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雪梅：可能我老了還在做女童保護

張玲

4年前，海南省萬寧某小學6名六年級小學生被校長性侵事件曝光時，孫雪梅在《京華時報》已做了1年社會新聞和2年時政新聞，跑過不少突發(fā)事件，也做過調查甚至暗訪。

在接下來的20天里，全國各地又相繼曝光了7起女童被性侵事件?！爱敃r真的很憤怒”，孫雪梅回憶。如何保護女童防止性侵害，在全國形成防范機制？她每天和媒體同行們在QQ群、微信群里討論。這一年的6月1日，她作為主要發(fā)起人，和全國各地100名女記者聯合發(fā)起“女童保護”公益項目（注：該項目兩年后升級為專項基金，設于中國少年兒童文化藝術基金會之下）。此時，距海南萬寧事件曝光不到一個月。

“一開始的誘因確實因為憤怒，后來總有人問我，‘那么多人都看到了，為什么你沖出去了？”

上小學時，孫雪梅曾親眼看到女伴被他人以“過家家”為由猥褻，“那時候我覺得不好，但不知道怎么幫她。那場景太清晰了，現在都能完全想出來?！笔潞笈闆]有告訴家長，事情就此無聲無息地過去，但孫雪梅心里卻一直過不去。

媒體人做公益有優(yōu)勢，除了公信力，“找各個領域專家是非常便捷的”。孫雪梅的手機里存了很多人的電話，《京華時報》的同事們都知道，要找誰誰誰的號碼就去找她。此外，她做過社會調查，“有種專業(yè)感在里頭”。

“女童保護”確定了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兩條路線，一邊做基層的教育普及，一邊做頂層的政策推動和制度完善。

“為什么這么多年（女童保護）沒推下去？因為缺乏專業(yè)的教案、專業(yè)的師資，很多人不知道怎么講。”

做兒童防性侵教案時，“女童保護”團隊咨詢了很多心理學和兒童性教育等領域專家的意見，不斷在試講中發(fā)現問題調整內容，近半年的時間里反復修改40多次。

比如早期教案有一個重大的修訂。防性侵知識有一個普遍誤區(qū)，就是告訴孩子“一定要反抗”“高聲喊”，但“女童保護”團隊在分析諸多性侵案例后發(fā)現，在有的場景中，反抗和叫喊會導致施暴者惱羞成怒，或者驚慌失措，進而掐死、悶死孩子。因此，教案作出修訂，提出遭遇性侵時分“人多和人少”兩種情況，告訴孩子任何情形下生命安全是第一位的，不要因為一時激烈反抗而丟掉性命。

有了教案，還需要專業(yè)的講師?！霸鯓幽茏尯⒆用靼资裁词切郧郑咳绾伪Ｗo她們自己又不致對她們造成誤導，這個度很難拿捏?！睂O雪梅說，“孩子是一張白紙，你怎么講，有可能會影響她們一輩子?！?/p>

為此，“女童保護”對講師的要求非常高，百分制的考核必須90分以上才算合格，脫稿試講之后才能給孩子上課。

在教案推廣和講師培訓初期，孫雪梅懷孕了，妊娠反應強烈，每天要吐五六次，懷孕前四個月足足瘦了12斤?！澳菚r候只有我一個講師，我很著急，總是在趕時間，我想著這個事不能因為我懷孕就停下來，對不對？”有一次她打車去打工子弟學校給孩子們上課，培訓新講師，一下車就先吐，吐完接著上課。

為了推動兒童防性侵政策和法案的調整，女童保護團隊每年兩會期間都會發(fā)布兒童防性侵教育和性侵兒童案件的調研報告。2014年，女童保護兩會代表委員座談會第一次召開，活動方案也是孫雪梅懷著孕用手機一字一句敲出來的。

“做這件事如果沒有一點執(zhí)念，真的很難。”在團隊里，孫雪梅被公認為“超人”。2015年跳槽到鳳凰網公益頻道做主編后，工作量大了很多，她一邊做公益，一邊做媒體，忙得心力交瘁，不亦樂乎?！拔掖_實是挺有毅力的一個人，蠻拼的?！彼寡浴?/p>

