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岳爭艷
在啟蒙思想盛行的“五四”時代,魯迅作為男性作家率先敘述著中國婦女雖生猶死的悲慘境遇。在魯迅的小說、雜文、散文中我們可以看到女性鮮活的生命被中國“吃人”禮教、罪惡的社會制度束縛壓迫下的慘狀,可以看到魯迅對中國婦女受壓迫社會根源的探索與思考,對女性的關(guān)懷躍然紙上。同時,魯迅將女性的關(guān)懷置于其“立人”的思考背景中,認為女性要勇于掌握自己的命運,要有自主的經(jīng)濟權(quán),要有不依附男性獨立堅強的人格,這是女性走出困境的第一步。魯迅“婦女觀”的深刻與偉大之處在于,其不僅是反封建、反壓迫的重要突破口與切入點,更是站在婦女解放、人人平等的思想啟蒙高度上,魯迅所希望的是包含女性在內(nèi)的全人類都能獲得正當?shù)男腋!?/p>
新世紀以來女性書寫迎來盛贊一片,被當代文壇稱為“她世紀的‘她寫作’”。之所以被文壇稱贊為“她世紀”,不僅在于女性作家書寫的質(zhì)量與數(shù)量俱佳,還在于新世紀以來寫作姿態(tài)明顯改變,在于其“完成了從‘閨房’到‘曠野’,從‘個人’到‘萬物’的轉(zhuǎn)變”。相比較九十年代女性“私人化”狹小書寫空間而言,新世紀的女性書寫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zhuǎn)變,不再囿于女性幽閉的身體感受,不再是封閉房間的“獨語”,而是力求突破性別藩籬的桎梏,突出了社會性別意識,以更加開放、包容的姿態(tài)融入大眾、關(guān)注生活、了解社會,展現(xiàn)了女性寫作的更多可能性,體現(xiàn)了文學的人文情懷。
方方、遲子建、王安憶、孫惠芬、葛水平、北北、潘向黎、須一瓜、林白、魏徽、喬葉等為代表的中青年作家女性書寫撐起新世紀文壇的半邊天。在她們有關(guān)女性的書寫文本中,我們可以看到作家的筆觸是從人性、人的價值的角度來關(guān)照女性的精神境遇,將女性放在當代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中,來關(guān)懷女性的生存困境、情感訴求以及在日益物欲化的社會女性面臨新的矛盾與抉擇,與“五四”時期魯迅先生的女性關(guān)懷精神一脈相承。本文將選擇新世紀具有代表性的女性作家寫作為例,從對底層婦女生存境遇的反思、對女性經(jīng)濟獨立意識的呼吁、對至純至真愛情的追尋等三個方面來論述新世紀女性寫作與魯迅先生“女性關(guān)懷”啟蒙話語一脈相承、遙相呼應的地方,探討其價值與意義。從中我們既可以體悟到魯迅先生作為一名偉大的作家其思想的深邃性、永恒性與劃時代性,也可以看到當代女性書寫的文學自覺,彰顯了文學人文關(guān)懷的價值立場。
魯迅作為一位偉大的思想家、文學家和革命家,其一生都以抨擊舊勢力、揭露社會中的黑暗現(xiàn)象為己任,并以極深的人道主義精神關(guān)懷中國社會處于最底層的農(nóng)村婦女生存狀況,控訴封建“吃人”禮教是導致婦女悲慘命運的根源。舊中國的婦女深受政權(quán)、族權(quán)、神權(quán)、夫權(quán)四座大山的壓迫,處于社會的最底層,受到奴隸一般的待遇,可謂是遍體鱗傷。在魯迅小說中我們看到了形色各異受壓迫的農(nóng)村婦女形象,如《祝?!分械南榱稚?、《明天》中的單四嫂子、《藥》中的華大媽等。魯迅痛斥就是“這社會制度把她擠成各種各式的奴隸,還要把各種罪名加在她身上”,批判所謂的女子“節(jié)烈觀”“無益社會國家,于人生將來又毫無意義的行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了存在的生命和價值”,喚醒當時社會的人們“要除去世上害己害人的昏迷和強暴”,“要人類都受正當?shù)男腋!?。魯迅先生用筆觸表達著對舊中國封建宗法制度罪行最嚴厲的控訴,給世人以警醒。
