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富道
我在《南方的秘密》里讀出什么秘密
◎ 劉富道
主持人語:
《南方的秘密》是劉詩偉多年潛心思索、精研細磨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部特色鮮明、別具風姿的“紀傳體”長篇小說。這種以紀人為主線書寫近幾十年中國社會變遷的作品在中國文壇似乎并不多見。“南方”是一個隱喻,其喻義所揭示的想必正是隱含在作品中的“秘密”。改革開放的策源地在北方,策動者是中央,南方或中國發(fā)生的任何大的變化,無疑都可以溯源于北方,歸因于中央。過去說“政治是經(jīng)濟的集中體現(xiàn)”,后來說“發(fā)展是硬道理”,兩個說法其實是有關系的。我讀《南方的秘密》,不僅關注周大順動蕩不安的人生軌跡,而且關注與他的人生軌跡發(fā)生聯(lián)系的那些人事。周大順的命運與縣鄉(xiāng)領導、省委書記、洪副主席為代表的“上邊”,是密不可分的。二者構成了一個命運共同體,而維系這個命運共同體的,是把經(jīng)濟搞上去的政治大勢與國策。在中國,離開政治談經(jīng)濟,是無稽之談。而反映這個時代的宏大敘事,需要深刻表現(xiàn)其經(jīng)濟與政治的運行機理。中國這幾十年的政治與經(jīng)濟,作品中的人物劉半文或許體會最深吧!刊在這里的幾篇文章,從不同角度展開評論,各有高見妙語,值得閱讀!
昌切
早在2014年我就知道劉詩偉在寫《南方的秘密》,那是從報紙上看到的消息,我一直在想,他會寫出一個什么的秘密呢。及至讀完這部長篇小說,坦率地說,我還是不敢確認《南方的秘密》里的秘密在哪里。我的住所與詩偉的辦公處所直線距離不足百米,但我就是不去問他。近日有一次聚會,我表示不愿意去,理由是有詩偉。我說我準備為他這部書寫文章,說些我想說的話,如果見了詩偉,我們談不談《南方的秘密》是什么秘密,我們談不談π計劃是什么計劃?如果我都問得清清楚楚了,我還寫什么文章?
我以為閱讀的愉悅,來自對未知情節(jié)的猜度,而評論的快感則在于對被評論文本的猜度。即使猜度得不準確,也無傷大雅,甚至有更多趣味。對了,我寫文章,追求有趣。至于理論高度,那不是我的目標。
我并不認為《南方的秘密》是個特別值得稱道的書名,我甚至擔憂它有故作高深的反效果。當我進入閱讀之后,我不得不承認,這個書名確實暗含了撲朔迷離的懸疑元素。我的閱讀,落入了不斷猜度的陷阱,生怕漏掉一個可疑的秘密。起初我將這個秘密定位在韶山廣場上的小帳篷里。1966年,韶山為了接待蜂擁而至的朝圣學生,在廣場上臨時搭起了一片小帳篷,其中一個小帳篷里睡過一男二女三名初中生。男生順哥大起大落的人生,使他成為本書的主人公。順哥有腿疾,俗稱跛子,以做胸罩謀生,因此有了接觸女人的必要性和便利條件。他先同二女之一的春梅上床了,再后來同二女之二的秋收成家了。我一直揣測小帳篷的那一夜究竟發(fā)生過什么秘密。后來秋收說了,那天夜里,她摸到過順哥跛腳上有六個趾頭。這也是南方的秘密嗎?是。也未必是。再后來,順哥有了一個非婚生女兒,隱蔽在南方的廣州,這也許是南方的秘密吧?小說后部寫到順哥病了,兩個兒子去看他,他讓小兒子回避,跟大兒子說,你還有個妹妹在廣州。好像是臨終囑托。好像是他說出了這個秘密。沒想到大兒子說早就知道了,他還去看過那個妹妹。在小說里,這個秘密對于讀者來說不是秘密,讀者以為對于劇中人秋收才是個秘密。其實秋收早知道了,也接受了這個事實,要不怎么會讓大兒子去看小妹妹呢。那么,南方的秘密在哪里,我必須繼續(xù)猜度下去。秋收與順哥分居之后,獨立支撐秋收牌胸罩產(chǎn)業(yè)。她在創(chuàng)業(yè)25周年慶典儀式上,回顧秋收牌創(chuàng)業(yè)史時,特別感激的兩個人,一個是他先生周大順,一個是不曾謀面的阿香。她還不知道阿香其實也是順哥的化名。她稱贊她先生是個傳奇人物。她說25年前如果有今天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他一定會成為杰出的數(shù)學家或者別的科學家。她說他是一個一直在奔跑的跛子,為了自己的幸福和快樂,也為了別人。她的講話贏得了全場熱烈的掌聲。躲在臺下后排的順哥熱淚奔涌地逃走了。決定與順哥和好的秋收親自找到順哥住處,他們之間有一段對話。秋收說:“我已經(jīng)被我自己的講話感動了。”然而順哥搖搖頭:“可是,我還沒有原諒自己呢!”
