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麗
摘 要:本文梳理了唐詩中對“范蠡”這一人物典故的運用,探討了唐代文人對范蠡的人生追求、理想信念等方面的接受情況,表明唐代詩人在一定程度上是從自己的個性視角和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審視范蠡這一歷史人物的,尋求自身的情感寄托,進而闡釋了范蠡這一形象具有豐富的文學(xué)審美價值和深刻的思想文化內(nèi)涵。
關(guān)鍵詞:唐詩;范蠡;范大夫;隱者
一、研究背景
中國歷史上的春秋末期是一個各方面都處于變動同時又充滿機會的時代,風(fēng)起云涌,百家爭鳴,涌現(xiàn)了大批杰出的人才,如老子、孔子、孫子等,范蠡就是其中一位。范蠡憑借其多方面的才能和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生被載入史冊,被后世的史學(xué)家、詩人、小說家或記載或演繹,他的形象也成為中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中不斷被提及、不斷被推進演變的形象。先秦的典籍《國語》《呂氏春秋》等中簡要記載了范蠡輔佐越王勾踐滅吳的事跡,《墨子》《韓非子》等典籍中也提及鴟夷子皮、陶朱等名字,而在《戰(zhàn)國策·秦策三》則有“范蠡知之,超然避世,長為陶朱?!敝苯訉⑻罩炫c范蠡聯(lián)系起來。漢司馬遷在《史記》中極大地豐富了范蠡的形象,尤其是他歸隱后的活動,使他的富商形象在后世深入人心。而趙曄的《吳越春秋》則以近小說家的筆法在史書的基礎(chǔ)上又錄入了不少佚文傳說,進一步凸顯了他的智謀和忠君思想。此外,還有很難確定時間、作者的第一部地方志《越絕書》,也記載了不少范蠡的言行、思想和事跡。所有這些都為唐人認(rèn)識這一人物奠定了基礎(chǔ)。
唐代強大的國力、繁榮的經(jīng)濟、寬松自由的思想文化政策等,為詩人創(chuàng)作提供了保障,也使他們自信樂觀,加之尚武的精神一起激發(fā)了他們對功名的熱望和積極進取的精神。同時,唐代儒、道、釋三教并存,大多數(shù)詩人在以儒家思想為主導(dǎo)思想的同時又或多或少地浸染了佛道思想,加之時代的盛衰變遷、個人仕進榮辱的更迭、個性追求的差異,又使他們不時有忘情江湖的渴望。而這些在范蠡這一人物的身上都有完美的詮釋,他一生最重要的三種角色或者說最重要的人生經(jīng)歷無外乎建功立業(yè)的王侯將相,急流勇退的歸隱者和富甲天下的商人,而這也是唐代詩歌為他塑造的形象,反映出大多數(shù)唐代詩人自身的理想追求,也是他們受所處大時代背景影響的體現(xiàn)。
二、建功立業(yè)的王侯將相
范蠡在助越王勾踐復(fù)國并助其登上霸主地位的過程中立下了不朽功勛,功成后被任為上將軍,位極人臣。唐代詩人在提及范蠡時,對他的功績有所稱頌,對他的職位有所關(guān)注,雖然此類詩作并不多。如鮑溶的《淮南臥病聞李相夷簡移軍山陽以靖東寇感激之下因抒長句》:“太白星前龍虎符,元臣出將順天誅。教聞清凈蕭丞相,計立安危范大夫。玉帳黃昏大刁斗,月營寒曉小單于。魯連未必蹈滄海,應(yīng)見麒麟新畫圖?!焙晚n愈的《奉和仆射裴相公感跨恩言志》:“文武功成后,居為百辟師。林園窮勝事,鐘鼓樂清時。擺落遺高論,雕鐫出小詩。自然無不可,范蠡爾其誰?!滨U溶和韓愈兩位中唐詩人寫詩所贈之人都曾任朝中宰輔,詩中均以范蠡的典故來贊美所贈之人。鮑溶的詩是寫給李夷簡的,李夷簡是李唐宗室,歷官山南節(jié)度,御史大夫,官至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元和十三年七月,罷相,為淮南節(jié)度使。