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很小的時候,我就對預測和猜想別人的命運充滿興趣。大約五六歲,夏天,梨果稠密,繁盛的蟲子蟄伏在果葉中間,貪戀地噬食果樹家族成員,毫不收斂自己的得意,在夜里發(fā)出猙獰的譏笑。早上起來,無數(shù)葉子和未成熟的青果,帶著大大小小黑色的傷疤掉了一地。人們似乎對此漠不關心,只是取來掃帚,將一半黑一半青的果實和有窟窿的葉子歸攏在一起,裝到筐里,倒入河溝。河溝里布滿惡臭,綠植腐爛的氣味和蟲子繁殖的氣味交雜在一起,讓人忍不住干嘔起來。
即便如此,即便河溝里布滿梨果和梨葉的尸體,梨樹依舊茂密如初,陽光根本穿不透密匝匝的葉屏障。
我跟小伙伴禾苗,每天都要通過一個快要散架的梯子,爬到屋頂上去。那個梯子所傳遞出的危險氣息,讓我們隱隱有一絲冒險的興奮,乃至兩個人在梯子上的時候,還會故意搖晃幾下,尖叫幾聲,幻想它瞬間即要散架,我們很可能會跌落下去。
屋頂是用灰渣抹成的,淺白粗糙的灰渣,經(jīng)過陽光暴曬,人站在上面,腳心都是熱的。梨枝壓在屋頂上,密密麻麻的葉子中間,藏滿了青色的小果子,許多果子上,布滿黑點。那是蟲子們的杰作。有時,摘下的梨果里,一條青色的蟲子,會從黑色腐爛的地方慢悠悠地爬出來,伸個懶腰,然后將頭扭過來,似乎在惡狠狠地盯著我們看。一條蟲子丑陋的樣子,總是令人厭惡的。禾苗這時會很決絕地將蟲子弄死,用手在果子上捏死,或?qū)⑾x子甩到地上,用腳踩死。一只死去的蟲子有時是一灘綠色的粘液,有時是小半團粘液沾著半個漸僵的身子,過不了多長時間,那半條身子就會變成灰渣的顏色,跟屋頂上的雜草、石子、塵灰一樣,讓人忽略,忘掉。
比起果子來,我們更熱愛每顆果子上的梗,無論是好果子還是爛果子,它們的??偸窍嗤?,深色的,有韌性的,完好的,一掐,里面會有汁液流出,讓我們的手心漸漸變綠,變粘。一只蟲子,能讓一顆果子爛掉,流出黑水,卻無法傷害到果梗,這就讓我們對果梗更加信任,充滿崇拜,也對接下來它要承擔的運數(shù),更加期待。一枚近二寸長的果梗,暗藏著某人生命的走向,在它身上,不止有某人的性別秘密,同時也有其命運秘密。當然,我們賦予一枚果梗的意義,總是簡之又簡,似乎只有這樣,它才更具預言的權(quán)威性和真實性。而對待果梗要說出的預言,我們從來都是虔誠的,充滿期待的,并將它當做一次極其神圣的儀式。比如,在之前,我們會商量,最終指定某個人作目標。首先,這個人不能是令人厭惡的,其次,她本人得有一個由頭值得我們?nèi)ビ霉C半U。似乎這也是天機的一部分,雖然幼小的我們,并不知曉,此時此刻,我們是在試圖掀開天機或者泄露天機,但我們充滿悸動,無名的抽搐感,令我們大汗淋漓。同時天生所具有的對事物偷窺的欲望,又助長著我們的勇氣和膽量。這時候,我們?nèi)粵]有了小孩的輕浮和毛躁,變得沉穩(wěn)而有條理,模仿或復制著印象中大人們的經(jīng)驗:唾口唾沫,搓搓手心,在衣襟上仔細擦干凈,將果梗放在手心,閉上眼睛,默念一會,然后,把果梗的一頭,放在嘴里,用牙齒嚼嚼。來自果梗的苦澀味道,很快就遍布口腔,那是種令人警醒的味道,陡然一震,瞬間覺得自己變得莊重起來。并無笑意,兩個人肅然而沉默地扯住果梗的兩頭,輕輕地,緩慢地,謹慎的,滿懷訝異地撕開了它。
