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生
努力作秋聲——談翟業(yè)軍及其批評
○張生
大約是今年三月中旬的時候,剛剛從南京大學中文系調到浙江大學中文系任教的翟業(yè)軍副教授聯(lián)系我,說湖南的《創(chuàng)作與評論》要給他做個專輯,希望我能為他寫個印象記,隨便聊聊我對他這個人的印象或者對他近年來的文學批評的印象。我首先祝賀了他,因為按照慣例,但凡有學術雜志給一個學者做專輯,那么最起碼說明他的文字已受人關注,或者是他的研究已經在學術界得到了認可,總之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情。我知道翟業(yè)軍這些年在當代文學的批評上用力甚勤,因為他的批評犀利而深刻,且常比他批評的作家的作品還有轟動效應,故常被我身邊的朋友們提起。據(jù)說現(xiàn)在已經有人戲稱他為文學批評界的“恐怖分子”,更有人說他是著名的“師奶殺手”。因為他批評了遲子建的“創(chuàng)作局限”后,受到苦主投訴,以至于很多報刊一時間都不敢再刊登他的批評文字。但他并未因此沉默,看了方方的《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后又忍不住給作者寫了封情真意切的“讀者來信”,這封信公開發(fā)表后,我感到包括方方在內的很多中國作家可能都很害怕收到這個自詡為當代文學的“忠實讀者和尖銳的批評者”的熱情洋溢的來信了。之后他又火力全開批評了這幾年正當紅的美籍華裔作家嚴歌苓,而這一批評所帶來的后果讓人意想不到,很多本來很羨慕影視與文學雙棲的嚴歌苓的作家都不好意思再偷偷學習美國作家班的寫作套路了。
說真的,翟業(yè)軍請我免費蹭他個熱點,我自然也是樂意的。但不巧的是,我當時正在寫長篇,每天都在一個虛擬的世界里憂心忡忡地勞作,還不知道何時能夠回到現(xiàn)實世界中來,而我又不能一心二用,再分出心思來寫一個真實的人物,所以我建議翟業(yè)軍找更合適的人來寫??伤f我就是最合適的人選,而且稿子到6月份的時候寫好就可以了,不必著急。我估計那時應該寫完長篇了,這才答應了下來??蓻]想到,長篇有時真的比人想象的更長,我不僅拖過了6月,還拖到了7月中旬的現(xiàn)在才有空來寫這篇文章。
不過,倒不是客氣,談翟業(yè)軍和他的批評,我真不是最合適的人選。因為我這些年除了寫作外,學術的興趣主要集中在法國理論的研究上,對翟業(yè)軍所關注的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與批評只是偶有涉獵,說不上很深入的了解。但我的確也可以算是比較合適的人選,翟業(yè)軍和我是南京大學中文系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的博士同學,從2001年秋天到2004年夏天,我們曾經在南京大學陶園二舍一樓朝北的房間比鄰而居了三年。畢業(yè)后,我們也還經常保持著聯(lián)系,可韶華如水,不知不覺,到現(xiàn)在也過去了十多年。去年我們博士同學紀念入學15周年聚會時,我無意中忽然發(fā)現(xiàn)了他的眼角竟然有了幾絲美女們臉上經常出現(xiàn)的魚尾紋,不禁驚訝不已。因為在我印象里,他的那張帥氣白皙的臉似乎就像一張嶄新的A4紙一樣不可折疊。當年他是我們博士同學里最年輕的一個小伙子,可謂不折不扣的學術小鮮肉,不像我們絕大多數(shù)同學都是工作了好多年后才在職來讀博士的,他是應屆從揚州大學碩士畢業(yè)考到南京大學的。與我們這些身材已經開始發(fā)胖的中年男人相比,他的身材略顯單薄。他留著中規(guī)中矩的三七開的小分頭,眼神清亮而柔和,很是符合少年才子的定義,還好他額前的頭發(fā)稍稍有點卷曲,讓人覺得他內里的精神可能并不像他的發(fā)型那么柔順。他為人沉靜寡言,似乎不怎么合群。我記得第一次在陶園的宿舍里見到他時,他默默坐在床邊,聽我和幾個年齡比較大的在職的博士同學高談闊論,既不點頭,也不插話,偶爾輕輕端起手里的茶杯時,似乎還很怕喝水時發(fā)出響聲影響我們的談興,因此,他都是盡量用小口抿著喝水。他的這副溫文爾雅的樣子,用現(xiàn)在時髦的話來說,給人的印象就像是個安靜的美男子。所以,我剛開始還以為他是個靦腆的本科生,直到旁邊的同學介紹他,說這就是小翟的時候,我才知道他竟然也是我們的博士同學。
