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世”與“游世”：《西游記》對現(xiàn)代通俗小說的影響

張蕾

摘 要：《西游記》對現(xiàn)代通俗小說創(chuàng)作具有顯著影響。胡寄塵的《真西游記》以現(xiàn)代研究《西游記》的成果重寫了《西游記》。同樣對《西游記》作了“翻新”書寫的還有《八十一夢》、《云山霧沼》、《新云山霧沼》等作品。在“玩世”筆墨的背后，用現(xiàn)實來“化古”，是小說的真正趣味。神魔小說流變至現(xiàn)代，與“武俠”合轍?！督?zhèn)b傳》、《蜀山劍俠傳》等“神魔”武俠小說盡管縱橫恣肆卻很少擁有《西游記》的可愛之處?！段饔斡洝芬彩怯斡涹w小說的典型代表。撇開神魔的糾纏，游記體小說的諸種特點在晚清以后有了更充分的展現(xiàn)。《燕歸來》等現(xiàn)代游記體小說真正落實了“游”的地理圖景，“游世”成了小說故事意義的結(jié)構(gòu)性部分，也是小說現(xiàn)代性的所在。

關(guān)鍵詞：西游記；現(xiàn)代通俗小說；游記體

中圖分類號：I206.5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0257-5833（2017）11-0173-10

明清神魔小說如《封神演義》、《綠野仙蹤》等受到了現(xiàn)代學(xué)者關(guān)注，但這些小說在現(xiàn)代的影響都不能與《西游記》相比。張冥飛《古今小說評林》說道：“及《西游記》出，始有長篇白話之神怪小說，其詼詭荒唐，乃臻極地。后有作者，若《封神傳》諸書，筆墨沾滯，迥不及其灑脫，思想幻渺，不能出其范圍矣?！?《西游記》引領(lǐng)了神魔小說的敘事風(fēng)尚，吳承恩撰寫的百回本《西游記》以世德堂刊本為最早也最著名。吳承恩《西游記》對之前各種“西游記”故事作了改動和創(chuàng)造，突出了孫悟空的形象。《西游記》遂家喻戶曉，影響了現(xiàn)代小說特別是現(xiàn)代通俗小說的創(chuàng)作。

一、現(xiàn)代語境中的《西游記》和《真西游記》

《西游記》對現(xiàn)代通俗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和對它的接受理解相關(guān)的。晚清人用西方眼光看中國傳統(tǒng)小說，《西游記》便被賦予了獨特的解釋。如說：“《西游記》之暗證醫(yī)理，亦不可謂非科學(xué)小說也?！?然而這種理解不免帶有虛張聲勢的隨意性，并不為后來學(xué)者延納。對《西游記》認識的清晰化是在現(xiàn)代學(xué)者的研究討論中逐步實現(xiàn)的。胡適、魯迅、鄭振鐸等學(xué)者從故事來源、作者考證、意義闡釋等方面對《西游記》作出了著實研究。

《西游記》故事主要來源于唐代玄奘西行取經(jīng)之事。唐代慧立的《慈恩三藏法師傳》對此有詳細記載。胡適在《〈西游記〉考證》一文中說道：“這個故事是中國佛教史上—件極偉大的故事；所以這個故事的傳播，和一切大故事的傳播—樣，漸漸的把詳細節(jié)目都丟開了，都‘神話化過了?！?參與“神話化”過程的文本有《獨異志》、《新唐語》、《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等。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突出了楊志和《西游記傳》與吳承恩《西游記》之間的關(guān)系，鄭振鐸則認為：“《永樂大典》本《西游記》之為吳承恩本的祖源，卻是無可疑的?！?在百回本《西游記》的來源中，孫悟空形象被較多討論。魯迅認為孫悟空來源于唐代傳奇《李湯》中的怪獸“無支祁”。3胡適受魯迅啟發(fā)，考訂“無支祁”的來歷，在印度紀事詩中找得“哈奴曼”這一形象，“大概可以算是齊大大圣的背影了”4。陳寅恪在《〈西游記〉玄奘弟子故事之演變》一文中還論述了孫悟空等形象在佛教典籍中的淵源。所以《西游記》是一部世代累積型的作品，最終由吳承恩寫定，并賦予小說不朽的生命價值。

