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落體

⊙ 文 / 張玲玲

自由落體

⊙ 文 / 張玲玲

張玲玲：一九八六年出生，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作品散見于《西湖》《中篇小說選刊》等。小說《平安里》獲二〇一六年浙江省青年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獎。

小周又一次看見了1801室的墜樓者。墜樓者奇異地用了一種后仰的姿勢，面朝著天空，黑色的外套被高空中的大風(fēng)吹成直立形態(tài)，仿佛落地后即將變成一把插入地面的匕首。

墜落者并沒有掉下來，小周卻醒了，周圍仍然在層層墨染之中，家具如怪形異獸，手機(jī)提示五點。有那么一剎那，他以為自己會看見墜樓者的臉，然而并沒有。天依然沒亮，這叫他很沮喪。

小周在地產(chǎn)中介公司上班，公司提供食宿，不過七八個男生擠一間，到了晚上就不方便。為了女友姚佳佳，小周就在公司邊上租了一間農(nóng)民房，每天騎電瓶車上班大概需要十五分鐘。中介“八九七”上班制，即早上八點上班，晚上九點下班，一周連上七天。前三個月不拿提成，底薪四千，接下來只有提成沒有底薪，看天吃飯。地產(chǎn)賣得好不好，全看地段，小周身處郊區(qū)，地段自然談不上，城市中間與東部早就興興隆隆漲過一波，這邊依然是毫無生氣。

當(dāng)然，日子也非不能過，如果不是借了三萬塊，經(jīng)濟(jì)還能將就。

小周推門進(jìn)辦公室。當(dāng)天周日，因為太早，生意清冷，同事胡超與幾個年輕人在咬肉包子，辦公室充斥著一股肉包子與豆?jié){混合的味道。

小柳和他女友就是這個時候進(jìn)來的。

小柳約莫二十七八，背著一個雙肩包，穿著黑色滑雪材質(zhì)的外套。女友則穿著寬大的深藍(lán)色中長款羽絨服，但是里面卻套了一件淺紫色的防輻射吊帶，看得出腹部微凸。因為懷孕，鼻子充血，看起來有些鼻孔外翻，走路也是。黑發(fā)中分是為了遮起圓潤水腫起來的臉，只是頭發(fā)大概因孕期不方便清洗，有點油膩板結(jié)。除了這些輕微的不潔凈，倒也幾乎算得上清秀姑娘。

兩人是坐著公交車來這邊看房的。小柳攙著女友從公交上下來，女方的挎包還勾住了刷卡機(jī)把手，兩人都嚇了一跳。小柳飛快地把包揪下來，好在女友提前把包從肩膀上撤了，才沒有給公交車關(guān)上的門給絆倒。

小周從印著字的玻璃窗里見了這一幕，卻沒想到會是自己的客戶。是小柳主動找的小周，因為這些人中只有他沒在吃包子。小周帶著他們看了幾套在售的房屋，例行公事一般介紹了學(xué)校、商場以及醫(yī)院的規(guī)劃情況。最后小柳女友在9幢的1801室停下來，小周撇見顧客動了心，于是殷勤道：“這套房子，裝修也是新的，放了三年，甲醛早就沒了。戶主什么都不搬走，你們拎包就能入住。”

看了一眼小柳女友的肚子，小周指著沙發(fā)一角補充道：“客廳這個邊角放嬰兒車正好?！毙×褜⒒涞陌鼛е匦路呕丶缟?，露出笑意。

小柳見到女友表情，將小周拉到陽臺上詢價。小周說，一百五十萬底價，不能再低了。小柳表情沮喪，小柳女友站住屋里面神色焦急。小柳加了小周微信，說再想想。

小柳心中期待著，五千傭金，正好能補這個月信用卡的虧空。

下午小周跟店長說了這個事情，胡超在邊上聽見了。晚上小胡就找小周吃飯，說1801室死過人你聽說過沒？

小周一愣：“怎么死的？”

小胡說：“跳樓。白天小夫妻去上班，老人在家?guī)Ш⒆樱瑤е鴰е秃鋈惶氯チ?。隔壁誰也不知道?！?/p>

小周說：“從窗口還是陽臺？”

小胡說：“不知道。9幢下面不是有條過道嗎，一到夏天就雜草叢生，人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就趴在過道雜草里面，估計也有一會兒了。”

小周又問：“死的誰?。俊?/p>

小胡說：“老人唄?！?/p>

小周說：“怎么從來沒聽過這個事情啊。”