從題目可知,李易簡不但能在朝為相輔佐君王,而且還能帶兵平寇,維護一方安危,故而詩中用蕭何和范蠡兩人并舉來加以稱頌。而一句“計立安危范大夫”既是對所贈之人的推崇備至,也是對范蠡為越國所立功績的極好概括。韓愈的詩是奉和裴度的,裴度是中唐杰出的政治家、文學(xué)家,史稱“出入中外,以身系國之安危、時之輕重者二十年”,憲宗時拜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親自出鎮(zhèn),督統(tǒng)諸將平定淮西,封晉國公。后歷仕穆宗、敬宗、文宗三朝,數(shù)度出鎮(zhèn)拜相,死后配享憲宗廟廷。穆宗長慶二年,裴度罷相,李逢吉接替為相,韓愈寫了這首奉和裴度的詩。裴度是一代名相又有恩于韓愈,韓愈對他的褒獎贊譽可想而知,詩中稱頌裴度的文武之才,以范蠡作為陪襯,也是對范蠡文武之功的肯定。
此外李紳的《姑蘇臺雜句》:“伍胥抉目看吳滅,范蠡全身霸西越……”,李遠(yuǎn)的《吳越懷古》:“吳越千年奈怨何,兩宮清吹作樵歌。姑蘇一敗云無色,范蠡長游水自波……”汪遵的《五湖》:“已立平吳霸越功,片帆高飏五湖風(fēng)。不知戰(zhàn)國官榮者,誰似陶朱得始終。”等詩都稱頌了范蠡平吳霸越之功。范蠡在平吳霸越過程中的一些言論非常適合作為封建社會的統(tǒng)治思想,儒家思想是唐代詩人的主導(dǎo)思想,如其曾對越王所說:“為人臣者,君憂臣勞,君辱臣死?!斌w現(xiàn)了儒家“事君”的思想原則,陪勾踐入?yún)菫榕鎸峭醺吖俸竦撜T降時說的“能得君臣相保”“出給趨走,臣愿足矣?!斌w現(xiàn)的忠君思想,他盡其所能輔佐越王復(fù)國成就霸業(yè)、實現(xiàn)個人“立功”的人生價值等,但同時這個人物又沒有以死效忠,忠于一家一姓,并對所事君王勾踐有異乎尋常的清醒認(rèn)識和警覺,功成名就時毅然隱退,并在給好友文種勸其隱退的信中有“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處樂,子何不去?”對君王面目揭露的言行,這又不符合儒家規(guī)范的君臣之道,這或許是唐代詩人對其所立功績雖有稱頌卻不多的緣故。
三、忘情江湖的隱士形象
在唐代詩人筆下,范蠡這一歷史人物更多是以一位忘情江湖的隱士形象出現(xiàn),此類詩作在涉及范蠡的唐詩中占了絕大多數(shù),不下百首。對他在功成名就的人生頂峰時,能夠毅然地放下一切飄然隱退,詩人們大多表現(xiàn)了向往和贊美之情,也有少數(shù)詩人表達了不認(rèn)同和諷刺。
從初唐一直到晚唐的詩人筆下都有對范蠡歸隱的贊美和推崇,初唐陳子昂也在《感遇》三十八首之十五中有“誰見鴟夷子,扁舟去五湖?!鄙罡蟹扼恢e可為后人借鑒。及至盛唐,詩人對他的這一形象更是無比向往,盛唐的大詩人大多在筆下對他有所推許,浪漫的李白在《古風(fēng)十八》中有“何如鴟夷子,散發(fā)棹扁舟”;慷慨的高適在《古樂府飛龍曲留上陳左相(陳希烈)》中有“……折腰知寵辱,回首見沈浮。天地莊生馬,江湖范蠡舟。逍遙堪自樂,浩蕩信無憂……”等,都在自己詩中或直接贊美其泛舟歸去,或?qū)⑺c莊子、陶淵明等人并舉,流露出欣羨之情。endprint
到了中晚唐詠史之作漸多,詩人對范蠡的隱逸依舊大多持褒揚的態(tài)度,如錢起在《送褚大落第東歸》中有:“頃來荷策干明主,還復(fù)扁舟歸五湖?!崩畹略T凇端?xì)w赤松村呈松陽子》中有:“禽慶潛名岳,鴟夷漾釣舟?!睆堨镌凇端山瓚压拧分杏校骸盁o人蹤范蠡,煙水暮沈沈?!痹S渾在《經(jīng)行廬山東林寺》中有:“他歲若教如范蠡,也應(yīng)須入五湖煙。”杜牧在《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閣下宛溪夾溪居人》中有:“惆悵無因見范蠡,參差煙樹五湖東?!睖赝ン拊凇独菽隙伞分杏校骸罢l解乘舟尋范蠡,五湖煙水獨忘機?!崩钌屉[在《陸發(fā)荊南始至商洛》中有:“向來憂際會,猶有五湖期?!绷_隱在《雒城作》中有:“早得鑄金誇范蠡,旋聞垂釣哭平津。”韋莊在《贈漁翁》中有:“曾向五湖期范蠡,爾來空闊久相忘?!崩钕逃迷凇逗腿讼嬷凶鳌分杏校骸耙昏ㄋ挤扼唬瑵M尊醇酒憶陶唐。”等,無論高居相位如李德裕還是沉淪下僚如溫庭筠、李商隱等人,都對范蠡泛舟五湖流露出贊美之情。