農(nóng)村女性在嶄新的新世紀,不再受到類似于祥林嫂、華大媽等傳統(tǒng)女性的社會階級壓迫,但是在物質(zhì)文明高度發(fā)達的新時期,以農(nóng)村女性為代表的底層女性面臨著新的困境與壓迫。中國自九十年代市場經(jīng)濟轉(zhuǎn)型以來,國家經(jīng)濟發(fā)展迅速,城市化水平不斷提高,城鄉(xiāng)差距日益增大。面臨日益凋敝的農(nóng)村,包括女性在內(nèi)的鄉(xiāng)村人對代表金錢、富裕、美好的城市展開了他們所有的想象,伴隨而來的是進城務工人員的增加,城市流動人口比例逐漸增多,產(chǎn)生了諸多社會急需解決的問題,如農(nóng)民工問題、留守兒童問題、城市安全穩(wěn)定問題、鄉(xiāng)村空巢老人問題等。當代作家們也將當前的社會問題寫進小說,通過文學來反映社會問題,表達作家的思考。男性作家在小說書寫中習慣將這些社會問題堅硬化、沖突化、暴力化,在劇烈的矛盾沖突與血腥暴力中凸顯底層人民的生存困境;相比較而言,女性作家的底層書寫更加溫和與內(nèi)斂。在遲子建、方方、須一瓜、孫慧芬等作家筆下,她們更多是用女性特有的細膩柔和的情懷來感知社會底層女性生存之苦,不是高高在上地俯視,而是真真切切感同身受地思考,雖對女性自身弱點也有批判,但更多是溫情的關(guān)懷,并在小說中揭露造成底層女性生存困境的原因,認為社會制度因素、家庭倫理因素、傳統(tǒng)鄉(xiāng)村封建習俗殘存等共同壓迫著女性。其認識問題的深刻性與尖銳性,與魯迅對底層女性生存困境的深刻反思有著內(nèi)在繼承性與延續(xù)性。
當代女作家遲子建曾經(jīng)評價魯迅《祝?!肥侵v述了祥林嫂在自尊被剝奪后“青春走向枯槁和寂滅的過程”,而她創(chuàng)作于2003年的作品《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則將底層女性蔣百嫂“心中不能言的痛”表達出來,譴責造成礦區(qū)女性不幸命運的社會黑暗面。作者在談及小說寫作的靈感源泉時曾說,“中國頻頻發(fā)生礦難,看著電視上女人們那一張張悲傷欲絕的臉,我體味著和理解著她們的痛苦,并且探究著造成這‘不幸’的緣由”。作家在作品中的情感是克制而又冷靜的,沒有寫痛失丈夫的女性如何終日充滿哀容,而是寫她對夜晚的懼怕,黑暗與夜晚對于蔣百嫂來說無疑是痛苦難熬的,一旦停電,必將失態(tài)?!笆Y百嫂跺著腳哭叫著,我要電!我要電!這世道還有沒有公平啊,讓我一個女人呆在黑暗中!我要電,我要電?。∵@世上的夜晚怎么這么黑??!”蔣百嫂懼怕黑暗、憎恨黑暗,這黑暗是什么?是奪走蔣百嫂丈夫的礦區(qū),是為了一己之私,視底層人命為草芥的官員,是這不公平的社會黑暗側(cè)面……籠罩于小說全篇的都是壓抑與死亡的氣息,“黑雨”、“鬼故事”、“悲曲”這些都隱喻著底層民眾生存環(huán)境的惡劣與不堪,作家的悲憫情懷躍然紙上,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訴求顯而易見。有評論者稱本篇小說有一種“痛徹肺腑的抵達心靈的力量”。的確如此,我們跟隨作家完成了靈魂的洗禮,對底層女性的生存境遇有了進一步的思考。
“城鄉(xiāng)經(jīng)濟政治發(fā)展的不平衡和文化變革的區(qū)域性差異,使得在受各種傳統(tǒng)習俗影響最為深重的中國農(nóng)村,女性在性別政治關(guān)系中的弱勢地位仍沒有多大改觀,男權(quán)中心觀念仍然占據(jù)家庭性別政治中的統(tǒng)治地位?!碑敶r(nóng)村新女性也許不再會有祥林嫂似的被逼再婚的悲劇,不再有舊社會奴隸一般最底層的地位,但是她們遭受男權(quán)中心文化的壓迫以及承受的不公平待遇依然清晰可見。當代文壇的常青樹方方在小說《奔跑的火光》中將當代鄉(xiāng)村女性的生存之艱難、命運之悲苦為我們深刻呈現(xiàn),我們了解到當代鄉(xiāng)村女性最真實的生存狀況。小說中的鄉(xiāng)村女性英芝,不喜歡讀書,厭倦做農(nóng)活,還整天做著白日夢,想輕輕松松賺大錢,既有傳統(tǒng)的一面,又有不安分的一面。作家將這個“既粗糙又精細”的農(nóng)村女性追求理想生活愿望破滅的過程呈現(xiàn)出來。英芝的理想生活是什么呢?是不受約束、不受管制自由的生活。英芝一開始喜歡唱歌,就跟著村里年長的混混到處走場,開心快活。后來她遇到了愛情,結(jié)婚了,卻遭受公婆的白眼,希望搬出去單過。但丈夫是個窩囊廢,不思進取,英芝又妄想靠自己的努力賺錢蓋房子,擺脫公婆的挑唆與非議,以為這樣就可以一切太平,過上自由、幸福的日子。沒有一技之長的鄉(xiāng)村女性想要掙錢談何容易,最后她突破底線,跳起了脫衣舞。房子沒蓋好,卻遭到丈夫棍棒與拳頭毆打。英芝一把火點在了丈夫身上,了卻了丈夫的生命,也燃盡了自己后半生的幸福。英芝的悲劇固然有自身的弱點在其中,她的不安分與輕浮是導火索,但真正的緣由是鄉(xiāng)土中國幾千年遺留下來的封建男權(quán)中心文化對女性的壓迫。