讀到此我老淚縱橫了。
但多數(shù)時候,我是在笑著讀著,讀著笑著。
這部小說,妙語連珠,妙喻取譬,妙趣橫生,妙可解頤。
一部能讓讀者又笑又哭的長篇小說,一部能讓讀者跟蹤揣摸情節(jié)發(fā)展趨勢的長篇小說,從傳統(tǒng)意義上說,應該算是成功之作了。
人們之所以愛讀小說,是因為小說給人帶來快感,是因為小說家的睿智常常讓人拍案叫絕。讀這部小說,我會在什么地方拍案叫絕呢?一是作者寫過的人物又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一是作者寫過的細節(jié)又被再次提起并繼續(xù)延伸。這些因素,構成了小說的整體性,構成了人物的貫通性,使得故事結構有了立體感。千萬別以為這些都屬于雕蟲小技,這正是小說高手的看家本事,也不是所有小說家都能做得這么好。
秋收與順哥結為連理之后,不管讀者是不是淡忘了春梅———作者萬萬不會忘掉她——作者也要隔三岔五讓她在順哥面前晃晃。我說個精彩的小情節(jié)。大順工業(yè)園里立起一尊雕塑,蒙著紅布,等著舉行揭幕儀式。老支書向做門衛(wèi)的春梅交代,她的任務是不許任何人碰它,指示她也不能碰它。春梅趁四下無人之機,用竹竿掀開了紅布,一看竟是董事長周大順的裸體塑像。她不能容忍讓順哥裸著身子站在那里,更不忍讓眾人看到他胯下的那個東西,于是用竹竿將那個東西戳了下來。這一幕恰好讓順哥碰上了。小說的妙趣在于情節(jié)的粘連性,于是好戲又出現(xiàn)在揭幕儀式上,省里馮書記莊重地扯下紅布時,粘得不牢的那個東西又掉了下來。這尊塑像就沒有了著名大衛(wèi)雕塑胯下的那個物件了。順哥怕馮書記尷尬,連忙說沒事沒事。小說情節(jié)還在延伸著。因周大順事業(yè)有成,他的村子被更名為大順村。馮書記在慶典儀式之后題字,將華中第一村——大順村,寫成了太順村。馮書記發(fā)現(xiàn)寫大順村多寫了一點,就說“這回是我的問題”。此處的潛臺詞“上回不是我的問題”,上回指扯掉順哥塑像胯下那個物件。這樣將多一點與少一點映襯在一起,必然激起讀者閱讀的興味。這樣一些枝枝節(jié)節(jié)的東西,就這么在小說家筆下自然延展開來,被天衣無縫地編織在一起,使得故事連貫而好看。
一部成熟的長篇小說,一部成功的長篇小說,會讓讀者跟隨作者進入一個小說的世界。那個小說世界的所有人物,讓讀者幾天之內一個個都混熟了。
詩偉讀書讀得太多,也走上不安分守己的道路,躍躍欲試地對小說的傳統(tǒng)寫法進行改造。他要玩出個新鮮來。
怎么玩法?先看他玩的第一花招。從目錄上看,這部小說分為兩大部分,第一大部分有11章,前面有“引子一 等待之際”,第二大部分有10章,前面有“引子二 到北京去”??偣?1章。我們也可以說這部小說有三大部分,第三大部分是“引子三 當代逸事”,0章。既然是0章,為什么還要引子呢?等會兒再說。
引子一開頭寫道:“一些人所共知的秘密懸浮在生活的上空,世面流行無端的微笑。”又寫道:“世上的消息已是格局?!表樃缯f:“這個時代啊,必得把自己弄得不像自己?!痹偻聦懀幌伦犹健斑@是2011年秋天的一個下午”,一直寫到順哥的照片上有中南海的背景。小說家在玩什么把戲?一部順哥從小到大到輝煌的編年史,就這樣被他弄得時空顛倒了。他很可能不加解釋地說:必須的!
