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1967年端午節(jié)出生于河南農(nóng)村。20世紀(jì)90年代初開始寫作并發(fā)表作品,著有詩集和小說集等多種。有部分中短篇見刊于《十月》《北京文學(xué)》《清明》《芙蓉》《青年文學(xué)》《作品》《鴨綠江》《四川文學(xué)》《中篇小說選刊》《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期刊,部分作品被譯介到海外?,F(xiàn)供職于某大型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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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龍電子廠車間里的氣溫比玩具廠和五金廠的都要高,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刺鼻的金屬味兒,時間稍長點兒,嗓子火燒火燎的,又疼又癢。拉長說,那是焊接線路板上的電子元器件使用的金屬錫的味道,對人體沒什么危害的。金屬錫的工業(yè)應(yīng)用歷史那么久遠,真有什么危害,不早被替換了?另外,相比玩具廠和五金廠,電子廠的流水線基本實現(xiàn)了自動化,離工業(yè)4.0的標(biāo)準(zhǔn)估計也差不了幾毫米,用工減少,能替代的環(huán)節(jié)都用了機器,兩個操作工人之間的距離足有5米遠,坐在流水線前,要持續(xù)低著頭,心無旁騖,就著頭頂?shù)腖ED燈,盯著朝自己面前傳送過來的線路板,靈巧地把一個個米粒大小的電阻,用小鑷子夾著,插進針眼兒大的開孔,送入下一道焊接工序,容不得你有分秒的懈怠和走神兒。而且走進車間之前,要穿上水藍色的防靜電工服,戴上同樣顏色的工作帽和口罩,過除塵通道去除塵。好端端一個人裹得嚴(yán)絲合縫,只一雙眼睛露在外邊,走近了反復(fù)端詳,才分得清張三李四,姐妹們之間想知會點什么,要湊近了,盡可能大聲兒,對方才聽得清楚。
這讓習(xí)慣了無拘無束的麥子極不適從。想起念書那陣兒,趕上收麥季節(jié),學(xué)校里總放幾天假,老師和學(xué)生都趕回村,幫家里收麥子。彎腰在麥壟上,撲著身子一鐮下去,黏在麥子上的敗葉和霉變的塵埃騰起來,嗆得麥子不住地咳嗽,不一多會兒,一張臉就變成了小花臉,吐出來的唾沫也黑乎乎的一團黏稠。即便這樣,麥子也不情愿把媽媽下田前塞給她的口罩戴上。你想啊,那么熱天,毒太陽曬到衣服上,皮肉都是滾燙的,再把嘴捂嚴(yán)實,太遭罪了。
這兒卻是莞城。玩具廠、五金廠、電子廠。這兒是工業(yè)流水線。流水線上的操作規(guī)程丁是丁,卯是卯,容不得一絲兒馬虎,誰敢偷著把帽子和口罩摘下來,發(fā)現(xiàn)一次,扣當(dāng)月獎金。發(fā)現(xiàn)3次,就只有換廠子一條路走了。
掰著指頭算,這是麥子來莞城打工的第4個年頭了。3年里,麥子換了不同行當(dāng)?shù)?家廠子。換廠子可不像割麥子。親戚的,鄰居的,各家長勢差不多,麥稈薄一點厚一點,用力多少的差池而已。不同的工廠,活兒不一樣,要求和管理也不一樣,每換一家,即便經(jīng)歷過崗前培訓(xùn),也要一段時間去適應(yīng)。所以甭聽老板們屢屢向政府倒苦水,抱怨工人難伺候,一言不合就離職,其實他們心里門兒清,工人們凡能待下去,誰也不愿折騰著輕易跳槽的。
回去出租屋的路上,麥子選擇了一條少有人走的僻靜小路。斑駁的陽光透過密密的榕樹葉子,黏在麥子的臉上,閃爍不定的,恰好呈現(xiàn)出了她的心情。麥子在心里反復(fù)問自己,這次跳槽是不是太過草率了?五金廠的活兒是苦了點,強度大,技術(shù)含量不高,兩年多干下來,皮道子和手指頭,都變粗了,走在街上,回頭率和搭訕率直線下降,但五金廠工資真不算低,又輕車熟路,閉著眼都知道快速接頭的螺絲該擰幾圈兒。大公雞調(diào)去了遠在惠州的分廠,說好半年后回來,至今也不見風(fēng)聲水響。五金廠的那些煩心事兒都翻片了。要不是金龍電子廠離自己的出租屋更近,麥子說什么也不會跳槽來這里,從頭做起,從頭適應(yīng)的。
繼續(xù)往前走,就看見了路邊的稻田。在寸土寸金、遍地工廠的莞城,稻田可是稀罕物。按王婕的說法,莞城這地方,空閑的土地可都是錢堆子,守一塊兒下來種莊稼比守身還不易,對它虎視眈眈的人太多了,哪像自己老家,村里走到鎮(zhèn)上,大路小路是一律從無邊的麥田間游過,撂荒一片,也不會有哪個心疼。
出租屋離稻田并不遠,不上班的時候,一個人孤單了,推開窗戶,望一會兒稻田,麥子就沉入了對老家無邊無際的麥地的想象,心漸漸地安靜了下來。這一小塊兒稻田,成了麥子思鄉(xiāng)的安慰劑。這兩年卻漸漸失靈了。麥子發(fā)現(xiàn)再去看那稻田,心里浮起的竟?jié)M滿都是煩躁和悲涼,而且似乎聽見老家田野里的麥子在搖頭晃腦地鼓噪,一聲聲地喊自己。喊自己回家,回到它們中間去。這喊聲越來越喧響,麥子懷疑是因為常年窩在車間里,持續(xù)的噪音污染影響了自己的聽力。她看過一本叫《一平方英寸的寂靜》的書,兩個美國人寫噪音污染的,不看不覺得,看了才觸目驚心。但麥子不過是流水線上的普通工人,相比那些個機器零件,也就多了血肉、感情而已,徹底躲開噪音污染,簡直是癡人說夢。這就像北方出現(xiàn)的霧霾天,只要你活在那兒,管你高低貴賤,都要呼吸吧。呼吸你就不可能例外。開始的時候,麥子去找過幾次醫(yī)生的,還拍了片子,查了外耳、中耳和內(nèi)耳,也都沒發(fā)現(xiàn)炎癥或耳膜破裂的癥狀。醫(yī)生懷疑麥子是不是幻聽。麥子問什么叫幻聽。醫(yī)生解釋說,幻聽的意思就是一切聲音都來自你的想象,其實根本不存在,這應(yīng)該是抑郁癥的顯性表現(xiàn)之一,并建議她去看心理科。麥子沒拒絕,也沒真的聽進去?;寐牼突寐牥桑怂卟惶?,也沒影響生活和工作,就自己家里的情況,能省就省點兒吧。雖然聽大公雞的勸,春節(jié)后去看了莞城市中心醫(yī)院那位慈眉善目的心理專家,吃了小半年兒的藥了,但麥子從心眼兒里并不認(rèn)為自己已病入膏肓或不可救藥。她覺得自己健康著呢。特別健康。
麥子從小訥言寡語,小學(xué)到初中,都不是活躍分子,尤其跟風(fēng)轉(zhuǎn)去離家更遠的梨花鎮(zhèn)中學(xué)后。梨花鎮(zhèn)中學(xué)風(fēng)氣正。周一到周六,學(xué)生們教室、廁所、寢室三點一線,老師個個如母雞抱窩,對學(xué)生盯得緊,上個廁所都不允超過5分鐘,一路小跑才趕得回來,每兩周留半天兒休息時間,讓學(xué)生回去家里換一下要洗的衣服。在學(xué)校里,麥子最怵課堂提問,老師把問題念出來,犀利的目光在學(xué)生臉上雷達一樣掃來掃去。麥子每次都祈禱千萬不要喊了自己,想答案的心思早飛了。往往這時候,老師就喊出了“蘇麥子”三個字。麥子愣怔半天,漲紅了臉,扭著身子,從座位上站起來,回個三言兩語,也前不搭后,聲音比蚊蟲飛過還小,或者直接說完“不會”兩個字兒,木木地杵在那兒。老師一臉掃興,幾次三番后,不太再去搭理麥子。小麥樂得逍遙,心里又覺著委屈:干嗎那么大嗓門兒?又不是嗓門大就有理,就能答對了,這老師也真煩人,提問到麥子的問題,就像專業(yè)運動員隔網(wǎng)劈殺過來的羽毛球,一個比一個刁鉆,而且快如閃電,讓她這樣只會接來擋去的純業(yè)余橫豎無法招架。endprint
班主任悄悄去麥子家里做了一趟家訪,幾次三番地找她談心,鼓勵麥子用心念書,課堂發(fā)言要積極,鍛煉自己的膽量和思維,提高自信,爭取明年考上一高。麥子嗓子眼兒里答應(yīng)著,課堂表現(xiàn)并不見改觀,到期末,考試的名次出來,班主任灰著臉,徹底死了心。麥子把成績單拿回家,也沒見到爸媽的好臉色。
趁著爸爸下田的間隙,麥子試探著和媽媽商量,說自己真不像弟弟豆子,讀書像喝書,生下來就是直奔北大清華去的,與其這樣點燈熬油白吃苦,還不如閃過年隨村里姐妹們?nèi)V東打工,掙個仨瓜倆棗回來,一來給家里減點壓力,二來還能讓豆子一門心思都放在念書上,不再心有旁騖。
媽媽嘆口氣,不說行,也不說不行。
麥子以為沒下文了,想著第二天上午還趕回學(xué)校里去復(fù)習(xí)。吃早飯時,爸爸竟然對她說,閨女啊,昨天你跟你媽說的事,夜里你媽都說了給我。我想著呢,也是個理兒。你瞧咱村啊,大街小巷哄哄亂亂的熱鬧,趕明兒年一過完,呼啦就再找不見人影,老頭老太太死了抬棺材都找不夠人手。大凡有點本事,有點門路,都天南地北做工去了。具體到咱家,就沒這么好的運氣了。你奶年紀(jì)大了,腿腳不靈便,要人伺候著,你媽走不脫。我的肝硬化也不見好轉(zhuǎn),醫(yī)生反復(fù)叮囑不能負重,外出打工只能是一輩子的念想了。咱這個家境呢,也真要個人出門掙點錢貼補。所以這書你愿意接著念,我和你媽不強求你出去,就算砸鍋賣鐵也要供你和豆子。要是想現(xiàn)在下學(xué)去打工呢,我們也不攔你,只要將來甭說是爸媽強逼你下的學(xué)就成啦。
麥子心里酸酸的,但自己先伸出了腿腳,怎好再蜷回來呢?就鄭重地對著爸爸點了點頭。
吃完正月十五的元宵,麥子一個人去田里轉(zhuǎn)一圈兒。她是去看自家地里那些麥子,去和它們告別的。
時序已立過春,一壟壟的青苗還呈現(xiàn)著深黑顏色,根部一色的枯干麥葉,上部的嫩葉頂層薄霜,抵抗著寒風(fēng)的欺凌。麥子的眼前浮現(xiàn)出麥?zhǔn)諘r節(jié)從學(xué)?;丶?guī)桶謰屖崭畹那樾危簾o邊無際的金黃隨風(fēng)起舞,一直鋪向天邊。搖曳的麥穗,彌漫著的生殖氣息,蘸著月光的鐮刀,爸媽和鄰居們臉上的興奮和疲憊,轟鳴的收割機來回奔忙,遺落在田壟間的麥穗被媽媽一遍遍彎腰撿起來……從今天起,自己就將離它們遠去,再不能周末或假期的空隙來坐一坐,瞅著它們發(fā)芽,一天天成長,陪它們說話兒??此鼈儚拇猴L(fēng)里返青,起身兒,分蘗,甩穗兒,灌漿,結(jié)出一粒粒飽滿的籽實,被一鐮鐮割下來,運回打麥場,脫下麥糠,裝入袋子,抱回自己家里。麥子又想,也許過幾年,還會回到它們中間來。也許永遠都不會回來了。誰知道呢?麥子的心里像有一把梭子在來回織著。
火車呼嘯著,穿府過縣,帶走了麥子,也帶走了麥子山高水長的牽絆。沿途多起來的青綠,一閃而逝的稻田,城市的流光溢彩,讓麥子興奮了一會兒又歸于平靜。背著行李卷兒下火車,出來站口,還沒看青春火車站的大模樣兒,麥子就和村里的姐兒們走散,稀里糊涂上了鳳鳴玩具廠接工的中巴車。在中巴車上,招工人員操著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向他們介紹廠子的種種好和福利待遇,麥子聽著,以為簡直不是進廠,而是進了《西游記》里的福地洞天,一時間云里霧里。
等安頓下來,跟著同一批來的姐妹,走進鳳鳴玩具廠的巨大車間,麥子卻如同當(dāng)初走進梨花鎮(zhèn)中學(xué)的合堂教室,突然感受到了源源不盡的忐忑和孤單。以致后來一塊兒說起初進廠的感覺,姐妹們都為麥子產(chǎn)生那樣的情緒而驚詫不已。只有年齡最大的文琪姐“嗯嗯”地點頭,表示認(rèn)同。說幾年前自己來莞城,第一天走進另一家工廠的車間,也是和麥子一樣的感覺。這樣子的人性格大抵都內(nèi)向,心事重。麥子是新人,年齡又小,大家以后多體貼她。姐妹們不住地點頭。這以后,路月琴、王婕和孫小茗等幾個女孩子漸漸地主動招呼麥子,并且和文琪姐一起,成了麥子能夠說到一塊兒玩在一起的朋友。有她們在,麥子不覺得孤單,雖然也想家,想爸媽,想田里那些麥子,但并沒有滋生過特別強烈的回家的念想。
可是,才幾年工夫,要好的姐妹紛紛生出變故,作鳥獸散,去了不同的地方,抱團取個暖的機會都沒有了。這樣想著,離出租屋越近,麥子越覺察了孤單和悲傷的強大、鋒利和無所不在。它們不但扎進了麥子的身體,還深深地扎進了麥子的靈魂,生出了繁茂的根系。
鳳鳴玩具廠是一家以毛絨玩具為主打產(chǎn)品的廠子,據(jù)說當(dāng)年因為中標(biāo)為北京奧運生產(chǎn)福娃而聲名大噪,省市領(lǐng)導(dǎo)都來視察,到現(xiàn)在,不少產(chǎn)品也直供給迪士尼、麥當(dāng)勞和肯德基等大客戶。雖說時過境遷,已不比鼎盛時紅火,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生產(chǎn)和生活條件相對還是不錯的,工人有自己的宿舍,還享受飯補。第一份工落到這樣的廠子,麥子心里還是有些小慶幸。
分配給麥子的第一份工作貌似簡單:就是把完活兒的各種毛絨玩具的頭腳方向理順了,裝箱,一層層碼好,推放到傳送帶上去。拉長叮囑文琪姐帶麥子車間里走一圈兒,在流水線前看了幾分鐘,做了幾下示范,就算是崗前培訓(xùn),然后領(lǐng)著麥子去衣帽間穿了工服,直接上了崗。
麥子站在那兒,舉目四望,偌大的車間,十幾條生產(chǎn)線,幾百號一樣白色工服的工人各自忙碌著,像羊群在田野上走動,又像期末全校的同學(xué)一起在大操場上考試,場面蔚為壯觀。麥子心里有幾分得意,為找到了一輕省活兒而高興不已。