在諸多唐代詩人筆下范蠡的忠君報國與智慧謀略不再為他們所關(guān)注,而其隱退江湖的逍遙形象成為他們心目中的理想。不過在中晚唐詩人筆下對于范蠡的歸隱也不盡是認(rèn)同與贊美,如白居易在《酬別周從事》二首其一中有:“腰痛拜迎人客倦,眼昏勾押簿書難。辭官歸去緣衰病,莫作陶潛范蠡看?!敝醒宰约恨o官是因疾病不是學(xué)范蠡、陶潛,在《代諸妓贈送周判官》中有:“莫汎扁舟尋范蠡,且隨五馬覓羅敷。”《酬裴相公題興化小池見招長句》中有:“山公倒載無妨學(xué),范蠡扁舟未要追。”等詩句中對范蠡的歸隱也沒有向往之情,這或許與白居易本人所持中隱的態(tài)度有關(guān)。如果說中唐的白居易因自身人生價值取舍而對范蠡泛舟五湖是一種無可、無不可的態(tài)度,那么到了唐末,詩人徐夤《退居》:“笑他范蠡貪惏甚,相罷金多始退閑?!敝袑Ψ扼粴w隱的嘲諷,明顯有生逢末世的無奈之下的酸葡萄心理。
范蠡在輔佐勾踐復(fù)國中的策略多符合黃老之術(shù),其人生軌跡實踐了老子所說的“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其思想中有很多濃厚的道家思想。他功成名就后的歸隱和他的灑脫高遠(yuǎn),自然也就成為了三教并行背景下唐代詩人最推崇和贊美的一面。
四、富甲天下的商人
范蠡歸隱后易名經(jīng)商,最終定居于陶,富甲天下稱陶朱公,則是司馬遷在《史記》中開始詳細(xì)記載的?!妒酚洝す篡`世家》記載他歸隱后來到齊國,變易姓名,“自謂鴟夷子皮”“苦身戮力”地“耕于海畔”。憑著“父子治產(chǎn)”“致產(chǎn)數(shù)千萬”,被齊王聘為相,慨嘆:“居家則致千金,居官則至卿相,此布衣之極也。久受尊名不祥?!庇谑菤w還了齊國的相印,盡散其財,再度歸隱,來到套自謂陶朱公,在此經(jīng)商致富,“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與貧交疏昆弟,此所謂富而好行其德者也。后年衰老而聽子孫,子孫修業(yè)而息之,遂至巨萬。故言富者皆稱陶朱公?!睂τ诜扼坏倪@一角色,唐詩中也偶有提及,如陳子昂的“鴟夷雙白玉,此玉有緇磷?!?、高適的“田園同季子,儲蓄異陶朱。”、寒山的“寄語陶朱公,富與君相似?!钡际且蕴罩齑父徽?,并沒有任何評價。中國幾千年封建社會重農(nóng)抑商,商業(yè)始終是為文人士大夫所不齒的“賤業(yè)”,范蠡放下仕途從事商業(yè),即便富可敵國,也終究不符合古代文人的人生價值觀,所以在唐詩中極少提及范蠡富商也就可以理解了。
五、結(jié)語
唐代詩人對范蠡典故的運用大多集中于他的功成身退,泛舟五湖的隱者是唐詩中范蠡最集中的形象,這符合唐代詩人既渴望建功立業(yè),又向往不受拘束的人生理想,也是唐代三教并行思想文化大環(huán)境下的必然選擇。唐代詩人對范蠡輔佐君王的功績雖有稱頌但并不多,或許因為范蠡不曾愚忠于一王一姓,不足以成為封建正統(tǒng)思想下謀臣的楷模。唐詩中對范蠡幾度經(jīng)商致富,散盡家財,自謂陶朱公更是少有提及,則是因為封建社會重農(nóng)抑商的社會風(fēng)氣,使詩人們對商業(yè)持鄙視態(tài)度所致。范蠡在唐詩中的形象既源于此前的典籍,又深受唐代大的思想文化背景和詩人的個體人生價值觀的影響,具有豐富的文學(xué)審美價值和深刻的思想文化內(nèi)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