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郁
豫東永城的東北向,是古芒碭,始皇巡游天下前感慨東南有王氣的地方。蘇魯豫皖幾省交界,比較亂,自古流氓與英雄叢生,比如陳勝吳廣,再比如漢劉邦,當然流氓著了名動靜大了也就是了英雄。這樣的地方,是那種沒有出路綁在土地上苦黃的貧窮。生長在這樣的鄉(xiāng)村,你可以一眼看盡荒涼貧瘠的命運。小時候,我常常放牧一片羊群,任它們?nèi)コ圆荩乙锌吭谀硞€年代久遠到湮滅不可考的墳包前,吃挖來的茅草根或者叼一根狗尾草,呆呆地,看云。風吹過來,太陽落下的方向,是我們李家的祖墳,不用去看,那些攜子抱孫依次排開的墳冢便了然于心?;钪?,一輩子端著碗吃飯,死了,碗扣過來,壓在他們上身上,成了一個個覆碗般的墳。少有意外。
打小這種孤獨敏感的性格,大約和閱讀天性上就親近吧。至于對文學的興趣,幾乎是一種本能,或者說,在那樣狹隘愚昧的鄉(xiāng)村,也只有文學溫柔而凜冽的遼闊星空,能慰藉一個孩子熱衷耽于幻想的心靈。但是,鄉(xiāng)村能找到的書實在可憐,小鎮(zhèn)沒有書店,我上躥下跳窮盡各種辦法,將能找到的書囫圇吞棗地咽下,然后慢慢反芻,那時候,《紅樓夢》反復看得許多章節(jié)能大段背出,沒有書讀的時候,《麻衣神相》和廟里流傳出來的勸善小冊子,也讀得津津有味。
然后,輟學外出打工,浪蕩了幾年。那一段,因為迷茫,有一段特別下勁讀了不少哲學著作,主要是德意志盛產(chǎn)的那些思想猛人,被康德黑格爾叔本華海德格爾那種自我完備的理論體系給蠱惑得一愣一愣的??赐陼?,和朋友們?nèi)ソ纸浅闊?、看女人,想想哲學還是不如漂亮女孩隨便一個眼神更讓人動心。也挺有意思的。在酒店后廚做工的時候,很小心把書放在儲藏室的夾縫里,趁中午休息的時候關上門看一會兒。這種感覺很好,雖然面對的是一堆鉗子、扳子、工具、拖把等雜物,打開書,卻覺得這一會兒這個小天地都是我的了。打開一本書就如開啟一個世界,超越這狹窄的現(xiàn)實空間和逼仄灰暗的人生,看到翩躚的蝴蝶,聞到芬芳的花香……閱讀最大的意義是即便深陷溝壑的時候,通過經(jīng)典,讓人知道,在渺小和卑微之外,還有一個更為高遠的天空、一種更為遼闊的生活。在低矮而平庸的人生之上,還有那么孤獨那么美的星光。
2007年底,全國性雪災,在武漢酒店做工。那時候還寫詩,晚上,回到出租屋里,裹著被子,寫得又絕望又猛烈,并且已經(jīng)慢慢覺得詩歌已經(jīng)承載不了更多的內(nèi)容,開始寫小說。在寫小說之前,把詩歌整理了一下,這注定是一本編給自己的詩集,紀念那段輕狂而憋悶的歲月,詩集謄抄完的時候,寫上了“寒郁”這兩個字。那時候,天那么冷,生命也很冷,沒有希望,郁悶之外,當然也不甘心,有在寒涼里要掙出一點倔強蔥郁的意思。
就這么一路磕磕絆絆地寫了下來,慢慢到了自覺階段,此時,更直接的寫作動力無非是想寫出好的小說。我的理解,好的小說,無非是世道人心,所謂“好詩不過近人情”。至于小說拙作經(jīng)常被人貼上的“詩味”的標簽,可能是說語言和小說的意蘊指向,這當然是很高的要求,力有不逮,心向往之。如果說有什么來源的話,可能于對漢語言病態(tài)般的迷戀有關,一路詩經(jīng)離騷司馬遷庾信杜甫黃景仁廢名等等這么讀下來,你常常忍不住感嘆,哎呀,漢字真是美(這美里當然包括風骨、悲慨、激揚、哀婉、亮麗等等),可以寫出很美的東西來。作為漢字的使用者,我愿意做一個敏銳的感受者,然后盡量每個字準確地傳達出來,詩意自然也就有了。
中國世情小說有很迷人的地方,再糅合好現(xiàn)代派的結(jié)構和技巧,或許會是一個很好的小說寫作方向。 唐宋傳奇、《金瓶梅》、《紅樓夢》、《海上花列傳》等等,我覺得這是中國小說的底子,起承轉(zhuǎn)合一顰一笑太講究了,所以,我有意回到 《紅樓夢》、《金瓶梅》、《三言兩拍》的世情小說傳統(tǒng)上。寶玉挨打、黛玉葬花、金蓮吃醋,都是多么平常的事情,按傳統(tǒng)的小說步步為營的寫法,寫出來,卻是那么生動。塵世生活的那種破碎,那種混亂,那種蓬勃熱烈,那種沒皮沒臉,以至于那么繁華腐爛,那么絕望,那么活色生香。人情之美、之險惡、之混沌,在還沒打算和這個時代握手言和,還愿意對現(xiàn)實主義不自量力地正面強攻之際,我想我會繼續(xù)書寫這些世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