可是,沒想到現(xiàn)在他的臉上居然也出現(xiàn)了皺紋,雖然是細細的漂亮的魚尾紋,可也說明這些年來他為學術為生活一定付出了很多。當然,之所以我會對他臉上的皺紋這么敏感,還有個很重要的原因也與他本人有關。多年前有一次他在和我聊天時,講起自己剛寫的一篇分析魯迅《故鄉(xiāng)》文章,其中有一個細節(jié),那就是魯迅看到多年未見的少年玩伴閏土時,突然發(fā)現(xiàn)他臉上“加上了很深的皺紋”,頓時對閏土生活的艱辛唏噓不已,可魯迅卻忘記了其實自己臉上同樣“刻著許多皺紋”,和閏土比皺紋也少不到哪里去,所以,很有可能,魯迅是無意中把自己的情感投射到了閏土身上,閏土也許并沒有他說的那么悲慘和痛苦。我當時聽到翟業(yè)軍這么講魯迅,不禁對他的敏銳和思考問題的獨到之處感到訝異和傾佩。這也使我此刻在談到翟業(yè)軍臉上的魚尾紋時不敢忘記自己臉上的真正的皺紋,不夸張地說,我的臉已經變得和羅中立的油畫“父親”臉上的皺紋一樣多了。
但也許正因為翟業(yè)軍具有那種天生的敏銳性和對作家及其作品的獨到的理解,才使得他這些年在當代文學批評領域聲譽鵲起。他的博士論文做的是“五四”新文學與俄蘇文學的比較,對新文學大家尤其是對魯迅等人的閱讀磨礪了他的思想,而對俄蘇文學的了解同時也給了他一個衡量文學品質的標尺。這使得他在展開對當代文學的批評時既不是無的放矢,也不是逞一時口舌之快而信口開河,所以他的批評總是讓那些被批評的作家感到尷尬和難受,甚至讓一些作家失態(tài)。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了他的批評的有效性,正是他批評到了作家的痛處,那些諱疾忌醫(yī)的作家才會對他的批評感到如芒在背,如梗在喉。如他的那篇談遲子建創(chuàng)作局限性的文字就顯示了他良好的外國文學修養(yǎng),他目光如炬,如數(shù)家珍,把遲子建從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yī)生》和拉克司奈斯的《青魚》以及左拉的《萌芽》等小說中“復制”的人物及情節(jié)等信手拈出,讓事實說話。他對嚴歌苓的小說套路化的敘事模式的批評,對其熱衷于營造悲劇性“極致情境”而缺乏真正的悲劇意識的批評,還有對其小說披著歷史的外衣去歷史化的做法和對人性進行抽象的描寫的直率的批評,無一不顯示了他對文學的嚴肅性和豐富性的追求。而他的批評文字更是直接干脆,絕不拖泥帶水,遮遮掩掩。他批評方方的《涂自強的個人悲傷》,開門見山,“我認為,《涂自強的個人悲傷》是一篇粗糙、生硬、虛假、落伍、做作的小說,它集中并放大了您與底層生活根深蒂固的隔膜,您在寫作時不可救藥的心不在焉、自以為是,它還再清楚不過地表明,您自以為您生活在世界之中,其實您只是在您自己的世界之中,您一直在他們的世界之外。言長紙短,我的意見分如下三點略述。”(《與方方談涂自強的個人悲傷》)。當然,翟業(yè)軍的“三點式”可不像領導講話的“三點式”那么沉悶,讓人一點沒看完就痛不欲生昏昏欲睡,而是性感撩人,有強烈的比基尼風,讓人看了一點想看兩點,看了兩點還要再看三點,幾乎欲罷不能,為之神迷。
需要指出的是,翟業(yè)軍的批評文字遠不止這所謂的“翟三篇”,他所喜歡的當代的作家同樣不少,其中他最喜歡的是汪曾祺。我想這里除了汪老的小說寫得確實好之外,還有一個原因不能不提,翟業(yè)軍也是高郵人,和汪老是同鄉(xiāng)。所以,他談汪曾祺的小說,談他的書畫創(chuàng)作,談他的散文,談他的私人的信件,無不入理切情。而相對于其他的一些研究汪曾祺的人寫的文章,我總覺得翟業(yè)軍對汪曾祺的理解要更“貼”一些。汪曾祺曾引他西南聯(lián)大的老師沈從文的話講“寫小說要貼到人物來寫”才好,而研究作家批評作品何嘗不是也要“貼到人物來寫”呢?翟業(yè)軍對汪曾祺的研究應該講就是這么做的。但毋庸諱言,翟業(yè)軍引起更多關注和產生更大反響的還是他的那些富有鋒芒的批評性文字。