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閩東契約與鄉(xiāng)村女性地位研究

劉正剛, 楊憲釗

(暨南大學 文學院, 廣東 廣州 510632)

【閩東文書研究專題】

清代閩東契約與鄉(xiāng)村女性地位研究

劉正剛, 楊憲釗

(暨南大學 文學院, 廣東 廣州 510632)

契約是研究中國傳統(tǒng)社會變遷的重要資料。新發(fā)現(xiàn)的清代閩東契約涉及大量鄉(xiāng)村女性的生活狀況，通過對這些契約的分析，一方面可以看出女性在家庭大宗不動產(chǎn)如土地、房屋等買賣契約中處于主導、參與的情形；另一方面又可以看出部分女性生存的艱難，乃至處于被買賣、典當?shù)那鼜木车亍４送?契約還反映出鄉(xiāng)村社會對尊長女性的孝行，在某種意義上反映了閩東地區(qū)女性在社會與家庭中地位的多元化傾向，總體而言，鄉(xiāng)村社會女性地位并非想象的那么低下。

清代； 契約； 閩東； 女性

契約文書是研究中國社會經(jīng)濟變遷的重要資料，傅衣凌先生和楊國楨教授開創(chuàng)的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學派特別重視以契約文書證史的傳統(tǒng)。兩位前輩利用的文獻大多來源于福建，但甚少使用福建東部的契約文書。近年來，暨南大學歷史系在閩東周寧等縣陸續(xù)發(fā)現(xiàn)并搜集了一萬多份契約文書，內(nèi)容涉及鄉(xiāng)土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尤以土地買賣居多。就契約落款的時間來看，清代的數(shù)量最多。因此，對于清代區(qū)域社會史研究而言，閩東契約文書具有較大的拓展空間和學術(shù)價值。

在這批新發(fā)現(xiàn)的閩東契約中，涉及女性生活的件數(shù)不少，從中可以窺見閩東地區(qū)鄉(xiāng)村婦女在有清一代的社會地位。以契約文書研究明清女性世界，阿鳳和陳瑛珣兩位博士出力最多，前者主要以徽州地區(qū)契約為中心，后者則從廣東、福建、臺灣、浙江等地契約為主。兩者討論的主題都是明清時期的女性地位及其社會生活狀況。由于閩東契約數(shù)量龐大，筆者僅從中挑選一部分與女性日常生活密切相關(guān)的契約來揭示這一區(qū)域女性社會地位的若干面相。

一、女性主導或參與大宗財產(chǎn)的買賣

學術(shù)界近些年來的研究已經(jīng)表明，明清時期，女性在財產(chǎn)繼承以及對土地等大宗不動產(chǎn)的處理，均是相當重要的參與者，甚至是直接的主導者。這一情況在閩東契約中也有體現(xiàn)：

立字人呂貴二前因賊情在獄，司無艮應用，妻許氏同男呂太福、仝叔呂福三將后山莊田二契共誠八百，送當在徐頡八兄邊，當出本銀二十六兩正，前去府上救命。次后將本田暗背賣賬葉二相公為業(yè)。今見無奈，夫托中人在八兄邊限過本年十月尾，帶本利一應退還，取出元(原)字為照。

弘光元年柒月廿三日 立字人呂貴二

經(jīng)憑人曾玉溪、君全、照四、杯九

這份契書后有“恨字”，顯示這是不得已而為之。此時處于明清鼎革的關(guān)鍵時刻，落款時間“弘光”是南明福王朱由崧的年號。弘光元年即清順治二年(1645)。這份契文書寫者的文化程度不高，契約中的“司”應為“思”，“艮”應為“銀”，“元”應為“原”。契約顯示，立字人呂貴二“賊情在獄”時，其妻許氏做主，將家中莊田出當銀兩26兩去營救丈夫。契約中看不出其子年齡，但整個典當莊田的過程，其子都不是主持人?？梢?，許氏在丈夫不在場的情況下，可作為家庭財產(chǎn)處理的主導者。從契尾“取出元字為照”來看，許氏出當莊田時也立過契約。于此也可見，鄉(xiāng)村社會對書面契約的重視，在某種意義上也就是對法律的看重。

上述許氏在契約中的角色似乎較為隱晦，因為立字人和契尾均不見其人出現(xiàn)。入清之后，婦女尤其是寡婦主導家庭田地買賣就相當明顯。雍正十一年凌添使與兒子徐嘉鼎所立賣出“故父”水田的契約中，就以主立契人的身份出現(xiàn)在契首、契尾中。

立賣契婦徐門凌氏添使仝男徐嘉鼎，承故父手置、與胞公奇順叔公手均分有水田一號，土名坐落朱洋中安，著收禾七十把，……今因缺少銀兩完親應用，甘將四至內(nèi)田托中前去說諭，立契一紙，遂賣與族叔又聚邊為業(yè)，即日得出土風時價銀二十一兩正，就日親收訖足，未少分文。其田合載民米三升五合，隨田理納，不得累賣主之事。其田成契之后，任憑賣主前去召佃管業(yè)，凌氏再不敢阻擋之理。其田系夫己分產(chǎn)業(yè)，與房內(nèi)公伯叔侄并無干涉，倘或異言，賣主自能抵當，亦不得累買主之事。就日親交契書一紙，其田大小坵，共計拾一坵。今欲有憑，立賣契永遠存據(jù)。

即日親收得契價內(nèi)銀二十一兩正，再照。

雍正十一年四月初二日 立賣契婦凌添使仝男徐嘉鼎

為中人 徐茲韜 在見人 徐茂鑠 代筆人 徐允見

這份契約是以徐凌氏作為第一主立契人，而行文則以兒子徐嘉鼎的口氣書寫，“故父”就是指徐凌氏的丈夫。從為中人、在見人、代筆人來看，屬于家族間的交易。道光四年胡鄭氏與兒子胡昌鐘一起簽立“斷產(chǎn)契”，表明了她是田產(chǎn)處置中的主導者，而且契約一開始和契尾均書寫了胡鄭氏母子的名字：