一個班上下來,麥子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大錯特錯了。因為干活的時候,兩只手稍慢一點,立馬就有一堆毛絨玩具嗷嗷叫著涌過來,需要連抓帶掐,手忙腳亂地去應(yīng)付,才接得上來。十幾分鐘過去,貼身的衣服都濕透了,黏答答地粘在皮肉上,怎么著都不舒服。除了中午30分鐘吃飯時間,麥子愣是頭臉都沒抬。這一天下來,骨頭都散了架,渾身沒一處不疼的。
跟著姐妹們一起回到宿舍,換了衣服,匆匆吃了晚飯。孫小茗提出去逛街,麥子卻苦著臉,一副生不如死的樣兒,眼淚都下來了。孫小茗問麥子怎么了。麥子說胳膊腿都硬的,木的,都不聽使喚了,就想趕緊找張床躺下睡覺,一覺睡死過去不再醒來才好呢。路月琴和王婕一起攛掇,嘁嘁喳喳地說,傻麥子,累一天躺下睡覺是一種休息,逛街看帥哥也是一種休息嘛。快走快走,一起去嘍!還是文琪姐走過來,攔住了小茗幾個人,說算了,我陪你們?nèi)グ?。麥子和你們不一樣,頭一天上班,都累成狗了,想想你們當(dāng)初,是不是比她還慘?就改天再喊她吧。這才給麥子解了圍。endprint
麥子幾乎憑著本能摸到自己的床鋪,爬上去,蒙了被子,腦袋還沒挨枕頭,就打起了鼾兒。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文琪姐拍打著被子喊了好幾聲,麥子才迷迷糊糊地爬起來,不停地搖晃著昏沉沉的頭腦。
玩具廠工資不高,新入職的工人一個月才2000元,單班8小時,可以加2小時班,廠子里按15元/小時支付加班費,好在廠子里有免費的職工宿舍,這是大多數(shù)工廠不具備的,工人不必再操心去外邊租房子,省了一筆開支,安全問題也解決了,每周還有小半天兒休息時間。這樣算下來,一個月凈掙小3000元呢。麥子想,爸媽在家里種地,風(fēng)里來雨里去,累死累活,扯到頭每畝地也就掙個五六百的樣子,3000元已經(jīng)不少了。
第一個月工資發(fā)下來,麥子高興得像中了彩頭兒,鼻子眼睛里都是藏不住的歡喜。麥子簽了字,心里怦怦狂跳著,把裝錢的信封揣進貼身的口袋,馬上就有一股熱乎乎的暖流溢出來,彌漫了全身。
麥子就想好了,要把第一個月的工資留下自己吃飯和少許零花的之外,剩余的都寄回家去,也好讓爸媽分享一下自己閨女掙了錢的歡喜。
去郵局的路似乎比平時短了許多,麥子的腳步也明顯有了更足的彈性,想著爸媽拿到匯款單看了又看的高興樣子,麥子幾乎要跳起來了。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不好意思地向周邊看了看。正是午后時分,太陽毒得很,快趕上老家收麥時節(jié)了,除了偶爾駛過的車輛,馬路上不見幾個人走過,如果不是發(fā)現(xiàn)對過反方向走去的人影特別像文琪姐,麥子也不會停下腳步。麥子踮起腳尖兒,使勁兒喊了一嗓子“文琪姐”,對方卻沒有什么反應(yīng),只是把頭戴的寬沿涼帽向下拉了拉,又疾步向前走去。麥子想再喊,一輛渣土車轟隆隆駛過來,卷起的塵埃一下子迷住了麥子的眼睛,待她揉幾下再睜開時,眼前已不見一個人影。也許是自己一時眼花認(rèn)錯了吧,麥子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趕緊加快了腳步。
吃晚飯的時候,在食堂遇到了文琪姐,麥子說,姐你中午是不去逛街了?我去郵局的路上看見你從外邊回來,隔著馬路喊你都沒聽見似的。文琪一臉懵懂,說不會吧,我一直在廠子里呢。麥子抿嘴皺眉想了想,說也許吧,反正那人挺像你的。
——唉,這幾年,自己的腳步咋就越來越慢了呢?總不是未老先衰吧?這衰老也忒快了。不管是不是,快樂的日子卻稍縱即逝。如果有可能,麥子真的愿意回到年少時候那些懵懂無知的日子里去。但麥子知道,就像出租屋窗外的稻田,就像老家田野上的麥子,年復(fù)一年,青了黃,黃了青,今年的卻再不是去年那些,如同廠子里的姐妹,遠看花花綠綠,實際上已換過好幾茬了。
2
來莞城的這3年多,麥子做過形形色色的夢。在夢里,麥子很少是主人公,而只是觀察者和經(jīng)歷者。她在夢里把枝枝葉葉都記牢了,準(zhǔn)備天亮后講給姐妹們聽,醒來后卻發(fā)現(xiàn)一點兒細節(jié)的影子也沒記住,只能講出她和誰在一起而已,遠不如身邊每天發(fā)生的故事和事故活色生香。故事有點像隨處看見的水,流到河里就是河水,流到海里就是海水,在山里就是曲里拐彎的溪水,它是自然的,隨物賦形的。而事故不是。事故總是突然發(fā)生,讓你猝不及防,讓你五內(nèi)俱焚,讓你萬箭穿心,讓你失魂落魄,惶惶如喪家狗。
比如孫小茗吧。麥子從來沒有夢到過孫小茗出事兒,但孫小茗卻還是出事了。孫小茗意外地從床上摔下來,是鳳鳴玩具廠從未發(fā)生過的事故。
小茗的身高和麥子幾乎等量,小圓臉,兩腮圓潤得猶如蘋果,齊耳根的碎發(fā),大眼睛,性格開朗,自來熟,跟所有小姐妹相處都很融洽。小茗的家在河北臨漳縣農(nóng)村。小茗說,麥子不知道我們臨漳吧?臨漳現(xiàn)在屬于邯鄲,就是我們歷史課本上講過的戰(zhàn)國時期西門豹治鄴的地方,西門豹把巫婆和三老投到了水里,留下的窮氣卻云霧一樣至今不散,活在那兒的人都倒了八輩子的血霉。
孫小茗也是不滿17歲來莞城打工的。不同于麥子,小茗的書念得挺好。按老師的說法,好勢頭發(fā)展下去,過一本線,錄985或211都不會有什么大問題的。小茗爸媽卻把沒問題變成了大問題。眼見著同村里別家的孩子紛紛棄學(xué)外出打工,不斷地把錢寄回來,很快添了大件,買了四輪拖拉機,起了兩三層的小樓,小茗爸媽狠下心把小茗從學(xué)校里拖了回來,說家里沒錢供養(yǎng)她繼續(xù)讀下去,再說如今這世道兒,沒關(guān)系,沒門子,書讀得天花亂墜,到頭來還不是乖乖地去廠子里打工?橫豎一樣結(jié)果,干嗎繞遠呢?
孫小茗說這些的時候眼淚汪汪。爸媽的意思小茗心里一萬個不樂意,但細胳膊扭不過爸媽的粗腿,只好一路抹著淚,比麥子早兩年隨村里姐妹來到了莞城。兩年不長,多了數(shù)也不過700來個日夜,但在麥子心中,小茗無疑是不折不扣的“老”工人。麥子是個有心的姑娘,暗地里拿小茗做鏡子照,時常留心小茗,看她如何干活兒、處事,如何與身邊的姐妹及車間內(nèi)外管事的打交道,找自己身上的毛病,能改的,立馬改,很快就適應(yīng)了玩具廠的生活。從四川來的文琪姐也關(guān)照麥子,凡事兒罩著她,替她著想和開脫,私底下還悄悄問她什么時候來例假,每次例假有幾天,談過幾個男朋友之類??贷溩与媚樛t,文琪姐不好問下去,只是囑咐她來例假那幾天不要硬撐著,不舒服了記得請假。廠子里其他的假不好請,這個理由去請還是能請得掉的。麥子嗯嗯地答應(yīng)著,不住地點頭,覺得文琪姐和自己的心貼得很近。
孫小茗意外摔壞了身體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發(fā)生了,事前沒一點征兆。鳳鳴玩具廠是雙班制:白班和夜班。麥子和小茗同上白班。到了下班時間,兩人都沒要走的意思,各自在考勤簿上簽了2個小時加班。加完班再出來車間,已是夜色闌珊,脫下工裝,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都長舒了口氣。
小茗說帶麥子去離廠子不遠的解放西街吃大排檔,單由自己埋,麥子盡可放開肚皮飽餐一頓去。麥子心里不情愿。誰的錢都是汗珠子落地摔八瓣兒辛苦掙來的,多不容易啊。轉(zhuǎn)念又琢磨,這么深的夜,自己回絕了,小茗連個伴兒也沒了,還不安全,將心比心,換自己也不高興的。所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點點頭,跟著小茗出了廠區(qū)。
鳳鳴玩具廠所處的鎮(zhèn)子叫后街。后街不像麥子念書的梨花鎮(zhèn),天擦黑不一會兒,街頭巷尾就不見了人影,一副冷清和蕭條,一個人走在街上就不由犯怵。盡管一個后街就有不下五十家星級酒店,每天都燈紅酒綠的,好不熱鬧,但解放西街這么偏遠的地方,竟也有這么多男女出來消夜,還是超出了麥子的想象。endprint
梨花鎮(zhèn)的這季節(jié)人們還穿著厚棉襖呢。這里的男女卻早已經(jīng)換上短衫薄裙,擠擠挨挨地占據(jù)了路邊大小不一的圓桌方桌,桌子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牟穗?、燒烤和啤酒、飲料,各色男女混雜,吵嚷,一副充耳不聞各種車輛不住鳴笛的任性和隨意,自顧自地吃喝,有的還脫光了膀子,紅著臉子,大聲猜拳行令。
孫小茗帶麥子找了家食客相對少些的燒烤店。這里接近街尾,相對僻靜些。兩個姑娘在離馬路較遠的一個小方桌前坐下來。小茗接過菜單,點了幾樣蔬菜,小海鮮,又點了烤串,還提議喝點啤酒。麥子使勁兒搖頭,說馬尿一樣,有啥好喝的?小茗白了麥子一眼說,切,就一瓶兒,分你一杯,剩下全我的,你舉個杯做個樣子,哄姐開個心還不成?麥子撇著嘴笑起來。
啤酒送過來,老板娘拿開瓶器起開瓶蓋兒,一股泡沫噴薄而出,有幾滴兒還濺上了麥子的裙子,麥子下意識地去摟裙子,就露出了光潔白皙的蘿卜小腿兒。小茗哧哧地笑,說傻麥子,叫你喝,你不喝,看你的裙子替你喝了吧。再說都開瓶了,不喝就等于你圖財害命。你知道的,本姐姐可是看一分錢比鑼還大的吝嗇女鬼哦。
兩人碰了杯,麥子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皺著眉頭咽下去,放下杯子,發(fā)現(xiàn)孫小茗那邊一杯啤酒已經(jīng)全下了肚。
馬路上的車輛比她們剛來時候少了些,麥子的目光散過去,就看到了大排檔對面的溫港休閑中心,隔著一層毛玻璃,能看見里邊影影綽綽的人形,偶爾有顧客拉開門走出來,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麥子才看清了那些人形其實是一些年齡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濃妝艷抹,衣裙緊束在身上,曲線分明,裙擺短得不能再短,脖子下裸露出半截乳房。小茗順著麥子的目光看了一眼,轉(zhuǎn)過臉向著麥子,不屑地說,有啥好看的?在后街,做這營生的,一個個穿得光鮮,實際上大多是不愿去廠子里吃苦受累,靠出賣身體賺快錢的女孩子。傻麥子,你不是也動心了吧?
麥子搖搖頭,答非所問:小茗姐,你說她們爸媽知道嗎?
知道才怪呢,孫小茗回答道,我要是去干這個,爸媽知道一定會打殘我的。
圍繞不遠處那張大桌子的一群食客里,忽然有人叫著“小茗”走過來。小茗和麥子順著聲音望過去,看到來人是一個瘦高個子的男孩兒,剪了個曼聯(lián)球星貝克漢姆那樣的莫西干頭,活脫脫一只大公雞的樣子。大公雞說失敬失敬,我在那邊看你半天了,原來真是小茗美女,敬你一杯哦。大公雞一副很熟絡(luò)的樣子。
小茗也嬉笑著站了起來,推了幾個來回,還是和大公雞一起把滿杯啤酒仰脖子灌了下去。大公雞又給小茗滿上,問怎么好久不見小茗到自己廠子里玩兒了。小茗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說天天累成狗,臉貼上枕頭就扯呼嚕,根本沒得閑啊。
大公雞跟小茗說著話,眼睛的余光還在麥子身上掃描。麥子中了箭一樣不舒服起來。小茗也發(fā)現(xiàn)了問題,對著大公雞說,哎哎哎,瞧你那沒出息的熊樣兒,看什么看,沒見過是吧?蘇麥子,我妹妹,春節(jié)后才來廠子的!你小子不許打她主意啊。大公雞沒答話兒,轉(zhuǎn)回目光,壞壞地盯著小茗,撇著嘴,做了個鬼臉兒,嘿嘿笑兩聲,悻悻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麥子壓低了聲音問小茗,這人誰呀?
一普通朋友。小茗淡淡地說,說了你也不認(rèn)識。
小茗還想往深了問,又有兩個胳膊文得花花綠綠的男人端著酒杯晃蕩過來,嚷嚷著要和小茗碰杯,其中一個還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喊小茗“嫂子好”。小茗瞪圓了眼,拉著臉,說誰是你嫂子呀,滾一邊兒去,再信口胡噴,撕爛你臭嘴!
大公雞發(fā)現(xiàn)了小茗的不友好,趕緊走過來打圓場,說讓你們倆胡言亂語,惹美女生氣了吧?每人罰三杯,下次再犯,連屁眼兒帶嘴一塊兒撕爛。兩人趕緊借坡下驢,先爽快地喝掉了,又分別倒上,和小茗碰了杯,也不管小茗喝不喝,說了對不起,嬉皮笑臉地走掉了。
小茗和麥子邊吃邊聊,看時間不早,就招呼老板過來,埋了單,帶麥子離開了燒烤店。
回廠子的路上,麥子到底沒有管住心里的好奇,很認(rèn)真地問,小茗姐,人家咋喊你嫂子呢?你有男朋友呀,是不是老早就和他們認(rèn)識?
小茗皺了皺眉,說男朋友嘛,算有吧,斷斷續(xù)續(xù)交往了差不多兩年,不過呢,也沒定下來,大家不在一個廠子,各自忙得要命,累得要死,見面機會都屈指可數(shù),扯拉著而已。
麥子瞪大了眼睛,說小茗姐,你不才19歲嗎?
不錯啊,是19歲呀,昏暗的路燈下,小茗不解地望向麥子,怎么啦?
19歲就交了兩年男朋友呀?!麥子無法相信。
嗨,我以為什么呢,原來說這個呀。小茗撲哧笑了。真是傻麥子,大驚小怪的,我還以為天塌了呢。再說吧,哪條法律規(guī)定19歲不能交兩年男朋友?外國很多地方19歲都結(jié)婚生娃了呢,我不過和玩具廠及附近廠子里的大多數(shù)女孩一樣,一來莞城打工就談朋友了而已。你想啊,談朋友不挺好嘛,AA制,誰也不欠誰,心里有了依靠和牽掛,出門也少受欺負。大家就這樣處著,不合適了一拍兩散,各不相欠。多好!