一枚果梗就是一個人的一生。那個夏天,在那些稠密的枝葉、腐爛的梨果和蟲子中間,幼小的我們窺見了別人的影子,一個尚在陰暗之處藏匿的未來之人。他或許并不知道,自己早已作為一個目標,被無意間暴露,就像藏匿在樹葉和梨果中的蟲子,我們已經(jīng)提前看到它蠕動的身體,也看到它貪戀而無情地咬噬著果樹家族成員,令樹木搖晃,發(fā)出一些曖昧的味道,無法抵抗。他是一個男嬰或者女嬰,在不久,會降臨于世,光天化日下哭笑。他將作為一枚果核的預言,真切地呈現(xiàn)在世界的眼幕之中。而他將同樣也不會知道,在他出生之前,曾被某種帶著腐爛和苦澀之味的卜具,所指定,猜出。
后來我們玩一個叫東南西北的折紙游戲。這是種簡單容易的折紙,我比較笨拙,但也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學會,且疊得四角對稱,齊齊整整。一下課,我們就圍聚起來,五下東,十下北地開始玩。之前,你不知道對方手里的東南西北上都是些什么人物、植物或用品,那可是八個之多啊,每次都能猜到意愿里的人或物,是很難的。小孩有種奇怪的心理,就是做事太較真,總覺猜出的那個名字,就是自己本身的樣子,所以很抵制不好的人和動物出現(xiàn)。大部分人都會在東南西北上寫一到三個壞人,或像老鼠、黃鼠狼等不好的動物。如果是孫悟空、豬八戒、沙僧、白龍馬、如來、玉皇大帝、觀音菩薩這組里面,肯定有一個白骨精來相配,有的不具體寫誰,只寫個妖怪。如果你連續(xù)幾次猜到妖怪,那么很可能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妖怪就成了你的現(xiàn)實諢號。但這種事由不得人,似乎被注定,就像梨果里面鉆了蟲子,我們總是無能無力。如果你是豬八戒,或者妖怪,心里雖然像住了條蟲子般忿忿不平,異常沮喪,但我們更加相信,是命運安排了蟲子搗亂,是果梗偷偷透露消息,且讓你的手上沾上晦氣,而非對方故意。我們擁有根深蒂固的對命運的認承和接受,仿佛天生自帶,無人教授,卻運用自如。
這種帶有賭性質(zhì)的游戲,暗藏著一種莫名的指向,好果子,爛果子,都有可能,不可能皆大歡喜,即便如此,大家卻要試它一試,萬一次次都是孫悟空呢,或者加個沙僧白龍馬之類,那樣心情也會大好。
男生惡作劇,會寫一些比如瘋子、傻子、苶子之類的;或者是寡婦、光棍,這些。還有人寫地主、長工、狗、青蛙、蜥蜴,或者狐貍、老虎、獅子之類混雜在一起的。有次某個男生在惶惶中竟然猜出兩次貓頭鷹,巧得是,他母親在村里的諢號就是貓頭鷹,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這種跟現(xiàn)實極其吻合的結(jié)果,讓人在興奮之余不免心懷忐忑,仿佛是堆積在河溝里的、漸漸發(fā)出臭味的腐物,真切的令人手足無措。這個男生不見得不知道他母親的諢號,于是眼里漸漸就涌出了一汪熱淚。后來狠狠擦去,撿了塊石頭,舉手就打那個折紙的人。圍著的人看到這狠架勢,竟一哄而散。折紙的人,失去了周圍人擁戴,愣是讓對方在頭上打出個血口子。
女生就柔弱得多,東南西北上選寫的人,多是《紅樓夢》《寶蓮燈》《白蛇傳》《追魚》這些從年畫里看到的人物名字。但要是正好猜到王熙鳳、二郎神、法海、假牡丹這些我們眼里的壞人,又不大舒服。為了次次能猜得如意,我們常常讓那個折紙的人開很多下,試圖用時間來改變運勢。有人竟然要對方開了九十九下,到后來,我們一起數(shù)數(shù)。那是段無比漫長的時間,我們心里竟然都盼望,結(jié)局是好的,似乎只有好結(jié)局,才配得上沉默而冗長的時間??上Ь攀畔鲁鰜恚莻€臭黃花。我們唉聲嘆氣,她氣哼哼地跑回教室。
