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
谷禾首先是一個詩人。詩人寫小說并不稀奇,但谷禾寫了一篇關(guān)于打工的小說,讓我不免有些好奇。
谷禾的詩我是喜歡的,他的語句干凈,基調(diào)內(nèi)斂,并不刻意追求晦澀,努力在追求著一種穩(wěn)妥和雅致的表達。他是一個堅信靈魂存在的詩人,他寫道:“一棵樹伐倒了,一棵草被拔除/一個人停止呼吸/靈魂選擇離開,脫離寄宿的生命體/煙霧一樣飄散/在宇宙深處,寄宿在新生命上,第二次誕生?!边@種沉著、緩慢的敘述,讓我想起他的說話方式。
這次是我第一次讀他的小說,卻有別樣的滋味。
小說《麥子回家》寫的是一個名叫麥子的打工妹,在東莞工廠里打工的各種遭遇。東莞離我生活的廣州很近,我曾因為一些事情,匆匆穿過那樣的工廠,與穿著工裝的工人們擦肩而過。我一直忘不了,他們大多是非常年輕的人,他們中的有些人甚至唇上無毛、稚氣未褪。他們看你的眼神相當清澈,比走在城市的高中校園還要清澈。我想,他們都有各自的夢想,都知道這里雖然艱苦,但只是人生的一個驛站,他們遲早會走出去,走向更廣闊的世界。我想,他們中間一定有很多人做到了,但也有很多人,在這里遭遇了悲劇。谷禾所描述的小姑娘麥子,便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我不知道因為什么原因,讓生活在北京的谷禾,把目光投向了離我此刻不遠處的那座城市,也許是他有親友在那邊打工,也許是他聽朋友講了這樣的故事,也許是他自己被一則新聞、一篇報道深深觸動了,我不會去問他,他的回答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以這樣的方式,來表現(xiàn)一種文學的關(guān)懷,讓我對文學所蘊藏的奇妙暗暗稱奇。
他一定是個有鄉(xiāng)村情結(jié)的人,他的簡介的第一句話,總是很樸實地寫道:“谷禾,1967年端午節(jié)出生于河南農(nóng)村。”強調(diào)端午節(jié),和他的詩人身份有關(guān)。而農(nóng)村,和他的詩有關(guān)。不是具體的詩歌文本,而是詩的精神背景。因此,小說的女主人公就叫麥子,她睡著的時候,也會夢見大片的麥田,召喚她回家。對麥子來說,有麥田的地方,才是家園。谷禾不惜筆墨,描寫麥子的生活環(huán)境,她所遇見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詩歌的克制不見了,他仿佛要用語言的濃墨重彩把麥子這個人照亮給我們看。即便是我們能夠想象到的地方,他依然想讓我們看到。我不想從小說的技術(shù)層面去看待他的講述,我更想從寫作本身去理解他。也許他是想照亮麥子的生命,同時也照亮自己的生命。一個異鄉(xiāng)人的經(jīng)驗,在今天幾乎便是普世的經(jīng)驗,我們都在或多或少喪失自己的根須,而家園,還來不及重建。
寫打工文學的作品,我是讀過一些的,但谷禾跟他們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寫人的善念??梢哉f,在小說里我們找不到一個壞人,每個人都是好人,起碼,我們能感受到他們的善意,他們偶爾的作惡,讓我們總覺得那是一種狐假虎威。麥子的工友不是在工廠里干活受傷的,而是自己跑去外邊喝酒,回來爬上鋪的時候摔下來受傷的;工廠的負責人并沒有推卸責任,一毛不拔,而是在法律的責任范圍內(nèi)如數(shù)賠償;麥子的男朋友大公雞也不是什么壞人,他珍惜麥子,珍惜麥子的感情,不忍去傷害她的身體;最終,麥子的死亡也不是被人所害,而是自己得了抑郁癥,跳樓而死。難道谷禾不知道工廠的險惡?還是我們把工廠想象得過于險惡?或者,時過境遷,血汗工廠也在升級換代,于是,工人們的傷口也不一定是血淋淋的,而是傷在心底,就連自身也未能覺察?小說的寓意我們大可以繼續(xù)闡述,但這種過于善良的小說,還是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覺得作者筆下對人總是懷揣著一種同情,尤其對置身底層的人物的艱難,是努力貼著在寫。他沒有把自己放置在上帝的角度,也沒有精心去設(shè)計故事的沖突,這種態(tài)度是難能可貴的。
麥子的遭遇,是沒能讓我們直接去感到現(xiàn)實的堅硬如鐵,而是拉著我們的手,讓我們?nèi)ジ惺苋诵牡拇嗳跞绫?。谷禾放棄了社會學研究的那種手術(shù)刀般的精準,自然也放棄了那樣的冰冷,他幾乎是懷著擁抱的心情在書寫。我不禁想到,人的抑郁一定要來自有形的壓迫嗎?恰恰許多壓迫都是看不見摸不著的,甚至是你自己自覺自愿去選擇的,然后,假若你遭遇了不幸,那你只能認命。這就是現(xiàn)代社會的風險概率,于是宗教有了復興的土壤。
讓我們回到麥子身上,比如說,麥子一開始覺得自己的工作是最輕松的,只不過是把玩具打包裝箱。在換了三家工廠之后,她覺得自己終于得到幸運之神的眷顧了。但每天不停地重復同一個動作,你只要停下來,傳送帶上的玩具就堆積如山,下游的工作鏈條也會受到影響,這樣的工作動作一次兩次稱之為輕松,但日積月累,只能用恐怖來形容。這就像是一個隱喻,人與機器在比拼體力,而機器是永不疲倦的。在身體方面,人的失敗早已是注定的。什么是異化?這就是典型的異化。異化在你來不及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侵蝕了你的心靈。麥子,作為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的象征,在這里徹底潰敗了。
曾經(jīng)風起云涌的“打工文學”,作為一個流派似乎已經(jīng)式微了,其實這是一個很遺憾的事情。沉默者為自身的沉默發(fā)聲,理應(yīng)得到尊重。但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沉默重新回歸了沉默。但好在,仍有人惦記著那樣的沉默。那沉默也許不再有尖銳的血痕,但那沉默依然保有痛苦的內(nèi)容,并且那沉默依然龐大,那沉默覆蓋下的各種人與生活,愈加無法認領(lǐng)和記憶。谷禾的小說《麥子回家》便是一次認領(lǐng)、記憶和回家的旅程。在小說的結(jié)尾,麥子因為抑郁癥無法自制而跳樓死亡,她回到了麥田,回到了麥子們中間。谷禾的小說也回歸了他的詩歌:“靈魂選擇離開,脫離寄宿的生命體/煙霧一樣飄散/在宇宙深處,寄宿在新生命上,第二次誕生?!?/p>
責任編輯 林東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