麥子還想問下去,小茗轉(zhuǎn)了話題,說壞了,我肯定有點喝高了,腦袋暈乎乎的,麥子你過來搭我一把。麥子閉了嘴,拉起小茗一條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小茗的身體真的軟綿綿的,看來她并不是在說謊應(yīng)付自己。
兩人進了廠區(qū),沿最近的一條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宿舍走。
鳳鳴玩具廠的員工宿舍是大宿舍,幾十人同住,這一點也比較像梨花鎮(zhèn)中學(xué)的女生寢室。麥子小聲說,小茗姐,我們到了。小茗模模糊糊應(yīng)一聲,松開了麥子。麥子又問,小茗姐你行嗎?我行——行的,小茗含混地回答。麥子從包里摸出鑰匙,摸索著擰開鎖,推門進到屋子里,耳畔就響起了姐妹們粗細不勻的呼吸。
屋子里一片漆黑。兩人不再吭聲兒,也不敢開燈,分開走向自己的鋪位。麥子摸索著走向自己的床鋪。爬上床去的一瞬間,耳邊傳來“撲通”一聲悶響,同時傳來了孫小茗凄厲的尖叫。
睡夢中的女工都被小茗的尖叫聲給嚇醒了。等有人摸到門后拉開燈,看見小茗已經(jīng)直挺挺地躺在了她床鋪前的水泥地上,面色慘白,五官都扭在了一起,汗水不停地流下來,仿佛陷在了巨大的疼痛里。原來小茗和麥子一樣睡上鋪,摸索著向上鋪爬,翻身上床的時候,手一滑,整個人背朝下,從高處重重地摔了下去。endprint
大家手忙腳亂上前,想著趕緊把小茗扶起來。還是文琪姐經(jīng)事兒多,大聲吆喝著“不要動啊”。她擺了擺手,囑咐拉長趕緊打120,一邊支使王婕和麥子去保衛(wèi)科,趕緊找值班的保安過來。
3
保安比120早來了幾分鐘,只看了一眼躺在水泥地上的小茗,就急赤白臉地問究竟怎么回事。小茗閉著眼,嘴巴一張一翕。人群有人咕嚕了一句,說可能從床上摔下來的,就再不見搭茬,而是都望著麥子。保安的目光跟著轉(zhuǎn)向了邊上抹淚的麥子。麥子吞吞吐吐地把如何出去消夜,小茗喝了酒的情況說了。保安逼視著麥子,說胡鬧嘛,深更半夜出去,還敢喝酒,咋不上天呢?這下消停了吧?等天亮董事長來廠子里,看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麥子的腦子里嗡嗡響,哄哄亂,差不多成了一鍋土豆泥,一時對答不上半個字兒來,只低個頭,躲著大家的目光,靠著身后的床沿,手足無措地抹淚。
這時候,廠里主管安全的劉總也陪120趕了過來。醫(yī)護人員分開眾人,領(lǐng)頭的醫(yī)生蹲下身子,解開小銘的衣服,邊上的人打開強光電筒。領(lǐng)頭的醫(yī)生仔細查看了小茗的傷情,站起來小聲和劉總交流了幾句,指揮著隨行的人,把小茗移上擔(dān)架,抬上了救護車。劉總招呼拉長、文琪姐和麥子,一起上了自己的車,跟著救護車,一溜煙兒往莞城市醫(yī)院急救中心趕。
宿舍里漸漸恢復(fù)了入睡的安靜,但誰都無心再入睡,而是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思緒萬千地盼望著天亮早點到來。
文琪姐和拉長、麥子等人趕到急救中心,小茗已經(jīng)安置下來,胳膊腿上都掛上了吊瓶。值班醫(yī)生問誰是傷者家屬,幾個人互相看了看,都愣神兒。值班醫(yī)生又問誰是帶隊的領(lǐng)導(dǎo),劉總答應(yīng)一聲,說我是我是,有要求您吩咐。值班醫(yī)生把一摞單子遞給他,說傷者我們接了,今晚和明天不需要家屬照料,這些檢查都需要馬上簽字和繳費的,先去辦一下吧。劉總哈著腰,說好的好的,謝謝醫(yī)生,我這就去辦。轉(zhuǎn)身還是拿出手機,壓低聲音打了幾分鐘電話。電話應(yīng)該是打給廠里更高領(lǐng)導(dǎo)的。劉總一邊嗯嗯地答應(yīng)著,一邊走到收費窗口,遞上繳費單子和銀行卡。等到里面把單子遞出來,再拿過來,交給了值班醫(yī)生。
這一過程里,麥子和拉長、文琪姐插不上什么手,一直守在病房門口,焦慮不安地望著醫(yī)生和護士進進出出,扎針,抽血,換藥。過一會兒,值班醫(yī)生走過來,說馬上拍個片子,需要把傷者推到影像科去,家屬可以過來搭個手。麥子她們站起來跟了過去。兩個護士推著小車,另一個舉著吊瓶,拉長、文琪姐和麥子兩邊跟著,進了電梯。也許因為時間已是下半夜,電梯里沒有其他人,一股冷氣吹過來,麥子打了個寒戰(zhàn)。到了二樓,電梯門閃開,護士再把小茗推出去,到影像科門口,護士示意麥子她們止步。等把小茗再推出來,又過了半個多小時,三個人趕緊圍上去,關(guān)切地望著護士,探問小茗的情況怎么樣。護士只是搖頭,也不說話,又和她們一起把小茗推回了病房。再走出病房,第一眼望向門外,麥子發(fā)現(xiàn)天光已放亮,窗外傳來了鳥叫聲,劉總正歪在病房外走廊里的一排椅子上打盹兒。
麥子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轉(zhuǎn)過臉來,說文琪姐,小茗她——她不會死吧……
文琪姐伸出右手食指,放到嘴唇上,做了個閉嘴的手勢。又伸出左胳膊,把麥子向自己懷里摟了摟,低聲說,怎么會?醫(yī)生和護士根本沒提起啊。文琪姐的語氣緩慢。她在安慰麥子,也在安慰自己。
到第二天中午,全部檢查結(jié)果都出來了,值班醫(yī)生讓劉總到掛號大廳的機器上去拿。劉總也幾乎一夜沒有合眼,滿臉疲憊,轉(zhuǎn)過臉向著麥子,說我搞不贏這個,年輕人腦子活絡(luò),你去弄一下吧。麥子答應(yīng)著,去了掛號大廳的機器前,按照機器上貼的提示輸入了就診卡上的ID號,按了開始鍵,一張張單子歡快地吐了出來,合在一起有20多張。麥子接單子時發(fā)現(xiàn)其中一張竟是化驗艾滋病的,心里泛起了嘀咕,搞不明白一個摔傷的人怎么和艾滋病扯上了干系。送交給值班醫(yī)生時想問一嘴,舌頭打了好幾個卷兒,硬是沒能漲起膽兒來。
值班醫(yī)生接過單子,簡單翻了翻,摞齊了,推到一邊兒,對劉總說,核磁和CT片子我早看過了,從這些單子上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新的問題,傷者除了皮外傷,大腦和心、肝、肺、脾等內(nèi)臟都沒有明顯損傷,也就是說,并不存在生命危險。但很不幸,傷者的胸椎第七節(jié)和第八節(jié)之間、第一節(jié)和第二節(jié)腰椎之間兩處出現(xiàn)了清晰的斷裂,需要通過手術(shù)用鋼釘固定,靜養(yǎng)上兩年左右。這期間她的生活是無法自理的,慢慢才能愈合,重新長好了。這個傷不會死人的,但很纏人,對傷者本人和家屬的毅力和耐心都是極大的考驗。弄好了,健康如初,活蹦亂跳地回來。弄不好,一輩子站不起來也完全可能。
麥子被迎頭澆了冷水,從頭到腳都拔涼拔涼的。她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昨天夜里還和她逗笑打鬧,喝起啤酒來那么爺兒們的孫小茗,一夜間竟然變成了眼前這半死不活的樣子,還說可能一輩子躺在床上再也站不起來,怎么可能!麥子向值班醫(yī)生提出進去看一下小茗。值班醫(yī)生搖搖頭,說現(xiàn)在不行,傷者這一遍檢查折騰下來,呼吸的力氣都沒多少了,而且下午就要手術(shù)固定,這會兒最需要絕對休息。你們留一人在這應(yīng)急,其他人可以回去休息,下午3點再過來吧。
劉總點頭答應(yīng)了,叮囑文琪姐在醫(yī)院守著,有急事兒隨時電話他,然后招呼拉長和麥子一起上了自己的車。
車子在廠辦門口停下來,劉總一溜兒小跑著進了董事長辦公室。又過了幾分鐘,董事長辦公室的人遠遠地喊麥子和拉長也過去。
麥子跟著拉長進了屋,一抬眼就看見了坐在桌子后邊老板椅上的董事長,董事長身后畫布上的下山猛虎兇神惡煞,怪嚇人的。董事長約摸40歲,紅臉膛,頭發(fā)桀驁不馴地支棱著,脖子和領(lǐng)帶之間拉開了很大的縫隙,一看就知才發(fā)過脾氣。這就是董事長啊,麥子心里想,自己進廠兩個月了,還是第一次見。
看兩人進來,劉總趕緊向董事長做了介紹。董事長的目光停在麥子臉上,沒好氣地問,你就是蘇麥子?都是你干的好事!你說,老子該怎么辦吧?
麥子有些木,沒想到董事長窩在心里的火兒第一個撒向了自己,低下頭,只管看著腳尖,呆愣愣地站在那兒。屋子里的氣氛很壓抑,像電影里戰(zhàn)爭爆發(fā)前夜的那種壓抑,麥子的手心都攥出了汗。endprint
老板桌上的電話突然響起來。董事長拿起聽筒,嗯嗯了幾聲,等對方掛了,扭頭說,越渴越給鹽吃,這不,安監(jiān)局的人來了,我必須趕緊去應(yīng)對一下。轉(zhuǎn)過臉對劉總說,醫(yī)院里的事兒交給你全權(quán)處理,我只要結(jié)果,出了人命和亂子,老子第一個把你開了。另外,盡快通知家屬。家屬到莞城后安排好接待,防止鬧事兒,影響廠子里的生產(chǎn)和形象。這次意外,這個蘇麥子有不小責(zé)任,這幾天就讓她在院里守著。還要通知下去,從今天起,全體員工下班后外出必須請假,說明真實理由,要向他們申明,出了大小事故,廠里概不負責(zé)。
到下午3點鐘,麥子和拉長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醫(yī)院急救室門口,并隨護士一起把孫小茗推到了手術(shù)室門口。小茗已完全清醒了過來,去往手術(shù)室的路上,她一只手死死地抓住文琪姐,仿佛抓住的不是文琪姐的手,而是一根救命稻草。嘴里不住地喃喃道:文琪姐,我好怕,我好怕啊……
小茗眼淚洶涌。文琪姐安慰她說沒事兒,小茗不怕啊。護士也幫腔,要小茗不要擔(dān)心,說骨頭里植幾枚釘子,聽上去好像很恐怖似的,但行內(nèi)人都知道,在現(xiàn)有醫(yī)學(xué)條件下,不過是普通的小手術(shù),就像從身上抓下一片死皮一樣普通,根本不如你想象的危機四伏。護士的語氣十分淡定。小茗的情緒安定了很多。
麥子一路跟著,心里泛起陣陣酸楚。到手術(shù)室門口,開門的護士禮貌地攔住了除醫(yī)護人員之外的所有人,叮囑他們在門外的椅子上候著,隨時聽從里面的調(diào)遣。麥子的心里又緊張起來。
小茗的手術(shù)進行了4個小時。其間劉總不停地坐下去,站起來,站起來,坐下去。一會兒又掏出手機,一個人去到門外空地上接打。麥子坐在椅子上守著,非常擔(dān)心醫(yī)生突然從手術(shù)室緊閉的兩扇門里伸出腦袋,告訴說小茗不行了或別的什么噩耗。一會兒也不敢離開。時間分分秒秒地流逝,等待如同一生般漫長。從麥子面前走過的每個人都腳步匆忙,沒有誰停下來,安慰一下這個被焦慮挾持的女孩。仿佛她是一個空心人。仿佛她不存在。
手術(shù)室的兩扇門每打開一次,麥子都會下意識地沖過去。但醫(yī)護人員報出的卻不是孫小茗的床號。麥子一次次悻悻地退回來,如坐針氈。
和麥子一起等候的人們陸續(xù)離開了,從門后探出腦袋的醫(yī)生終于報出了“37床”的召喚。醫(yī)生遞出一張單子,交代說,血液科,O型,3袋200CC的,要快!
麥子答應(yīng)著,顧不得向劉總和文琪姐說什么,一陣風(fēng)地跑去了血液科。不到10分鐘工夫,喘著氣,一臉緋紅地把三袋殷紅的血液交到了醫(yī)護人員手上。醫(yī)生點點頭,隔著口罩,向麥子豎起了大拇指,給了她一個滿意的微笑。
晚上7點1刻,小茗終于從手術(shù)室里緩緩?fù)屏顺鰜?,幾個人呼啦一下圍過去。由于實施了全身麻醉,小茗暫時還處于昏迷狀態(tài)。醫(yī)生安慰他們說,手術(shù)進行得還算順利,我們盡了最大努力,爭取到了可以說是最好的結(jié)果。至于患者能不能完全康復(fù),接下來更多取決于她后期的康復(fù)和鍛煉,或者干脆一點說,要看造化是否弄人,還要看她運氣如何。
麥子嘴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小腹下忽然泛出了源源的尿意,而且憋得難受,仿佛再撐下去幾秒鐘,整個膀胱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麥子這才記起自己緊張得大半天都沒有上廁所了,她雙手摟緊小腹,急匆匆沖進了走廊盡頭的女廁所。女廁所里已沒人影子,麥子忘了淑女形象,邊走邊撩裙子,人還沒蹲穩(wěn)當(dāng),尿水已經(jīng)飛流直下,眼淚也跟著撲簌簌地落上了面頰。
4
麥子總是想起孫小茗。即使小茗離開莞城回了老家,這種想起并沒有絲毫減輕,不單是因為她從開始就把小茗當(dāng)成了照見自己的鏡子,而是很多時候,麥子覺得小茗其實就是另一個自己,是同開在這個世界的兩生花。這半年來,麥子總聽見小茗說話,和老家原野上的麥子一起,一聲聲喊她回家,這聲響越來越明亮,越來越清晰,纏得麥子幾乎再聽不見別的聲音。麥子的腦殼都要炸了。
為什么這樣呢?太煩人了。為什么這樣呢?
