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飄落野三坡

李永生

野三坡，這處近鄰北京的國家級風景名勝區(qū)，如果您到過這里，一定為她千姿百態(tài)的巍巍峰巒所驚嘆，也會因碧波澄澈的河水流連忘返。幽深峽谷、危聳斷壁、摩崖石刻、蓊郁森林，可稱得上樣樣“奇絕”。

一

如果您讀過女作家鐵凝的短篇小說《哦，香雪》，一定記得小說里講的那個叫臺兒溝的地方。如果您來過中國北方一處叫野三坡的旅游景區(qū)，一定記得就在這里的王牌景點百里峽附近，有一個叫茍各莊的小山村。其實，茍各莊就是小說中臺兒溝的原型地。

《哦，香雪》，這篇經(jīng)典的短篇小說，作者用細膩的筆觸，描寫了每天只停留一分鐘的火車給寧靜的山村生活帶來的波瀾，展現(xiàn)了一群山區(qū)女孩渴望現(xiàn)代文明、自愛自尊的純美形象?！跋阊闭Q生于茍各莊，野三坡，自然也就成了香雪的故鄉(xiāng)。

舊時代，野三坡曾因位于宛平、房山、涿鹿、淶水四縣交界，卻又成了“四不管”的地界，也就成了自由散地、世外桃源。現(xiàn)在先讓我們把時間定格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那時候的野三坡還沒有建設(shè)成旅游景區(qū)，身處世外桃源中的三坡人依舊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也多虧這里通了火車，在茍各莊等村建起了京原鐵路上的幾個小站，他們才多了些與外界打交道的機會，才對外邊的世界有了新的想象。而火車也把一些城里人帶到了這里，那些城里人用紙箱和提包裝來一些掛面，以極為苛刻的條件交換他們的雞蛋和活雞。

大概就是在這個時候，鐵凝來到了野三坡。

那時候，鐵凝還是一個二十幾歲的文學青年。她到了茍各莊村，住在了一位鄭姓大嫂家中。在這里，她吃上了大嫂親手為她軋的饸饹，也享受了在豬圈“上廁所”為防止豬襲擾由大嫂手持木棍負責安全保衛(wèi)的高級待遇。在這個小山村她第一次聽說了雞蛋換掛面的故事，或者在火車停留一分鐘的茍各莊火車站女作家親眼看到了10個又大又白的雞蛋和一斤掛面的不可思議的交易場景。

于是，女作家被山里人的蒙昧、淳樸和善良深深打動了，于是她用飽含深情的筆墨，塑造出了香雪、玉嬌等一群憧憬現(xiàn)代文明的山里的女孩子。她們用雞蛋、核桃、大棗給家里換回掛面、火柴。而我們的主人公香雪，因為用40個雞蛋換回一個自動鉛筆盒的“壯舉”，純美的人生花朵有了一次最為美麗的綻放。

《哦，香雪》誕生不久，“野三坡”，這個太行深山睡美人，開始被喚醒。1986年，百里峽、魚谷洞等幾大景點石破天驚般驚艷亮相。于是，那些北京天津的游客開始坐著綠皮火車聞訊而來。開始三三兩兩，接著數(shù)十成百。許多人至今記得，有一個周末，野三坡忽然一下子涌來5000名游客。茍各莊小小的站臺被擠得水泄不通。我們可以想象，此時雞蛋換掛面的場景本來正在進行，那些挎著長方形柳條籃子的香雪們一定被這些天兵天將驚得有些不知所措?；蛟S是在雞蛋與掛面的碰撞中讓人長了見識，一些先知先覺的百姓就逐漸悟出了什么，于是他們開始把他們的石頭房子收拾干凈，把擱在板柜里的接待親戚的被褥拿出來，野三坡第一批農(nóng)家旅店就這樣怯生生誕生了。

二

如今，一晃三十年過去了，而立之年的野三坡變成啥樣了？鄉(xiāng)親們會用他們自己擅長的語句夸耀自己的家鄉(xiāng)：百里峽，你就別提多美了！魚谷洞，呼呼往外噴魚?。∧銇砹?，保準你就不想走……擅長土洋結(jié)合的他們甚至會用非常準確的專業(yè)術(shù)語如數(shù)家珍地告訴你：俺們這個地方，是國家5A級旅游景區(qū)，還是世界地質(zhì)公園、國家森林公園。

這三十年，也讓茍各莊這個幾百人的小山村脫胎換骨，他們的石頭房子早已變成了二層三層小樓。他們越來越了解大山之外的世界，在和北京人打交道的過程中也學會了在他們的鄉(xiāng)音中摻進些京腔京韻。他們不再到車站用雞蛋換掛面，但他們有時候也會把雞蛋換掛面的往事作為傳統(tǒng)教育和憶苦思甜的教材講給他們的后輩聽，講得連他們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他們“吃吃”笑著慨嘆生活的不易，慨嘆那時候自己有多傻：那些又白又大的雞蛋啊，就換那么一丁點掛面！而現(xiàn)在呢？樸實但不失精明的茍各莊人給那些又白又大的雞蛋賦予了更多的附加值而讓它們變得尊貴起來，它們被煎炒成一盤盤端上餐桌，過去只可以換一斤掛面的10個雞蛋的價值現(xiàn)在幾乎可以與一袋白面等同。