吳承恩在現(xiàn)代學(xué)界也是一個被討論的問題。否定吳承恩是《西游記》作者的，當推俞平伯《駁〈跋銷釋真空寶卷〉》中的觀點。但胡適、魯迅、鄭振鐸、趙景深等學(xué)者都認為吳承恩就是《西游記》的寫定者。趙景深1935年在《〈西游記〉作者吳承恩年譜》中考證出1570年吳承恩71歲，“約在此時，始作《西游記》”5。鄭振鐸在《西游記的演化》中不但肯定了吳承恩的作者地位，還對吳承恩的功績大加贊嘆：“吳氏書的地位，其殆為諸改作小說的最高峰乎？”6明代中晚期，個人獨創(chuàng)小說興起，《西游記》在這樣的氛圍中必也突顯出了寫作者的智慧和才能。

《西游記》的意義是什么？明清兩代論者大都以“證道”觀念賦予《西游記》，著名的李卓吾評本則以“心學(xué)”統(tǒng)攝小說。現(xiàn)代學(xué)者基本否定了之前的認識，把《西游記》看成是一部“玩世”之書。胡適論道：“因為這幾百年來讀《西游記》的人都太聰明了，都不肯領(lǐng)略那極淺極明白的滑稽意味和玩世精神，都要妄想透過紙背去尋那‘微言大義，遂把一部《西游記》罩上了儒釋道三教的袍子；因此，我不能不用我的笨眼光，指出《西游記》有了幾百年逐漸演化的歷史；指出這部書起于民間的傳說和神話，并無‘微言大義可說；……指出這部《西游記》至多不過是—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說，神話小說；他并沒有什么微妙的意思，他至多不過有一點愛罵人的玩世主義。這點玩世主義也是很明白的；他并不隱藏，我們也不用深求?！?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呼應(yīng)了胡適的評價。這一評價切合普通人讀《西游記》的心理感受，也道出了作家寫通俗小說的初衷。

《西游記》的“玩世”吸引了學(xué)者胡適，以致胡適重寫了《西游記》的第八十一難。《西游記》第99回，觀音菩薩見唐僧師徒還少受一難，老黿遂將他們翻入通天河中。之后師徒四人來到陳家莊受奉拜，趁深夜無人潛行離開。胡適認為：這一回“未免太寒傖了，應(yīng)該大大的改作，才襯得住一部大書”8。改作最初發(fā)表于1934年《學(xué)文月刊》，回目為“觀音點簿添一難 唐僧割肉度群魔”，敘述唐僧師徒從云端落下，進到三獸塔。唐僧在塔里打坐入定，取經(jīng)路上被打死的妖魔鬼怪都來索命，唐僧割肉以饗鬼魂，圓成最后一難。胡適的改作把取經(jīng)路上遇見的主要妖魔清理了一遍，起到收尾功效。唐僧還向三位徒弟講述了“玉兔燒身”的故事，這是如來成佛的因緣。唐僧割肉是效法如來，卻不免寫得鮮血淋漓。就筆法看來，胡適的改作不如原書自然渾成。有學(xué)者論道：“胡適在最后一難大肆鋪陳，詳則詳矣，試圖把八十一難搞得整齊劃一，反倒沖淡了作品結(jié)束之際如來授經(jīng)，唐僧大功告成而又不敢居功自傲的理想構(gòu)思。凡此種種，皆說明了胡適增改文字備受冷落、復(fù)遭湮沒的命運?！?胡適改寫《西游記》沒有成功，但作為學(xué)者型作家，胡適推動了《西游記》的現(xiàn)代接受，是功不可沒的。