麥子四下里找,還是找不到答案,就跟小茗打電話說了。小茗安慰麥子,說想什么呢,又不怪你,是我自己要去喝酒的,是你反復(fù)阻攔都沒攔住我的,是我自己從床上摔下去的,你一丁點兒責(zé)任也沒有啊。麥子又提出去臨漳去看小茗。小茗堅決地拒絕了,說你個傻麥子,廠子里恨不得一個工人當(dāng)兩三個用,怎么可能給你假?你還是在莞城等著吧,等我好了就去看你。到那時候呢,你要是在河南老家,我就去你老家看你;你要是嫁到美國去了,我就去美國看你;你要是移民火星了,我就去火星上看你。
小茗的笑聲從電話那頭傳過來。
孫小茗的爸媽從邯鄲乘火車一到莞城,就被蹲守在火車站出口的劉總拽上了車子。劉總沒直接送夫婦倆去醫(yī)院,而是先開去了玩具廠,因為董事長已經(jīng)等在辦公室里。董事長見到劉總引著兩個長相忠厚的中年男女進來,就知道一定是孫小茗的父母了。他從大班椅后起身轉(zhuǎn)過來,握著夫婦倆的手,說孫哥孫嫂,讓你們受苦了。小茗的爸媽受寵若驚,一邊應(yīng)答著,一邊心急火燎地詢問女兒的傷情和手術(shù)情況。
劉總接過話兒,說孫哥孫嫂可以一百個放心,小茗的手術(shù)前天就做完了。手術(shù)由莞城市醫(yī)院權(quán)威的骨科和神經(jīng)外科醫(yī)生主刀。手術(shù)十分順利,小茗現(xiàn)在已轉(zhuǎn)入普通病房,廠子里還派了人過去專門照顧她,正常情況下,過上一個多星期就可出院,再回去家里靜養(yǎng)幾個月,就又可以回來廠子里上班了。夫婦倆的情緒慢慢舒緩下來。
劉總把小茗爸媽讓到沙發(fā)上坐下來,倒了兩杯茶水,添了茶葉,放到他們面前,自己也在對面坐下了,干咳了一聲,把小茗受傷的情況從頭到尾講了一遍。劉總著重講了小茗下班后如何違規(guī)外出喝酒以及出事后廠里怎樣及時送醫(yī)院施救兩個方面,反復(fù)強調(diào)事故完全該由小茗負責(zé)。夫婦倆聽著,表情時而陰時而晴。小茗爸爸想爭辯幾句,張了好幾次嘴巴,還是嘆口氣,垂下了腦袋。小茗媽媽坐在那兒,不停地拿紙巾擦淚。
劉總又問夫婦倆還有什么要求。小茗爸爸說暫時沒有,就想盡快見到小茗。劉總的目光轉(zhuǎn)向了董事長。董事長點點頭,說也是的,一會兒讓劉總帶你們?nèi)グ?。之所以先把你們接過來,實在是因為我急著要趕去上海參加訂貨會,還不確定多長時間才能回來,想著你們大老遠來一趟不容易,我一定要見你們一面,親自給你們道個歉。我出差的時間里,你們有什么吩咐盡可以提出來,由劉總代表我處理。廠子正處于產(chǎn)業(yè)轉(zhuǎn)型升級階段,這兩年不太景氣,但請孫哥孫嫂放心,我們一定會按國家勞動部門的規(guī)定,給自己的員工提供最大限度的幫助和支持,一句話,寧可廠子委屈,也不能虧了員工。劉總聽著,不住地在一旁點頭,說就是就是,然后說請董事長放心,自己一定把事情辦好,就帶著小茗爸媽往醫(yī)院去了。endprint
小茗已從全身麻醉中蘇醒過來,脊椎里植入鋼釘?shù)牟课缓蛡诨馃频奶?,渾身動彈不得,只能咬牙忍著,實在忍不了時,就苦著臉呻吟幾聲??吹桨謰屪哌M來,小茗只喊出了一聲媽,就泣不成聲起來。
麥子把身下的椅子讓給小茗媽媽,自己喊了一聲阿姨好,很乖地站去了靠邊位置。麥子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神色疲憊。她獨自照顧了小茗一天一夜,幾乎沒合眼。小茗的呻吟攪擾得麥子只能攥著小茗的手,無力地安慰小茗,要小茗堅強些,說很快會好起來的,以此來減輕她的痛苦。小茗爸媽終于來了,麥子這一會兒只想找個地方躺下來,好好睡一覺去。
趕著劉總上廁所的工夫,小茗媽媽向兩個姑娘詢問小茗受傷的情況。她一邊聽,一邊對比劉總的說法,覺得確實沒有太多出入,知道鳳鳴玩具廠的領(lǐng)導(dǎo)沒有騙自己,臉色轉(zhuǎn)好了許多。等劉總再回來病房里,小茗爸爸鄭重地向劉總道了謝,說孩子不懂事,給咱們廠子也給劉總添麻煩了。劉總說孫哥您別客氣,我們的心是一樣的,都盼著小茗快點好起來呢。
看到麥子疲憊的樣子,劉總給廠辦打了電話,讓廠辦給文琪姐調(diào)一下班,安排她入院替麥子一晚。廠辦卻回電話過來,說張文琪不在班,打電話也關(guān)機,不知道去哪了。劉總很懊惱,嘴里叨叨說,這個張文琪,真是不趕趟兒。劉總叮囑麥子再堅持一下,才帶著小茗爸媽出門,把他們安排到醫(yī)院對面的如家酒店住下了。
當(dāng)晚的飯桌上,劉總對小茗爸媽說要和他們談一談廠子里對事故的處理意見。劉總說,按責(zé)任自負的原則,巨額手術(shù)費和住院費用都應(yīng)由小茗自己負擔(dān)的,廠子里考慮小茗在廠子里表現(xiàn)一向很好,又在農(nóng)村,愿意把這些費用和孫哥孫嫂在莞城期間的食宿花銷都承擔(dān)下來,再補償3個月的工資。小茗出院后,廠子里安排專車把小茗和你們送回老家,小茗和廠子的勞動合同就算是自動解除了。
小茗爸爸急了,從座位上霍地站起來,紅著臉,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您的意思是以后——以后的治療和康復(fù)都要自己花錢了?劉總一直賠著笑臉,說算是這意思吧,這一部分費用確實只能你們想辦法了,這是最好的結(jié)果,我們已盡了最大努力。另外,董事長臨出差時還特別留下1萬元人民幣,讓我轉(zhuǎn)交給二位,說算他個人一點心意。劉總說著,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兩個厚厚的信封,遞到了小茗爸爸面前??葱≤职植磺樵?,劉總加重了語氣,說孫哥啊,聽人勸,吃飽飯,萬一再生出什么枝節(jié),惹得董事長不高興,事情轉(zhuǎn)向壞的方向發(fā)展,到時候蛋打了,雞也飛了,你們哭可都找不著地方啊。劉總又轉(zhuǎn)臉看了一眼麥子,說你們也可以聽一聽麥子怎么說。
送小茗回老家的車子停在廠辦公樓門口。文琪姐、王婕、路月琴、拉長等人都調(diào)了班,和麥子一起趕來送行。相比一個多星期前,小茗的氣色好了很多,但人還只能像一根棍子樣兒直挺挺地躺在擔(dān)架上,麥子的心里像壓了一塊沉重的石頭。
姐妹們和小茗告別。望著車子轉(zhuǎn)個彎兒消失了蹤影,麥子的心里忽然空了下來。麥子恍然記起來,從小茗受傷到離開莞城快半個月了,怎么從沒見過小茗嘴里說過的男朋友的影子呢?大公雞和他那兩個胳膊文得花花綠綠的朋友也原地蒸發(fā)了一樣,小茗自己也從沒提起過半句,真太不可思議了。麥子癡癡地想,滿腦子云霧繚繞,劉總招呼她過去都沒聽見,虧了文琪姐一旁提醒,麥子才明白過來,疾步走去劉總跟前。
劉總板著臉,說蘇麥子,還記得董事長說過小茗的事故你也有不小責(zé)任吧?董事長責(zé)成廠董事會研究,決定給予你行政記過并扣除一個月工資的處分。念你在醫(yī)院照顧孫小茗期間表現(xiàn)尚好,也不再追加其他處分了,但這樣的事情絕不允許第二次發(f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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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出租屋的道路原本鋪的是煤渣,逢到雨天,腳下總汪著水。麥子是入冬后搬來這兒的,到第二年春天,煤渣路換成了水泥路,再下雨的時候,就變成了天上的水往下掉,地上的水四處流,一雙鞋子從廠子里踩到出租屋,早變成了一雙水鞋。自從搬來出租屋住下,這條小路已記不清自己身上留下了麥子多少腳印。這些腳印曲直、深淺不一,疊加起來,就構(gòu)成了麥子大部分的生活。
麥子通過一家中介找了這間出租屋。那時候她已經(jīng)離開了鳳鳴廠,接洽的房東是本地一位中年婦女,一口生硬的普通話,舌頭不會拐彎兒似的。房東第一次帶麥子去看房,路上就對麥子介紹,說房子是一個復(fù)式兩居,樓下一間放了些雜七雜八的舊東西,舍不得丟,又沒有更合適的地方放,就暫存這兒,上了鎖。自己出租的是客廳和樓上朝陽的臥室,臥室里有一張舊單人床,一張三斗桌。如果兩人住,需要自己再去買床。麥子說不用,就我一個。房東點點頭,又說要是不嫌麻煩,可以在廚房里煮飯吃的,有煤氣灶和抽油煙機。談價格的時候,麥子說自己才辭了工,還沒找到新的廠子,向房東提出優(yōu)惠一點。房東猶豫了一下,說已經(jīng)比周圍人家低很多了,不信你去打聽一下,看你這小美女面相好良善,就每月優(yōu)惠你100塊吧,不能再少了,權(quán)當(dāng)我找了個值班看門兒的人好啦。
談妥價格,麥子覺得真是撿了便宜。當(dāng)即簽了字,交了1個月押金和3個月房租,趕到工休,又給大公雞打了電話。大公雞過來看了,夸麥子眼光好,運氣好,出這么點錢,竟然找了個獨居小樓,真是交了財運和桃花運。麥子撇著嘴,說虧你還初中畢業(yè)呢,桃花運用到這兒,也不怕人笑掉大牙?大公雞說我沒說錯呀,不交桃花運,你能和我成為朋友嗎?去你的,麥子打斷了大公雞,說看美的你,狗屎運還差不多。
兩個人一路嬉鬧著去集貿(mào)市場買來了席夢思床墊、被褥和四件套,被褥的填充物是地道的新疆棉,白天太陽轉(zhuǎn)過窗戶的時候曬上被子,到晚上蓋身上,被子里還留有太陽的特殊味道,睡一夜醒過來,一天的疲勞消失得干干凈凈,麥子心里喜歡得緊。
但更多時候,出租屋是麥子一個人的世界。只有極少時,才是麥子和大公雞的二人世界。坐到出租屋靠窗的床沿位置,麥子慢慢地回味著和大公雞相識的過程,枝枝葉葉的潮水漲滿了心胸。麥子想,如果不是入秋后那一次去郵局給爸媽匯款意外碰到大公雞,命運怎會拐個彎兒把她泊在這兒呢?
入秋后的一天下午,麥子急匆匆趕到郵局的時候,已快到下班時間,隔著玻璃,營業(yè)員遞給她一張匯款單,指了指遠處靠窗的一溜兒大理石高臺,說那兒有筆,填好抓緊拿過來。麥子轉(zhuǎn)身走過去,抓過水筆去填單子,幾支被繩子拴著的水筆卻沒有一支能寫得出字兒來的。麥子不得不把目光投向了高臺一端低頭填單子的家伙,一邊擦汗,一邊心焦地等待著。那人填好了單子,丟下筆,抬起頭來,四目相對的瞬間,脫口就喊出了麥子的名字,說哎呀,真是稀罕,你不是春天在解放西街大排檔消夜的蘇麥子嗎?孫小茗的同事,真巧啊,竟然在這兒遇上你了?endprint
麥子也認(rèn)出了對方。竟然是只見過那一面就消失了蹤影的大公雞!
相遇來得突然,麥子不知說些什么好,矜持地點了點頭。大公雞又說,是給家里寄錢吧?要不要我?guī)湍闾??麥子笑了笑,說我自己來吧。柜臺里的女營業(yè)員又在催促,語氣十分不耐煩,說要下班了,你們還辦不辦?大公雞皺了皺眉,說那你趕緊填吧,我先過去辦。大公雞把水筆遞到麥子手上,轉(zhuǎn)身向柜臺走去。等麥子填好單子來到柜臺前,大公雞已經(jīng)辦完了,站在旁邊一直等著麥子辦好,一起走出了郵局。
陽光穿過密集的榕樹葉子,靜靜地照在兩個年輕人的臉上。在他們身后,郵局的大門“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了個嚴(yán)實,如同天堂或者地獄的大門關(guān)上了一樣。
大公雞提出找地方吃個飯,聊聊天。我請客,行不?看得出大公雞難以抑制的興奮勁兒。麥子也爽快地答應(yīng)了。兩人沿郵局門口的馬路往前走了一段,看到路邊的老陜面館,大公雞說就這兒吧。北方人肯定喜歡吃面。麥子說,你怎么知道我是北方人?大公雞說看唄,一看就知道啊。
麥子跟著大公雞走進去,在靠窗的桌子坐下。服務(wù)員走過來,遞上菜單,讓他們點菜,一邊給兩人各倒了一杯開水。大公雞讓麥子點。麥子推脫,說你點吧,越簡單越好,我東西南北都能吃,沒特別口味,也沒什么忌口的。大公雞問,要不來點啤酒?麥子愣怔了一下,說,來一瓶吧,你喝,我白開水好了。服務(wù)員又問要不要飲料,紅牛王老吉露露都有。麥子說不用,我就喜歡喝白開水。
兩人邊吃邊聊,說起各自的變化和境況,話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是轉(zhuǎn)到了孫小茗身上。麥子問大公雞,你和小茗不是老熟的朋友嗎?還有啊,小茗不是還有個男朋友來著,和你也挺熟絡(luò)的,怎么小茗摔傷和回老家,都沒見到你們出頭露面?也太不爺兒們了吧?
大公雞的臉唰一下紅了,忙不迭地分辯,說自己開始并不知道小茗出了事故,知道時小茗爸媽已來了莞城,黃花菜都涼了。大公雞去醫(yī)院看望小茗來著,臨出門卻硬生生地被小茗的男朋友劉思龍給攔下了。劉思龍惡狠狠地對大公雞說,丫聽我說啊,誰都不許去看孫小茗。看大公雞他們不解地望著自己,劉思龍說這個孫小茗如果好起來,會回來找我的,到時候我向她解釋好了。要是不回來呢,就說明她出了大問題,那也只怪她命不好。誰要是去了,黏上擺不脫的事兒,誰就自己兜著,以后跟我也不再是兄弟。大公雞只好訕訕地做了罷,心里雖然看不上劉思龍的做法兒,轉(zhuǎn)個念頭兒又想,這孫小茗是劉思龍的女人,和自己毛干系也沒有,去看望她也首先是因為劉思龍。既然劉思龍都反對去,再觍著臉要去,不是自找沒趣嗎?還是拉倒吧。大公雞說,在五金廠,劉思龍可是用拳頭打出來的老大,誰得罪了他都沒好果子吃,也甭想在廠子里混下去。說到這里,大公雞朝窗外看了看,才放低了聲音,神秘地對麥子說,你不知道吧?除了孫小茗,劉思龍還有5個女朋友呢,自己不伸頭兒就罷了,也不讓我們?nèi)?,肯定是?dān)心事情傳開了,其他的女朋友吃起醋來,亂成一鍋粥。
麥子的眼睛瞪圓了,不待大公雞繼續(xù)說下去,急忙打斷了他。還有5個女朋友?你沒搞錯吧?
當(dāng)然沒搞錯呀。大公雞伸出了一把手,在麥子眼前搖了搖,又伸出另一只手,加上大拇指,繼續(xù)說,算上孫小茗,湊夠整6個,每天搞一個,星期天還可以空下來去找個洗浴中心歌舞廳洗頭房逍遙自在呢。這有什么好奇怪的嗎?大公雞說完,嘻嘻地笑起來。
看你都用的什么臟詞兒,搞呀搞的,難聽死了。還有死劉思龍,這樣子玩女人不怕被抓了坐牢?