引子二開頭寫道:故事至此似乎還沒有發(fā)生秘密。接下來是,順哥還將在他的時代光榮前行。再寫道:“任何時代對于當世的人都可能是一個巨大的想象,因此世上向來會有大量辛苦而真誠的謊言來填充時代。這是注定的?!弊骷以谶@個引子二里,交代他所把玩的南方的秘密,還緊緊把握在他自己手里。原來我們都被他耍了。這個引子二,又是超越時空,讓他的主人公站在時代的高地上,說出了頗具批判意味的句子,引領小說意境走向深化。
本來小說已經(jīng)結局了,還要什么引子三?要。引子三寫到,“無論世人怎么傳說”,事實是順哥的藤杖是45元買下的,藤杖改變了順哥跛行的姿勢,他的跛學研究會也開張了。這不是尾聲嗎?不,那是常規(guī)的說法。而在這里,是順哥的涅槃,是順哥走向新生,是順哥站在了思想史的制高點。他將他的跛學,發(fā)展為一門新興的哲學。因此,與其說這個引子是本書的引子三,不如說它是下一部書的引子一。即使沒有下一部,下一部也盡在不言中。
人類的認識總在前行。人類的任何標新立異的思想與行為,都值得人們尊重與景仰。因此,對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任何嘗試,不管它們多么地與讀者漸行漸遠,我都抱以十分冷靜的關注。劉詩偉的高超之處在于,他只給他的文本安裝了一個現(xiàn)代意義上的外殼,而進入故事的每一章,該講故事還是講故事,該寫細節(jié)還是寫細節(jié),該刻畫人物還是刻畫人物。他的小說語言,不乏精細,不避粗俗,亦莊亦諧,或深或淺,怎么好看怎么寫。
在《南方和秘密》的文本里,在它的人物身上,在它的環(huán)境空間中,時而彌漫著象征與意象,也給這部作品平添了或濃或淡的現(xiàn)代主義色彩。本書第1章有一段話,我引用一半:
他喜歡黑夜以及黑夜里的夢。他的心中一直擱著兩個無比高級的夢:一次,他在自家的臺坡上放眼望去,天下人全是跛子,到處都是跛子在歪在顛,在拖在甩,在晃在搖,在蹦跳在歌舞在歡笑,他興奮地加入,跛得最為出色,做了跛子們的大隊長,他幸福得哭嚎起來。
周大順后來果真成為一個出類拔萃的跛子。原文后一半是,“又一次,居然有陽光白云和悠悠的南風,大地陡然歪成一個無邊的斜面,他的左腳走在斜面的上邊,身軀正好豎直了,走得無比輕快帥氣;而跟隨他的一群人,原本兩腿一般齊的,倒是全都歪了,跛了,扭扭捏捏地跟不上他,他像一個將軍一樣率眾而行”。記不清本書有多少次出現(xiàn)這樣的“斜面”地形,只要出現(xiàn)這樣的斜面,就有了順哥的用武之地,他就比所有全乎人顯得高大帥氣。本書關于跛子與斜面的關系,我將在下一節(jié)寫到,它們已經(jīng)被引申到社會學中,引申到哲學的層面上。
本書雖然是順哥人生的編年史,但它不是從順哥呱呱墜地的第一聲啼哭寫起,而開頭是寫順哥已經(jīng)成為成功人士,已經(jīng)是省委馮書記家的座上客,他在同馮書記孫女討論“伯伯”的發(fā)音問題?!安币辉~的普通話發(fā)音,就是順哥忌諱的跛跛的發(fā)音。這樣再跳到他的童年。作家就是這樣,在時空上進行有節(jié)制的騰挪跳躍,不時給讀者帶來小穿越的快感。
本書作者將現(xiàn)實生活中有原型的一個人物,運用現(xiàn)代手法進行整容包裝,開掘和提升他的社會樣本價值,讓他的被社會扭曲的故事,演繹成為了一個現(xiàn)代寓言。讀者從這里獲得的真實感,一點不比從一部紀實文學作品獲得的真實感少。他使出的勇氣足夠了,他使出筆力到位了。他的成功得益于用現(xiàn)代小說的觀念,高屋建瓴地觀照著生活,游刃有余地解決了直面真實生活的諸多難題和障礙。我這里吐露一個秘密,但這不屬于我尋找的南方的秘密,他竟敢讓周大順同志與他的原型出席了同一次高規(guī)格會議。因此,我不能不認定,擺在我面前的這個文本,是一個超寫實的文本,一個比寫實更好看的文本。
從哲學意義上說,這部書就是寫周大順的順與不順。