比起來,誰也愿意當那個手持東南西北的人。我也是。我有時在上面寫上跟他們一樣的人物,但有時全寫壞人,也有時全寫好人。全寫壞人的時候,看著她們憤憤不甘心的樣子,心里總是在笑。當然我也看見過對方仇恨的眼神,我雖然也在笑,但心里卻滿是歉疚。最好的當然是大家都心滿意足,她們會將自己的石筆送給我,或者帶我踢毽子,在茂密的梨樹下,我們皆大歡喜,一切不快都消散。但我們心里都會否認這樣的結(jié)局,知道它是假的。
其實在許多時候,我是脆弱的。我總是害怕家門旁那條小路,且無數(shù)次在幻想中,看見小鬼駕著一團火球,在那條路上滾來滾去。我害怕磨面房那個人的眼神,里面混雜著陌生的、殘忍且猥瑣的東西。我怕某個男生的拳頭,看著它揮來揮去,打在其他人身上,發(fā)出的聲音總是讓我心跳加速。我害怕做夢,夢里最親近的人變得冷酷無情,她不再認識我,或棄我而去。這些我害怕的東西,就像一條條蟲子,鉆在我的身體里。雖然大人會喂我寶塔山,但結(jié)果更令我害怕,我會看到真實的,來自我之內(nèi)的蟲子。你看,我害怕的是那么多,需要很多的玩伴,讓她們替我遮蔽和驅(qū)除那些恐懼,似乎從不出現(xiàn)卻終要出現(xiàn),與生俱來的,或者說隱約感覺到的恐懼。顯然,皆大歡喜的假結(jié)局能很好地讓我的計謀得逞。
但小孩又有好動易變的天性,不長時間,大家漸漸就不再玩東南西北了。一些好的壞的預言和斷言,都消失在折紙里,被遺棄。大約誰的生命秘密都不想透支太多,我們既不想坐在梨樹底下等待被猜出,似乎也不想做好果子和爛果子的梗。從東南西北再往下折,會折出小衣服,小褲子,小帆船,小鴿子。在一張紙上,畫下一個小孩的頭發(fā)和五官,然后剪下來,安在衣服和褲子上,一個紙人,雖然不會笑,但也不會唾罵、恐嚇,不會被蟲咬、腐爛的假人,很長時間里,成了我最親密的伙伴。它坐在船上,或者騎在鴿子的翅膀上。
好在,小孩的游戲總是層出不窮,且不斷變換,一種游戲的截止,預示著下一種游戲的開始。最起初,“打賭”是我們的口頭禪,我們頻繁地用在生活場景中。站在梨樹下,有人猜從下面往上面數(shù),第幾個或者幾十個果子里有蟲子。另一個不信,這個就說不信就打賭,誰輸了讓對方彈顱顱(腦袋),這個就應了。為了證明對和錯的可信度,人們千方百計地將那個梨果弄下來,看它表面是否光滑,或者是否有黑點,有時蟲子并不會出現(xiàn),而有時蟲子也會藏在一個表面光滑的果子里。沒有誰每次都贏,但也沒有人每次都輸。女孩之間也打賭,比男孩稍斯文些,不去猜梨果,而是去猜石竹的花開了幾朵。打賭輸?shù)舻囊环剑o對方一根石筆或半塊橡皮。
冬天,梨樹上的葉子被風吹光了。藏著蟲子的,或疑似藏著蟲子的果實,被人們放到地窨子里。林林跟小海打賭,誰要是敢爬到這棵大梨樹的頂端,誰就贏了對方的彈弓。傍晚放學后,我們都圍在樹下,看林林往上爬。說實話,平日里他們也爬樹,林林的靈巧度要遠遠低于小海,所以現(xiàn)在,小海胸有成竹地站在樹下,為了表示自己爬樹技藝高超,他讓林林先爬,于是,林林笨拙地抬起手和腳。怎樣通過梨樹粗壯而筆直的樹桿爬到枝丫處,對他是個考驗,因此他費了好大勁,也沒爬出半米,我們都哈哈地笑他,但這樣帶有羞辱成分的笑聲,顯然激起了他內(nèi)在的自尊,在歇息好幾次后,他終于爬完大約三米的直桿,而順利抵達第一個枝丫上。