立斷產(chǎn)契胡鄭氏仝男昌鐘，于上年間已手出賣給胡昌忱為業(yè)，有民田一號坐落址本處地方土名俗叫奔?崗，其苗米價銀俱載原書契為憑。但此田前賣兼以找盡價已滿足，田經(jīng)退佃又經(jīng)年限未滿，理應不得貼贖。今因要銀使用，意愿將田寫立斷產(chǎn)，托中勸諭業(yè)主忱處，仝中三面言議，時值斷出價銀一十九兩七錢廣正，其銀立契之日，氏等取訖無掛分厘。其田自斷后，仍給忱等永遠管業(yè)耕種收租，其糧至大造之年，推入忱戶完納，氏等愿斷兼子孫永底無干。自后依憑天理斷找斷贖，氏等如有吉兇事務(wù)，經(jīng)中統(tǒng)同言約，不敢妄言索找索借，以斷葛藤。兩家甘允，各無翻悔。今欲有憑，托立斷契一紙付與忱永遠為照者。

中用銀一錢正，筆資銀一錢正。

道光四年十二月 日立斷產(chǎn)田契胡鄭氏仝男昌鐘

勸諭中夫房弟長瀾 代筆見夫房侄昌朝

胡鄭氏簽立的這份契約顯示，早在道光三年，她已經(jīng)將田地“出賣”給胡昌忱為業(yè)，但似乎不是斷賣而是活賣，所謂活賣是指有可能贖回產(chǎn)權(quán)的方式。這一次所立的“斷產(chǎn)”其實是斷賣，即產(chǎn)權(quán)永遠轉(zhuǎn)移給胡家。這一現(xiàn)象說明，婦女對家庭大宗財產(chǎn)的處理，會根據(jù)家庭經(jīng)濟需要進行調(diào)整。從契尾中還可以看到立約由其丈夫的弟弟、侄兒等人見證、代筆，而且鄭氏還對他們各付了一錢的銀子?？梢姡ㄆ鋬鹤釉趦?nèi)的家族成員對她處理田產(chǎn)都參與了全過程，但他們沒有任何異議。另外，從胡鄭氏兒子“昌”字輩分來看，胡昌忱應該是其夫家的族人，說明田產(chǎn)的買賣在家族之間流動。

但也有契約在契首以母子形式出現(xiàn)，但契尾卻僅以母親一人出現(xiàn)，除了說明鄉(xiāng)村社會契約書寫者的隨意性，或許還說明母親的重要性。見下契約：

立賣灰□坪基契書人林門蘇氏仝男林作喬兄弟等置有坪基一號，土名坐落房頭街林宏貴屋邊，有基坪一間半，東至作□象坪，南至林春興坪，北至克江灰□墻，西至宏貴己屋墻外，其坪基具出四至載明。今因乏用，就四至內(nèi)灰□基一間半，托中說合，即將至內(nèi)實坪基送賣與林宏貴邊為業(yè)，估值風時價銀六兩七錢五分正，制錢五仟四百文正，即日筆下親收完訖，未少分厘。自賣之后，任憑銀主永遠架造管業(yè)，且蘇氏子孫再不敢異言，亦不敢另生枝節(jié)。倘有不明，自能出頭抵當，不累買主身上之事。兩家先將言定，各無反悔。今欲有憑，親立賣灰□坪基契書契一紙付與為據(jù)者。……(后略)

仝見林作訓 在見林作喬 為中林克仍

同治二年六月吉日 立賣灰□坪基契人蘇氏

代筆林輝尚

林蘇氏在契首是與其兒子們一起出現(xiàn)，但在契尾卻僅以“蘇氏”出現(xiàn)。而且從契約的落款中還可知，這是林氏家族之間的買賣行為。

還有一類契約的契首與契尾都是女性的名字，而且契約書寫也是以女性的口氣進行，下引葉吳氏典出丈夫留下的水田，其子一個為“在見人”，一個為“代筆者”。

立典田契葉門吳氏原夫手均分有水田一號，坐落塘西地方土名板中倉樓安著，……俱出四至分明。此田原與林邊共管。今乏用，托中將己分下田合租谷六秤正、合苗米一升正，送典與林宅建基兄邊為業(yè)。言三面議，作價銅錢一十八仟文正，即日筆下收訖，未少只文。其田自典之后，任憑林邊招佃收租管業(yè)，葉氏不得異言。此系夫手均分物，與內(nèi)外伯叔兄弟人等無涉，亦未仝賬典掛，如有交加不明，葉邊自能料理，不累林邊之事。其田面約遠近備出原價取贖，林邊不得執(zhí)留，其番價仍照傳單使用。今欲有憑，立典田契為照?！?/p>

光緒二年十一月吉日立典田契葉門吳氏

在見命男葉奕坤 代筆中男弈富

清代閩東的田產(chǎn)流轉(zhuǎn)出現(xiàn)了多種形式，除了斷賣、活賣之外，還有典當，大約相當于活賣。這一現(xiàn)象在契約中的表述形式不一，如道光二十五葉周氏所立契約名為“立貼契”，就屬于典當田產(chǎn)類：

立貼契葉周氏原上年夫手將雞鵝垉蛋之田出典葉邊，田界糧米租數(shù)原典契載明，不必再敘。今因乏用，再向葉宅照煦侄借出錢陸百文正，即日收訖無少。更上年間少租六十貫，未經(jīng)立字，面約日后取贖之日一并備還，不得少短。今欲有憑，立貼契為照。

即日親收過貼契內(nèi)銅錢六百文正，再照。

道光二十五年二月吉日立貼契葉周氏 仝男廣錫

筆見堂侄濬源

葉周氏的“立貼契”顯示，其丈夫活著時，已經(jīng)將田產(chǎn)出典給葉家。后估計是丈夫身故而家庭乏用，又不得不再次將田產(chǎn)出典。從契約中的“侄”字判斷，出典也是在家族之間，而且所有的立契手續(xù)都在家族成員之間進行。

當然，在閩東的契約中也有一些由婦女做主的田產(chǎn)買賣是與外姓人進行的，在道光二十九年由婦女李娥姝所立出賣莊田契約中就出現(xiàn)了徐、李、鄭、葉、林、蕭、蔡七個姓氏，顯示這個村落可能是雜姓村，或者其家產(chǎn)附近是由不同姓氏構(gòu)成的村落。也就是說，無論是同姓村落還是雜姓村落，婦女都有主導田產(chǎn)買賣的權(quán)利：