周大順最初由爺爺取名周大博,“大博”不幸與“大跛”諧音,而且大博真的跛了,經(jīng)常被同學們譏笑。爺爺斷然決定給他更名為周大順。大順是周家唯一的男孩,傳宗接代的重任在肩,后來證明這項任務超額完成。上初中三年級時他將圓周率編成π詩,能夠背到小數(shù)點后一百位,立志在20年后成為華羅庚。但是社會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人稱周大順為順哥,他是四個妹妹的順哥,在社會上稱順哥就有了江湖味,就算是尊稱。作家敘事,一口一個順哥,就有親昵之意。順哥的人生,因為跛帶來諸多不順,也因為跛帶來一大堆殊榮。在順哥眼里,小寫的π就像他的雙腳一樣不平衡,他與π同病相憐。因為老師說過:通常用的圓周率是3.1416,其實小數(shù)點后的尾數(shù)無窮無盡。他記住了π是一個偉大的象征,象征真理的無窮無盡。
人生的道理也是一樣。政治提攜了順哥,政治又拋棄了順哥。成也跛也,敗也跛也。于是,在他的臆想里,他曾經(jīng)的成功與輝煌,是因為他行走在社會的斜面上;他后來的挫敗與失落,也是因為行走在社會的斜面上。他的兩個學生別不立與劉半文,曾就企業(yè)與政治的關系,就順哥的企業(yè)與政治的前途,下了賭注。他們都希望順哥贏,寧可自己輸。直到順哥做高息攬儲的冒險之時,半文心想,順哥啊順哥,若是你贏,就意味著中國輸了呢!最后是順哥輸了。他的三大項目,違背市場規(guī)律,有損于社會的穩(wěn)定。他成了政治的犧牲品。
讀《南方的秘密》,每每讀到精彩處,我就隔空向詩偉發(fā)問:你想當巴爾扎克呀是不是?你想寫一部政治經(jīng)濟學專著呀是不是?
巴爾扎克說: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正因為小說有如此功能,所以才有恩格斯的一段名言:從文學作品中獲得的,比從所有職業(yè)歷史學家、經(jīng)濟學家和統(tǒng)計學家那里學到的全部東西還要多。
這部書確實讓我從順哥身上,看到了中國的一個歷史片段,看到了步履艱難的改革開放是怎么回事。順哥是一個跛子,因為有生理缺陷,使他享受到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的同時,也被特許搞點所謂資本主義。他所走的所謂資本主義道路,就是私人開廠,雇用28個半跛子,生產(chǎn)胸罩滿足市場的需求。于是,一個跛子一舉成名,成為自強不息的殘疾人明星,成為鄉(xiāng)村帶頭致富的政治明星。如果順哥不是一個跛子呢?這事就另當別論了。
因此,很多人說,中國的事難搞。一般而言,又沒有搞不定的事。就說順哥倡導的中國跛學研究會吧,為要冠以“中國”的前綴,就是一個難辦的事,但在中國又總能找到通融的辦法,譬如用華夏二字取代中國稱謂。但是順哥就是順哥,你說我尿不到三尺高,我就偏偏要尿到比三尺還高。中國跛學研究會堂而皇之地在北京一幢寫字樓上掛牌成立了。
中國的事難搞不難搞,其實是一個哲學問題。只要敢于說白了,往往只要一句話,就可以說清楚。一個明白人的一句明白話,其實勝過哲學家、政治家、政治經(jīng)濟學家們一大堆廢話。
關于順哥的跛學,有必要引用兩段文字。
當順哥在京城向國學大師求助時——
大師一愣:中國有跛學嗎?順哥就解釋:跛學的跛不是指我這樣的跛,是指世上的跛事,因跛事太多、跛因復雜、跛行詭異、治理艱難,所以值得研究。大師便笑:這個跟我倒有了關系,也是研究人的問題么。又說:由你來成立這個研究會,或許別有意味。
這位老先生又介紹順哥找到年輕的國學大師。這位年輕的國學大師所在研究機構的黨組書記參與了籌劃——
席間,黨組書記問起老先生的態(tài)度,順哥說老先生說了——如果你們有困難他另尋別家。突然,書記來了靈感,說:要不這樣,我們申報時,把研究范圍定在跛子與跛子的心理問題上,至于放大和延展研究,在實際工作中去把控和拿捏。順哥明知這樣也是跛的,卻只好退而求次,表示接受。事情就算落定了。
看看,這么難的中國事,居然說辦就辦成了。順哥以跛制跛的套路戰(zhàn)無不勝。
跛學就成了哲學的一個新興學科。
從哲學意義上說,《南方的秘密》開創(chuàng)了人類思想史的新領域,當然應該是一部成功之作。
也許,所謂南方的秘密,就藏在π計劃中,或許就藏在跛學研究會的課題中?
劉富道: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