袁 牧
試析蘇式方籠形制結構的“合體性”和科學性
袁 牧
作為養(yǎng)鳥器具,鳥籠需要具備牢固實用和賞心悅目的雙重功能。在形制上,蘇式方形鳥籠主要從環(huán)境空間的角度出發(fā),以建筑體量和室內家具為參照來尋求最佳的“合度”比例和“合體”法度。在結構上,方形鳥籠與中國傳統(tǒng)建筑立柱和圈梁結構同理,在組件的連接上,也與傳統(tǒng)家具榫卯和建筑斗栱連接相似,從而使蘇式方形鳥籠形制和結構達到了牢固與美觀的高度統(tǒng)一。
方形鳥籠 形制結構 合體性 科學性
人類文明的建立與生活生產(chǎn)方式有著密切的關系。從游牧狩獵到最終定居,人類走過的每一個腳印都是在與動物的交互疊印中前行。制服并馴養(yǎng)動物使人類登上了生物鏈的頂端,豢養(yǎng)并觀賞動物讓人類跨越了物質的鴻溝而步入了精神的殿堂。觀鳥賞籠就是人在與鳥的互動中通過對鳥籠的觀賞把玩而達到的一種別樣的精神享受。籠原本是鳥的房舍,做得精美了,便成了鳥的瓊宮。嚴謹?shù)男沃啤⒓毮伒墓に?、精美的裝飾,人們觀鳥、賞籠,慢慢地,籠便從養(yǎng)鳥的器具中分離出來,而生發(fā)出觀賞的新功能。
鳥籠是養(yǎng)鳥的器具,其產(chǎn)生究竟始于何時?養(yǎng)鳥的人大多相信鳥籠出現(xiàn)于唐朝。之所以有如此之說,或許是由李世民愛養(yǎng)鷂鷹的故實而生發(fā)的聯(lián)想。鷂鷹是一種以捕食小鳥為主的猛禽,生性狂野倔傲,其飼養(yǎng)方式與一般以觀賞為主的小鳥不同,因而其籠具也絕非我們所熟悉的“鳥籠”。籠養(yǎng)鳥兒始于唐代之說并非空穴來風,唐代詩人裴夷直就曾有一首揶揄鸚鵡學舌的詩:“勸爾莫移禽鳥性,翠毛紅嘴任天真。故今漫學人言巧,解語終須累爾身。”從詩句中不難看出,至少到唐代時期就已經(jīng)有了馴養(yǎng)鸚鵡的習尚,自然也少不了養(yǎng)鳥的籠子了。
從人類文明發(fā)展史的角度看,籠具養(yǎng)鳥的歷史應該始于人類開始馴養(yǎng)禽鳥。在中國,用籠養(yǎng)鳥的歷史至少始于兩千多年前,這一點可以在屈原《九章·懷沙》“鳳凰在笯兮,雞鶩翔舞”的文字中得到印證。據(jù)《說文解字》注釋,“笯”為“鳥籠也”。或許兩千多年前的“笯”并不精巧,抑或更像雞籠,但終究是一種蓄養(yǎng)禽鳥的器物。
戰(zhàn)國以后,關于籠養(yǎng)鳥的記載逐漸多了起來。三國時期的魏文帝曹丕和“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各有一篇《鶯賦》,均提到了籠養(yǎng)賞鳥的事情。曹丕在《鶯賦》前感言:“堂前有籠鶯,晨夜哀鳴,凄若有懷,懷而賦之?!蓖豸右苍谧约旱摹耳L賦》中感慨:“覽堂隅之籠鳥,獨高懸而背時。雖物微而命輕,心凄愴而愍之……”如果詩詞中喻物言情的文字還過于感性,無法勾勒出鳥籠形象的話,那么在敦煌莫高窟發(fā)現(xiàn)的唐代《鵲踏枝》曲子詞“叵耐靈鵲多謾語,送喜何曾有憑據(jù)?幾度飛來活捉取,鎖上金籠休共語?!眳s給我們提供了一個信息:至少在唐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金籠”。當然了,詩詞是高度概括夸張的文學語言,其在詩詞中所說的“金籠”未必就是真的用黃金打造,而應該是指工藝精湛、造型優(yōu)美、制作精良的鳥籠。用“金籠”來形容鳥籠的精美并非只有唐代,宋代歐陽修亦有一首《畫眉鳥》:“百囀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在歐陽修詩句中再次出現(xiàn)的“金籠”,其實就是一只美麗奢華的鳥籠,詩句中的“金籠”或許就是后來白話文文學作品中的“金絲籠”吧。