立賣契人徐門李氏娥姝，夫在日抽有由□□田土名坐落□□莊田淺洋安著，成田四斗正，其田上至鄭家祭田，下至葉家田，右至鄭家祭田，左至林家田，俱出四至分明。今因無錢乏用，托中前去說諭就將四至內(nèi)之田立契送賣蕭宅佛銘邊為業(yè)，三面憑中得出土風時價銅錢一十六仟文，筆下收訖，未少只文。其田自賣之后，任憑佛銘邊耕種管業(yè)，此田合載民米二升，隨田貼納，仍約此田面訂六年以外，備得元價取贖，倘若有無錢取贖，其田任憑蕭管業(yè)，且徐家再不異言。此田仍約徐家贖回之日，其田仍歸蕭家耕種，遞年交納原租谷四石正。兩家先將言訂，各無異言之理，恐口毋憑，親立賣契一紙付與為據(jù)者……

為中人徐端儔 仝見人徐成錦、從政、蔡金使

在見人徐從信 仝見人徐士旭

代筆人林積墘

道光二十九年六月吉日 立賣契人徐門李氏娥姝

從契約描述看，這份賣給蕭家的田產(chǎn)四至，牽涉了不同姓氏，所以在契尾的為中人、在見人除了徐家外，還有蔡氏，而代筆者則為林氏。需要說明的是，這份契約也是活賣。

在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中，對于農(nóng)家來說，除了田產(chǎn)為家庭大宗不動產(chǎn)外，還有就是房屋。而屋宇的買賣有時也由母親與兒子一起做主，但契約中的口氣似乎又是以兒子為主，如下：

立賣屋斷契嬸張氏仝男童舍祖手分有倉樓一透，與伯叔房內(nèi)四人相共，童舍得一楹，前至路，后至新茂叔地基，左至墻，右至彥宗地基，上及棟楹瓦片，下及地基磉石俱去，目下四至分明，今因乏用，即將己分倉樓抽去前楹，送賣與兄彥佐邊為業(yè)，三面言議，估值時價錢三千八百文，到手應用，筆下收訖，未少只文。其屋自賣之后，任憑佐兄前去起業(yè)架屋等事，童兄弟再不敢異言。今欲有憑，立賣屋契付于永遠為照者。

在見叔新茂

道光十七年三月吉日 立賣斷屋契張氏仝男童舍

仝見兄高舍、侄則升 為中代筆彥浪

這份契約的代筆者與主立契人張氏為叔侄關(guān)系。有意思的是，盡管主立契人為張氏，但契約內(nèi)容又顯示張氏兒子童舍是實際的操作人。盡管這份契約中涉及的語氣有點亂，但可能恰好反映了鄉(xiāng)村社會書寫者的文化水平不高，以及母親對財產(chǎn)享有的至高權(quán)力。也就是說，這一樁買賣的完成，只有母親做主才能成交，突出了母親在家庭大宗財產(chǎn)處置中的地位。

當然，并不是說所有的田產(chǎn)處理都由女性做主，即便是母子相依為命，也不全然都由母親做主，但母親只要健在，就一定會以“在見人”身份出現(xiàn)。這一點在閩東契約中較多見，茲舉例如下：

立賣山竹林契人張光魯仝母魏氏盛云，原承祖父手所置有山竹林杉榅等木一所，土名坐落秀里長崗安著。上至中崗，下至田，左至張光現(xiàn)竹林界址，右至肇江竹林為界，目今四至分明。其竹林父手立契送當張永禮公邊為業(yè)。今因乏用，托中前去說諭言定，甘心情愿仝母親立賣契，送賣張永仁叔邊為業(yè)。三面言議，估值足價錢十千文正，筆下憑中湊訖，未少只文。其山竹林杉椿等木石土在內(nèi)，自賣以后，任憑買主起業(yè)留錄，永遠為業(yè)，但魯兄弟等不敢異言。今欲有憑，立賣契一紙付與為照者。

在見人陳宏炬 仝母魏氏盛云

道光十七年二月吉日 立賣契人張光魯

為中人陳斯丹 仝中代筆張光錫

這份契約在書寫格式上就明顯不一樣，兒子是主立契人的身份，母親則沒有出現(xiàn)在落款中。契約也是以張光魯?shù)目跉獗磉_。但母親除在契首出現(xiàn)外，還以“在見人”出現(xiàn)在契尾，表明母親在立契中的重要性。

母親在閩東土地買賣契約中，擁有知情權(quán)的表達方式不盡相同，上述張魏氏既出現(xiàn)在契首又出現(xiàn)在契尾的情況，是其中的一種方式，更多女性擁有的知情權(quán)則在契尾的“在見人”、“知契人”出現(xiàn)。以下契約即是例證：

立典契何連輝原父手置有熟園一號，坐落四十四五都梅洋地方，土名石壁下園受種或坪，東南北俱至□家園，西至鄭家園，四至注明。今因乏用，托中送典與鄭阿大為業(yè)，隨手得出典價銅錢五千文正，即日仝中見親手收訖，中間并無價利□拆等情。園自典之后，任憑鄭邊有□召佃管業(yè)收租，何家不敢異言阻撓。園系是分下父置物業(yè)，與房內(nèi)叔伯兄弟侄等無干，未重賬典掛外人財帛，如有不明，自能向前了理，不涉錢主之事。面約典至叁冬滿足，何邊備出原典價，至期取贖，鄭邊不得托留契據(jù)。自典之后，不敢言及幫借，妄生枝節(jié)，三面言定，各無反悔。今欲有憑，立典契為照者。……

為中陳桂全 知契母李氏

同治五年十一月 日立典契何連輝

代筆鄭三良

何連輝典出父親留下的土地給鄭阿大為業(yè)，其母親李氏應該在簽約交易時“仝中見親手收訖”，契尾的“知契”就說明了這一點，之所以又在契尾出現(xiàn)，表明母親是田產(chǎn)交易中不可缺少的成員。

如果說上述母親參與土地、屋宇買賣是因為這些不動產(chǎn)業(yè)由母親直接繼承或參與創(chuàng)業(yè)的原因，也就是說她們參與出賣丈夫遺留的田產(chǎn)，是因為自己曾付出過勞動，因而有權(quán)處理屬于自己的財產(chǎn)，還有一些不動產(chǎn)則完全由主立契人自己勞動所得，但即便如此，他們在立契交易時，仍會在契約中書寫母親作為“在見人”的身份，這似乎表明母親在自己子女交易時有權(quán)利與義務(wù)參與其中。下述的房屋交易契約即是如此。