其實，茍各莊只是野三坡眾多山村的代表，這里的每一個村子都發(fā)生了日新月異的變化，鄉(xiāng)親們也因為家鄉(xiāng)的美麗越發(fā)變得聰慧和自信。此時他們覺得他們和城里人也真的沒有什么不同，或者說他們覺得城里人遠不如他們幸福。城里人吃的那些，咱也能吃上，可咱吃啥，城里人未必能吃上。城里人能吃上那么多新鮮的野三坡河菜嗎？城里人住的樓房，可那是一排排鴿子籠，兩口子香個嘴都要拉窗簾，咱住的是私人小別墅，咱是自自在在野臺子唱戲任我喊任我吼。

野三坡現(xiàn)在的交通，已經(jīng)不只是過去那一條京原鐵路，前些年新建成了高速公路，景區(qū)道路也變成了花香四溢的景觀大道。更多的游客選擇自駕前行。從這一刻起，綠皮火車已經(jīng)不是游客來往三坡的主要交通工具，每天只有一些零散的游客在車站上車下車。站臺已不再那么喧嘩和熱鬧，香雪、綠皮火車開始淡化為一種記憶，那暗啞的汽笛聲縹緲成一種思緒。

三

至今，野三坡人對一件事還一直津津樂道——2016年夏末，這里承辦了“河北省首屆旅游發(fā)展大會”。

正是這次大會，使野三坡，迎來了又一次向美麗進發(fā)的機遇。

打造茍各莊等一批美麗鄉(xiāng)村，成為旅發(fā)會建設(shè)項目的重頭戲。茍各莊的未來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他們首先給它設(shè)定了一個概念：藝術(shù)。以后的茍各莊村就朝著“藝術(shù)小鎮(zhèn)”的方向發(fā)展。他們首先想起了香雪。何不把塵封已久的“香雪情感和火車情節(jié)”挖出來，滿足游客的懷舊心理？青蔥歲月、至純鄉(xiāng)情，那是美得不雜一絲塵滓的東西，如果讓中國最美的文學作品與中國最美的景區(qū)，在這里來一次“藝術(shù)性”的握手，那會帶給游客一種怎樣的驚喜呢？

這樣，“香雪文化”被作為濃墨重彩的一筆，融進了藝術(shù)小鎮(zhèn)建設(shè)，并幾乎占了主題的一半。茍各莊從此也有了新的稱謂：百里峽藝術(shù)小鎮(zhèn)。而藝術(shù)小鎮(zhèn)的門戶區(qū)域，一塊占地百余畝的地方，被作為一個獨立單元，設(shè)定成“香雪廣場”……半年后，百里峽藝術(shù)小鎮(zhèn)和香雪廣場同時建成。

現(xiàn)在，您若去百里峽，首先就要經(jīng)過香雪廣場。這里根據(jù)它的實際功效也有了另一個名字：野三坡第一客廳。這是野三坡第一次以文學的名義歡迎游客。坡狀起伏的綠色草坪上，白樺、垂柳等樹木錯落有致分布其中，一輛退役的綠皮火車被整治一新，靜靜地停在廣場上，電影《哦，香雪》中的人物形象被做成雕塑，復制到這里。香雪們籃子里的雞蛋，北京話手中捧著的掛面，為你還原著那個年代的那段故事，在人們心中沉睡了幾十年的情節(jié)又翻涌而上。那節(jié)綠皮車廂已經(jīng)被我們巧妙地改造成了“香雪書吧”。走進書吧，數(shù)百冊文學書籍足夠讓你靜下心來，拿起一冊，花幾元錢買一杯咖啡，伴著柔柔的輕音樂潛心慢讀，讓你的思緒在這里有一段安靜的停留……

透過車窗，河對岸就是百里峽藝術(shù)小鎮(zhèn)，悠閑地踱進去，在青磚墁地的悠悠七彩小巷里，有香雪咖啡屋，有蚊子電影院，有民俗紀念館，也有高高的時光寶盒和吃貨大集以及浪漫的濱水酒吧，還有吹著薩克斯的流浪藝人……

四

幾乎每天，我都習慣性地去香雪廣場轉(zhuǎn)一轉(zhuǎn)，那次，我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小姑娘，她周圍聚攏了不少人，走過去，見小姑娘腳前放著一個柳條籃子，籃子里竟躺著許多雞蛋。小姑娘正在向游客兜售雞蛋。細看小姑娘，長得竟和電影《哦，香雪》里的主人公有幾分相似，也是十五六歲，也是圓圓的臉蛋。趁著人稍微少些了，我走過去問：“小妹妹，你是本地人嗎？你咋想起在這個地方賣雞蛋？”她“嗯”一聲，笑了，一指那些銅雕人像說：“她們籃子里挎的不是雞蛋嗎？和她們一起賣雞蛋，我覺得有意思，游客在這里買雞蛋，也覺得有意思呢！”

她又朝我笑了笑，很開心的樣子。這時我忽然明白了，那個年代的香雪們雞蛋換掛面的背后，透露出的或許是一絲蒙昧和一種生活的無奈，而眼前的小姑娘，現(xiàn)代版的香雪則學會了用智慧捕獲商機。這是一種美麗的變化。野三坡三十年滄桑巨變，不僅使百姓告別了貧窮，走向了富裕，更開啟了民智，讓人的心靈充盈了一種文化自信。望著眼前的小姑娘，我的眼睛竟莫名的有些濕潤，一種不可名狀的感動涌上心頭。

此時，雖是酷暑七月，但我的眼前卻幻化出一種場景——天上忽然飄起雪花，晶瑩的雪花紛紛揚揚飄落在香雪廣場。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分不清“香雪”到底是一個人還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景。我閉上眼睛，仰天深吸一口空氣，我聞到了一股芳香的氣息。

——那是美麗的雪的芳香氣息。

（編輯/茹曉 校對/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