鳥籠逐漸從養(yǎng)鳥的器物轉變?yōu)橛^賞品,大約是在唐宋以后。宋室南遷,我國自上古以來一直以中原地區(qū)為中心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南移,偏安一隅的南宋不僅得到了修身養(yǎng)性的片刻安寧,在經(jīng)濟和文化方面也得到了多樣化發(fā)展,以至于在文學藝術和賞玩暢神方面出現(xiàn)了畸形的繁榮。在鳥籠制作方面,南宋高宗時期的詹成就是風標獨著的名家?!罢渤烧?,高宗朝匠人,雕刻精妙無比,曾見所造鳥籠,四面花板,皆于竹片上刻成宮室、人物、山水、花木、禽鳥、纖悉俱備,其細若鏤,而且玲瓏活動,求之二百余年來,無復此一人矣?!?(元·陶宗儀《輟耕錄》)從元代陶宗儀在其《輟耕錄》的這段文字記載中我們至少可以弄清楚兩件事:第一,最晚至南宋高宗時期鳥籠制作就已經(jīng)非常精美,陶宗儀在《南村綴耕錄》高度評價南宋藝人詹成的鳥籠:“二百余年來,無復此一人矣”。詹成制籠不僅選料考究,工藝精湛,更是將竹雕刻工藝運用到鳥籠的裝飾中,使其超越了養(yǎng)鳥的實用功能而成為名副其實的把玩藝術品。第二,“曾見(詹成)所造鳥籠,四面花板”的記載則明確地說明了至少在近八百年前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四面花板”的方形鳥籠的形制。還有一個問題需要深究,那就是詹成何地人?有文章中說他是蘇州人,不知道此語出于何處?與《鳥籠的把玩與鑒賞》作者姜晉先生溝通也不甚其詳。如果詹成是蘇州人,那方形鳥籠為蘇州人創(chuàng)制則順理成章,如果他不是蘇州人,這也并不影響方形鳥籠成為“蘇作”鳥籠的范式經(jīng)典。
圖1 、沈周·青園圖(局部)
雖然詹成究竟是否是蘇州人的問題還有待考究,但八百多年的風霜雨露并沒有朽蝕其所作鳥籠“精妙無比”的藝術魅力,如今,曼妙玲瓏、輕巧秀美的文化基因和精湛細膩、精雕細琢的技藝還一直延續(xù)在當代蘇式方形鳥籠的制作中。
玩鳥的人都知道,鳥籠有兩種主要的形制,一為方形,二為圓形。這兩種不同的形式分布于南北兩個不同的區(qū)域。南方鳥籠以蘇州為中心,遍及江浙安徽一帶,以方形和方形的變體“官印”形為基本造型。北方鳥籠以京津為中心蔓延至華北、西北、東北及中原地區(qū)。北方鳥籠以平頂、圓形為主,掛鉤大多是四角爪鉤。在選料上,蘇式鳥籠以南竹為主,兼作其他如木、牙等材料。北方鳥籠以堅固實用為宗旨,在選料上雖然也離不開竹、木等傳統(tǒng)材料,但也經(jīng)常使用藤或牙等材料。
南北鳥籠不僅在選材上各有偏重,而且在造型上也有很大的差異。如果說鳥籠選材因地制宜可以理解的話,那么在造型上出現(xiàn)的南方北圓現(xiàn)象就讓人費解了。筆者曾就此問題請教南籠業(yè)內師傅,他們的解釋是:蘇式鳥籠以養(yǎng)繡眼為主,故要小巧玲瓏,因此做成方形。如果僅從所養(yǎng)鳥型大小的角度來解釋兩者之間的差異的話似乎不通,因為方籠也可以適當放大,圓形鳥籠同樣可以做得精致小巧。再說北方圓籠也有體積小巧者,如靛頦籠,現(xiàn)在通用的標準尺寸寬為29.5cm,高為21.5cm。而50年前其寬度還要比現(xiàn)在整整少1.5cm。那么,為什么會出現(xiàn)南方北圓形制的差異呢?