胡寄塵，另一位現(xiàn)代學(xué)者型作家對《西游記》的重寫更值得關(guān)注。胡寄塵編輯過通俗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過作品，也研究小說。如果說胡適重寫《西游記》是研究《西游記》入迷的結(jié)果，那么胡寄塵重寫《西游記》則是他的一種研究心得。在《中國小說研究》、《中國小說的起源及其演變》等著作中，胡寄塵對中國小說的考察十分系統(tǒng)。如談中國小說由短篇到長篇的演變趨勢道：“把短篇的全體部分都擴充起來，使短篇成為長篇。例如由《宣和遺事》的一部分擴充而成《水滸傳》，根據(jù)《三藏取經(jīng)詩話》而作《西游記》都是?！?根據(jù)胡適、魯迅等學(xué)者的研究，胡寄塵把《西游記》納入中國小說的演變類型中作分析。他對《西游記》故事的來源十分清楚，所寫《真西游記》就是以《西游記》的研究成果來重寫《西游記》。endprint

小說《真西游記》共26回，胡寄塵為小說寫有一篇《序例》，表明寫作因由。“原有《西游記》及《三藏取經(jīng)詩話》兩書，流傳甚廣，幾乎婦孺皆知。雖亦恢奇可喜，然多憑空結(jié)撰，絕非事實。彼托名為玄奘之事，當為玄奘所不許也。今此書一以《三藏法師傳》為本，與原有《西游記》憑空結(jié)撰者不同，故稱《真西游記》?！薄叭〔某度胤◣焸鳌范猓浴洞筇莆饔蛴洝窞槎?。其他如《南海寄歸傳》等，間亦采及。”3胡寄塵想恢復(fù)《西游記》的本源故事，真正以玄奘為主人公，寫他不畏艱險的取經(jīng)歷程。無論是《三藏法師傳》還是《大唐西域記》，都記述了唐僧取經(jīng)之事和西行見聞，是保存取經(jīng)故事最詳實的歷史文本。《南海寄歸傳》也是記述行旅參佛的文本，唐代僧人義凈效法玄奘，由海道至印度求佛。在《真西游記》中沒有孫悟空、豬八戒，只是以小說體式“還原”了高僧亦是凡人的玄奘故事，當?shù)蒙弦粋€“真”字。小說第一回講述清末民初有一個叫狄寶的孩子喜歡讀《西游記》。他老師就把《大唐西域記》和《三藏法師傳》的故事講給他聽。狄寶后來成為小說家，《真西游記》是狄寶寫出的書。小說第26回有個收尾：“且說玄奘取經(jīng)，冒萬險，蒙萬難，一意孤行，百折不返，卒能行到西方，取回經(jīng)典?！翊藭吮局T《西域記》及《三藏法師傳》而演成，雖語多通俗，而事求有征，間加粉飾，亦不出情理之外?！边@個收尾道出了《真西游記》的寫作目的，也可見出小說的寫作和現(xiàn)代學(xué)界對《西游記》的考證研究密切相關(guān)。

小說第2回敘述玄奘身世和取經(jīng)事由，之后西行路漫漫，經(jīng)5萬余里，歷17載，其間的困苦和執(zhí)著，是小說的主體內(nèi)容?！段饔斡洝防锾粕〗?jīng)走了十萬八千里，歷經(jīng)14年，兩相比較，《真西游記》的記述依據(jù)歷史文本，更顯得艱苦卓絕。玄奘西游，不僅遭逢各種艱險，還要面對由國君至百姓的阻攔。小說把“反對者”置于顯著位置，玄奘的孤獨更顯出義無反顧的勇氣和偉大。這與《西游記》中唐僧的怯懦無用形成極大對照?！墩嫖饔斡洝氛嬲蔑@出玄奘高僧的佛法力量。但就小說敘事而言，《真西游記》還是無法企及《西游記》的。想象被現(xiàn)實拘束，敘事的拘謹和局促讓《真西游記》缺少一種酣暢的表達。胡寄塵重寫《西游記》，并不能遮掩住《西游記》無與倫比的光彩。