小胡說：“你來得晚，沒聽過的事情多著呢。而且誰好意思提？而且那些人，別看住在里面，家家鎖著門，知道的還沒我們多呢。我們天天在樓里頭串?！?/p>

小周沒再說話。但是晚上的時候，他第一次夢見了1801室的墜樓者。墜樓者背對著他向下掉落，黑色外套被風(fēng)吹得直立。他試圖看清墜樓者的臉，但失敗了。

小周在夢境里面清楚意識到自己在做夢，但是簌簌風(fēng)聲太過逼真，他的臉仿佛快要碰到噼里啪啦作響的衣服下擺，這是一種接近于滑雪服的材質(zhì)，使得衣服鼓風(fēng)得更加厲害了。他仿佛不是從十八層樓上而是從三萬尺高空跳下來，因為經(jīng)歷了太久的空中漫游，所以姿態(tài)放松而自由。

因為場景實在有些驚懼駭人，并且真實，小周只能努力掐著自己的大腿讓自己醒過來，發(fā)現(xiàn)痛感尤為真切。在緊接著而來的一種胸口劇烈的壓迫中，小周終于醒了過來，他發(fā)現(xiàn)佳佳的頭無知無覺地壓在他的左臂上，大概是壓迫到了血液動脈，小周為此感到一種深切的悶瞀。

小周睜開眼睛，身邊空無一物，電視機(jī)下方的小圓點閃爍著藍(lán)色幽光。之前關(guān)于佳佳壓在他左臂上的情形看起來也是夢境。佳佳三天前就走了。她說自己找個安靜地方去寫申論，只留下他一個人在農(nóng)民房里面住。

天沒亮。小周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暖壺不保溫，水一隔夜就變涼。他看了看手機(jī)，依然是五點半。冬天快要結(jié)束。他還以為一天一定會比一天更加光亮起來呢。

佳佳在天津上大學(xué)，讀心理專業(yè)，卻對她體恤人心沒有什么幫助。

兩人在大學(xué)里面是因為一次聯(lián)誼認(rèn)識的，一聊發(fā)現(xiàn)都來自南方，于是逐漸走近。佳佳個子不高，但有兔牙，笑起來很可人，加上眉眼疏朗，有種天真無邪、討人喜歡的小女孩神色。兩人關(guān)系尚好，但對未來沒有什么規(guī)劃。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兩人一起回了南方，歇了一段時間，吃盡糧草終于恐慌起來。只是大公司簡歷投不進(jìn)，小公司不穩(wěn)定，兩人在一家黃金期貨公司干了兩年，結(jié)果公司倒了，小周花了半年時間去要被欠的工資。然后就是什么都做，什么都沒做出名堂，慢慢也過了三年。

佳佳在這家地產(chǎn)中介公司做了一段時間，見小周在人壽保險公司做銷售毫無起色，便不舍晝夜苦口婆心勸他去做地產(chǎn)中介，說好的年入百萬，差的也有十多萬，就是起步困難一點。雖然小周人悶、口吃、不利落，但先練習(xí)著也不壞，于是自己離職，把小周推薦到了那邊。

佳佳最近的打算是考獄警，為此要讀申論。佳佳有了短期不工作的理由，小周卻沒有。在這點上，他沒有什么主見，雖然覺得佳佳說的話像天方夜譚，但也沒有更好的想法，于是順?biāo)炱湟?，去了公司?/p>

佳佳老家在衢州下面的一個鎮(zhèn)子上。母親很早就去世了，父親之前在學(xué)校里面看大門，剛退下來不久，對女兒的唯一想法是安穩(wěn)。佳佳爸爸見過小周一次，覺得還湊合，對佳佳說，雖然業(yè)沒成，家總得成吧。小周雖然運氣不好，但人還算勤勉踏實，有時候行不行，怪運道不怪人。既然年紀(jì)不輕，還不如早點把婚結(jié)了。杭州市里面買不起，家里有塊宅基地，舊房子修葺修葺也不差。小周如果肯出個十萬，你就嫁了算了，老姑娘沒人要的。