要解析這個問題,還要從造物原理和造物理念這兩個方面切入。
人類造物的基本原則是功用。例如鳥籠,最初的目的就是豢養(yǎng)飛禽。當解決了養(yǎng)鳥問題后,就需要解決在賞鳥過程中籠子的美觀問題,因而就有了“金籠”。由粗糙進入精細,由實用走向美觀是農耕時代手工造物的一般規(guī)律,這也是工藝美術的基本屬性。
手工造物之美主要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一為工藝之美、二為材質之美、三為裝飾之美、四為造型之美。在手工造物美的這四要素中,如果從視覺感知的強弱程度上進行排序的話,則是造型第一、裝飾第二、材質第三、工藝第四。造型之于造物,如同人的體型,身材漂亮的總能夠鶴立雞群。在器物造型上,如果從個體的角度上來考慮的話,造物的大小形狀以及各個部位之間的比例關系都需要“合度”,這就是我們現(xiàn)在所強調的“人體工程學”設計原則;如果從空間的角度考量的話,任何物體的形狀、尺度和體量都不是孤立的,它是某一特定空間中物與物之間相互關系的結果,只有與周圍空間關系相互協(xié)調“合體”才能夠統(tǒng)一和諧。古人造物,不僅精斟細酌于個體的功用和造型,更是仔細揣摩物體與空間之間,人與物之間、物與物之間的相互讓就關系,從而推敲出“合度”的比例與法度,“合體”的形制和結構。如蘇州“明式家具”的每一件產(chǎn)品,哪一件不是人與物、物與建筑、建筑與空間之間精巧磨合而成的和美之作。
松鼠采葡萄款冰梅頂象牙繡眼籠-顏虎金
圖2 、竹制方籠·陳傳發(fā)
蘇州人造物,不僅追求“合度”,更考究“合體”。一本誕生于明代,由文徵明曾孫文正亨撰寫的專門指導那些“每經(jīng)鑒賞,出口便俗,入手便粗”的新貴們如何鑒賞雅玩的教科書《長物志》,不僅用十二卷的篇幅,事無巨細地講解了各種器物的來歷、品種、品性、造型、形制、材質和把玩,還明確地講到了器物與空間大小和環(huán)境位置關系的重要性:“幾塌有度、器具有式、位置有定、貴其精而便,簡而裁,巧而自然也”。蘇式鳥籠的方形造型正是遵循了“幾塌有度”的造物原則以及“精而便,簡而裁,巧而自然”的蘇式美學原理的典型代表。
江南人多地少,蘇州更是人口稠密,其建筑體量空間都不大,尤其是一般民居,更是鱗次櫛比緊湊小巧。在窄小緊湊的建筑空間中,只有簡潔精致,線條流暢,少紋寡飾,“精而便,簡而裁”的家具才能與之融為一體,如此,便誕生了蘇式家具。想象一下,在如此有限的建筑空間和以直線條為主的蘇式家具環(huán)境中,只有同樣素雅簡樸,精巧玲瓏的直線條方形鳥籠才能與之和諧合體。其實,就家具與建筑和環(huán)境空間的和諧關系而言,我們可以在許多唐宋以來的古代畫家作品中找到形象例證,在明代蘇州四家沈周、文徵明、唐寅和仇英的畫中更是比比皆是。試想一下,在沈周《青園圖》(圖1)的室內環(huán)境中,是擺設一只與周圍緊湊的建筑空間和簡潔的家具線條相協(xié)調的方形鳥籠合適,還是圓籠更協(xié)調?同理,北方的圓形鳥籠也與其體量高大的建筑空間和粗獷寬大、雍容華貴、以圓弧裝飾線條為主的家具相吻合。由此可見,南方北圓形制的形成是由其人文環(huán)境和造物原理所決定的。
蘇作工藝精致細巧,其精巧甚至讓人有不敢觸摸之感。蘇式方形鳥籠江蘇省非遺傳承人顏虎金師傅制作的鳥籠小巧玲瓏,細細的籠絲、精致的紋飾,拿到手上似有一種隨時可能散架和折斷之虞。調研中筆者毫不掩飾地與顏老提出了對鳥籠牢固度的懷疑。顏老二話不說,順手拿起阿姨剛剛買來的一袋十公斤大米放在籠子上,單薄的籠子紋絲不動??吹焦P者驚愕的樣子,他頗為得意地說:這算不了什么,按照老行規(guī),籠子如果不能承受四五十斤重的分量是不合格的。
