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茜
地壇,是我在京拜訪的第一處。
這里沒有文學(xué)記憶中淡褪散落的雕欄玉砌,沒有被剝蝕的古殿檐頭,也缺少坍頹的朱紅高墻,抑或是歲月等待四百年的滄桑。但那些郁郁的老柏樹和幽盛的野草荒藤仿佛真的略帶上一種所謂宿命的味道。
夏末初秋的早晨,園子里多是鍛煉者,湛藍的天空鑲著云朵,偶爾風(fēng)過,云影覆地緩緩流動,聽得見悉悉碎碎的草葉聲,像晨露滾落一般的坦蕩。鴿子都不怎么怕生人,振翅后的余韻很快便彈破了銀杏樹寄給日光的問候。
這一路的黃綠樹木還沒有被秋寒所襲,立得恣肆而灑脫,隱約中又漏出那么點溫婉。樹下著紅衣的老者推著他半個世紀(jì)的陪伴者,藹藹蒼蒼,輪椅留下的痕跡在空氣中慢慢消散,仿佛缺少明日的寓言。
小孩稚氣的詢問聲忽然終止了園里落寞的時間,萬物在她眼里的懵懂映射在她父親的解釋中,沒有對錯,沒有好壞,甚至沒有生死,僅僅是一場平凡的漫游。所以,生有時,死有時;明天將會來臨,而人卻不能永存,何必為一個還不曾屬于自己的世界擔(dān)憂呢?
走累了,就找了一溜蔭涼坐下,支著臉,擁著包。這是塊適合冥想的地方,春夏秋冬,黃昏清晨,都可以在一個角落里更替變換,于靜思的過程中,生命才會取得尊嚴(yán)、價值和品位。能夠?qū)捨恳晃蛔骷业膱@子是值得崇敬的。
那這里究竟有沒有園神呢?沒有形體必然會導(dǎo)出無處不在,一個有限的存在必定有一空間的位置,但對于無限的空靈來說,空間便失去了意義。想到此處,也開始覺得有些無聊了,畢竟不是自家的園子,更何況北方的風(fēng)始終令人沒有太多的歸屬感。
抬起頭,可以觸及眼眸的地方就是方澤壇了。祭地當(dāng)然是呈方形的平面,壇臺分兩層,周有澤渠,四方立欞星門,東西南北側(cè)各有山水形紋石雕座。長長的大理石甬道通向祭壇中央,階梯的起伏仿若增添了幾分神秘與神圣;明黃的瓦檐,丹紅的圍墻,在油畫般的碧空下閃爍不已。
站在壇中心的時候,竟與油然的虔誠不期而遇。大地母親,以其豐厚與無私哺育著她的兒女,世上總有什么是讓人不得不仰望的,這樣人們才不至于永遠墮落,我們總有改變的機會,通過自己的行為,尋找歸宿。
天壇,是秋末時分去的??上У氖墙衲甑亩毂韧舳紒淼眠t,臆象中的深秋紅漫天估計是無緣了,滿眼都是綠綠黃黃的模樣,有幸不是寒風(fēng)剛過,否則葉子終究會落光的。
最喜歡的是那一樹未染的楓葉,青蕪中留住大片的深黃,邊沿鋒芒凌厲,從下望日,燦爛得刺眼,又有些須溫存,透下來的縷縷陽光鋪在四圍,贈了我一份寶貴的攝影。
月季亭那邊有一片榆樹,隱與其間的是一條小道,有一對老人在散步,相互攙扶,一步一步地踩在斑駁的樹影上,很緩慢,很悠長。經(jīng)過了歲月洗滌的愛情會變得綿實,變成一種境界。
愛別人其實是困難的,因為在各種各樣愛的感情里,即使是最幸福的愛,也包含著不幸的成分,這些不幸的成分往往因為人們企圖去愛,不得不奉獻出無邊的愛或僅能愛一次而增多,以至無窮無涯。這意味著要經(jīng)受幸與不幸的折磨,有時是極幸和極悲的折磨。所以,請珍惜一份較為長久的愛情。
在花壇的最末端有一池枯萎的水塘,池邊坐著一位拉二胡的老者,鶴發(fā)長須,棕色的外套,藍色布包。高山流水,樂聲汩汩,宛若天地間就只剩下藝術(shù)的旋律,踽踽獨行,一人一器,充盈著這個世界。過路的人仿佛也不愿打擾這份靜謐,大多繞道而走,我蹲在不遠的石階上饒有興趣地觀望,再一定格,凋殘的幾株粉色薔薇作背景,一副“藝術(shù)孤獨”的攝影就完成了。
轉(zhuǎn)過幾欲參天的松樹和古味十足的廊亭,便是祈年殿。鎏金寶頂藍瓦,三重檐攢尖頂,層層收進;燔柴爐、瘞坎、燎爐、具服臺,一一全備;雕花的漢白玉欄,描金彩繪,九龍藻井,極盡高邃奢華。再往南走是有著回音壁的皇穹宇,玉煌巍峨,燃爐宮燈,頗具皇家氣派。
相較地壇,天壇要精致宏大得多,可是那日恰有幾個旅行團與某小學(xué)的秋游活動,熙熙攘攘的人群,活潑好動的小孩,各地各異的語言和膚色……不是討厭與人接觸,只是心會感到略微地乏,笑笑再走開更符合我的本意。僅僅這點,地壇的分量在心中就被拔高了許多。
圓丘還是要看的,走丹陛橋時,我是倒著走的。陽光曬在背上暖洋洋的,一個風(fēng)高云淡的日子,一條三百米長筆直的甬道,門廊重重,越遠越小,天地間驀然地渺然雄渾起來,似是極目無盡。倘若是暮春時節(jié),配著綻開的紫花沙參,小小的月亮門,說不定還會帶上庭院深深的淡雅氣息。
踏著艾青石板,跨了些“九重天”,終于站到了壇中央。那塊被打磨光亮的石心被一個班的小孩搶著蹬,十年前我是踏過那石心的,于今竟有些淡淡的挫敗感,歲月滑下祭壇,我也只好跟著順道而下,立在有幾縷雜草的蔭處,升起一種清透的昏暗。
常常會想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召喚我沉入這個世的?從何時開始腳步會慌亂,內(nèi)心會擔(dān)心恐懼的?看那沉默的臉,禁閉的嘴,盲目的眼神,都似一出出的戲劇,那些失了方寸的小角色,沒有被安排一句臺詞,也沒有一個動作,若有被抹去的空白,便會被涂上胡亂的色彩。原來,生活如此悲哀。
其實,人對天與地的崇拜文化久遠而深沉,在這天地間,人始終渺小微卑,單薄如塵土,要以什么來祭奠自己?可以憑借什么來安慰自己?應(yīng)該用什么來找尋最終的歸宿?
回去的路上,如此的問題早被我放棄。夕陽把人影已經(jīng)拉得老長,入冬的氣息終于來臨,這個漂亮的秋季也只能在明年相遇了。也許稍稍會有遺憾的是,那時的天與地,已經(jīng)有不同于今的呼喚了吧。
瞬間記起猶太教義上說,塵土仍舊歸于地,靈魂仍舊歸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