到了上面,似乎要容易的多,因為我們看著他從第一個枝丫上到第二個枝丫,轉(zhuǎn)眼就到了第四個枝丫。從底下看,那里的樹干細了很多,他爬的時候,感覺像在一根扁擔上爬,樹枝也開始搖晃,但他似乎憋著一口氣,直上得第六個枝丫,且低下頭看著我們,嘻嘻的笑,那張臉,像一片樹葉,一個梨果,在天空的映襯下,搖搖晃晃,虛虛實實。當他從樹上溜下來時,滿臉通紅,滿頭大汗。輪到小海了,他往手心里唾了口唾沫,搓搓,噌噌就上去了,好像走路一樣,有人在下面給他加油,他在上面就大聲回應。看這樣子,小海是贏定了的。他騎在第三個枝丫上,對林林說,你看吧,我總要超過你,從現(xiàn)在開始,我只用手,不用腳也能贏你。接著,他就像猴子一樣,開始在上面吊來吊去,讓我們發(fā)出羨慕之聲,看的我們津津有味,早忘了他們這是在打賭。但是,林林的得意和疏忽很快就讓他吃到苦頭,我們親眼看到他在第五根枝丫上滑脫手,噼噼啪啪地往下溜,身體和頭不斷地磕在樹枝和樹干上,那是些被蟲子爬過的地方嗎?那里是否殘留著邪惡的粘液和尸體的臭味?他更像一條蟲子,被蟲子們曾經(jīng)盤踞的地方所吸附,所吸納。我們驚叫起來。好在他靈巧,眼看著就掉下來了,竟然就抓住了第一個枝丫。當然,他再沒往上爬,估計早已膽戰(zhàn)心驚。下來后,衣服破了好幾個大口子,這樣子,回去是挨大人罵的。但笑嘻嘻的林林顯然并不放過驚魂未定的小海,伸手大聲說,彈弓!小海就從給他保管彈弓的人手里拿過彈弓來,吹了吹,又用袖子擦了擦,戀戀不舍地遞到林林手里,嘴里還說,慢些用啊。
“打賭”這兩個字,并沒有人教我們,可是我們說得如此順溜,并付諸行動。許多人曾在打賭的過程中舍棄了自己的珍貴之物,并永遠也無法追回。仿佛這其中,有只大手,將你的東西從你手中殘暴地奪過來,強塞進別人的手心。它還低下頭,不懷好意地看看你們,看你眼里的遺憾,當然還有贏得的人激動的紅臉。仿佛在看一個好果子,一個爛果子。雖然后來小海又做了好幾副彈弓,但他用那副都不順手,他總說,沒有輸給林林的那副好。有人偷偷看見,小海竟然跪在廟里的神像前,祈求把自己的彈弓拿回來。這話傳到小海耳朵里,他此后再不用那副彈弓了。那副被小海念念不忘的彈弓,就這樣在他在悔恨和念念不忘中,被林林東丟西扔,消失不見了。這是他們,也是我們從未料到的結(jié)局,帶有某種毀滅、破壞和腐朽的意味。
當小海知道林林把彈弓弄丟了后,試圖要找到彈弓。他去菜園子里尋二保老漢。二保老漢是一個孤老漢,他有用測字或打卦的辦法替村里人尋找丟失的牛羊和物件的技藝,并廣受推崇。當小海找到他,且說明來意,二保老漢用手捋著自己的白胡子,哈哈哈哈地笑個不停,笑得小海心里發(fā)毛,臉上發(fā)燒。后來二保老漢不笑了,拉著小海的手,拍了拍,說:事了物未了,人圓物未圓。物件跟人一樣,都是有命數(shù)的。該怎樣就得怎樣,小娃娃,莫找它了。