二、“玩世”背后的沉重

《西游記》影響現(xiàn)代通俗小說，主要體現(xiàn)在三方面：人物故事、神魔想象和游記體例。晚清受《西游記》影響的“擬舊”“翻新”小說借用《西游記》的人物故事來展現(xiàn)新視界。陳冷血《新西游記》（有正書局1909年）、靜嘯齋主人《新西游記》（小說進步社1909年）、吳趼人《無理取鬧之西游記》（《月月小說》第12號）等都屬此類。阿英對這類小說評價較低：“《新西游記》，雖其目的在以科學(xué)解釋迷信，其效果實質(zhì)上是不會有的。”4晚清新小說家以新思想重構(gòu)舊小說，出發(fā)點未始不好，但寫法終究不倫不類，就文學(xué)性而言，不足稱。不過，這種寫作思路對后來的小說家不無影響。40年代張恨水的《八十一夢》和耿小的的《云山霧沼》、《新云山霧沼》就在一定程度上沿用了晚清小說“擬舊”“翻新”的思路。如果說晚清小說家企圖讓舊小說適應(yīng)新思想，那么到40年代，重述《西游記》人物故事以達到警醒目的，就在深度上超越了40年前的“擬舊”之風(fēng)。

張恨水《八十一夢》1939年12月至1941年4月連載于重慶《新民報》副刊《最后關(guān)頭》，1942年3月重慶新民報社出版單行本，非常受歡迎。張恨水于1938年1月來到重慶，加入《新民報》，主編副刊《最后關(guān)頭》，開始了他在大后方的抗戰(zhàn)生活。張恨水為重慶《新民報》寫的第一部小說是《瘋狂》，這是一部失敗之作，40天后，《八十一夢》開始連載，大獲成功?！栋耸粔簟酚?4個夢組成，還有“楔子”和“尾聲”。14個夢就是14個故事，獨立成篇，用第一人稱“我”串聯(lián)。“既是夢，就不嫌荒唐，我就放開手來，將神仙鬼物，一齊寫在書里。”1小說多次引用到古代文本，第10夢“狗頭國之一瞥”開首處提到《山海經(jīng)》、《鏡花緣》，第48夢“在鐘馗帳下”提到了《斬鬼傳》。這些文本記述的都是“神仙鬼物”，《斬鬼傳》等還可歸入“神魔小說”序列，而《八十一夢》與神魔小說代表作《西游記》的關(guān)聯(lián)更為密切。第36夢“天堂之游”開篇提到《西游記》，《西游記》的馳騁想象把“我”引到了天上，“我”在“天堂”不僅遇見了豬八戒，還見到了伯夷、叔齊、子路、牛魔王、紅孩兒等人物，這些真實或虛構(gòu)的人物帶著他們各自的故事背景匯集在小說中，上天入地，往來古今，顯得熱鬧非凡，意味紛呈?！栋耸粔簟废瘛段饔斡洝芬粯涌v橫不羈，張恨水用他的才華駕馭著他的閱讀經(jīng)驗，把一個作家的想象力發(fā)揮到了極致。

與《西游記》相仿佛，稱《八十一夢》是一部“玩世”之作未為不可，但當時人多能看出小說的現(xiàn)實所指。張伍回憶道：陳獨秀“看了《八十一夢》后，擔心地說：張恨水罵別人不要緊，罵了三尊菩薩，恐怕要惹麻煩”2。麻煩確實很大，張恨水被威脅要關(guān)進息烽集中營。很多研究者認為，《八十一夢》只寫14夢，是因為國民黨當局的威脅，張恨水只能收筆，但這14個夢已很能說明問題。小說“尾聲”道：“八十一是九的一個積數(shù)，假如人生不能得到十全的事，得著九乘九的一個得數(shù)，也算個小結(jié)果，這正也足以自豪了。本來在中國社會上，老早就把八十一這個數(shù)目，當了一個不能再擴充結(jié)果的形容詞?！?可以想見在寫作計劃之初，張恨水并非一定要寫出81個夢來，以“八十一”來命名小說，因為這個數(shù)字“在中國社會上”是有意義的?！鞍耸弧弊罱?jīng)典的來源當然是《西游記》里的“八十一難”?！段饔斡洝返?9回列出了“八十一難”具體名目。觀音見少了一難，還要補上，說：“佛門中‘九九歸真”4。不過《八十一夢》寫了14個夢，也不是隨意的數(shù)字。唐僧師徒取經(jīng)用了14年，《西游記》第98回有一個算法，14年就是“五千零四十八日”，正是“一藏之數(shù)”，唐僧取來的真經(jīng)也是“五千零四十八卷”。所以“十四”和“八十一”一樣，是有意義的數(shù)字，這是《西游記》的啟發(fā)。