汪曾祺在陳說短篇小說為“空白的藝術”時,曾改鄭板橋題墨竹圖的詩句“敢云少許許,勝人多許許”為“以己少少許,勝人多多許”,翟業(yè)軍在談汪曾祺的文學與書畫創(chuàng)作之間的聯(lián)系的文章里也提到了這句詩。這使我想到,翟業(yè)軍的那些批評文字之所以能“木秀于林”,就是因為他“敢云少許許”,敢于對作家講真話,敢于從自己的文學觀念出發(fā)對作家作品中存在的問題直言不諱,敢于把中國的作家作品放在世界文學的天平上衡量,報憂不報喜,才“勝人多許許”,從那些做當代文學批評的人群里脫穎而出并且引人矚目。這些年來,雖然從事當代文學批評的人已如過江之鯽,每年批評家們生產的各種“批評”文章足可讓“維基解密”的服務器也“崩盤”,可在金錢和權力的腐蝕下,當代文學批評早已經變成了當代文學表揚,像翟業(yè)軍這樣本屬正常的批評聲音似乎也已變成了空谷足音,甚至也一再被人認為是出格之舉,這不得不說是件令人悲哀的事。
但是,話又說回來,我相信翟業(yè)軍并不孤單,他也不是如魯迅所言的在“平安”的“新文苑”“荷戟獨彷徨”的孤獨的斗士。因為,我覺得,他的這種直面作家同時也直面自己的精神,是與南大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多年來形成的學術傳統(tǒng)有關系的。在上海,很多朋友談起南大,確切地說談起南大中文系的現(xiàn)當代的師友們時,一方面對他們所倡導的啟蒙和自由的精神贊賞有加,對他們在學術研究和文學批評中所堅持的不唯上不唯洋的獨立性還有膽氣佩服不已,可另一方面,卻也總覺得他們太愛對現(xiàn)實進行批評,給人的感覺似乎是他們只批評而不建設。其實,批評何嘗不是建設?若無批評介入,建設又怎么可能?我覺得翟業(yè)軍的文學批評就有這樣的特點,他一方面固然是在批評作家作品的缺點與問題,另一方面他也是在參與建設文學批評的正常風氣,同時也是在參與建設評價當代文學的正常的標準。雖然他在今年春天已離開了南大調到了浙大工作,可我認為他的這種批評的精神和風格是不會改變的,而且,我也不希望他改變。因為在永遠不缺乏“春之聲”的中國文學批評界,翟業(yè)軍發(fā)出的冷靜的聲音該是多么可貴。所以,我很愿意把鄭板橋的那首題墨竹圖的后兩句詩送給他:“努力作秋聲,瑤窗弄風雨”。如果可以稍作修改的話,那就是“努力作秋聲,評壇弄風雨”。我希望這并非是我的一廂情愿,因為我相信這也是他專注于文學批評以來自覺的追求。
盡管在文學批評的寫作中,翟業(yè)軍鋒芒畢露,猶如秋風掃落葉一般毫不留情,讓人很容易以為他在生活中也是個青面獠牙的人,可實際上,在生活中,翟業(yè)軍卻依然如當年那個讀博士時的自己,待人柔和沉靜,接物四季如春。我覺得,他除了眼角有了點魚尾紋,臉色變得有點紅黑之外,他還是那個性格溫和氣質閑雅的小翟。前兩個星期,我們一些博士同學到杭州聚會,因為浙江大學的學生剛放了暑假,他臨時找不到人幫忙,只好一個人忙前忙后,訂盒飯,接送同學,安排車輛忙個不停。等這些都張羅好后,他才拿起一瓶一直沒顧上喝的礦泉水安靜地坐在床頭聽我們這些老同學像白頭宮女一樣暢敘當年的友情。窗外陽光燦爛,室內空調習習,看到他被烈日曬得發(fā)黑又發(fā)紅的小白臉,我們這些坐享其成的人都有點不好意思??僧斘覀兂錆M歉意地對他說聲辛苦了的時候,他卻微笑著說并不辛苦,因為作為東道主,為大家服務是必須的。在他微笑時,我注意到,他眼角的魚尾紋正在變成深刻的皺紋,我想,這既是歲月的痕跡,也是歲月的饋贈。說不定,他的批評文字將因此更為深刻,更為鮮明。更加讓人羨慕的是,他現(xiàn)在還是個副教授,這恰是一個知識分子最有靈感最有激情同時也是最高產的時期,愿他能抓住這段寶貴的時光,讓自己大放異彩,這樣即使以后變成一個像我這樣的平庸的正教授,也還有難忘的過去可以回憶。
可在這篇文章收尾之前,我必須說,與這篇文章相比,我的長篇要長的多得多,并且還可以寫得更長,也可以寫得更好。但遺憾的是,因為我怕耽誤了這篇印象記的交稿日期而提前結束了長篇的寫作。所以,等我的這部長篇出來時,翟業(yè)軍若有興趣進行無情的批評時,一定要在文章前事先向我道個歉才好。當然,他的批評我一定會虛心接受的。
(作者單位:同濟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