小海并沒有如愿。他預想中,自己也會像大人們一樣,得到二保老漢的幫助,并通過某種工具,諸如果梗、石頭或簽具來找到失去之物,但二保老漢并未成全,這成為小海少年時期的遺憾。后來,我才知道,初成的小孩,身上太潔凈,不止不能入廟,更不能打卦問前程。這是犯禁忌的。我也是直到十六歲,才初次見到竹簽,在一座低矮破舊的小廟里。它不同于我們玩過的果梗、東南西北,還有口頭打賭游戲,因為有廟有神,它顯得更神秘,也更具權(quán)威性。一副好簽有時能頂一條性命。據(jù)說有人在一年內(nèi)生意失敗,家中親人相繼離世,經(jīng)歷了所謂的家道中落。他一蹶不振。后來爬山上崖,欲尋短見。有人就勸他,到廟里拜拜神,抽個簽,讓神指點指點,若實在無路,再死不遲。他半信半疑,從懸崖邊返回,直接進了山腰小廟。當他低頭彎腰,雙膝著地,一時胸中江河洶涌,長哭不止。神在此刻,更像是一道光芒或依靠,當生活場景變得灰暗,人將失去生存的信心和理由,這時,神便會以各種方式提醒你,抵達死亡的方式遠非一條,而是有無數(shù)條。每條有每條的荊棘和花朵,你將順著替神說出讖語的那支竹簽的指引,步入新的路途,還有新的荊棘和花朵。這個人哭夠了,跪夠了,才顫抖著雙手搖響那個深紅的竹筒。一支簽一下跌到了他的懷里,他當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真怕連神也拋棄自己。后來,他到底是平靜下來了,看到那支竹簽上寫著:風波今已息,舟楫過安流,自此功名遂,何須嘆白頭。一時心門大開。轉(zhuǎn)身下山,但見天空晴朗,樹木葳蕤,人間大好。
書上說一般簽筒里放有28支簽,代表28星宿。28星宿來自張岱的《夜航船》,有東南西北方各七宿,也是古代天文學家用來觀測日、月和星的運行星區(qū)。每個星區(qū),包含了數(shù)萬萬個恒星,簡單的28支簽,其實之中蘊含著龐雜而變幻的格局和命運。每支簽對應的不同個體,將收到不同的信息和回饋,也就有不同的結(jié)局和呈現(xiàn)。但也有的庵堂寺觀,以60簽或100簽為主進行占卜,跟28星宿象來代表的民間簽不同,是以60甲子和八卦中的64卦和6爻的總數(shù)演變而來的。但無論寺廟還是庵堂,竹簽多少,對于每個人來說,需要的,也僅僅是一支。
同行者虔誠地跪在神像跟前,將額頭抵在地上的香灰里,嘴里念念有詞。所謂心誠則靈,只有虔誠的禱告,才能抽得一副好簽好運。我也效仿他,低頭,彎腰,屈膝,但十六歲的年華,是那樣的張揚而百折不撓,所以當我抱著簽筒搖的時候,不是一支簽跳出,而是好幾只簽都跳出來了,它們像是在跟我開玩笑。同行者便說,你太小,前程無量,不需神來點撥。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傳說小孩是帶著天眼的,他能看到這世間的一切,包括神,包括精靈和鬼怪,他能看見一個人身后的好運好歹運,他能察覺一個人身體里隱藏的邪氣和痼疾。懷孕的女人,會不停地問小孩,嬸嬸肚子里是弟弟還是妹妹?小孩大多是不回答的。但若果他答了,他就跟竹簽一樣,給了對方一個明示,讓對方提前預知了未來的一切。而現(xiàn)在,我十六歲了,處在小孩與大人的交接處,或許,神只是用時間來取舍我的去留?若它不與我面對,我會躑躅于此,茫然而無措。我生出焦急之心,對神,對命運,對夜里的閃電。我將一支上上簽裝起來,在閃電中撫摸著上面的字痕:已到平安地,見識萬里程,綠楊芳草出,風快馬蹄輕……那一刻,我心生疑惑。我、他、周圍無數(shù)的人,或許就是結(jié)在人間這株大梨樹上的果子,我們無法預知自己是好果還是爛果,我們能做的,只是試圖通過向神祈求或借助其他卜具,來測算我們要活成怎樣的果子。被一只乃至許多只蟲子啃噬?還是不被蟲子理會,長得飽滿多汁?成為好果子和爛果子的概率,是同樣多,同樣少嗎?抑或,我們只是負責長成果子,而好與壞,皆不是能預料和控制了的?