坐個屁牢!都是他女朋友而已,劉思龍又沒跟哪一個領(lǐng)證兒,更沒有結(jié)婚。大公雞一臉不屑。
餐館外的燈亮起來了,往來的人影比剛才稠密了許多。大公雞喝了點酒,一副二皮臉相地跟麥子說,《莞城晚報》早報過嘛,莞城這地兒男女比例已經(jīng)超過了1比9,全世界最高!你想想,這樣超高的比例,豬八戒還不都成了香餑餑唐僧肉?你來得雖晚些,可是好歹也大半年了,沒吃過豬肉,總聽過豬哼哼吧?街上走一遭,廠子里看一看,是不是這個比例?所以劉思龍同時交幾個女朋友也算不得稀罕事兒。
麥子撇嘴,使勁兒搖頭,說看樣子你這大公雞也是香餑餑了,老實交代,你是不是也有幾個女朋友?
男人誰不想啊,太牛了。要不,你先跟了我,給莞城的美女們帶個頭兒,行不行?
我呸!想得美。麥子又接著問大公雞,我總是大公雞大公雞地叫你,還沒問你叫什么名字呢。
哦,我叫楊三林,以后你就叫我老楊吧。
是嗎?真逗哈,誰給你取這名字,真難聽死了,你咋不叫楊森啊?軍閥楊森。麥子笑起來,我還是叫你大公雞好了。
隨你便啦,以后我就是蘇麥子的大公雞了。大公雞一副不在乎的表情。
好,那就這樣說定了,咱倆拉鉤。麥子放下筷子,先伸出了手。大公雞也把手指頭伸過去,鄭重地和麥子拉了鉤兒。
麥子又一臉鄭重地問大公雞,你給我說實話,小茗她們——就是劉思龍的那些個女朋友之間,知道對方也是劉思龍女朋友嗎?
大公雞想了想,也正經(jīng)起來,說對不起啊麥子,這個我真不知道。剛才已經(jīng)說了,劉思龍真的沒有和任何一個領(lǐng)證兒,都是女朋友關(guān)系而已,AA制,好聚好散,最多說他道德敗壞罷了。而且劉思龍人高馬大的,又帥又狠,喜歡他的女孩子多了去,不在乎誰個不理他。他在乎的是哪一個鬧將起來讓他丟面子。不像我,慘不忍睹,女孩子橫豎都看不上眼。我就奇了怪,要說我楊三林不挺好的嘛,善良,熱心腸,又不瞎鬧胡搞。唉,人心不古呀。說著,做出了一臉苦相,逗得麥子差點笑出了淚兒。
兩個人又聊了些各自在廠子里的事兒,互相留了電話,還約好了周末一塊兒去城里玩兒。大公雞要送麥子回廠子,麥子說又不遠,送個啥呢,姐妹們撞見了還以為我在和你耍朋友,到時候,我可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說不清就不說唄,大公雞說,有什么好避諱的,耍朋友又怎樣?
關(guān)鍵我們根本沒有耍朋友嘛。麥子搖頭。
兩個人在飯店門口分了手,各回自己廠子。走到廠子門口,包里的手機響了,麥子按了接聽,果然是大公雞,問她到了沒。麥子說謝謝,已經(jīng)到了。大公雞又說那你好好休息,以后有需要盡管吩咐,不許不理我啊。麥子說怎么會,掛了電話,心里仿佛被甜蜜盈滿了。endprint
到了入冬,麥子對大公雞的提防和隔膜早不見了,但凡有閑,兩人幾乎黏在了一起,快到了須臾離不開的地步。姐妹們逼問麥子是不是和大公雞處了朋友,是不是那個過了。麥子滿臉緋紅,矢口否認(rèn),卻掩不住一臉快意,走路都哼著小歌兒。
現(xiàn)在想來,那段日子真是美好啊。無憂無慮,看太陽也每天都是新的。才兩年多過去,卻似乎已是白頭的過往了。
6
天氣遲遲不見轉(zhuǎn)涼,鳳鳴玩具廠的寒冬卻提前降臨了,而且分外寒冷。接單銳減,機器轉(zhuǎn)不開,幾千工人嗷嗷待哺,等吃飯,等發(fā)錢,眼一閉一睜就是小50萬,這可是要命的事兒。董事長再無心去欣賞身后的下山猛虎,而是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圍著老板桌團團轉(zhuǎn),聲嘶力竭地打電話,一夜間頭白了一小半兒。各地的銷售員磨破了嘴,跑斷了腿,也不見絲毫起色。雖然董事長老早就叨叨著轉(zhuǎn)型升級什么的,但寒冬來得如此之快還是大出他的預(yù)想。中央政府拍出來的那4萬億是指望不上的,就算地方再配套4萬億,到他這兒也分不到一杯羹,拖下去大家就只有一起死的份兒。必須狠下心來減員增效了。
減員增效動員大會在麥子他們車間里舉行。全廠員工都被召集過來,所有空地都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員工的白色工服都沒來得及脫去,偌大的車間眨眼之間就被白色占領(lǐng)了,恍如一座遍地羊群的草原。污濁的空氣里卻不見草原的清新,只有緊繃著的焦灼不安,仿佛擦一根火柴就能點燃一樣。
董事長站在車間中心位置,劉總把手持的話筒舉到嘴邊,揚起手臂,邀請離得遠的員工盡量往前湊。前邊的人實在太多,更多的員工只好站上了停轉(zhuǎn)的機器,把車間又從草原又變回了人山人海。劉總要大家安靜,簡單講了幾句會議紀(jì)律,就把話筒遞給了董事長。董事長面色鐵青,咳嗽幾下,打開秘書遞上的文件夾,結(jié)合一堆產(chǎn)銷和回款數(shù)據(jù),啞著嗓子分析了廠子面臨的嚴(yán)峻形勢。
終于到了圖窮匕首見的地步,董事長顫抖著聲音講道:這次裁員,將有70%的兄弟姐妹不得不暫時離開鳳鳴廠,尤其入廠工作不滿12個月的新員工和年齡超過35周歲的老員工,要一刀切減下去。作為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和董事長,我勞宗曦感到無比羞愧,無比難過。這里當(dāng)然有美國和歐洲遭遇金融和經(jīng)濟危機,廠里外銷產(chǎn)品訂單大幅度減少的原因,但最主要還是我本人缺少對市場的前瞻性判斷,忽視了居安思危所造成的。在這里,我給兄弟姐妹們道歉了。事情來得太過突然,為了給大家留個緩沖,廠里決定補償每位員工一個半月的工資。愿意回原籍創(chuàng)業(yè)的,廠子里承擔(dān)大家回鄉(xiāng)的火車硬座票費用。繼續(xù)留在莞城工作的,職工宿舍可以免費使用20天。少部分留在鳳鳴廠工作的,工資調(diào)減20%,也不再提倡大家加班,不再發(fā)放加班費。對我本人來講,裁員確實是不得已而為之,是撕心裂肺、剜肉剔骨的選擇,是窮途末路的選擇,也是壯士斷腕的選擇,因為不如此,鳳鳴廠只有死路一條。我想說的是,廠里只是請大家伙一起來分擔(dān)危機,暫時離開是為了將來更好地回來,一旦廠子轉(zhuǎn)型成功,我勞宗曦一定再把大家伙全部請回來!
董事長話語哽咽。他放下文件夾,站起來,向著四個方向,各鞠了一個大躬。
來廠子里大半年了,麥子才知道董事長叫勞宗曦。這勞可是個不太常見的姓,在梨花鎮(zhèn)念書的時候,自己也有一個姓勞的同學(xué),還和他打過幾次羽毛球,說過幾句話。半個學(xué)期后,勞同學(xué)就在一次周末回家的路上,被對面風(fēng)馳電掣般駛來的摩托車生生給撞死了。這兩個姓勞的人之間有關(guān)系嗎?念頭一閃而過,麥子已經(jīng)無暇理會,她和所有姐妹一樣,腦子里一片茫然。
董事長和劉總離開了很久,員工也都低頭沉默著,陸續(xù)走出了車間。麥子隨著大家往宿舍走,深一腳淺一腳的,仿佛不是走在太陽下,而是走在黑漆漆的漫漫長夜。
路月琴和王婕已等在鋪位前。她們心里早想好了,沒有了加班費,一個月忙到頭來掙3000來塊,除下生活花銷,留給家里的也剩不下幾個了,與其這樣耗著,還不如借此機會另尋他路呢。老話兒說,樹挪死,人挪活,大不了轉(zhuǎn)去深圳惠州,或者回老家去,還能壞到哪里呢。最不濟了我就去解放西路上那些休閑中心,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到,掙錢不少,還不用累死累活……不待王婕繼續(xù)往下說,路月琴就轉(zhuǎn)過臉,張大了嘴巴,看陌生人那樣望著她。王婕知道自己情急之下說走了嘴,又看到麥子走進來,趕緊住了舌頭。
吃過晚飯,麥子找了個僻靜的地方給大公雞打電話,還沒有出聲兒,就抽泣起來。大公雞有些慌神,趕緊問她怎么了。麥子這才抽抽答答地大致說了。大公雞聽完嬉笑起來,說不就是裁幾個人嘛。莞城這地兒到處都在裁人,也到處都在招人,每天都有新工廠掛牌,也每天都有老廠倒閉,被裁就像腦袋撞樹一樣平常。工作的事兒你放心吧,我來幫你搞定。麥子止住了哭?;厮奚岬臅r候,迎面碰到文琪姐出門,麥子抹干淚,強作笑容,叫了一句文琪姐。文琪姐住了腳,打趣她說,我瞧著怎么沒看見你,原來躲出去哭鼻子去了呢。隨后又說有個老鄉(xiāng)打電話過來,約我出去急著說點家里事兒。剛才你出去這會兒,我跟月琴和王婕她們叮囑過了,要她們也托老鄉(xiāng)和要好的朋友問一問,看能不能幫著找個新廠子,你也問問大公雞,聽說他們五金廠比這邊的境況要好些,也不知道現(xiàn)在招不招新人。這么多相識的朋友,大家一起想辦法兒,總能邁過這個坎兒的。文琪姐又拿出紙巾,替麥子蘸去眼角里的淚痕,把麥子摟到懷里,細聲道,去洗一洗,先睡個好覺,天大的事兒等明天再說,好嗎?麥子嗯嗯地答應(yīng)著,覺得文琪姐的整個身子都在顫抖。過了好一會兒,文琪姐才松開她。一直望著文琪姐的背影消失了,麥子這才轉(zhuǎn)身回去了宿舍。
到周五下午,麥子接到了大公雞的電話,說晚上請她消夜,順便聊一聊工作的事兒,地點就定在他們第一次認(rèn)識的解放西街那家大排檔。
麥子答應(yīng)了,去之前還特意穿上了喜歡的薰衣草花的棉布長裙,搭一件牛仔小外套,白色耐克鞋,化了淡妝,仿佛換了個人。大公雞一見到麥子,眼睛一亮,直直地豎起了大拇指,說我媳婦兒,真漂亮!這一回,麥子沒有馬上反駁,只是嬌嗔地白了大公雞一眼。
兩個人商量著點了菜和燒烤,大公雞又要了一瓶雪花冰啤,就邊吃邊聊起來。大公雞不再嬉皮笑臉,而是鄭重地問麥子愿不愿去他們贏合五金廠。五金廠當(dāng)然以生產(chǎn)五金件為主,主要是冰箱、空調(diào)和飲水機等上邊的一些金屬配件,技術(shù)要求也不高,初中文化足夠了,但因為金屬件都比較糙,拿起放下的,挺累的,尤其女孩子,幾個月下來,皮膚不美了,手指頭也變粗了。工資比鳳鳴廠多些,也是每天8加2趕班,食堂提供一頓工作餐,但不像鳳鳴廠,有自己的職工宿舍,需要自己花錢到外邊租房住,這樣算下來,和原來也差不到哪兒去。我跟車間主任說好了。你要是愿意,就趁著這幾天的空閑,到附近找個房子,東西搬過去,安定下來,下周就可以去上班。要是不愿意呢,咱們再看看其他廠,不過我可聽說鳳鳴廠這樣遇到大麻煩的廠子越來越多了,如今想找一份清閑又賺錢的活比去年更難。何去何從,你自己思忖吧,反正我會幫你到底的。endprint
麥子想了想,說就先去你們廠子干也好。不過丑話說到前邊,不許你欺負我。大公雞說怎么會,我喜歡還喜歡不過來呢,誰欺負你,我剁了他狗爪子。
麥子知道大公雞又在討好自己,心里卻暖暖的,忽然理解了小茗給她講過的對女孩子交男朋友的看法。大公雞可以做自己的男朋友嗎?麥子的心里亂打著鼓,鼓點兒時而急促,時而猶疑,時而忐忑。唉,就這樣先處著吧,遇事也好有個商量和分擔(dān),總強過一個人擔(dān)著。不知不覺地,麥子心里的小車竟然駛上了孫小茗的軌道。
再分手,麥子主動上前擁抱了大公雞。這是大公雞沒想到的,少女特有的氣息瞬間彌漫了大公雞的身心,讓他的身體不自主地顫抖了一下。一直到麥子消失了背影,大公雞還心潮蕩漾,愣愣地站在馬路邊,很久都沒有離去。身后溫港休閑中心里的姑娘顯然注意到了這個小伙子,拉開半扇玻璃門,漏出一張粉嘟嘟的臉,擺著手,大聲地招呼:“帥哥過來按摩啊。”
大公雞仿佛沒有看見,旁若無人地從門口走了過去。
7
還真叫大公雞說對了。麥子去到贏合五金廠做的活真沒多高深的技術(shù)含量,不過是把機床那邊傳送過來的一些用在冰箱上的快速接頭對接并擰緊,檢驗其緊實程度,不合格的挑到一邊去。這是一項干起來挺累的活兒。好在麥子雖然看上去瘦弱,最不缺的卻是力氣,又能吃苦,做得倒也順風(fēng)順?biāo)?。只是時間一長,難免覺得枯燥,偶爾會向大公雞抱怨,說累死了,沒意思死了,說自己不好看了,手指頭也變粗了,還伸到大公雞面前讓他看。大公雞點頭,說果然是。抓起麥子的手,放到自己嘴唇邊吮了吮,繼續(xù)說,甜的嘞。又伸出右手食指,輕輕刮一下麥子的鼻梁,自己嘿嘿笑起來。
入臘月,麥子又一次給家里打了電話,跟媽媽商量回家過年的事兒,麥子心想著回去看看,又心疼花銷大,來回要一兩千塊,夠弟弟豆子一學(xué)期的生活費了。電話照例先打到鄰居家,請鄰居去喊麥子爸媽過去等接聽,過一會兒,麥子再次打過去。媽媽的聲音從電話里傳過來的時候還喘息粗氣,麥子的眼前浮現(xiàn)出媽媽急切奔跑過來的畫面,心里泛起一陣陣?yán)⒕?。上次打電話的時候,麥子還囑咐媽媽,盡快讓爸爸拿上自己寄回去的錢,去梨花鎮(zhèn)的手機店里買一部幾百塊錢的老款式手機回來,再買個SIM卡裝上,把卡號告訴自己,自己從這邊給充上話費,這樣聯(lián)系起來和說點什么事兒都方便很多,看來爸媽還是心疼錢,一直沒舍得。
麥子問爸爸的身體怎么樣了。媽媽一肚子埋怨,說老樣子,整天病懨懨的,死頭綿羊一樣,還老咳嗽,讓他去鎮(zhèn)上醫(yī)院查比揭他天靈蓋還難,就一直拖著,也不知他心里打的啥九九。麥子又了問奶奶和豆子,還提醒媽媽,說爸爸得的肝病,最不能氣,一定別跟爸爸慪氣。末了才問媽媽春節(jié)還要不要自己趕回去過年。媽媽回答得爽利,說不要回來,回來干嗎呀?票難買,折騰,盤纏又貴,一個破年,有啥好過的,家里四面八方花錢,能省就省吧,再說去莞城也才一年,家里有我和你爸,你就安心留那邊上班吧。過兩年回來也不遲,或者找其他閑時也行。麥子說那好吧媽媽,您記住啊,有什么事兒一定打我電話啊。
掛了電話,想到春節(jié)要一個人在莞城過,麥子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有一場雪要落下來,抬頭看天,卻一片月朗星稀。麥子又想,幸虧還有大公雞,要不然,自己在這個千里遙遠的城市,豈不就像汪洋中的一條船?