《八十一夢》中“我是孫悟空”一夢更是由《西游記》故事脫胎而來?！段饔斡洝返?2回至第35回敘述了平頂山降二魔的故事?！栋耸粔簟钒选段饔斡洝返倪@段故事作了變形：“我”化身成為孫悟空，先和金面、銀面、銅面三個妖怪斗法，三妖用金銀銅氣把孫悟空困住，伯夷叔齊送來薇蕨，化解霧陣。三妖敗走，引來通天大仙。孫悟空戰(zhàn)敗。金、銀、銅三妖出自《西游記》金角大王、銀角大王的形象，張恨水把妖魔形象寓意化，用清廉抵制金錢的意思十分明顯。而通天大仙來源于金角大王、銀角大王的母親形象?！段饔斡洝穼@一形象描述道：“雪鬢蓬松，星光幌亮。臉皮紅潤皺紋多，牙齒稀疏神氣壯。貌似菊花霜里色，形如松樹雨余顏。頭纏白練攢絲髻，耳墜黃金嵌寶環(huán)。”在《八十一夢》里這一形象被如此具化：“雖然是老太婆，周身找不出一點老人的慈祥氣。她的頭發(fā)像千縷銀絲，紛披下來，罩著一只黃金色的骷髏臉。雖然那像霍桑先生所寫黃金指里的金子公主，可是她那臉上的亂柴皺裂紋，已記上她的年歲，她身披黃袍，足踏黃靴，金光射人。而兩只專看黃白的烏眼珠，卻在骷髏上滴溜溜亂轉(zhuǎn)?！?形象的脫胎來源十分明顯?！段饔斡洝分械难衷賲柡?，總會被孫悟空在嬉鬧間打敗，而《八十一夢》里的孫悟空敵不過通天老妖戴滿黃金寶石的遮天巨手。孫悟空本領(lǐng)再大也戰(zhàn)勝不了“錢可通神”的現(xiàn)實，諷刺筆調(diào)顯而易見。endprint

《八十一夢》用現(xiàn)實諷刺的筆調(diào)改寫了《西游記》。雖然也是“玩世”，卻因現(xiàn)實的壓力沒有《西游記》那樣輕松諧謔，這或許就是夢魘的沉重。這種沉重感在耿小的《云山霧沼》、《新云山霧沼》中別有一番呈現(xiàn)。這兩部作品出版時被冠以“樂趣滑稽 游戲小說”2的頭銜，可以看作是得《西游記》的真?zhèn)?。耿小的擅長寫滑稽有趣的作品，他接受過新式教育，又喜讀舊小說，對《西游記》爛熟于心，《西游記》的“玩世”與耿小的的趣味甚相投。耿小的寫有《論幽默》、《諷刺與滑稽》等文，對寫作滑稽小說有清醒的理論認識?！对粕届F沼》、《新云山霧沼》雖與晚清“擬舊”之風(fēng)相類，但更多承襲了《西游記》的滑稽面貌而趣味橫生。