有人問過她，什么時候去全職做公益。孫雪梅想過，“真舍不得，因為做公益和做媒體都是我喜歡的?！?她為此很感謝兩個東家對自己做女童保護的支持，“要不然很難做下去”。

也不是沒有過動搖。孩子出生后，孫雪梅產后發(fā)胖，母乳不夠，有輕度產后憂郁，“很焦慮也很愧疚，又有執(zhí)念覺得必須給孩子吃母乳。因為這個，哭了好多場。那個時候就有人說，你干嘛，你現在都這樣了，還做什么女童保護？”

一個父親的哭泣和悔恨最終令她沒有放棄。在鳳凰衛(wèi)視《公益中國》節(jié)目現場，她看到一個父親痛哭流涕。13歲的女兒第一次向他發(fā)出求救信號時，父親劈頭蓋臉罵了女兒一頓，“說你以為轉學那么容易等等之類的話”，女兒后來在學校再次遭到老師性侵。

“當你看到的只是冷冰冰的數字時，可能不會有那么多感觸，看到那種個案的時候，你會很受不了的。這個孩子沒有人教過她，也沒有人給家長傳遞過這方面的知識，就覺得這事必須做下去，不然其實不太安心的?！?/p>

8月中旬，四川宜賓12歲留守女童棄嬰事件曝光，那個女孩的驚恐在孫雪梅的腦子里揮之不去?！耙粋€12歲的孩子，身邊沒有父母，她完全不知道懷孕是怎么回事，生了孩子她不懂，結果就扔掉了。你去設想那個場景，那個孩子那種恐慌，那種無助感，我想起來都會窒息?！?/p>

4年多時間做下來，“女童保護”已經具有一定的影響力，在做出“中國第一份對外公開并受到廣泛認可的兒童防性侵的教案”之外，與多方力量共同推動將施行了18年的嫖宿幼女罪廢除，并納入強奸罪重處。參與推動將兒童性侵受害者的民事訴訟時效延長，為遭遇性侵的兒童和家庭爭取到更多的維權時間。

現在，女童保護在全國有150多個團隊、10萬多名志愿者、3500多名講師，在全國28個省份開展兒童防性侵課程，覆蓋兒童超過160萬人，覆蓋家長40多萬人。

“我們沒有辦法得出一個數據，說因為我們做這個教育減少了多少案件的發(fā)生，但是通過我們的評估和回訪，看到過成功的案例，上完課孩子跟家長說報警的，也有孩子遭遇性侵危險時逃脫了。”一些家長一開始顧慮“現在跟孩子講這個會不會太過火”，聽完之后滿是感激，“說把他們一直想講但不知道怎么跟孩子講的內容講清楚了?！?/p>

為了將兒童防性侵教育納入常態(tài)化教學，女童保護團隊跟地方的教育局、婦聯等合作，培訓當地教師。孫雪梅說：“本地的教師團隊能迭代地教，只有這樣才能真的實現本地化和常態(tài)化?！?/p>

2016年，江蘇徐州把兒童防性侵教育納入了教師的績效考核；江蘇淮安把女童保護工作寫入2016年政府工作報告，政府出錢推動建立了未成年被害人一站式詢問中心。

《中國慈善家》雜志采訪當天，“女童保護”在湖南常德的教師培訓啟動。之前一周，湖北荊門的培訓也已啟動?！敖^大多數都是對方聯系我們，這個需求特別旺盛?！睂O雪梅說。

最開始時，孫雪梅想著努力三五年，推動教育部把防性侵教育納入常態(tài)化教學后，自己就可以放手了，“結果越做，越往里深挖，你就會越發(fā)現，需要做的事情越多?！彼f，“所以我覺得，可能我老了還在做這個事情?！?/p>

未來，除了繼續(xù)推進防性侵教育納入常態(tài)化教學，孫雪梅還希望，保護兒童防性侵的法律法規(guī)體系能更加完善，比如要專門設立“性侵兒童罪”，更加細化處罰措施，完善事后救濟等措施。

“有些案例看起來對孩子的身體傷害不大，但是對其心理上的傷害難以估量，但心理輔導的費用卻可能沒辦法獲得?！?孫雪梅說，“未來如果涉及到性侵兒童案件中的民事賠償，建議設定額定的最低賠償標準，使得受到性侵害的兒童能接受心理治療，盡快回歸正常生活?！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