大公雞很長時間沒有到麥子的出租屋來了。他也忙得四蹄兒朝天的,上班,加班,還要摻和一幫狐朋狗友。麥子提醒他少跟劉思龍那幫人混,說你和他們不是一路,早晚吃大虧。大公雞不聽麥子,說你一丫頭片子懂什么,這個世界上不能得罪的就是劉思龍這樣的壞人。這種人占有欲和報復(fù)心極強,他一招呼,誰都不敢不去的。反正心里知道就好了。
大公雞來這兒的時候,和麥子經(jīng)常老半天窩在屋子里,吃飯,說話,嬉鬧。興致來了,也一起親密。大公雞可以抱她,可以摸,可以摟她一起睡,但麥子無論如何也不允許大公雞突破最后一條防線。大公雞情緒有點兒失落,問麥子是不是信不過他,要怎樣才信他。麥子說,我信你呀,不信你就不和你一起了。但是,我才17歲。17歲!你懂嗎大公雞?女孩子17歲不是可以玩這個的年齡。等滿了20歲,我就把自己給你??涩F(xiàn)在,你得等下去。真等不下去,你就走吧。你因為這個走了,我會傷心,但我不會攔你。我能理解你,也祝福你。大公雞說,聽麥子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那我就等你,就守著你吧。守著你一天天長大,長到20歲,長成我媳婦兒。
和麥子一個車間的質(zhì)檢員管涵卻不愿等。管涵想要現(xiàn)成的。麥子一進車間就被管涵盯上了,只是麥子一直沒發(fā)現(xiàn)而已。
在五金廠的車間里,麥子確實忽視了管涵的存在。麥子不認(rèn)識管涵,當(dāng)然也不認(rèn)為有一天會和他產(chǎn)生瓜葛。直到有一天,拉長過來找麥子,要她到質(zhì)檢那邊兒找一下管涵,麥子才知道負責(zé)這個車間的質(zhì)檢員叫管涵。麥子找到管涵的時候,管涵正低著頭一件一件測試流水線上傳過來的產(chǎn)品。
麥子站在那兒,叫了一聲“管工好”。管涵抬起臉,從工位上站起來。由于口罩遮住臉,麥子只看見了管涵眼睛的冷光一閃。那光像一把劍從麥子臉上劃過,麥子低下頭避開了,說拉長讓我來找您。管涵把口罩向下拉了拉,露出了嘴巴。管涵說,你這條線上的產(chǎn)品質(zhì)量有很多問題。不少接頭的牢固度不夠,問題應(yīng)該是出在你這個環(huán)節(jié),是你精神不夠集中,還是技術(shù)不熟練?按廠里的有關(guān)獎懲規(guī)定,我寫到記錄上,你這個月的大半工資可是沒了啊。麥子嚇得吐了下舌頭,趕緊問,那——那怎么辦?一定要全部返工嗎?麥子抬起頭,用祈求的目光去看管涵,發(fā)現(xiàn)管涵的目光正賊溜溜地盯著自己起伏的胸脯,不由臉紅起來。管涵發(fā)現(xiàn)麥子看穿了自己,不但沒有收斂,反而更放肆地盯著那兒。麥子又叫了一聲“管工”,管涵才把目光移開了,望著麥子的臉,說這次我就不記了,你把這些都拿回去,利用加班的時間重新過一遍,過完送回來給我。以后不能再出現(xiàn)這樣的問題了。管涵從工位上遞過來退回的一大袋產(chǎn)品的時候,順手捉住了麥子的手。麥子猶豫了一下,用力抽出來。轉(zhuǎn)過身,趔趄著身子,把東西拿去了自己的工位。走了好遠,麥子感覺到管涵的目光還一直粘在自己后背上。流氓!色鬼!麥子在心里咬牙切齒地罵了句。endprint
麻煩的是,管涵從此盯上了麥子。只要上班,麥子總能發(fā)現(xiàn)管涵賊溜溜的眼睛環(huán)繞著自己,盯著她的前胸后背,盯著她身體的每一個地方,讓她如芒刺背,暗自叫苦不迭。管涵還尋找一切機會,試圖接近和騷擾麥子。
屋子里和平時一個樣子地靜。陽光照進來,亂丟在地上的鞋子,敞開的柜子里張掛的衣服,墻壁上的范冰冰,各自守著自己的位置,互不干擾地對望著。杯子里的水涼下來,麥子起身,過去倒掉了,又換了一杯熱水,放了些茶葉進去,才坐回原來的地方。
這季節(jié)從窗戶里望出去,除了一小塊兒干涸的稻田,更多的是散開去的兩三層結(jié)構(gòu)的小樓。這些小樓的另一名字叫小產(chǎn)權(quán)房。多是早年間當(dāng)?shù)剞r(nóng)民自掏腰包在責(zé)任田或宅基地上建起的,水泥灌頂,混凝土墻,外墻貼一層特土鱉的白色馬賽克,一邊供出租,一邊耐心地等待政府來拆遷。麥子與房東說好了長租,所以房東除了按約每年4次上門收租金,其他時間從沒來過。麥子獨租,回到屋子里,關(guān)起門,可以做自己的女王,做自己的公主,也可以做自己的小乞丐,自由地哭,潦草地亂扔?xùn)|西,也可以大半天坐在窗前,望著窗外的天空、稻田、屋頂和偶爾飛過的麻雀發(fā)呆。比起在鳳鳴玩具廠,麥子覺得吃些累少掙點錢,只要能守住這間屋子里的自己,也挺好的。
但這世上很多事兒,可不都如想象的美好。仔細想來,所有的事兒都不過是上帝手心的骰子而已,上帝啥時不高興了,忽然撒下來,落在你頭上,就成了你命運的一部分。在這一點上,麥子不例外,文琪姐也不可能例外。這比小茗喝多了酒不小心從床上摔下來更讓麥子沮喪和絕望,仿佛把她一下子扔進了冰窟窿,凄愴寒骨,腳下踩不著底兒,透口氣都困難。
晴天里落下一聲霹靂:文琪姐竟然一次吞下了兩瓶安眠藥。麥子接到王婕電話,和大公雞一起急匆匆趕到莞城市醫(yī)院急救中心,就只看到了文琪姐被白布單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冰冷尸體。這個地方是麥子熟悉的,她從這兒把小茗送回了老家,這一次又來送文琪姐。麥子沖動地喊一聲“文琪姐”,扒開眾人,上前掀開白色布單,就看到了文琪姐的一張臉——仍然是麥子熟悉的那張臉——白凈,安詳。沒有麥子想象中的痛苦、掙扎和扭曲。文琪姐的嘴角微微翹著,帶一絲兒笑意,仿佛死亡是涼爽的夏夜,她此去不過是乘涼去了。又像在跟麥子說自己走得平靜,了無牽掛。麥子呆住了,淚眼婆娑,雙手掩面。還是大公雞擠過來,從身后摟抱著她,用力扯開了她的手。
麥子、王婕等幾個女孩子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其他人沉默著,一起把文琪姐推進了莞城市醫(yī)院的太平間。文琪姐的家人正從川西老家日夜兼程趕來見她最后一面,撕心裂肺哭一場,再一路護送她進火葬場的焚尸爐,讓她的魂魄化作一縷青煙隨云彩飄散,肉體則縮小成一盒骨灰,跟著他們回到群山的皺褶里。
這是麥子在莞城度過的第三個春天。這個春天,麥子忽視了身邊的花開花落,因為文琪姐的死成了麥子心中的結(jié)兒。麥子試圖解開它,一次次地從里向外,又反過來從外向里,卻找不出頭緒。她想找找身邊的人問個清楚,又明顯地感到了每個人眼睛里的猶豫、躲閃。好像每個人心里都清楚得很,又愣是憋著,一字兒也不對麥子說出來。麥子心里發(fā)慌,干脆給遠在河北臨漳鄉(xiāng)下養(yǎng)病的小茗打了電話。
經(jīng)過差不多兩年的靜養(yǎng)和康復(fù),小茗的狀況好了很多。按小茗自己的說法兒,剛回去那會兒,直挺挺地干躺在硬板床上,僵尸一樣,不能動彈,仿佛又回到了嬰兒時期,吃飯穿衣要爸媽伺候,大小便也要他們清理和擦洗,想死的心思就枝枝葉葉從身體里長出來,翻來覆去折磨著她??墒侨硕紕訌棽坏茫阌秩ツ膬核滥??
麥子說小茗你別瞎想哦,千萬不能像文琪姐那樣稀里糊涂地就把人命送掉了。
唉。小茗嘆一口氣,說文琪姐和我一樣,都是苦命人。她心里的苦只有我知道,這下她終于解脫了,然后自己也泣不成聲起來。
麥子不好繼續(xù)問,她把手機放在耳邊,一直等小茗平復(fù)下來,才叮囑小茗答應(yīng)自己,要好好養(yǎng)病,早日恢復(fù)健康,回到莞城,回到姐妹們中間來。麥子還告訴小茗,說現(xiàn)在自己和大公雞在一起很開心。小茗說大公雞這家伙挺好的,心細,暖男類型,你要好好珍惜哦。聽麥子嗯嗯的答應(yīng)著,小茗又讓麥子不要掛念,說自己雖然還必須見天躺在硬板床上,但已經(jīng)可以在父母的幫助下解大小便了。當(dāng)然,奢想回姐妹們中間還是太早了,也許要到猴年馬月了。
對了小茗,麥子說,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生了什么毛病,總是聽見老家田野里的麥子,還有你呀其他什么人呀,一起喊我的名字,要我回家去,仔細聽,又什么都沒了,真是奇怪得很。我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去看了好幾個耳鼻喉科醫(yī)生,醫(yī)生也沒說出個道道兒來。其中一個醫(yī)生給我檢查后,張嘴就胡說八道,說我可能患了抑郁癥,讓我再去看心理醫(yī)生,真是活見鬼了。我可是長這么大感冒也很少得過,吃得香,睡得下,哪里有抑郁的影子?說不定他才抑郁呢!
兩人都對著電話笑起來。那個——那個叫劉思龍的聯(lián)系過你嗎?麥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吞吞吐吐地問了一句。話一出口,又立刻后悔了——這不是哪兒疼打哪兒嗎?
小茗倒沒有覺得意外,只問了一句是該死的大公雞告訴你的吧,就沒等她回答,也沒有責(zé)怪她,而是說,自從出了事之后,劉思龍就從沒聯(lián)系過我,我也沒聯(lián)系他,以后你也再不要向我提起他。我們已經(jīng)兩清了。
8
跳槽到五金廠后,麥子已經(jīng)很少去玩具廠。大半年的日子里,大家各忙各事兒,各掙各錢,一兩個月才有那么一個機會聚到一塊兒,打鬧玩耍,分享對方的喜悅,互訴心中的委屈。在這個過程中,除了和自己一樣越來越少言語,麥子并沒感覺到文琪姐有啥別的變化,她總那么貼心,替姐妹們著想,怎么忽然自殺了呢?而且一次吞下兩瓶安眠藥,這么決絕,明擺著一點兒余地也不給自己留的架勢。
麥子又?jǐn)?shù)次在電話里問小茗。小茗照例支支吾吾地應(yīng)付她。偏偏麥子一根筋兒。這個結(jié)兒在心里時間越長,就越焦慮和糾結(jié),越希望搞個清楚。
到底還是大公雞在麥子的一次次糾纏和哀告下舉了白旗,向麥子坦白了一些真相。麥子說大公雞,你把文琪姐的秘密說給我,我也把自己的秘密告訴你。咱倆扯平,這樣行了吧?endprint
大公雞告訴麥子,說張文琪早幾年來廣東打工,先在深圳,后來就來了莞城,前兩年在老家嫁了人。男方和她家前后村,隔一條小河,這邊敞開了喊一嗓子,那邊大人孩娃都聽得清,兩家算是知根知底。眼看都老大不小了,趁著春節(jié)前后都在家,有熱心的鄰居撮合,張文琪和男人見了面,聊了各自的情況和想法兒,互相看對方還算順眼,就直奔了主題,男方家里拿了6666元錢的彩禮送來,討個吉利,定親連帶結(jié)婚一塊兒辦了。兩人約好了,婚后張文琪繼續(xù)去莞城打工,男方留家里照顧四個老人。山里交通通訊雖說很不便,兩人倒也沒生出什么波瀾。張文琪是廠子里出了名兒的實誠人,上班累死,下班睡死,沒鬧過一絲花邊緋聞傳出來,對有意撩撥她的男工不光不搭茬兒,還躲瘟疫一樣遠遠躲開。但是,張文琪畢竟是嘗過禁果的年輕女人,青春的身體何嘗不渴望異性的撫慰?她又如此害羞,用無形的繩子捆綁嚴(yán)實了自己的欲望,身體里仍有萬千螞蟻蠕動。真是太煎熬了。這兩年,莞城大街小巷忽然冒出了好多的成人用品店,傻子都能看出那都是對著這些年輕氣盛的外來打工男女開的。開始的時候,大家偷偷瞄著看稀罕,后來多了,也就沒誰去太多留意了。張文琪姐一定也偷偷地去看過,回來后偷偷去淘寶網(wǎng)購了一件帶震動功能的女用成人器具,悄悄藏到了小柜子里,實在忍受不住身體里洶涌的欲望時,才拿出來,按著爛記在心里的使用辦法,偷偷用一次。張文琪以為鑰匙在她手上,那就是一個她個人的秘密。獲得過身體的滿足后,她還不止一次暗自得意過。
這個秘密卻被保安王劉山窺破了。春天的一個上午,廠子的總經(jīng)理來到保安部,說自己上星期接到一車間報告,丟了十幾臺代工的小米平板,車間主任懷疑被當(dāng)班的員工順走了??偨?jīng)理安排保安部趁著大家上班,打開工人們各自的小柜子暗查一下,看看能否查出個蛛絲馬跡來??幢0膊恐魅蚊嬗须y色,總經(jīng)理很不高興,說又不是讓你們敲鑼打鼓轟麻雀,是悄悄地查,查出證據(jù),就沒誰敢說什么,查不出,也神不知鬼不覺,有什么為難的?查完了我再去向工人解釋,大家都會理解的。誰不理解也好辦,那就請他滾蛋。
保安們只好硬著頭皮分頭行動,王劉山和另一個保安被安排去暗查文琪她們的宿舍。兩個人拿出保安部保存的鑰匙,仔細核對編號,一個接一個地把員工們的小柜子打開了,王劉山就在這個過程中看到了張文琪藏在柜子里的成人器具。王劉山本想喊另一保安過來看稀罕,嘴張到一半,又停住了。他悄悄把張文琪的東西放到了包里,并且留下一張寫有“東西我拿走了”幾個字和自己電話號碼的紙條兒,鎖上了柜門。
這樣的搜查到底沒找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想想也是,即便東西被某個員工順走,誰會傻到把贓物放到自己使用的柜子里存著呢?那不是給自己招麻煩嘛。話說回來,總經(jīng)理這樣做本身就是對員工的不信任,說嚴(yán)重了其實是違法的,職工們要因此鬧起來,就不是十幾臺平板的事了。董事長了解到情況后,及時給予了制止,并且在董事會上批評了總經(jīng)理,還通過短信向全廠員工通報了情況,鄭重地道了歉,建議大家下班后各自檢查一下自己柜子里是否少了東西。如有丟失,報到廠子里,廠子里全價賠償。工人們十分憤怒,后來看董事長和廠子里的態(tài)度比較真誠,才緩和下來。只有張文琪,接到廠子里群發(fā)的信息,腦子里嗡的一下,立刻變了臉色,挨到下班時間,換了衣服,匆匆趕回宿舍,打開柜門,就發(fā)現(xiàn)了王劉山的那張紙條兒。張文琪驚出了一身冷汗。
文琪姐對王劉山不陌生,平時經(jīng)??吹剿谏a(chǎn)區(qū)和生活區(qū)里晃悠,穿一身灰制服,三十七八歲年紀(jì),不愛說話,個子敦實,皮膚黧黑,有點偏胖。張文琪沒有驚惶地打電話過去,而是先發(fā)了短信,提出約個時間討回自己的東西。王劉山?jīng)]有回復(fù)。張文琪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未眠,后悔得在心里把自己殺死了幾十次。
第二天清晨,張文琪等到了王劉山的回復(fù):“星期天下午3點整,解放西街四季青快捷酒店304房間。你一個人來。”
張文琪知道這條回復(fù)意味著什么,但她不能不去,東西在人家手上,就是把柄在人家手上,萬一傳揚開來,或者弄到網(wǎng)上去,自己這一輩子就算徹底毀了。她必須拿回自己的東西,付出多大的代價也要拿回來。拿回來就扔到垃圾箱里去,永遠不再挨不再碰它,然后跳槽離開這個廠。
但事情并沒有向張文琪預(yù)想的方向發(fā)展。王劉山得過便宜之后,并沒有把東西還給張文琪,還提出要張文琪每個月陪他一次,兩年后才能把東西還給她。而且還揚言如果張文琪不答應(yīng),他就把這些東西拿給廠子里,讓所有人知道。
文琪姐就這樣從了王劉山?麥子問。
她還有第二種選擇嗎?這種事兒真要傳揚出去,張文琪還有臉在莞城甚至廣東地面兒待下去嗎?她也只有委曲求全了。但事發(fā)后不久,文琪姐就跳槽去了鳳鳴玩具廠,后來還和你成了姐妹,但她并沒有因為跳槽就擺脫掉王劉山的糾纏。張文琪謹(jǐn)小慎微,沉默寡言,心累人就老得快,她其實也不過二十六七歲,你看她是不是像三十大幾的樣子?