《云山霧沼》6回，《新云山霧沼》6回，兩部小說是前后接續(xù)的。小說主人公是《西游記》里的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他們?nèi)〗?jīng)修正果之后，被派往人間，探勘人世間發(fā)生的種種事情。孫悟空行使探險功能，豬八戒繼續(xù)發(fā)揮他滑稽的本性，這是《西游記》作用于《云山霧沼》的第一層表現(xiàn)。幾個人物從唐朝來到1947年的民國社會，他們把所見所聞和《西游記》故事聯(lián)系比照，有“穿越”意味，但更多對現(xiàn)時的挑釁、戲弄和感喟。這是《西游記》作用于《云山霧沼》的第二層表現(xiàn)。第三層表現(xiàn)是小說直接提到《西游記》?！缎略粕届F沼》第1回孫悟空、豬八戒在陰間游歷：“來到一條街非常熱鬧，頗像北京的天橋兒。也有練把勢賣藝的，也有唱大鼓的，也有說評書的，那說的正說著西游記，說到孫猴兒八戒，八戒嚇了一跳道：‘哥啊，這個人好像認識俺們。咱們快跑吧。行者道：‘這是講故事的，不要緊。咱們聽聽。”《西游記》是世俗的消閑品，不僅說明《西游記》深入人心，也是耿小的選擇《西游記》人物作他小說主人公的原因?！缎略粕届F沼》第2回行者等人聽河南墜子《高老莊》，“沙和尚道：‘二哥的名氣可大了去了，聽說耿小的在立言畫刊作云山霧沼，也把二哥寫在里頭。八戒道：‘那天我得找找耿小的去。”小說中人談小說和小說作者，是越界敘事，此處純粹是打趣?！段饔斡洝泛凸⑿〉男≌f成了可以相互指涉的文本。

《云山霧沼》、《新云山霧沼》的前半部分基本敘述了世俗情態(tài)，主人公與世俗不調(diào)和的“玩世”蘊含譏誚。后半部分上天入地，馳騁想象，也得自《西游記》的啟發(fā)?！对粕届F沼》第6回、《新云山霧沼》第1回和第6回都敘述了游地府，與《西游記》第10回“唐太宗地府還魂”所述情景相似，而講述天庭之事也由《西游記》而來。《新云山霧沼》后半部分敘述孫悟空如夢魘般壓抑和荒誕的宇宙歷險，且?guī)в锌茖W(xué)與科幻的意味。孫悟空在宇宙中翻筋頭，卻怎么也找不到地球。他遇見了火星人，望見地球“仿佛云山霧沼的樣子”，這是小說唯一一處點明小說標題意思的所在。“云山霧沼”即是宇宙間這一渺小的被戰(zhàn)爭硝煙籠罩著的地球。孫悟空深深感悟到人類爭斗是因私利而生，要和平就應(yīng)無“我”。孫悟空的想法就是隱含作者的想法，也是耿小的的想法。在戰(zhàn)火紛飛的40年代，耿小的把他的個人體悟放置到滑稽作品中，用家喻戶曉的可愛人物來演繹現(xiàn)實的沉重故事。和《八十一夢》一樣，《西游記》的人物故事是取悅讀者的手段，用現(xiàn)實來“化古”，是小說的真正趣味。

三、神魔與武俠的合轍

孫悟空的形象是不朽的經(jīng)典，不僅《八十一夢》、《云山霧沼》等小說把翻天覆地的孫悟空直接挪用過來，現(xiàn)代武俠小說也常會敘到猿猴形象?！段饔斡洝访璁媽O悟空，十分突出他的“猴性”，特別是在眾神口中，孫悟空常被稱為“猴子”?，F(xiàn)代武俠小說對猿猴形象的偏愛源于“孫猴子”。朱貞木《羅剎夫人》把“羅剎峪”描述成類似于花果山的神奇境界，小說主人公羅剎夫人的仆役是形似金剛的人猿。張恨水《劍膽琴心》對得道高人鐵先生使喚的猴子也有生動描述。武俠小說中的高人一般居于人跡罕至的山林，山林中猿猴出沒，意味著高人現(xiàn)身。平江不肖生在《江湖奇?zhèn)b傳》中道出了武俠小說喜述猴子的原因：“這種猴子，比一切野獸都生得靈巧，只略略的畏懼虎豹，除虎豹之外，甚么野獸也不能奈何他?！瓘膩硪膊灰娀⒈懒撕镒樱故呛镒釉跓o意中，卒然遇了虎豹，沒有樹可上，沒有巖可鉆，被虎豹逼得發(fā)急的時候，有將虎豹的腎囊抓破，虎豹立刻喪命的?！?孫悟空有降龍伏虎的本領(lǐng)，猴子的靈活機巧可以勝過虎豹的兇猛，這便是武俠小說喜歡寫猴子的重要原因。在一定程度上，靈巧機智是習(xí)武之人修成正果的必要稟賦。武俠小說一般把猿猴當動物來寫，但在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中有一只叫袁星的猴子，會說人話，生活在劍仙們居住的凝碧崖中。小說第95回敘述袁星和劍仙裘芷仙在凝碧崖探奇，袁星得到了兩柄長劍，遂成了得道的猴子。袁星得劍的經(jīng)過，和《西游記》水簾洞的發(fā)現(xiàn)如出一轍。