立賣斷屋契書人林邦云原己手架有住屋一座，土名坐落池仔頭，東至儲墻，西至大路，南至池頭大路，北至域己□墻，上及椽桁瓦片，下及地基磉石，其屋六至目下分明。今因乏用，就將此六至內(nèi)屋立契送賣與族侄林起域邊為業(yè)，并及舊屋、門首、□前墻基一直在內(nèi)，三面言議，估值得出土風時價銀六十兩正，即日筆下仝中收訖，未少分厘，其屋自賣之后，任憑銀主前去居住，永遠管業(yè)，且云兄弟子侄向后再不敢異言，亦不敢另生枝節(jié)情弊，兩家甘允，愿后無反悔?？挚陔y憑，親立賣斷屋契一紙，付與永遠長發(fā)其祥為據(jù)者。……

為中林起門 在見母鄭氏圣妹

光緒二十七年五月吉立賣斷屋契書人林邦云

仝見林邦鳴 代筆林起轉(zhuǎn)

林邦云作為主立契人所立的“賣斷屋契”的房屋是“己手”所建的住房。其能賣出60兩銀子，或說明這座屋宇的面積較為寬大。整個契約的正文沒有顯示其母親參與的內(nèi)容，但在契尾還是出現(xiàn)了“在見母鄭氏圣妹”。這一現(xiàn)象既表明鄉(xiāng)土社會孝敬與尊重母親，又說明母親對兒子處理家產(chǎn)有在場證明的義務(wù)。在周寧縣泗橋鄉(xiāng)周墩村甚至出現(xiàn)妻妾在丈夫死后聯(lián)手處理丈夫遺留的田產(chǎn)，這說明在丈夫死后，女性經(jīng)營家業(yè)因不善而出現(xiàn)家計危機。

立賣杜斷園契書人周門許氏、蕭氏仝男周志侖、周志崧，承祖上手分有菜園一片，土名坐落林公邊菜園一片，計作六連，北至周峻灼園，西至買主園，東至林公墻，南至陳光裕園。四至分明，今因無錢乏用，甘將四至內(nèi)之園，托中送賣與王兆康叔為業(yè)，得出土風足價銀四兩正，筆下親收完訖，無少只文。其園自賣之后，任憑買主起佃管業(yè)載種，不敢阻霸之理，亦不敢言貼言贖，永斷葛藤，恐口毋憑，親立賣契一紙付與為據(jù)者。即日親收契價銀四兩正再照。

道光十四年六月吉日立賣杜契字人周門許利容、蕭高英。

仝男周志崧 仝男的筆周志侖

類似這種以“在見人”、“知契人”、“知字人”等身份參與土地、房屋買賣的女性，絕大多數(shù)都是母親的身份。這與明清時期其他區(qū)域有相通之處，但也有自己的特色。阿風討論明清徽州處理夫家土地買賣中的婦女多為寡居者，這些女性參與土地買賣的契約文書可分三類情況，一是文書中出現(xiàn)“同母親商議”“奉母親指令”“主盟母”等，二是文書中出現(xiàn)女性中見人，三是文書中出現(xiàn)母舅、女婿等。但是在閩東的契約文書中，阿風所說第一類中的前兩者較少出現(xiàn)，但“主盟母”在閩東契約文書中則以主立契人的身份出現(xiàn)；阿風所說的第二類在閩東契約文書中出現(xiàn)得最多；第三類也很少出現(xiàn)。換句話說，閩東女性在處理家庭不動產(chǎn)時具有地方特色。

二、契約反映鄉(xiāng)村困難戶女性的生活艱辛

上述女性無論是主立契人還是在見人，也不論其“乏用”的原因為何，至少說明他們尚有田地、屋宇等不動產(chǎn)可以買賣。然而，在閩東的契約文書中，還有一些女性不僅日常生活難以為繼，而且甚至連自身的命運也由他人操縱。

道光年間，連門寡婦張桂玉因租佃夫族連昌玠田地而簽立“承田批”，其實就是張桂玉作為佃戶立契給田主連昌玠的書面證據(jù)。

立承田批人連門張氏桂玉，今在連昌玠叔邊承出土名坐落碓后安著，受種三斗正，前來承出耕種。三面言約，遞年逢冬交納租谷三石正，一應交清明白，再不敢拖欠斗糧，倘若負欠斗糧，其田任憑玠起佃自種其田。自承以后，仍約此田任玉嫂耕種。百年歸后，其田任憑玠起自種。兩家言定，各勿別言，恐口毋憑，立承字付照。

道光二十二年二月廿日立承批人張桂玉

在見劉云琚 代字人蕭萬柱

這份契約顯示，張桂玉不僅是一名寡婦，而且也無子女，一個人孤獨冷清地生活。從契約中的“再不敢拖欠斗糧”來判斷，她一直是連昌玠家的佃戶，而且還拖欠過田租未交。從契尾的“在見人”和“代字人”來看，因為張桂玉租佃的是丈夫家族弟弟的田地，契約中的“叔”“嫂”已經(jīng)明示了這一點。所以邀請了第三方介入，大約是為了以示立契的公正性。但從中還是可以窺見她生活的艱難。

中國傳統(tǒng)社會素有“養(yǎng)兒防老”的觀念，女兒尤其是出嫁的女兒在法律與習俗中都沒有贍養(yǎng)親生父母的規(guī)定與義務(wù)。閩東林繆氏的例子就多少反映了這一現(xiàn)象，她在丈夫死后，因“未育”而一個人生活，其堂叔對她日常生活有照顧，所以她立契把自己的宅園送給堂叔，內(nèi)容如下：

立送字林門繆氏原夫手鬮分有宅園一片，坐落壽邑四都梅洋地方，土名后山安著，其界上至巖，下至路，左至堂叔萬喧園，右至堂叔萬治園為界，四至分明。今因繆氏未育，夫又棄世，舉目無親，前蒙叔萬喧看顧，來往有功，繆氏思無酬謝，將此些少之宅園送與堂叔萬喧邊永遠為業(yè)。自送之后，任聽叔邊前去管業(yè)，或起架屋，憑叔自便，繆氏伯叔堂侄再不敢言及，留阻異言，另生枝節(jié)等情，永無反悔。恐口無憑，立送字為照。