英芝靠唱歌自食其力養(yǎng)家糊口,還要受到公婆的冷眼。丈夫天天賭博吃喝玩樂,公婆不僅任其放縱,還教唆兒子毆打兒媳,認為英芝不守婦道。英芝想離婚,老實巴交的父母卻認為在農(nóng)村,離婚是丟盡臉面的事情,堅決阻止,當英芝的生路斷絕時,只能走向飛蛾撲火的絕境。英芝的悲慘命運是想要改變命運而不得的農(nóng)村女性命運的縮影。方方在《我們的生活中有多少英芝?》一文中,表達對“英芝們”命運不公的同情,“有時候我覺得一個女人倘出生在了一個貧困的鄉(xiāng)下,就注定了她一生的悲劇。她要么無聲無息地生死勞作都在那里,過著簡單而艱辛的生活,對外部生機勃勃的世界一無所知;要么她就要為自己想要過的新生活、為改變自己的命運付出百倍千倍的代價,這代價有時候比她的生命更加沉重”。方方在此道出了底層女性掌控自我命運的無力感,作家對壓迫在農(nóng)村女性身上的男權(quán)文明禮教進行批判,引發(fā)我們對鄉(xiāng)村女性命運的關(guān)注與反思。
新世紀以來,女作家書寫最多的也是當下人尤其是女性對愛情的追尋,對和諧婚姻的渴望。在物欲橫流,道德滑坡的當今,堅貞永恒的愛情、魯迅與許廣平式的攜手同行、志趣相投和諧夫妻關(guān)系離當下人漸行漸遠。如果說在魯迅生活的時代,青年男女尤其是女性想要追尋愛情,需要排除的難題首先是封建禮教和舊式家長制度約束的話,新世紀以來,阻擋女性對美好愛情追尋的是都市物質(zhì)文明對人性的異化,是當下社會中人道德感的缺失,是人與人之間信任感的匱乏等癥結(jié)。新世紀以來的女性作家們通過女性特有的敏銳纖細的心靈感悟當下男女尤其是女性對純真愛情苦苦追尋的過程,體現(xiàn)了女性作家對當下人性的深刻反思,對和諧兩性關(guān)系的美好憧憬。
在方方的《樹樹皆秋色》中,作家將高級知識分子女性對愛情的渴望心理描寫得細致入微。華蓉作為一名單身女博導,才貌雙全,收入穩(wěn)定,但是人到中年,感情一直空白,華蓉不是對愛情沒有憧憬和渴望,而是有著更高的精神追求,對世俗的帶有功利性的情感不屑一顧,渴求一份超凡脫俗的真正理想的圣潔愛情。一個陌生電話引出的神秘男子老五,讓華蓉仿佛感受到了愛情的滋味,電話里的老五幽默、機智、善解人意,雖素未謀面,但華蓉依然陷入了愛情漩渦中不能自拔,與其說華蓉是與未謀面的老五在“電話戀愛”,不如說她是與自己假想的理想男性戀愛,從而完成自己理想愛情的追尋。須一瓜筆下的陳陽里和方方筆下的華蓉其實都在追求理想兩性關(guān)系:陳陽里追求的是忠貞不貳的愛情,尋愛無果,決絕地離別世間;華蓉追求的是心靈相通、精神交流的高品位愛戀,依然追尋無果,最后將自己的情感寄情于山水,通過與大自然的相融相通來彌補自己的情感缺失。
注釋
:①《新世紀女性寫作的境遇與策略》,《山東文學》2010年第12期。
②張莉:《社會性別意識的彰顯——論新世紀女性寫作十年》,《文藝爭鳴》2010年第8期。
③魯迅:《關(guān)于女人》,《魯迅全集》第5卷,同心出版社2014年版,第57頁。
④魯迅:《我之節(jié)烈觀》,《魯迅全集》第1卷,同心出版社2014年版,第63頁。
⑤遲子建、蕭夏林:《魯迅在骨子里其實是一個浪漫主義者》,《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05年第3期。
⑥遲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花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92頁。
⑦遲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花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50頁。
⑧遲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花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95頁。
⑨鮑煥然、舒杰:《轉(zhuǎn)型期小說中農(nóng)村家庭女性地位的悲劇性探析》,《理論月刊》2005年第10期。
⑩方方:《我們的生活中有多少英芝》,《當代作家評論》200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