張文琪吞下安眠藥之前,已經(jīng)過完了約定的兩年時間。王劉山并沒有信守承諾,而是得寸進尺,向文琪提出了繼續(xù)保持關(guān)系的要求,還一副死皮賴臉的樣子,說反正你老公不在身邊,咱們在一起也不是只有我一個人爽,退一萬步說,我再垃圾,總是有血有肉的活男人,總比你那個破玩意兒有意思。我這人吧,就是一貼狗皮膏藥,粘上是沒那么容易擺脫的。你想擺脫也成,我就把東西拿到鳳鳴玩具廠,讓你們廠子里所有人都看一看,知道你張文琪是什么女人,又怎么樣和我在一起了兩年。
張文琪的頭腦里一陣陣暈眩。到這時她才知道自己把王劉山想得太簡單,太善良了,吃了啞巴虧,自己竟然還慶幸這噩夢般的日子終于到頭了呢……
再往后,就有了你看到的這結(jié)局,不把這些告訴給你,實在是因為除了給你帶來傷心,我真的想不出還能帶給你什么。
麥子沮喪地望著大公雞,使勁地搖頭,又聯(lián)想到在鳳鳴電子廠時和文琪姐相處的點點滴滴,當(dāng)時的費解仿佛一下子都有了答案,原來文琪姐的心里竟藏著如此多的苦澀。
9
張文琪的死帶給麥子的身體和精神打擊,遠遠超出了她的承受力。就像一條繃緊的蛛絲,看上去被陽光照耀著,閃閃發(fā)亮,在風(fēng)里顫抖著,波瀾起伏,實際上已經(jīng)不起吹彈,更經(jīng)不起哪個人抬起手拉扯一下。麥子依然上班,加班,和大公雞逛街,一個人在出租屋里發(fā)呆。她越來越寡言少語,就像一只刺猬,有個風(fēng)吹草動,立刻縮緊了筋骨,把自己包裹起來。獨自在出租屋時,耳朵里時而聽到篤篤的敲門聲,開始以為是大公雞不招呼就過來了,或者房東有事兒找她來了,去打開門看,門外卻不見一個人影。后來又想,莫不是喊自己回家的麥子們耐不住,千山萬水地一起找上門來了吧?想到這里,麥子差點笑出聲——那是一種五味雜陳的笑,帶著淚,苦澀,咸,有點甜,還有淡淡的傷感。endprint
管涵的膽子越來越大了。管涵淫邪的目光在車間里織成了一間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捆著她,綁著她,讓她如坐針氈。打從每天走進五金廠的第一步開始,麥子就感覺到了管涵的無所不在,又搞不清他躲在哪里。萬一哪天他突然從回出租屋的路邊沖出來,向自己提出非分的要求,或是上來非禮自己,大公雞會像護法神一樣從天而降來保護自己嗎?
心平氣和的時候,麥子又覺得這些都是庸人自擾,都是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的幻象。自己確實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新年要來臨了。工會準(zhǔn)備在工廠俱樂部搞一臺迎新晚會,要求以車間為單位出節(jié)目,晚會演出過程中有抽獎,演完還評比和嘉獎。麥子是他們車間朗誦組的,她挑選的作品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海子這首詩寫得干凈、溫暖、唯美,是詩人流傳最廣的名作,也是麥子喜歡的。但麥子心里對那些個開發(fā)商動輒拿去做賣房廣告很排斥,因為麥子每次讀它心里都酸酸的,有一種欲哭無淚的辛酸。她覺得很多人誤讀了這首詩,你看啊,喂馬劈柴也好,周游世界也好,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有情人終成眷屬在塵世獲得幸福也好,簡單的生活訴求和祝愿,都是海子生前沒有實現(xiàn)的奢望,也可能是他一生的理想,所以這應(yīng)該是一首傷感和悲涼的詩,怎么拿去做賣房廣告呢?麥子對導(dǎo)演講了對這個作品的理解,導(dǎo)演不住點頭,夸麥子腦子好使,說得新穎,有見地,還說就由你來領(lǐng)讀吧,把握起來更準(zhǔn)。麥子說可不行,我參加,給車間爭榮譽都是應(yīng)該,但領(lǐng)讀這事兒,我長這么大也沒干過,肯定不行。導(dǎo)演說,我看你行,準(zhǔn)定行。一個人的潛能自己是不知道的。就說毛主席吧,當(dāng)年他也不敢想自己能解放全中國吧,最后還不是把蔣介石趕到臺灣去了嘛,還有馬云馬化騰馬明哲什么的,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能把旗下公司做到中國第一吧。不能總說不行,你覺得自己跑不快,我放只老虎在你身后追著,你馬上就跑快了不是?先試一試,不行了再換其他人。
麥子拒絕領(lǐng)讀的另一個原因是管涵也在朗誦組里,但這個不能作為理由提上臺面。麥子只好硬著頭皮答應(yīng)了下來。
彩排那天麥子還是穿了自己喜歡的薰衣草花的棉布長裙,搭著牛仔小外套,白色耐克鞋。導(dǎo)演認(rèn)為麥子還是脫了牛仔小外套更搭,說瞧這身材,穿長裙最好看了,最好白色的,那就一芙蓉出水!麥子笑了,去后臺脫去外套,再回到臺上,聚光燈追過來,舞臺效果確又增加了許多。加上她的領(lǐng)讀更本色,少了常見的播音員腔調(diào),立刻生出了耳目一新的視聽感受。導(dǎo)演很興奮,也很得意。彩排過程中,不斷地向麥子豎大拇指,說等著吧,今年節(jié)目評比的冠軍就是咱們的了。
彩排結(jié)束,太陽還沒完全落下去。車間主任招呼大家一起去離俱樂部不遠的飯店聚餐。從俱樂部走過去要穿過一片即將拆建的老廠區(qū)。那兒的房子大多是如今少見的磚瓦結(jié)構(gòu)的舊平房,深灰顏色,瓦楞間搖幾根枯草,肅殺而凋敝。兩排平房之間的巷子只有一塊石板寬窄,迎面有人走過來,要側(cè)個身對方才通過。
一群人結(jié)伴走到巷口時,管涵忽然擠過去,拉住了麥子的手,說進去我跟你說個事。不由分說就強拉著麥子往巷子深處去,全然不顧麥子的抵抗。多數(shù)人邊走邊討論剛才排練的長短,根本沒有注意,而是繼續(xù)往前。離麥子近的幾個人不敢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事,生生愣在了那兒,看著管涵把麥子往巷子深處拖。麥子踉蹌幾步,終于穩(wěn)住了身子,拒絕再往里去。管涵見狀不再使強,而是回身抱住了麥子,把麥子抵在墻上,嘴里嘟囔著麥子我喜歡你我愛你我受不了,伸過嘴巴去麥子的臉上抓捕她的嘴唇,終于像吸盤一樣捉住了,一邊騰出右胳膊,去撩麥子的棉裙。麥子一陣陣惡心,想喊救命,嘴巴已被堵嚴(yán)實。只能使勁兒把管涵向外推,身體向下墜,拼命掙脫。總算掙脫了管涵的糾纏,麥子披散著頭發(fā)落荒而逃。跑到巷口,看到幾個同事還傻站在那兒,“哇”的一聲哭出聲來。一邊哭一遍怒目金剛地望著他們說,你們……你們還是人嗎?睜眼看著這個流氓欺負我!
說完,不回頭地哭著跑了。
當(dāng)晚,管涵光天化日之下對麥子耍流氓的事兒長了翅膀一樣在廠子里傳開了。大公雞怒氣沖沖地找到麥子,問是怎么回事。麥子說怎么回事你不都知道了嗎?姓管的發(fā)神經(jīng)病,我卻是倒霉透頂?shù)氖芎φ?,你還來找我發(fā)火?大公雞說真的是大伙兒傳說的那樣?麥子說不是那樣還能哪樣?敢動我馬子,我懟死他。大公雞沒聽麥子繼續(xù)往下講,罵罵咧咧地轉(zhuǎn)身離開了。
大公雞是怎么收拾管涵的麥子沒有親見,但第二天卻沒見到管涵來車間上班。據(jù)說大公雞去找劉思龍給他出頭,幾個人當(dāng)晚去到了管涵住處。管涵吃完飯回到住處已經(jīng)睡下,幾個人敲開門,不問青紅皂白,迎頭就是雨點般的拳打腳踢,一直把管涵打成了一攤爛泥,又拿塑料盆去水管下接了冷水,摟頭潑到管涵腦袋上,看管涵醒過來,沒什么生命危險,才揚長而去。
收拾完管涵,大公雞帶劉思龍他們又去解放西街的大排檔喝了一場大酒。
工廠保衛(wèi)科也介入了這事,管涵被解除勞動合同,立即卷鋪蓋滾蛋,劉思龍、大公雞等人則因為打架斗毆被給予行政記過、扣發(fā)一個月工資的處分。大公雞還被調(diào)去了遠在惠州的另一家分廠,新年后立即出發(fā)。麥子十分內(nèi)疚,哪里還有心思去領(lǐng)讀《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人也蔫巴下來。
元旦節(jié),廠子里放了一天假。大公雞和麥子沒心思出門兒,就在麥子的出租屋窩著。大公雞質(zhì)問麥子為什么不把秘密早點說給自己,非要等到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麥子則埋怨大公雞昏了頭,竟然找劉思龍等人結(jié)伙打人,差點搞出人命。互相埋怨完了,又商量接下去怎么辦。麥子說你辭職吧,辭職換一家工廠,我也跟你走。大公雞想了想,說算了,廠子里安排我去惠州也是擔(dān)心管涵會找人報復(fù),讓我避一避風(fēng)頭而已,也是為我好。再說找個好廠子不容易,還是不折騰的好。半年時間,眼一睜一閉就過去了,快得很。
你說得輕巧,麥子說,你拍拍屁股走了,扔下我怎么辦?
能怎么辦?涼拌唄。大公雞笑起來。
麥子沒有笑,而是幽幽地說,這事兒到底還是怪我了。
看天色不早,兩個人一起下樓,去不遠的小飯館簡單吃了點兒。從小飯館里出來送麥子回出租屋的時候,天已黑透??此南吕餆o人,麥子伏在大公雞耳朵邊說,你不是一直想要我嗎?今天不走了,我想把自己給你。endprint
大公雞的反應(yīng)完全出乎了麥子的預(yù)料。他親吻著麥子,興奮了幾秒鐘就平靜下來,把懷里的麥子抱緊了,語氣淡然地說,不!我不能利用你的感恩之心。你還太小,我要等你到20歲。我要和你一輩子過下去。
出租屋重新變得空落落的,麥子一個人躺在床上,心里也空落落的?;秀敝校霞业柠溩佑衷诤白约夯丶伊?。先是一棵麥子,然后是更多麥子加入進去,每一個聲音都包含著熱切和溫暖,帶著自己的體溫和綿綿的愛。麥子們的喊聲在風(fēng)中起伏,一會兒呈現(xiàn)碧綠,一會兒呈現(xiàn)金黃。像爸爸的聲音,又像媽媽的聲音,像記憶中所有朋友和姐妹的聲音,總之是融合了所有讓麥子不能釋懷的記憶的聲音,在這個叫莞城的異鄉(xiāng),在一個人的冬夜里,這聲音被放大了,如無邊無際的水,在屋子外的稻田里流淌。麥子忽然想到,這時候,要是她推開窗戶跳下去,是不是就等于跳進了麥子熱切的流水里?在這水里,她一定睡得更安靜坦然,更了無牽掛。
10
過了新年,就該做返鄉(xiāng)過春節(jié)的打算了。
在中國人的心中,新年和五一、國慶差不多,放上一半天假,相當(dāng)于走路累了給個喘氣的空檔,一覺醒來,該干啥還是要干啥去。春節(jié)就不一樣了,春節(jié)相當(dāng)于一次東西南北的民族大遷移,所有中國人,不是回到了家鄉(xiāng),就是走在返鄉(xiāng)的路上,麥子這樣已經(jīng)3年沒有回過家鄉(xiāng),經(jīng)?;寐犂霞业柠溩雍白约夯厝サ呐?,如果還滯留在莞城,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了。小茗繼續(xù)在河北老家養(yǎng)病,文琪姐已魂歸故里,大公雞去了惠州,他留在這里也真的沒什么意思了。
麥子心里打定主意。有錢沒錢,洪水滔天也擋不住她趕回去和爸媽豆子一起過年的腳步了。麥子打電話給媽媽,說了爭取早點兒回家過年的想法兒??酃べY就讓它扣去,不管了。麥子說。
但麥子的決絕卻遭到了媽媽的反對。媽媽的理由還是來回太折騰了,路上吃苦受累,耗力耗神,家里人都好好的,留那兒挺好的嘛,咋就中了邪一樣,一根筋的要趕回來呢?