貌似柔弱的蘇式方形鳥籠為什么如此堅固?究其原因還在于它方形的形制和框架式的結構。
圖3 、扎接
蘇籠舍圓為方,用十二條粗實的竹絲柱結構成一個方形或方形的變體,上部微收貌似“官印”的框架,形成一個四邊均等受力的整體,無論豎放還是橫放,起支撐作用的四根立柱都可以承受并分散來自不同方向的外力。北方圓形鳥籠則不同,在造型上它是一個柱狀體,支撐柱狀體的僅僅是細細的籠絲,與蘇式方形鳥籠的最大差異就是缺少中國傳統(tǒng)木結構建筑中起支撐作用的支柱。圓形鳥籠為什么不增加立柱支撐以增強牢固度呢?這主要還是從觀賞的整體性考慮。試想一下,如果在原本均勻統(tǒng)一的籠絲中增加四根粗壯的立柱的話,作為觀賞物的鳥籠立即變雞籠了。而方形鳥籠的四邊恰好解決了牢固和美觀的問題,可見古人在方形鳥籠設計中的智慧。
為了加固整體,蘇式方籠還在四周分別附加了上二檔、下二檔和中圈等三條橫圈,用以固定籠絲分散外力。蘇籠的這三檔橫圈與木結構的古典建筑異曲同工。建筑立柱上的橫梁不僅起穩(wěn)定框架結構的作用,還分散了來自不同方向和角度的外力。建筑學家研究證明,在框架結構中每增加一圈橫梁就可以多承受大約百分之十左右的外力,這就是為什么有很多中國古代建筑歷經(jīng)風吹雨打地震搖晃,雖然墻體倒塌,主體結構依然矗立的原因。蘇籠的三圈橫梁與建筑橫梁的原理一樣,是其牢固的基礎。(圖2)
從工藝制作的角度看,方形鳥籠比圓形鳥籠要多出切料、整形、搭接等工序,且組裝拼接的技術難度也比直接穿連籠絲要大,自然用工也要多。為什么蘇州工匠舍易就難制作方籠 ?其一就是為了與空間、建筑和家居環(huán)境相協(xié)調,再者則是從牢固實用與美觀相結合的角度考慮。
蘇式方形鳥籠之所以牢固,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絲弦(金銀絲)拼接工藝。方形鳥籠的拼接如同中國古典家具中的榫卯和建筑中的斗拱結構,連接的不同部件在穩(wěn)定的狀態(tài)下是一個咬合緊密的整體,在有外力作用的情況下,連接部位留下的細微縫隙可以合理支配并分散來自某一個角度的不均衡外力,在其能夠承受的范圍內,使其達到平衡,從而穩(wěn)固了整體結構。方籠是由十二根立柱采用絲弦連接拼裝而成,連接處不僅在不經(jīng)意間留有細微空隙,而且絲弦(金銀絲)自身也具有一定的彈力和韌性,可以有效地消減一些外力,即使籠體受外力變形也不會折斷。(圖3)
手藝是人與自然交流的語言,也是改造世界、提升自我的方式,一代代人在勞作中積累起來的智慧建立了人類的文明。蘇式方形鳥籠雖小,鳥籠中的學問并不小。
編者按:蘇式鳥籠是我國傳統(tǒng)鳥籠技藝的代表,它采用方形設計,精巧耐用,高雅美觀,又飽含一種文人氣息,如今已成為蘇州重要的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本期蘇作工藝欄目刊用了三篇有關蘇式鳥籠設計與文化的論文。其中兩篇分別從蘇派鳥籠的形制結構和發(fā)展歷程兩個不同的視角切入;另一篇《口述非遺》是從非遺傳承的角度對蘇派鳥籠當代傳承的記錄。
(袁牧,蘇州大學藝術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