佳佳找小周商量。小周算了算，覺得實在沒錢，手里只有四萬，朝父母也開不了口，混了幾年，沒攢下多少錢，還伸手要錢，實在過意不去。他家底太薄，父親年輕時候在城里面打建筑短工，本身就沒積攢，年紀(jì)大了做不動，靠著母親在工廠里面給四五十號人做飯勉強(qiáng)為繼。雖然做過建筑工，家里房子連白墻也沒刷上，回來之后一直說要在老宅里面修衛(wèi)生間，結(jié)果存了兩年錢才修好，弄得也是極為馬虎，衛(wèi)浴的牌子都沒聽說過，還常年漏水。家里太窮，小周都慚于把佳佳往家里領(lǐng)。

同事小胡出主意說，辦個信用卡，直接套現(xiàn)。小周等了小半個月，信用卡批下來，于是套現(xiàn)了五萬，加上之前的四萬，硬湊九萬，全給了佳佳。佳佳給了父親。宅子沒建好，錢卻花得差不多了。再一細(xì)問，三萬塊錢就做了一扇銅門，自建宅差點成了爛尾樓。

兩人為了這事吵了起來。小周覺得佳佳爸爸做事不靠譜，年紀(jì)一大把了，居然花三萬塊錢造銅門。門上雕龍畫鳳，推都推不動，哪里是給他們造婚房，簡直是造土皇帝的宅邸。

佳佳聽了不高興，不高興就連帶叫全名，以示距離，說：“周見東你就出九萬塊錢，我爸卻得忙前忙后，他快六十歲的人了，為了省錢，連水泥黃沙都是自己扛，本來就腰肌勞損，一搞裝修更嚴(yán)重，還是硬撐。買個門怎么了，虛榮我承認(rèn)，但是虛榮不算錯?，F(xiàn)在鄉(xiāng)下造門，哪個不是全銅，貴氣的還得立個石獅子。這點錢，在杭州買個廁所也不夠吧？話說回來，我家造房子，你一滴汗都沒流?！?/p>

小周聽了沒話，心道不是還有九萬塊錢嗎。當(dāng)然現(xiàn)在不能提。但兩人還是為此各懷芥蒂。小周想的都是實際問題，比如信用卡規(guī)定每期最低得還五千，利息還在不斷疊加。三個月過去了，單子接了一個，提成一分沒拿到。第四個月開始沒底薪，全靠提成，眼見過了大半月，一單也沒成，既然小柳純屬自己撞進(jìn)門，活該他的運。

誰知道1801室居然死過人呢。

小周為這事心神不寧。小柳還在微信里面討價還價，想免掉中介費。小周一口咬定，一分錢中介費也沒收。他知道小柳也窮，但是他沒有同情小柳的余地。小柳畢竟在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里面做正職，還有父母肯貼能貼，小柳女友也沒像佳佳一樣心安理得地失業(yè)。

為了增加緊迫感，小周嘆道：“這房子太搶手了，要不是房東急著賣，一百六十萬打底，畢竟還帶一個車庫，現(xiàn)在預(yù)備著總是沒錯。人一多起來，找個車位就很難了。雖然是郊區(qū)，但是政府學(xué)校啊商場啊醫(yī)院都在規(guī)劃中，二〇二二年就通地鐵了，升起值來可快，到時候后悔都來不及啦?！?/p>

小柳不是不知道這是套路，憑空多出來的購房者要么是托子要么是謊言，但是他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說，哪怕少個兩萬也好。小周雖心虛，卻不敢松口，小柳女友卻在那端急了，恨不能馬上來簽，肚子里的孩子一腳一腳踹著就等著在這邊安窩了。小柳告饒，給我點時間湊錢。小周說行，我給你先留著，但我不能承諾留太久，你們好好商量。

晚上小周給父親打電話，想說帶佳佳回衢州的事情。他家里裝了電話，但是父親卻用不大利索，老是重復(fù)按鍵，回頭就跟兒子說電話壞了，能不能找電信局換一個。他之前聽說，可以免費領(lǐng)和換電話機(jī)，心里就惦記上了，小周便有些搞不清楚到底是父親真撥錯鍵，還是只是想換一部電話機(jī)。

電話撥通，卻是小周母親接的，免不了跟兒子抱怨丈夫脾氣差。兩人上了年紀(jì)，在家百無聊賴，摩擦不斷，最近為了腌白菜的事情又吵了起來。小周父親覺得家里腌菜腌太多吃不掉，送了一些給二妹，母親就覺得二妹從來不送東西過來，只知道伸手拿。何況今年過年時候，按理說兩家都應(yīng)該相互請吃飯，但是二妹沒主動邀請，她也就算了，結(jié)果從正月里到現(xiàn)在，兩三個月過去，沒再往來?，F(xiàn)在父親主動偷送腌菜，小周母親覺得遭了背叛。