代筆女婿李魁祐 在見堂叔萬治

咸豐四年十月 日立送字林氏繆氏

林繆氏在丈夫去世后，日常生活所需均有“蒙叔萬喧看顧”，這才導致她決定將丈夫遺下宅園贈送給堂叔。從契約的代筆者為“女婿李魁祐”來看，繆氏應該生有女兒，但女兒對其生活無多大幫助，故繆氏才將田產(chǎn)贈送給照顧自己的堂叔。這樣做可能還包含希望堂叔子孫在她百年后安葬祭掃她。至于這中間有無脅迫的成分不得而知，但一個人生活實屬不易。

上述兩份契約涉及的女性都與丈夫家族有關(guān)聯(lián)，而一些契約反映女性在孤寡后得不到夫家的任何支持，她們不得不租賃外姓的屋宇、田地，其生活十分窘迫，壽寧縣十都芹洋村藍氏與侄孫允中承租契約即是一例：

立退屋字藍雷氏仝侄孫允中原上手承來下竹梅洋屋一座、耕種田產(chǎn)，遞冬交納糧□三十六頭。今因疊欠為四百一十二頭，不能交納，經(jīng)公苦勸，愿將該屋右頭一截，直透橫軒倉樓，退還葉招欽眾位莊修召佃，自便居住，其左頭仍訂疊居住，逢冬交納租為九秤正，不得少短。如租不到其屋，任聽葉召佃，藍不得異言?？挚陔y憑，立退字為照。

光緒十六年歲立庚寅十一月吉日

立退字藍雷氏 仝侄藍允中

公?？姵碱慕?在見葉景本 代筆葉海舫

這份契約顯示，藍雷氏是一個孤寡老人，沒有直系子孫，有可能和侄孫生活在一起。其侄孫年齡如何也不清楚。祖孫兩人無處安身，房屋與田地皆是租賃葉氏族人。但又因為一直拖欠他人的地租，最后被迫簽立了這份“退屋”契約，將原來租住的房屋縮小面積，而且還有可能因租額繳納問題，面臨被趕走的危險。

還有一些老婦人主動出面要求對出佃的土地加息，這些田地也非己產(chǎn)，反映了閩東山區(qū)存在過“一田二主”的租佃關(guān)系：

立借字陳門魏氏原夫手種有族侄石元苗田一號，已于光緒十八年間經(jīng)氏手出替與堂侄耕種，其地段、種數(shù)并替根價錢替批內(nèi)均已載明。今因需錢急迫，再托親向堂侄孫益有商借出銅錢一十五仟文，該田自此次商借價已重足，以后有贖無貼，情愿仍憑堂侄孫照舊耕種，日后再不敢登門言及貼借等情。恐口難憑，立借字為照者。

代筆郭丹洲 命見男□甲 全波

光緒三十四年十二月日 立借字陳門魏氏

很顯然，陳魏氏丈夫活著的時候，就租種族侄石元苗的田地，估計其丈夫在光緒十八年去世，魏氏遂將這塊田地轉(zhuǎn)佃給堂侄耕種。16年之后，這塊田地又傳給堂侄孫，魏氏遂以“需錢急迫”的理由，向侄孫“借出”銅錢15千文。從契約中“此次商借價已重足”來看，“借出”明顯有加息成分。契約的簽立均由魏氏運作，她的兩個兒子也只是“在見人”而已。

典妻是傳統(tǒng)社會某地地區(qū)的陋習。女性在這一過程中被當做物品，隨意在兩個男人之間周轉(zhuǎn)，女性自己沒有任何反抗的信息被流傳下來。在閩東北這批契約中有一份簽立于咸豐三年的“婚書”如下：

立婚書人夏□□自身有內(nèi)病，田土缺少，饑荒難度，奈因家貧，衣食無靠，年荒不順，將妻繆氏托得媒人合配磅碇中村，與連廷繩為百年夫妻，生子傳孫，三面議值禮金錢二十二千文正，筆下親收，未少只文。其錢到家，養(yǎng)子分命，夏家生有次男三歲細童，即備隨母連家內(nèi)養(yǎng)。仍約細童十五歲滿足，仍歸到夏家承節(jié)宗基。今立婚書之日，任憑連家隨手擇日親迎過門成親，育子傳芳。夏□□甘心甘愿，夏、連兩姓毋得異言?？挚陔y憑，親立婚書付與連家為據(jù)，百世其昌，世代萬年者。

中人□□

咸豐三年九月吉日 立婚書人夏□□

在見人□□ 代筆人□□

盡管這一陋習在晚清仍然存在，但無論怎么說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所以這份契約中涉及的人名全部被略去，不過，這并不影響對契約內(nèi)容的理解。作為主立契人夏患病在身，家里缺少田土，再加上年荒等原因，不得已將妻子繆氏以彩禮金22千文的價格典賣給磅碇中村的連廷繩為妻。而連家之所以愿意結(jié)納繆氏，可能與她生育兒子有關(guān)。因為此時，夏某夫妻至少已生兩個兒子，次男3歲。所以在繆氏與連家組成臨時家庭時，夏某要求她帶上3歲的兒子到連家撫養(yǎng)至15歲，然后讓兒子回到夏家“承節(jié)宗基”。看得出，繆氏是被丈夫親手轉(zhuǎn)賣，而且是一次性賣斷。應該說，繆氏接受了丈夫的安排。這一現(xiàn)象與正史、地方志連篇累牘書寫的列女傳有天壤之別。

也有契約對典妻時間作含糊規(guī)定，表明并非長期典出，光緒十年吳德徐出典妻子給黃家，似乎其妻返回家的時間是在為黃家生育男女后即可。

立佃書吳德徐娶妻曾氏蓮菊年三十四歲，六子，子多，年分不順，家清寒，日食難度，甘心情愿無奈將妻送佃與黃宅高良為妻，三面言議，作禮金銀四十一完正，未少分厘，面約十二年分內(nèi)生有男女于黃邊，帶回吳邊，不得異言。蟲斯衍慶，麟趾呈祥，外人論語，吳邊自能抵當，不累黃邊之事。面約遞年妻良食谷五石大秤正，不得少短。如或妻父子之儀在內(nèi)，兩家先行言定，各無反悔?？挚陔y見，立佃書為照。