我開始厭惡一切水果,每個光鮮好果子,都暗藏著腐爛的跡象,蟲子似乎無處不在。當它被切開,咬開,或者吃掉,剩下果核,每一時間段,都在被人類肉眼看不到的蟲子所侵蝕,并義無反顧,走向腐爛之途。只有果梗的生命是比較長久的,當它脫離了果子,會有一段時間變干變硬,它沒有腐爛,但它薄脆,一碰即碎。是,怎樣長久的性命,有一天也會死掉。我懷著對生命的悲哀和懷疑,漸漸長成。有幾年,城里每年都會舉行幾次大型的福利彩票活動,廣場里人山人海,大家都在幻想和實踐中糾結(jié)。一張彩票多是二十塊,有時也有一百塊。我一個月的工資也就一百多,所以對這些活動充耳不聞。一來覺得自己并沒有那樣的幸運,能抓到一臺彩電或者冰箱。二來舍不得自己兜里有限的那幾張毛票。但顯然更多的人非我這樣的想法,他們都覺得好運即將降臨,它就像一個光環(huán),晃晃悠悠,在遙遠的地方向著自己飄搖而來。在辦公室里聽到外面的炮仗聲,我們都會猜想,會是誰這么好運?
好運,就是一株茂盛的梨樹,結(jié)滿好果子,在我們看來,并不是每個人都可能遇到的。那段時間,我的親戚去飯店吃飯,出門時看到地下有個紙包,撿起來隨手放到自己的包里,回家一看,里面竟然有一萬塊錢。他也不掩藏,見誰跟誰說,仿佛這是特別值得自豪的事,也被許多人羨慕。那時信息不發(fā)達,等了一個月,也沒人上門來找。于是,他一拍大腿:翻新房子!
據(jù)說有些人命里注定是有財運的。同事從書上學到看手相,逐一給我們看,手心這個被我們攥得緊緊的地方,布滿了秘密的紋路,它像你生命的微縮圖景,同事之口,將說出我們每個人的生命碼紋。我們充滿期待,似乎離好運更近了一些。一個同事的手心里,寫著她將有順暢的事業(yè),但她的婚姻顯然充滿變數(shù)。而另一個人的手心里寫著他將有三個孩子,兩女一男。我們也鬧著要看他的手心,于是他很不情愿地伸出來,一張深深的橫紋將他的手掌分成兩邊。他說,自己的手紋是最爛的。在民間,痣跟手紋一樣,沒有兩個人的痣長在同一個地方,每顆痣有每顆痣的秘密。如果長在眼下,是淚痣。長在唇邊,是吃痣。諸如此類,有貴痣,也有賤痣,不吉痣。他在我的手心里,看到了一顆淺色的痣,這就難住了他,他說需要回去再翻翻書。領導聽說我手心里有痣,便說那是抓錢痣,順手給了我一百塊,讓我替他抓彩票去。似乎提前看到自己即將躲開被蟲子啃噬的命運,我傻笑著答應了。同事都先跟一起去,說抓了冰箱彩電好抬著回來呀。是,我仗著自己手心里的那顆痣,仗著成為好果子的運氣,胸有成竹,豪氣沖天。廣場里人頭攢動,仿佛無數(shù)的樹葉,密匝匝的,連光線也穿不透。無數(shù)人手里拿著已刮開的彩票,失望的蟲子寫滿臉面,灰暗,卻心有不甘,密切地注視著遠處不斷涌上去的人。我因身后有三個撐腰的人,手里又有一百塊大洋,覺得氣粗的很,二十塊一張,我能買五張。我暗自祈禱,愿神暗中點撥,我不貪戀,不要張張都中大獎,只要一張中就好。我將錢交給工作人員,忐忑地站到臺上的玻璃箱前面,將手伸進去。第一張,刮開,謝謝。第二張,刮開,六等獎。我興奮地看著臺下仰著頭期盼我的同事,臺子將他的身子和頭分割開來,讓我頓然想起他手心里那條橫紋。那一刻,仿佛撕開了一枚果梗,但我看不見結(jié)果。接下來的兩張我開得很快,有一個五等獎。我知道,那個一等獎就在里面等著我呢,我的手紋和那顆痣將觸碰到它,像吸鐵石般,將它緊緊地吸到我的指間。于是,我毫無猶疑地將它拿出來。
回去的路上,我們一直在傻笑。一塊小手絹,一塊毛巾,這是我抓到的全部幸運。一只蟲子在我心里,我的抽搐和扭曲在笑容下掩藏著。他們心里也有一些遺憾,同時也有一些慶幸。遺憾是沒有抓到,慶幸是若果真的抓到,他們?nèi)绾问⒎拍墙z隱隱的嫉妒?