花果山水簾洞里的孫悟空可以稱為“魔”。《西游記》第3回敘道，和美猴王孫悟空日常酬酢往來的有牛魔王、蛟魔王、鵬魔王等，這些“魔王”和孫悟空稱兄道弟，但如在取經(jīng)路上出現(xiàn)，就成了妖魔。大鬧天宮時期的孫悟空在天神們的口中也被稱為“妖猴”。取經(jīng)之路是孫悟空由“魔”變“神”的修為。所以，“神”與“魔”在孫悟空身上是合二為一的。魯迅說《西游記》是“神魔小說”，這在小說主人公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身上都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吧衲≌f”的傳統(tǒng)至現(xiàn)代衰微了?？茖W(xué)觀念漸趨發(fā)達，現(xiàn)代人對宇宙自然有了理性認識，神魔想象與幻想成為科學(xué)嘲笑的對象。但傳統(tǒng)文化的源流、思維方式的積習(xí)、信仰興味的偏好使現(xiàn)代讀者依然對“神魔”無法釋懷。在《西游記》、《封神演義》等神魔小說中，神與魔打斗的場景是小說的重要內(nèi)容?！段饔斡洝分械拇蚨穲鼍按蠖家皂嵨某鲋暽慵?，可讀性強，是小說的華彩筆墨。因此作為“神魔小說”的《西游記》已含有“武俠”因子。武俠小說之所以能吸引讀者，是因為小說主人公具有超常武藝，超常武藝突破一定限度就與“神魔”相通了。“武俠”與“神魔”合轍遂成為神魔小說至現(xiàn)代的一種流變。

徐文瀅在《民國以來的章回小說》中談道：“民國后同于《濟公傳》《西游記》之類的神怪小說是很少的。除了社會人情黑幕以外，幾乎只見夢囈樣的俠義小說的潮水。然而一道白光一枝飛劍和火輪車陰陽鏡有什么分別呢？崆峒派昆侖派和元始天尊通天教主也沒有什么兩樣吧。我想稱這樣的俠義小說為‘神怪小說，以示別于其他專述技擊拳術(shù)的真正俠義小說。這類小說最著名的《江湖奇?zhèn)b傳》（即《火燒紅蓮寺》）幾乎是婦孺皆知的”?！白罱旖蛴幸蛔骷覍懼妒裆絼b》和《青城十九俠》，荒唐的故事更百十倍地出現(xiàn)，給予民間的興趣恐很難有那樣巨大了罷?！?徐文瀅認為武俠小說中的白光飛劍和神魔小說中的“火輪車陰陽鏡”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平江不肖生《江湖奇?zhèn)b傳》是這類“神魔”武俠小說的開創(chuàng)者，繼之而起的最著名作品是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研究者論《江湖奇?zhèn)b傳》道：“中國讀者有接受神怪小說的傳統(tǒng)習(xí)慣，如《封神榜》和《西游記》就膾炙人口。向愷然將武俠小說神魔化……《江湖奇?zhèn)b傳》能展開想象的翅膀，異想開天地‘崇奇，也為武俠小說開一奇葩?！闭摗妒裆絼b傳》道：“作為出世武俠小說的杰出代表，還珠樓主的小說充滿奇思玄想，雖也有一些現(xiàn)實的內(nèi)容，但所占比例甚小，基本上可歸入神魔小說一類?！?作為神魔小說的經(jīng)典之作，《西游記》成了這類現(xiàn)代武俠小說的創(chuàng)作資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