麥子不高興地對著電話說,這呀那呀的,不還是心疼我回去多花錢嗎?我明白家里需要錢,在這邊兒沒日沒夜地干活,攢下的錢能寄回去的都寄回去了。我是您和我爸的閨女,不是你們的賺錢機器。咱家不光是豆子的,也是我的。我打赤腳要飯回去總行吧?真是……麥子還想往下講,聽到電話里傳來了媽媽抽抽噎噎的哭泣聲,心又軟下來。
麥子知道媽媽的難處。自己在莞城夠辛苦,媽媽在家里更累啊。媽媽幾次在電話里絮叨,說你奶下床的力氣都沒了,上廁所都要我背,你爸的肝兒也不讓人放心,臉像鍋底一樣黑,醫(yī)藥費除去新農(nóng)合報銷,自付的部分每月還要1500多塊,醫(yī)生說已出現(xiàn)了局部腹水癥狀,條件許可的話,應(yīng)該盡快去北京或上海的大醫(yī)院做肝移植手術(shù)。這樣拖一天,后果就嚴(yán)重一天。豆子讀書還用心,但學(xué)費和各種資料和補習(xí)費用也水漲船高,你累死累活掙點錢寄回來,又都填到這無底洞里去了,又不是媽給你吃掉了。
——唉,你說咱娘倆兒命這么苦,啥時候是個頭啊。
麥子漸漸冷靜了下來,不再自顧自地發(fā)泄,而是放緩了腔調(diào)兒,對媽媽說,好了媽,您別哭了,都怪我任性,不懂事兒。我聽您的。您在家照顧好我爸我奶,看著豆子好好念書,今年我不回去了。
麥子的情緒非常低落。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想找個無人的地方哭一場,因為出租屋里并沒有第二個人存在,自己咋就哭不出來呢?若不然,那一定是想找個肩膀伏上去,痛痛快快地傾訴出來了。這個肩膀如果不是大公雞的,它又在哪兒呢?冥冥中麥子覺得它是在的,近到伸手就可以抓住,但委實又看不到蹤影。麥子想到了最早的朋友王婕和路月琴。從文琪姐去世以后,她就再沒有回過玩具廠。不是因為人走路斷了,而是路還在,但已長滿了荒草,再去滿心都是傷感的回憶。王婕和路月琴也是姐妹,但卻不是心貼心,一個眼神瞟過來就能感知到溫暖寒涼的姐妹,一直都不是,疏于聯(lián)系也是再正常不過的。而且越少聯(lián)系,變得越是生分,最后干脆就不聯(lián)系了。
麥子先打了王婕電話。打了幾次都無人接聽,發(fā)信息也不回。又打路月琴的,電話里就傳來了“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請查證后再撥”的女聲。麥子的心里塞進了一把棉絮,兩眼空洞地望著天花板,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
這一年春節(jié)是麥子的生命長河里所度過的最無聊的春節(jié)。麥子原想著不行就去惠州找大公雞,一起去深圳的世界之窗和中華民族園玩一趟。沒承想大公雞的媽媽突然生了急病,他沒來得及告訴麥子一聲就從惠州直接回了江西老家,麥子的電話打過去,大公雞已經(jīng)在老家的醫(yī)院里。
麥子只能在空蕩蕩的出租屋里挨過這個春節(jié)了。此起彼伏的爆竹聲中,麥子推開窗子,抬頭看見煙花綻放,把天空渲染得無比燦爛。待煙花散盡,天空中彌漫的卻是更大的孤獨和漆黑。窗外夜色淹沒的稻田已經(jīng)干涸,龜裂的泥土呈瓦片狀排列,如果再沒人來灌溉插秧,它也將變成一片荒蕪。這讓麥子更加確定,恍惚中越來越頻繁地縈繞在耳邊的喊她回家的聲音,絕不可能來自這片龜裂的稻田,而只能是故鄉(xiāng)那一望無際的麥海了。此刻那些頭頂著薄雪的麥苗又在向她頻頻招手。她來自那兒,總還要回到那兒去。
大年初一上午,麥子給爸媽打完例行公事的拜年電話,就關(guān)機切斷了與外界的聯(lián)系。她把自己縮到了最小,小到了幾乎不存在。一個人呱呱落草,幾十年活過來,為父母活,為子女活,活著活著就老啦,回頭一看,除了吃喝拉撒了,真正給這個世界留下的東西卻少得可憐。你說活著有什么意思呢?麥子睡在太陽味道的棉被里,睡不著,又懶得動,冰箱里有速凍餃子,還有從附近超市買來的時令蔬菜和肉食,麥子卻沒一點食欲,就那么兩眼空空地瞅著天花板。天花板和墻壁的夾角里什么時候結(jié)了蛛網(wǎng),在蛛網(wǎng)的中心,一只蜘蛛也像她一樣紋絲不動地待著。
過了破五,剛一打開手機,大公雞的電話就過來了,麥子心里一下子燦爛起來,先問了大公雞媽媽的病情,又簡單說了自己這邊的情況。大公雞很著急,埋怨麥子不當(dāng)事兒,要她重視起來,抓緊時間去醫(yī)院查一查。我去知乎上提問過,有懂行的人說抑郁癥不單單是心理問題,而更多是人的身體出了狀況,大公雞說,你也去上網(wǎng)百度一下,據(jù)說富士康不少員工最近莫名其妙就跳了樓,有個叫許立志的還是一個詩人,也就二十出頭,比你大不了幾歲。他們大都是因為患上抑郁癥而走上了絕路。你要去醫(yī)院精神科和神經(jīng)內(nèi)科看。該吃藥就吃藥,該打針就打針,該住院就住院。聽醫(yī)生的話,別讓不在乎把自己給耽誤了。你乖一點兒,等我媽的病見輕了,我就去莞城看你,帶很多好吃的給你。大公雞說完,在電話里使勁兒親了麥子一口。endprint
麥子這次還算乖,轉(zhuǎn)天就去了莞城市醫(yī)院,掛了精神科的專家號。給麥子看病的專家是一位胖胖的中年女醫(yī)生,戴一副黑框眼鏡,慈眉善目的,開口就喊她“閨女”,輕聲慢語的,極大地減少了麥子本能的抗拒感。在整個問診過程中,專家問什么,麥子就實實在在地答什么,不藏,也不掖。問完了,專家說,閨女啊,你要信我,就不用再去化驗和做別的檢查了,我給你開幾樣藥搭配著,你去藥房拿了,回去按量吃,要特別注意不要爬高,更不要從高處向下望。
麥子點頭,說我記住了,您的意思是我確實抑郁了,而且非常嚴(yán)重嗎?
你自己說呢?專家笑了笑,說閨女啊,抑郁癥這個病,你認(rèn)為是,它就是,你認(rèn)為不是,它也許就不是。這樣行了吧?還有一定要記著,家里有難處要看開些,心里憋屈,也不要悶在心里。老話兒說,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等藥吃完了,你再來找我。專家說著,撕下一張便箋紙,寫上了“張明英”和一串電話號碼,說再來的時候不用去排隊掛號,先給我打電話,約好了過來加個號就可以了,也少耽誤些你的工作。麥子向?qū)<业懒酥x。專家則一直微笑著,目送麥子離開診室。
11
莞城的春天來得早,也來得快,正月還沒出頭兒,樹梢頭悄然間就換上了油亮的新綠,花兒趕著趟兒開,和花兒媲美的當(dāng)然是街頭巷尾的女孩子們,她們在不知不覺間成了這個春天最靚麗的風(fēng)景線。
麥子卻高興不起來,說好春節(jié)后就回莞城看她的大公雞,依舊滯留在老家的醫(yī)院里,煎熬著等待著媽媽的病情好轉(zhuǎn)。從河北還傳來了小茗出嫁的消息。小茗在電話里說對象叫張獻杰,是她同村兒,讀小學(xué)時還一個班過,但直到他爸媽托人來提親,小茗才知道獻杰多年來一直暗戀自己,卻因揮之不去的自卑,從不敢向自己表白。小茗說獻杰個子不高,有點兒地包天嘴巴,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但他家境比我家殷實,爸媽也是厚道人,不嫌棄我將來可能不能給他們生孫子,我也該知足了。這兩年躺在床上我想透了,我吧,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越折騰只會越慘。這輩子就這樣,我認(rèn)命了。
麥子趕緊安慰小茗,問她啥時候回莞城,廠里的許多姐妹可都盼著她哩。小茗說回頭我快遞些喜糖過去,你代我給大家發(fā)一發(fā),也算是謝謝姐妹們這兩年的牽掛啦。至于老板許的諾,都幾年前的事兒,你就當(dāng)是鬼吹燈,就當(dāng)是放屁好了。我這身體,經(jīng)不起再去流水線上打拼了,偏要拿著棒槌當(dāng)針(真)用,趕過去了,他們也不會再要我的。麥子還想安慰小茗,小茗說自己婆婆回來了,要馬上去做晚飯,就匆匆掛了電話。
春風(fēng)越來越汪洋恣肆,抬眼望出去,遠近并無油菜花的影子,空氣里卻彌漫著濃烈的油菜花香,而且似乎能聽到蜜蜂亂飛的嗡嗡聲,閉上眼,眼前仿佛就是一望無際的油菜花和麥子相間的畫布,隨風(fēng)搖曳的麥子在拼命向自己招手,喊自己到它們中間去。睜開眼,窗外的稻田里卻滿是蔓生的雜草。保不準(zhǔn)這稻田從此要撂荒下去了。麥子想。
日子雜花生樹地趕著趟兒,麥子坐在靠窗的位置,竟然一次次生出了跳下去的念頭兒。麥子不認(rèn)為是自己厭世了,也不是自己家里和大公雞媽媽遭遇的煩心事在折磨自己。她坐在那兒望向窗外的時候,忽然就生出了這樣莫名的沖動,她甚至嘗試著站上了桌子,在短暫的暈眩里,恍惚覺得腋下生出了翅膀,只要再努力一下,她就可以扇動翅膀飛出去,自由自在地迎空翱翔,或者落在稻田里茁壯的青草上。麥子趕緊使勁掐自己的胳膊,用皮肉生出的尖銳疼痛掐滅了它。
電子廠的生產(chǎn)車間永遠是安靜的,每個人都低頭忙著自己手上的活兒,但過了開始階段的新鮮勁兒,麥子又覺著這個活兒太枯燥,一天下來,脖子勾得生疼,長期下去,不定會弄出頸椎病來。所以拉長說要她代表車間參加廠工會組建的羽毛球隊時,盡管她也就在梨花鎮(zhèn)念書的時候打過幾拍子,但還是爽快地報了名。因為羽毛球的確是她喜歡的,學(xué)會了可以鍛煉身體,把時間用到打球上,還可以轉(zhuǎn)移注意力,讓自己不再為辭工跳槽而糾結(jié),不再為越來越頻繁的幻聽而苦惱不已。
獨自待在出租屋,麥子一遍遍告誡自己,不要胡思亂想,正如大公雞所說,這些個事,拉長了看都是芝麻綠豆大的事,都是雞毛蒜皮,誰不碰到個小病小災(zāi)的??墒?,麥子總管不住自己,她反反復(fù)復(fù)地糾結(jié),總聽見老家的麥子和親人一起喊自己回家。并不是麥子去想,而是這喊聲跋山涉水找上門來。她試圖關(guān)緊門不讓它們進來,它們就用力敲,站在門外聲嘶力竭地喊,自己穿過墻壁進來,鉆進她的耳朵里,站在她的面前,附體在她身上。
麥子不得不再去求助那位慈眉善目的心理專家。
心理專家告訴麥子,這個病啊,逢到春暖花開季節(jié)總會表現(xiàn)得更劇烈些。你堅持服藥,一定會慢慢好起來的。說不定過了這個季節(jié),又啥事沒有了??傊M快把一切都放下。專家又給她開了些藥,其中兩種藥的盒子和說明書的文字全是英文,麥子瞅了半天也沒看個明白,拿著藥回門診室。專家看麥子這么認(rèn)真,對她說進口的藥療效更可靠些,你盡管按處方上的量服用就是了,瞧你這閨女,不會拿我當(dāng)騙子或跑江湖的游醫(yī)吧?把麥子搞得挺難為情的。
羽毛球隊的訓(xùn)練都是在室內(nèi)進行。入暑以后,隊員們都說室內(nèi)太悶了,外邊也沒風(fēng)吹,我們干脆去辦公樓的樓頂露臺訓(xùn)練吧,那兒涼快,光線也好。教練猶豫了一下,說室外的訓(xùn)練效果不一定趕得上室內(nèi)好。隊員們說本來就是玩開心嘛,您這么較真就沒意思啦。要是繼續(xù)悶在室內(nèi),我們就不練了。教練同意了。
大家都高興起來,爭著把訓(xùn)練器材扛到樓頂露臺安裝妥了,在教練的指導(dǎo)下,輪流揮拍練起來。麥子打過一會兒就下了場,坐在旁邊看。訓(xùn)練的過程中,有些球打得比較遠,比較飄,干脆出了露臺,落到樓下。教練提醒說好像落下去了很多似的,麥子你別坐著,過去瞅一瞅,如果下邊有人,就喊一嗓子,告訴他不要撿走了。
教練不知道麥子患了抑郁癥。當(dāng)然,所有的隊員都不知道麥子患了嚴(yán)重的抑郁癥,目前正在治療和康復(fù)中。
麥子也不認(rèn)為自己患了嚴(yán)重的抑郁癥。她認(rèn)為就算有,也不過有一點而已。只有莞城市中心醫(yī)院心理科的那位慈眉善目的專家知道,但她不說。她認(rèn)為,對嚴(yán)重的抑郁癥患者,你要給他的暗示就是他根本就沒有病,他是一個正常人,一個完全健康的人。在這一點上,她做得好極了。
麥子答應(yīng)著,放下手上的拍子,再把擦汗的毛巾放到拍子上,就去了露臺的邊緣,伸長了脖子朝樓下探看。
隊員和教練的耳邊接著就傳來了樓下的尖叫聲:不好了,有人跳樓了!
露臺上已經(jīng)不見了麥子的影子!
所有的人忽然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一起向樓下跑去。
樓下的草坪是剛剪修過,平整而綠意蓬勃,風(fēng)吹過,波瀾起伏,像一塊兒整齊的麥田。麥子穿了一件白色的運動短褲,白底兒帶少許玫瑰色塊兒的運動衫。落在草坪上的她就像一朵開在晚霞中的白色花。
12
麥子的爸媽被從老家接來了莞城。大公雞也從惠州趕了過來。警方介入了對事故的調(diào)查,訊問了所有在現(xiàn)場的人,但沒有一個人能說得清楚麥子究竟是失足從樓頂露臺落下的,還是抑郁癥突然發(fā)作,把樓前的草坪幻想成了老家的麥地,自己犯迷糊跳了下去。
麥子的死因?qū)⒊蔀橐粋€解不開的謎語被議論下去。但麥子以自己的方式回到了日夜召喚她的麥子們中間是確定無疑的。
麥子從小生活的村子叫臥佛寺村。但村子里既不見寺院,也不見臥佛的影子。
夕陽西下,從麥子家所在的村頭向遠處眺望,能看到廣闊的淮河大平原,一座座村莊像島嶼在麥海里漂浮,暮光在瓦藍的天空久久徘徊,無邊無際的綠色火焰在靜靜燃燒,掩映在綠色火焰間的麥子的小墳,已經(jīng)長出了青青的麥苗和星星點點的白的、紅的花,又孤單,又溫暖。
麥子不起眼地活在麥子們中間,隨風(fēng)搖曳,各安其命,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責(zé)任編輯 林東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