光緒十年六月初八日立佃書吳德徐

在見胞弟德永 中人吳積□

仝見張齊江 代寫宗兄正波

這份名為“立佃書”，其實是佃吳德徐34歲妻子曾蓮菊。黃家愿意佃34歲的曾氏，可能正是看中她生育6子，中間可能還有女兒，即“子多”。也可能6個男孩的原因，故吳家生活“日食難度”。而黃家禮金銀41兩一次付清，對家貧的吳家來說，根本無贖回曾氏的可能，也許這個出典會持續(xù)較長?？吹贸?，女性在鄉(xiāng)村社會就是一臺不斷生育的機器，尤其對能生育男孩的曾氏來說更是如此。

清代閩東北地區(qū)的婦女在婚后，仍為丈夫長期典賣或短期租佃外，尤其是年輕女性守寡后，若與自己喜歡的男性來往，就會受到夫家和父家的不公正對待，以致契約中竟然有記載守寡女性與他人有染，父家與夫家簽約的現(xiàn)象發(fā)生，如下：

立認非字彭門張氏生女素萱許配于繆家新寡，奈年輕無知，不守閨門，暗與繆氏長貴私行配事，不遵伯叔教訓，反謂毆打，捏唆母家，長男彭汝風一時被惑，黑白未分，忿同親堂數(shù)人打破姻叔家伙，及查其情，自知理曲，幸蒙公人等勸息悔過遵法，情愿贖奉還，茲自處之后，氏愿教女改過自新，倘更有丑悍之事，任□懲教呈究治，縱有長短事情，彭門再不敢異言?？挚跓o憑，立認非字為照者。

代筆見范得玉 在見叔公繆上清

光緒四年十一月日立認非字彭門張氏

可見，彭張氏將女兒彭素萱許配給繆家，不久就成為“新寡”。彭素萱年輕，“暗與繆氏長貴私行配事”。被繆家伯叔發(fā)現(xiàn)后挨了訓斥，彭素萱于是跑到娘家訴說被繆家無故毆打，以致彭家一幫人對繆家大打出手。待真相大白后，彭家“自知理曲”，遂與繆家簽立契約，一方面賠償繆家所受的損失，一方面將“教女改過自新”。從契約內(nèi)容可知，彭素萱看似不守婦道，實際上是追求婚姻自由。反映鄉(xiāng)村社會對女性婚姻的成立追求程序的合法性。

清代不少地域都流行童養(yǎng)媳的陋習，尤其是香火不旺的家庭，更希望早日為兒子迎娶童養(yǎng)媳，以便家庭后繼有人。但迎娶童養(yǎng)媳也需要一定的經(jīng)費，在孤兒寡母的家庭有時不得不出賣不動產(chǎn)來籌款，閩東韓陳氏所立的契約即是如此：

立付字韓陳氏原氏夫士元年臻四旬，未育男兒，因撫有螟蛉之子，取名欽孟，以為待老之資。孟頗知孝敬，氏與夫甚愛之，奈光緒四年間不幸氏夫得病辭世，孟賴氏撫養(yǎng)成立，迄今年屆一十三歲，已為之迎娶童媳，但家無厚產(chǎn)，氏不得已延請戚族及叔等公議，將氏所分仁房鬮書內(nèi)房屋產(chǎn)業(yè)付孟執(zhí)管，日后房內(nèi)叔侄毋得覬覦，至仁房應收祖父祭掃田園，至期亦聽孟邊輪收，俱不得異言阻撓，妄生枝節(jié)情敝。唯顧嗣后氏瓜瓞綿延，蟲斯衍慶，紹萁裘于勿替，恢先素于無窮，是氏之所深望也，爰立付字永遠存照者。

仝見夫母舅鄭延玉、堂弟士德

光緒十二年三月日立付字韓陳氏

見付夫胞弟仝拱、智、昂、樂

代筆夫族弟特規(guī)

這類有關(guān)喜慶的契約，一般會在其上留下“長發(fā)其祥”的字樣。所謂“螟蛉之子”應指抱養(yǎng)他人的兒子。韓士元活著的時候因為沒有兒子而抱養(yǎng)了欽孟為子，其妻在丈夫去世后，為欽孟娶童養(yǎng)媳，并因此而出售房屋，以籌備迎娶之費用。契尾的各類人均是夫家的戚屬。但所有這一切的主導者均為韓陳氏。

從上述契約文書的梳理分析中可以看出，女性在清代閩東北的風俗中，一方面是婚后丈夫去世的守節(jié)，以及守節(jié)期間生活的艱辛；另一方面因傳宗接代觀念的影響，能生育男孩的女性，因此而被丈夫借故出典或常租他人。但也確實有少數(shù)女性追求幸福的行動——盡管因此而受到打壓。

三、與喪葬相關(guān)契約透露的女性地位

中國傳統(tǒng)社會流行“重殮厚葬”的習俗，對喪葬儀式、墓穴選擇均十分講究，閩東鄉(xiāng)村社會也不例外。契約中不少涉及與喪葬、墳塋有關(guān)的內(nèi)容，無形中也透露了女性在社會與家庭中具有重要的地位。

立賣吉地契林建禧原兄弟鬮分有山場一片，坐落梅洋本村地方，土名填頭崗安著，其界上至路，下至□，左至肇后山，右至墓為界，四至分明，原系胞弟建立物業(yè)。今因弟媳朱氏無錢應用，將該山內(nèi)抽出吉地一穴送賣盡斷與族內(nèi)臻德兄邊安葬先人為業(yè)，得出吉地價錢一十三仟文正，即日取足，未少只文。其吉地自賣之后，任憑兄邊前去砍伐樹木，取遷吉地一穴，弟邊再不敢阻止、另生枝節(jié)，等情。仍約其墳禁外四圍各一丈二尺為界，任憑兄邊栽種樹木永遠蔭風水。此系胞弟物業(yè)，與內(nèi)外叔伯人等無涉，亦未仝張典掛等情，如有交加不明，弟自向料理，不累兄之事?？挚陔y憑，立賣吉地盡斷契永遠為照。