臺燈下,我的手心里,放著那幾張彩票,它們冷漠無感,不,它們只是代表某個看不見的物,以另外的方式,說出了人世的炎涼多變而已。我們生存在命運的河溝,怎能逃脫腐爛的結(jié)局?
許多年后,縣里舉行演講比賽,作為領隊的我,必須替我們單位的選手抓到出場順序。這么多年,我克制而努力地生活,不否認命運的存在,也不否認好運和厄運的橫行。我知道,努力,克己,善良所有這些品質(zhì)都是抵達好運的標簽,如果注定要腐爛,那也要做一個爛的少的,爛的慢的果子。當我們有了房子,要抓鬮確定樓層和戶型,對于初次擁有房子的人來說,房子本身要比抓鬮更讓人高興,所以,抓鬮就變得毫無意義。一樓,三樓,五樓,東戶、西戶都無所謂,只要有一間,足矣。這是那次抓彩票之后唯一的一次由我來參與的、以命運為注碼的一次抓鬮。因為沒有得失的困惑,我們皆大歡喜。而現(xiàn)在,我要通過抓號,來使得我的選手獲得比較穩(wěn)妥的排序,她才可能正常或者超長發(fā)揮自己的水平。
按順序,一個單位一個單位的抓。第一個抓到的是58號,他看起來很高興。但我覺得并不理想,因為在我以為,演講比賽,越到最后,越不容易得到高分,倒是前面點,評委因為暫時尚未進入狀態(tài),評分會有起伏,很可能給高分。第二個人抓到的是22號,這個看起來還算理想。第三個人抓到的是1號,她吐吐舌頭,突然就說,我手氣怎么這么爛啊。眾人哄笑。但我以為,1號的分享喜憂參半,分數(shù)可能會很高,也可能會很低,但最有可能是一個不高不低的分數(shù),倒覺得比之前的58號好。輪到我們單位時,我理想的7、8、9號已經(jīng)被人抓走了,里面還有二十幾張,似乎我也沒有很緊張。比起來,許多年前的那次抓彩票經(jīng)歷,更像一場夢,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上臺又如何下臺的,這么多年回望,唯一能看清的是,我的笑臉,年輕的,無知的,帶著自負和莽撞的,略微有些傻氣的笑,那種笑臉的人,在我,也是陌生而厭惡的。而現(xiàn)在,我也在笑,是克制的,篤定而釋懷的微笑。當被蟲子啃噬過,你表皮上的疤痕,會漸漸地被時光磨平。我把手伸到箱子里,許多的紙摩擦著我的手指,它們秘密地傳遞著一些我所未知的訊息,但我沒有猶疑,而是很果斷地抓到心里認定的那張紙上。16號,一個不錯的排序。我沒有說話,微笑著走回座位。
此刻,天陰,有風習習。無意間埋在盆里的芒果籽,竟然長出茂密的葉子。音箱里,圓光師正唱到那句:隱鱗戢羽指迷津。過去的一些場景,不斷在我面前閃現(xiàn),我看見了梨樹,看到茂盛的葉子,看到樹下大片的陰影,看見落下來的爛果子,帶窟窿的葉子,兩只雞正飛快地啄食從爛果子里爬出來的蟲子。突然覺得,這世上的每一個人,每個人的生死流程,每一種生活場景,每一個故事結(jié)尾,其實都是被早已布排好的。就像某位作家說過那樣:其實文字早已寫好,我們只是按照既定的順序和方法將它們寫出來而已。我們是樹葉、果實、也是簽筒,盛放號碼的玻璃箱子,同時也是果梗、竹簽、寫著號碼的紙,我們被召喚,然后按已然編排好的次序,說出氣候、物像,災禍或喜慶,然后長成預設好的樣子,盛放在盤子里,鮮艷欲滴,或扔在河溝里,腐爛發(fā)臭。我們并非作為實施者或者截止者呈現(xiàn),我們只是一個實用的卜具,一截承接日常、連接無限的枝條,一部分。而深處,更深處,冷漠無情的施暴者,正揮舞魔杖,指派一大波蟲子,蠢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