兩人相互慪起氣，小周母親干脆不給父親做飯，天天在工廠吃，小周父親就只能天天吃咸菜幫子配干飯。吃多了受不了，著實咸口，干脆就跑去二妹家蹭飯。本來不用做飯樂得清靜，但是小周母親又覺得他倆湊在一起說自己壞話，每天耳根都覺得發(fā)燙，冷水激著都沒用。

小周母親在電話里一抱怨就抱怨了半小時，小周只能勸她看開些，他母親說話向來大聲，小周一勸，他母親就借著兒子的柔軟號啕——從嫁過來的時候，小周父親當(dāng)晚喝醉酒、被小周外祖父從別人家里扛回來的事情說起，一直說到二妹家的年夜飯，到村里修水庫偏偏多收了她的錢，就因為住得太近，但再近也沒近過李家等等。

小周想說的事情也就變成了爛了的咸菜根。

小周母親發(fā)泄完，忽然想起來，長途電話太貴，還是等兒子回來當(dāng)面說好，再一想，兒子和自己簡直萬水千山迢迢隔阻，忍不住又說起死去的大兒子，“機(jī)靈漂亮”，叫“姆媽”都比別人早兩個月，就這么生肺病死了，她頃刻悲從中來，覺得做人沒滋沒味。小周只能繼續(xù)安撫，心想哥哥死得早不是壞事，他在人世間轉(zhuǎn)過看過就完了，而眼前我的生命漫長。

小周掛了電話，和父親卻沒說上話。小周雖然口頭幫襯母親，但內(nèi)心實在有些同情父親的處境，畢竟也就是幾根腌菜的事情。小周想，不知道佳佳以后會不會變成他母親那個樣子，那樣倒是很怕人的。

小周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沒指望靠家里。

自從哥哥早夭之后，他母親就禮佛茹素，家里常年不開葷腥，導(dǎo)致小周小時候黑瘦而矮，被人說像猴精，但是比猴精要魯鈍。長大之后胖壯一些，但比起身邊人的身形偏瘦偏矮。佳佳雖脾氣火暴，但總還是一個能體諒人的女友，沒有逼著他買房，還想著自己考獄警，光這一點他就得感恩戴德。只是信用卡和銅門的事情向她一開口，她就沒完沒了，兩人又順勢吵了一架。佳佳一怒之下，收拾了衣物要回衢州，說是為了清靜看考題，其實是避開他，對他失望透頂。

女人啊，什么事情都喜歡擴(kuò)大，喜歡上升到原則底線的層面，只是幾萬塊錢的事情，然后就管中窺豹一般，他就成了一個什么承諾也不肯給她、對將來毫無責(zé)任感的人——跟了他五年，也成了一個情感負(fù)累。

小周沒有告訴小柳1801室死過人的事情，卻對1801室的跳樓事件產(chǎn)生好奇。1801室的房主也就是那對小夫妻他見過，男的高顴骨，個子高挑，女的齊耳短發(fā)，原先大概是個醫(yī)師，出事之后就做了全職主婦，乍見是很普通的模樣。女兒大概四歲，最近剛剛上幼兒園。房子掛牌出售的時候，他給女的倒過水，還拿了桌上的散裝陳皮糖給小朋友吃。她大概不情愿女兒吃陌生人隨意遞來的廉價糖果，說“我們分享給哥哥吃好不好”，輕輕松松不著痕跡地遞回來了，也不損害旁人的自尊，總體感覺是一個優(yōu)雅賢惠的女人。

小周心里裝著這事，總想找人打聽，卻沒打聽出個什么名堂。除了同事小胡比較消息靈通，小周還有一個女同事姓陳，來得比小胡還早，資歷與公司齊等，但因為還沒結(jié)婚，大家都叫她陳姑娘。小周就借著茶水間的時候，問她：“陳姑娘，聽說1801室死過人？”

陳姑娘說：“是啊，這邊應(yīng)該都知道，大概是那女人的媽媽。不過也有人說是男人的爸爸。”

小周說：“那哪能，身份搞不清，男女都分不清。男的女的總曉得吧？”

陳姑娘想了想，說：“其實那天出事的時候我看到了。9幢樓下抬出去一個白布擔(dān)架。我那天帶人在隔壁看房子，就撞見了這么個晦氣的事情?！?/p>

小周說：“見著死人了嗎？”