內(nèi)注胞字、園字二只。即日實取吉地契內(nèi)價錢一十三仟文正，再照?！?/p>

知契弟媳朱氏 為中房叔萬聚 代筆見房弟肇浩

光緒二十五年六月吉日立賣吉地盡斷契林建禧

這份契約由林建禧作為主立契人簽立，但真正賣山場的人則是其胞弟林建立的妻子朱氏，購買者則是林氏族內(nèi)兄林臻德，而且這是“斷契”，即山場出賣后不能贖回。有意思的是，真正有“物業(yè)”產(chǎn)權(quán)的林建立、朱氏沒有作為主立契人出現(xiàn)在契首、契尾。

家中先人去世，為了體面地安葬，有時需要花費不少錢財。家中晚輩不得不暫時典當或出賣不動產(chǎn)進行籌款，但長輩的女性也會在涉及山場買賣契約中以“知契人”身份出現(xiàn)，下引韓傳生因無錢殯殮去世的祖父，只好將祖父生前置買的山場典當，并明示有錢時再贖回自用，在這份契約中，其祖母以“知契人”出現(xiàn)。

立典山園契人韓傳生今因祖公百年之日，無錢殯殮，即將祖手置有山場一片，坐址本處土名俗叫溪里袋田上崗園，上至傳辰園，下至占劉田，左至眾山，右至大石巖，直下為界，又號田下崗園一片，上至占劉田，下至溪，左至眾山，右至傳務(wù)山園，四至明白，就日托人為中送典本村房內(nèi)韓任持邊為業(yè)。三面言議，時直典出價銀四兩五錢正，每兩的錢八百文，算其銀節(jié)，隨筆下收親足迄，不少分厘。歷年冬成，理納青谷四斗零半斤，其租卦欠與持起業(yè)耕作載種，且生不敢兜留山中，來歷不明，是生出抵不累持之事，有銀到日贖回原契，無錢來贖，與持永遠管業(yè)，且生不敢異言。今欲有憑，立典山園契一紙付與為照者。

光緒十八年七月初三日立立典山園契人韓傳生

知契韓門張氏蓬珠

在見韓占達 為中仝見韓占禧 代筆韓大文

契約結(jié)尾處的“知契韓門張氏蓬珠”，從下引光緒十九年契約中的“知契祖母張氏蓬珠”，則知其為韓傳生祖母。也就是說，韓傳生祖父“手置”的山場，則須有其祖母在場知見。韓張氏介入的目的是為了安葬自己的丈夫，而所典的山場則是她與丈夫共同的財產(chǎn)。所謂“知契”，極可能是主立契人，只不過是以孫子出面而已。其實，韓傳生所典當?shù)纳綀鍪且黄鑸@，里面栽種有不少果木，據(jù)此也可以看出山區(qū)經(jīng)濟的多元化。一年之后，韓傳生再因“乏用”，又將這個茶園由“典”變成了“斷”。原來在“典”契中所說的“有銀到日贖回原契，無錢來贖，與持永遠管業(yè)”，在“斷”契中變?yōu)椤安桓彝?jié)及貼贖”的字樣。茲引述如下：

立貼斷茶園契韓傳生，今因乏用，即將上年間出典有茶園一所，坐址本處土名俗叫溪里袋頭崗，又田下茶園一片，四至依憑前契行用，不必重載。今生思見時價未足，托人再向本村韓任持邊，三面言議，時值貼斷價銀二兩正，契立價交，不少分厘。其茶園自斷之后，園中所有柿棕雜物，隨即任持起業(yè)栽種，永遠采摘掌管，且生不敢妄生枝節(jié)及貼贖等情。如有來歷不明，是生出抵，不累持事。兩家甘允，各毋反悔。今欲有憑，立貼斷茶園契一紙付與為照者。

光緒十九年十一月吉日立貼斷茶園契人韓傳生

知契祖母張氏蓬珠

為中見人韓占禧 仝見韓占達 代筆人韓大武

韓傳生兩次對祖父留下的同一片山場進行處置，其祖母張蓬珠都以“知契人”參與其中。第一次典當?shù)脑蛎鞔_說是“無錢殯殮”去世的祖父，第二次模糊地說“乏用”，可能還是因為在殯葬祖父時欠下的債務(wù)。于此可見，殯葬是鄉(xiāng)村社會花銷較大的支出。

殯葬花銷太大，還可從妻子在丈夫去世后，因要替亡夫舉辦喪事，而不得不借用糧食，其抵押物則是家中的田地，光緒丁酉即二十三年陳許氏所立“借谷”契如下：

立借谷字人陳門許氏思姬，情因夫亡故，今因缺少米谷追修應用，就在本村陳章贊侄邊即日借出米谷一石五斗足干，其谷面約日后贖田之日，原本理還無利。其田價足，日后不敢言貼之理。先言后定，各無反悔，今欲有憑，立借谷字一紙付與谷主為照。

光緒丁酉年二月二十日谷旦立借谷字人許氏思姬

在見人陳日輝 代筆人許茂東

許思姬所立的借谷契約，是因為丈夫亡故，“缺少米谷追修應用”，于是向侄兒陳章贊借米谷，從“日后贖田之日”看，許思姬是用田作為抵押的。這份由許思姬簽立的契約，契首、契尾均為其一人，“在見人”可能是其丈夫家族的人，而“代筆人”則可能是其娘家人。

鄉(xiāng)村社會的喪葬費用開支名色較多，下引的典契明確說為亡父做“喪事道場一切需用”，就是說要請和尚道士為亡者做超度亡靈的法事。石寅為此而典出父親生前分家所得的苗田二處：

立典契胞侄石寅原父手鬮分有苗田二號，坐落九都四甫地方土名沙坵，載租田四秤大，又號坐落四甫地方土名籠頭，載租二秤大，又鋤下籠頭替批租二秤大，共租八秤大。前因母親負疾，疊遭父身故，喪事道場一切需用，侄時年邊錢無從出，叨蒙胞伯惠顧，諸錢俱系胞伯借來，本當償銀奉還，奈無所出，茲將此數(shù)號父手鬮分之業(yè)送典還與胞伯明有邊管業(yè)，即日言議，得出銅錢三十一千五百文，筆下親收足迄，未少只文。此系父手鬮下之業(yè)，與伯叔兄弟內(nèi)外人等無涉，并未令張典掛他人財帛，如有交加不明，自向料理，不累胞伯身上之事，仍約遠近備價取贖，不得執(zhí)番?？挚陔y憑，立典契為照者……

