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書文
花月婉轉(zhuǎn)唱別離
文/朱書文
雨夜總是凄冷陰郁,讓阿凌感到徹骨的寒意。她看到那個少年在雨水滂沱中走向她,捏住了她的下顎,讓她無法呼吸。
窗外電閃雷鳴,阿凌從夢中恍然驚醒。
她抱著雙膝坐在床上,額頭上密密麻麻地沁了一層汗,卻仍是寒冷。她恐懼著,不知該做何打算。她不喜歡雨天,而今又是一個雨天。
那一年,阿凌記得也是個雨天。暴雨滂沱中人們匆忙奔走,慌亂中有人將她拉進屋中,黑暗里她無法看清那人的模樣,但外面很危險,待在這里反而安全,便也不敢說話,斂聲屏氣。
阿凌曉得年歲不太平,卻從未想過會有日本人莫名其妙地闖入。她在戲文里聽過那些橫刀立馬的大英雄,在亂世中馳騁天下,多威風啊。可當真到了亂世,她只能躲在這里不知所措。
一聲慘叫穿過紛雜的雨聲,分外凄厲,是殺戮的聲音。阿凌不由一驚,想要叫出聲來,卻被身旁那人捂住了嘴。她小心翼翼地側(cè)頭看他,隱約是個少年的面孔,他在抽搐著,似乎隱忍著極度的痛苦。直等到外面的喧鬧漸漸平靜,身旁的少年破門而出。一陣風和著雨水刮了進來,阿凌感覺一陣寒冷,只聽少年無比凄厲地叫喊道:
“師父—”
阿凌看到少年跪在尸體旁,失聲痛哭,雨水從他的頭頂傾盆而下,和著哭聲,電閃雷鳴。血液在地面上攤成一片,阿凌從未見過這么多血,雨混入了血的氣息,腥甜而黏稠。她陪著少年在雨中淋得透濕。
無家可歸了,阿凌看著少年的身影,忽然生出這個念頭。她也忽然明白,帶著弟弟躲避戰(zhàn)亂的爹娘再也不會回來了。
阿凌想,或許她對雨根深蒂固的討厭就是緣自那個雨夜。失去師父的少年終于在雨水中緩緩抬頭,說他叫許晟,原先跟著師父唱戲?!叭羰悄阋矡o家可歸,可以跟著我,我靠唱戲或許能給你一口飯吃。”許晟對她說這句話時,慘然的神色讓她感到無邊無際的哀傷與深入骨髓的寒意。
現(xiàn)在,阿凌裹著密不透風的戲服,熱得喘不過氣來??伤矚g這份悶熱,只有戲服汗透了緊緊貼在身上,才能驅(qū)走那個雨夜帶給她的寒意,讓她感到踏實。自己不知從何時起變得如此膽小,當卸下那一身行頭,一臉花妝對著鏡子,一陣虛無的恐懼便襲來,她也不知道害怕什么??醋约旱哪樤跐庵氐挠筒氏峦嗜ピ瓉淼闹蓺猓L得愈發(fā)像戲中人。她想,若能一直活在戲中就好了。
因為在戲里的時刻,才是她最無畏的時刻。她甩著水袖,描著鳳眼,一顰一笑楚楚動人。對面的許晟一身武生裝扮,花翎熠熠,濃眉俊目,字正腔圓:“怎敵我方天戟蛟龍出海樣,只殺得劉關張左遮右擋,俺呂布美名兒天下傳揚……”
眼前的一切溫存美好,戲臺上的燈光迷醉耀眼。她也開口唱,這時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怕,只記得唱腔:“溫侯威名揚天下,閨中聞聽常羨夸,滿腹情思難講話……”
戲臺上兩人情深意切,呂布貂蟬,像是天作之合。溫侯半醉,海誓山盟,佳期如夢。
演了無數(shù)次貂蟬,阿凌愈發(fā)相信,戲里的情意纏綿一如兩人情投意合,單純得不摻雜半點心機。她時常想象自己就是貂蟬,許晟就是呂布。戲臺上的許晟,醉眼迷蒙中全是對佳人的傾慕,而她更是嬌媚百態(tài),盡展絕色佳人的芳華。她入了戲,不愿醒來。
她確實愛許晟,細密地,深沉地。對于阿凌來說,戲臺上的溫存與美好就是她此生不愿醒來的夢。她想,不管許晟愛不愛她,她都愿與許晟唱一輩子《小宴》,演一輩子貂蟬和呂布,做一輩子這樣美好的夢。
然而這只是一個夢,她不是貂蟬,戲外的少年亦不是呂布。這么多年,他們不曉得唱了多少出《小宴》,也不知博得了多少滿堂彩,但在那個雨夜失去師父時凄厲的神色,在許晟眼中始終沒有褪去,也永遠不會褪去。許晟曾經(jīng)對她說:“如今我唱戲混口飯吃絕不是為了頭牌的名號,師父的仇我非報不可?!?/p>
許晟與她不同,他打心底里不愛這身戲服。她可以在戲中迷醉,而他永遠清醒,知道自己身處何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可以把戲唱得很好,可以把呂布演得很真,但他卻不是全心投入。兩人在舞臺上雖默契,卻各懷心事,咫尺天涯。
盡管這樣,阿凌也覺得足夠了,因為她仍可以同他共唱亂世佳話,她仍可以將夢做下去。直到許晟說出那句話時,她才知道,夢總是會醒的。
當他們那出《小宴》唱到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時,許晟對阿凌道:“日本人讓我們?nèi)コ獞??!闭f罷也不看阿凌,只管整理戲服。
阿凌不知所措,許晟繼續(xù)道:“報仇的時候到了?!卑⒘栊闹幸惑@,抬頭看向他,他停下來對阿凌說:“我一個戲子沒有刀槍,但血海深仇從未敢忘。我若能殺幾個日本鬼子,也能讓師父瞑目了。阿凌,我不逼你,明天你可以不去。離開這里也能靠唱戲混口飯吃,若是能嫁個好人家……”他頓了頓,又道:“我也高興?!?/p>
阿凌愣住,震驚于許晟的決絕。這幾年相依為命的情誼終是抵不過師父的血海深仇,連訣別都如此干脆,而自己那個溫存美好的夢也該醒了。
阿凌默默回了屋,感到異常寒冷,原來這些年如影隨形的恐懼正是怕這夢醒來。如今夢醒了,像是什么都沒了,抓也抓不住。
她害怕去給日本人唱戲,害怕許晟死,害怕自己一個人走。所有選擇都是她害怕的,她覺得許晟在將她逼上絕路。
窗外又下起雨,她討厭雨天,從沒有比今夜更加討厭。
而現(xiàn)在,她從夢中恍然驚醒,剛才被那男子捏著下巴的樣子還清晰在目。她想那男子或許就是許晟,他的話和決定就像扼住她喉嚨的手掌,將她逼上絕路。
窗外的閃電將屋里映得明晃晃的。阿凌看著掛在床邊的那套戲服,長長的水袖,繡花的衣襟,自己在舞臺上是如此美艷。明天,許晟便要去給日本人唱戲了吧,唱一出絕命戲。他沒有逼自己去,甚至希望自己不去。
“但我舍不得那個夢呢?!卑⒘柘?。她取下戲服,將臉深深地埋進去,最后一次穿這戲服了吧,屬于貂蟬的,屬于她的。
她明天要穿著這身戲服,與許晟好好地唱一折《小宴》,她要在夢里永不醒來。在夢里輝煌美麗,在夢里生老病死,在夢里托付終生。
她的夢開始于那個雨天,也將在雨天結束,或許天會變晴,但她永遠都不用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