陳姑娘說：“沒有，這種事情不看最好。再說了，布都蒙上了，你能看見什么，一地紅白下水？”

小周沒再說話。他看著陳姑娘心想，佳佳之前那番話都是騙人的，她都干了快七年了，也沒見年入百萬啊。別說百萬，十來萬都很勉強(qiáng)。十來萬能在杭州做什么？

佳佳一走，剩下小周一個人寂寞無聊。小周租的房間在二樓。這邊郊區(qū)民房格局很相似，四層樓，底下是院子。房東住了四樓，樓下三層全部轉(zhuǎn)租出去。小周那層，除了小周之外，還有一對河南夫婦，丈夫原先開黑車，現(xiàn)在成了網(wǎng)約車車主，老婆在附近一家電機(jī)廠里做工人，兩人都早出晚歸，一般到晚上九點或者十點鐘才能聽見他們窸窸窣窣收拾東西的聲音。

另外就是一對剛畢業(yè)不久的小年輕，經(jīng)常吵架，午夜兩點吵架聲透過墻板傳進(jìn)來，好像旁人的生活也泄進(jìn)來一部分。

看電視曾經(jīng)是小周和佳佳唯一的業(yè)余生活。佳佳雖然沒搬走電視機(jī)，但是她自己的東西差不多都拿完了，可能她本來也沒什么東西。佳佳走了之后，小周才意識到屋子有多清寒，簡直家徒四壁，原先的一點人氣都沒了，像一個幽暗深邃的洞穴，而他一個人掉在里面，一束光也照不進(jìn)來?；貞浧饍扇丝措娨暡聞∏?，實在是令人無比愉悅的時光。

小周忽然有些諒解了佳佳的突然離開。他在外面饒是奔波，到底是一個開闊的空間，而佳佳在家，抬頭只有四方枯寂的屋頂，寡淡無味的墻，所以才越發(fā)難挨。他應(yīng)該更多照顧她一些，一個女孩子孤身跟著他并不容易。那天的爭執(zhí)是可以避免的，小周在心里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小周晚上又見到了跳樓者。依然是很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夢里面，但小周卻喊了出來，“你誰呀”。小周嘴唇一開一合，卻毫無聲響，再一想，夢里面其實是發(fā)不出聲音的。

小柳和他的女友，這兩人在這一周肯定發(fā)生了一堆事情，雖然小柳認(rèn)了輸，同意買下房子，但兩人臉色都有些怏怏。見了小周，小柳說：“家里砸鍋賣鐵湊了首付，以后的按揭、還貸和其他開支現(xiàn)在先不管了，親戚都是窮親戚，難道要逼我賣血嗎？四百毫升也賣不了幾百塊錢。”

小周便建議，以后信用卡可套現(xiàn)，還可以再找朋友借。

小周說：“不然呢。這年頭誰買得起？”

小柳說著嘴淡，給小周遞煙。兩人走到外面抽十一塊錢的利群。小柳說女朋友懷孕了，抽煙就成了偷情，簡直雙重刺激。且知道是不好的，還是戒不掉。然后問：“你呢，你現(xiàn)在女朋友怎么樣了？”

忽然有人問起佳佳，小周心尖一酸。小柳也是無意一問，壓根沒想到小周還有女友這件事情。佳佳回去快十天了，徒留下空蕩蕩的床和屋子，以及不見希望的欠款。物理距離帶來了時間上的隔閡與疏遠(yuǎn)，最近打電話和發(fā)消息不冷不熱，他還挺在原地踏步，她卻仿佛早就翻篇，毫無遲疑就放低了他。

小周看著小柳的臉，小柳眼神里面有著與他相似的憂慮和茫然，他感到一種久違的親切，小柳比他大兩歲，小周想，如果我哥哥要是活到現(xiàn)在，可不二十八了嗎？——小周說起借款的事情，說起父母，又說起銅門，好像淤積了許久的堤壩一朝傾瀉。小周還談起了1801室的死人以及最近的夢。

小柳聽完后，沉默半晌，說：“你啊，兄弟不老實?！?/p>

小周聽到這句話，忽然覺得自己犯了愚蠢的過錯。他怎么能交淺言深呢？小柳又不是親哥。人的悲哀，再是痛苦，隱忍一時，便不就過去了，這些都是能夠掌控的百分之十，剩下的不可預(yù)計，留給上天來做定論，但是現(xiàn)在等于自己抹殺了這百分之十，天底下的不自由，歸根結(jié)底還不就是自作孽。五千塊錢的傭金不翼而飛。