代筆中陳正書 在見胞伯明書 仝見堂兄登梯 知字母陳氏

光緒三十一年十一月吉日立典契胞侄石寅

石寅因母親患病，尤其是父親病故所需的道場費用問題，遂典出父親名下的苗田。在契約中其母親陳氏作為“知字”者出現(xiàn)，這說明陳氏對丈夫的喪事道場十分重視，同時也說明她對丈夫遺留苗田的處置，享有知情權(quán)。因為是典出，所以就可以“備價取贖”。

這種用田產(chǎn)作為抵押借錢殯葬丈夫的契約，直到民國時期仍有所見，說明傳統(tǒng)的“逝者為大”習俗一直在鄉(xiāng)村社會延續(xù)。

立盡契胡門柳氏上年間夫手出賣民田一號，址在本處地方土名俗叫大塅墘，其錢糧租石俱載前賣契內(nèi)明白。今因夫身故，無銀殯殮，又向徐世棟處盡出價銀一十六兩正，其銀是柳氏親收，無少只文。其田自盡之后，任棟收租管業(yè)，約限五冬以后，任柳氏備辦原賣契贖回。今欲有憑，托立盡契一紙為照。

民國十二年十二月 日立盡契胡門柳氏

在見堂侄祿行 為中族侄為乾 代筆族侄帝安

胡柳氏所立的“盡契”，其實還是活賣，因而可以在“五冬以后”贖回。從契約中可知，柳氏“盡契”的田產(chǎn)在其丈夫生前就已“出賣”。后因丈夫去世“無銀殯殮”，柳氏只好又在原來基礎(chǔ)上“盡出價銀”16兩，作為喪葬的開支。

在契約中還有因直接安葬亡母而典賣不動產(chǎn)的情況，一般情況下都是典出，明顯是為安葬母親而臨時借貸大筆錢財，只好以田地作抵押。

立盡契叔秀起于上年間父手有民田一號，址本處漈頂土名菴上，憑中典與侄父手為業(yè)，其價銀、畝數(shù)俱載原正書契清楚。今因母故乏銀殯殮，遂親進前勸諭向在侄毓青處，三面言議，盡出銀七兩紋廣正，其銀即日收訖無掛。其田自盡之后，言約有贖無盡，向后再有吉兇事務(wù)，亦不得妄生枝節(jié)情弊，兩想允悅，各無反悔。今欲有憑，托立盡契一紙為照……

嘉慶十四年十一月日立盡契叔秀起

勸諭在見堂兄文坤

代筆兄渭巖

秀起早在嘉慶十三年就將父親留下的田地出典，后又因“母故乏銀殯殮”，再次將同一田地“盡出”。契約中的“典”與“盡”應屬于出租或借貸的抵押，都可以根據(jù)立契者的經(jīng)濟狀況贖回，如道光十二年六月，信聰將父親手置后門墘及飛鳳墘的民田，“因母身故，無錢應用，自情愿托中向在族侄燦章邊盡出錢陸仟文正，其錢即日收訖”。這里用了“盡出”，契約明確說：“其田自盡之后，不論年限，仍從聰備辦正盡契價錢贖回”?？梢姡怕斠彩且蚰腹识氨M出”田地，籌集舉辦喪事的經(jīng)費。

借錢舉辦喪事，以田地作為抵押，在閩東契約文書中較為多見，對殯葬對象就女性逝者而言，多為母親，如道光二十一年上泰所立籌集喪事費用契約即因母故。

立盡契族弟上泰上年間有佃根田一號，址本處地方土名后門墘，其根價錢主租俱載原正跟批內(nèi)清白，憑中根與祖兄瑞璋為業(yè)。今因母身故乏錢應用，自情愿托中向在族兄瑞璋邊盡出錢三千八百文正，其錢即日收訖，其佃根三面言議，自今以后有贖無盡，任璋前去耕割還租，不敢異言。今欲有憑，托立盡契一紙為照。

道光二十一年正月 日立盡契族弟上泰

在見胞叔有榮 中人族叔祖振綱 代字盧元梓

契首的“盡”，與內(nèi)文中的“佃根”同時使用，說明兩者是相通的?！案鄙婕傲饲宕＝ㄠl(xiāng)村社會土地買賣中的田面、田骨等使用權(quán)、所有權(quán)的問題。契約中涉及為亡故尊長女性舉辦喪葬事務(wù)，反映了鄉(xiāng)村社會對尊者的孝行。這在一定意義上也說明尊長女性與男性享有等同的地位。

結(jié) 語

新發(fā)現(xiàn)的閩東契約在萬件以上，筆者只是從中采擷與女性相關(guān)的清代部分契約，以此管窺清代福建東北部山區(qū)婦女的日常生活面貌。從表面上看，本文所展示的只是單一的契約，但其背后卻都對應著一個個家庭和家族，這是組成清代閩東北鄉(xiāng)村社會的細胞。這些歸戶性契約文書從清初到清末從未間斷，在一定意義上呈現(xiàn)了清代這一區(qū)域人們社會生活的風貌。從本文分析看，清代閩東地區(qū)的人們，無論男女，無論貧富，在社會生活中凡涉及與己相關(guān)的利益時，多會與對方采取書面的契約加以規(guī)范，在某種意義上顯示了人們法律意識的增強。對女性而言，她們在簽立契約時的身份不盡相同，既有主立契人，也有以中人、知見人等參與。女性盡管屬于社會的弱勢群體，就文化程度而言，她們多是文盲或半文盲，但是她們在契約中的身份會因其在家庭中的位置而有所不同，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女性在社會與家庭中的地位是不同的。武斷地認為女性在社會中地位的高或低都不符合歷史事實，只有將女性放置在具體的社會情境中去認識，才有可能對傳統(tǒng)社會女性地位得出較公允的結(jié)論。

[責任編輯 王 桃 責任校對 李晶晶]

劉正剛(1965—)，男，安徽人，暨南大學文學院古籍研究所教授，從事明清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 楊憲釗(1988—)，男，河南人，暨南大學文學院古籍研究所博士生，從事明清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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