一根煙抽完，外面太冷，兩人縮著脖子走回中介。小柳已經(jīng)平靜下來了，說：“簽約的事情不急，價格可以再談?wù)??！毙×言尞惖乜粗×?，小周恨不能咬斷自己的舌頭。

小周硬著頭皮去找房東還價，免不了談到死過人的事情。男房東警覺起來，問誰說的？小周敷衍過去。男房東沒作業(yè)聲，表情干澀，顯然是在做復(fù)雜的思想斗爭，女房東卻果斷打落了丈夫的思想斗爭，說：“同意少兩萬，及早賣掉，免得生事。”但也加重語氣道：“這是底價了，比周圍房子本就少好幾萬，再下去沒完沒了。好幾年前的事情還在糾纏，老房子里面死過的老人不計其數(shù)，有聽說會為此掉一分價錢的嗎？”

小周于是告訴小柳說：“房東說最多少兩萬。死過人怕什么，沒錢才怕人?！?/p>

小柳說：“對，沒錯。沒錢就是孫子，孫子不怕鬼?！?/p>

1801室終于賣掉了。小周、小柳和小柳的女友都很高興，一個小嬰兒要誕生，新生命來，舊生命走，一切都是朝氣蓬勃而叫人歡喜的。房主也是。他們不管如何都要遷居了。

那天是下午兩點，小周正好在帶一個客戶去8幢，卻看見9幢樓下停著一輛搬家公司的貨車。1801室女主人手里提著兩個藤筐，小女兒跟在后面，腳步略急，似有趔趄，小周順手將筐接了過去，架在了貨車后面，在一堆舊衣物之間。

女人沖小周流露出溫和而感激的笑容。

小周終于沒忍住，試探問道：“那個，為什么跳樓？”

女主人臉驟然變色：“誰知道呀，那個神經(jīng)病?！?/p>

這話不算什么，但是小周卻嚇了一跳，主要是很難將這樣的神色語氣和溫柔的女房東印象聯(lián)系在一起。小周想，人啊，真是莫測。誰能想到那么溫柔的女主人會說出那樣乖張惡劣的話呢。

小周想打電話給佳佳談?wù)勥@幾天的故事。但是最后沒提起。

小周問佳佳什么時候回來？佳佳說看情況吧。

“就算考上了，公務(wù)員又沒什么太多自我選擇的權(quán)力，自然能分配到哪里是哪里?！?/p>

兩人出現(xiàn)了罕見的靜默，這在他們的同居生涯以來是幾乎沒有過的。

小周說：“好的好的，早點回來?！?/p>

佳佳說：“嗯?！钡扔诓恢每煞瘢缓髵鞌嗔穗娫?。

有一些東西在無可挽回地頹然逝去。兩人都試圖從中捕撈一些或者佯裝沒有發(fā)生什么。佳佳的臉在小周的記憶里變得蒼白模糊起來。小周想，可能自己也沒自己想象的那么喜歡她，否則何以解釋，才短短半個月，就已生疏至此。

晚上的時候小周又夢見了1801室的墜樓者，他對于見到墜樓者已經(jīng)心安理得。只是這一次墜樓者轉(zhuǎn)了過來，他面朝著大地，像一只俯沖的黑色大鳥一樣往下墜落，黑色外套直立起來，像是張開的羽翼。

小周看到了一張性別與年齡均模糊的臉，說不清是男人還是女人，老人還是年輕人，墜樓者嘴巴微啟，他總覺得那人想說一些什么。小周在墜樓者臉上看到一種恒久而普遍的茫然與無聊。墜樓者下降速度愈來愈迅疾——他仿佛能夠擦到噼里啪啦作響的衣角。

小周幾乎可以確定那并非一種全然的夢境，至少是夢境與現(xiàn)實的臨界，這兩個世界的臨界面仿佛柔軟的水銀一般，他比以往更加清晰地看到墜樓者姿態(tài)優(yōu)美地扎入鏡像之中，從另外一側(cè)跌進(jìn)小周一側(cè)，兩個世界的距離由此消逝不見，小周終于看清了墜樓者的面部，他毫無意外地看見了自己。

他猜這個世界上有人在紛紛揚揚墜落，而他也不過只是其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