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刑法理論視域下終身監(jiān)禁的裁量因素分析

胡學相， 洪莉鷗

(華南理工大學 法學院， 廣東 廣州 510006)

人格刑法理論視域下終身監(jiān)禁的裁量因素分析

胡學相， 洪莉鷗

(華南理工大學 法學院， 廣東 廣州 510006)

終身監(jiān)禁是在我國新形勢下兼顧“少殺、慎殺”與“嚴懲貪腐”的一項具體刑事政策，它是以判處死刑緩期執(zhí)行為前提，以不予減刑、假釋的無期徒刑為內容的新舉措。其與死刑立即執(zhí)行、死刑緩期執(zhí)行之間的刑罰界限問題，須注焦于犯罪人的內部特征，以行為人的反社會性人格強弱與改造可能性大小為裁量依據。立于行為背后的人格才是責任非難的對象，而人格之形成乃系全部生活經歷之結果，具體應考察犯罪人性格、成長經歷及境遇、一貫表現等人格因素,從而發(fā)揮其在重大貪污受賄犯罪中的刑罰裁量作用。

終身監(jiān)禁； 貪污受賄； 人格責任； 死刑緩期執(zhí)行

我國刑法中的死刑執(zhí)行，分為立即執(zhí)行與緩期執(zhí)行兩種，死緩并非獨立刑種，只是死刑的一種執(zhí)行制度。然而不少貪官被判處死緩，經數次減刑后重歸社會，不免令人質疑國家反腐的力度與決心，為此，《刑法修正案(九)》新設的“終身監(jiān)禁”制度具有重要意義。在立法沒有廢除貪污受賄犯罪的死刑，刑事司法已多年未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的背景下，終身監(jiān)禁作為法定的特殊刑罰措施，兼顧著廢除與限制死刑雙重功能。從某種意義上說，貪污受賄犯罪死刑裁量問題實際上是普通死緩與終身監(jiān)禁的選擇適用問題，而法律及司法解釋對此標準含糊不清。量刑根據在于行為的社會危害性與行為人的人身危險性，而行為人的反社會人格大小作為認定其是否適合復歸社會的評價因素，對于劃分普通死緩與終身監(jiān)禁的界限具有重要的意義。

一、我國終身監(jiān)禁制度的特征

《修正案(九)》首次規(guī)定對判處死緩的貪污受賄犯罪人適用終身監(jiān)禁，此后，2016年兩高作出的《關于辦理貪污賄賂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簡稱《貪賄解釋》)第4條進一步根據數額、情節(jié)、結果等規(guī)定可以判處死刑的適用條件，并列舉了自首、立功，坦白悔罪、退贓減損等可予不立即執(zhí)行死刑，而適用死緩的情節(jié)。根據上述規(guī)定，終身監(jiān)禁具有以下法律特征：

(一)終身監(jiān)禁是宣告死緩之時剝奪終身自由的一種新的死刑替代措施

終身監(jiān)禁在刑罰嚴厲程度上是介于死刑立即執(zhí)行與普通死緩之間的死刑替代性措施。有人認為被判處終身監(jiān)禁者執(zhí)行死緩期間的重大立功表現可以依法減為25年有期徒刑。筆者認為這不僅混淆了終身監(jiān)禁的特定適用前提,且不符合削減死刑與嚴懲貪腐犯罪的立法本意。終身監(jiān)禁規(guī)定于刑法分則之中，分則規(guī)范只具有指示定罪量刑的功能，而不具有指示如何執(zhí)行以及如何變更的功能，因而法官只有在量刑時考慮是否適用終身監(jiān)禁型死緩。從這點看，這種死緩類型也只能在審判環(huán)節(jié)作出，而不能在刑罰變更階段作出。此外，最高人民法院常務副院長沈德詠明確指出，貪污受賄犯罪判處終身監(jiān)禁的，不受總則條文的制約，意即死緩期間即使有重大立功，也不能減為有期徒刑。這意味著此種保留生命的最嚴厲刑罰方式，一旦決定適用即是對行為人改善不能的評價與重返社會資格的否定，不受其服刑期間積極表現的影響，僅適用于極少數個別的貪腐分子。

(二)在符合死刑條件基礎上，以反映犯罪人人格的情節(jié)作為終身監(jiān)禁的重要裁量根據

“數額+情節(jié)”模式改變了以往貪腐犯罪計贓論罰的做法，在窮盡所有犯罪因素得出罪當處死結論的同時，在不違背禁止重復評價原則的前提下裁量的刑罰(宣告刑)。適用終身監(jiān)禁所考量的情節(jié)應排斥已經作為死刑適用情節(jié)及死緩適用條件的評價因素。罪中量刑情節(jié)以反映罪行的社會危害性大小為主，同時也影響行為人的反社會性大小，而罪前情節(jié)與罪后情節(jié)都是反映犯罪人的反社會屬性的情節(jié)。故定罪情節(jié)只限于罪中情節(jié)，對于充足犯罪構成起碼要求之外的罪中事實情況理所當然地轉化為罪中量刑情節(jié)(定罪剩余情節(jié))，并與罪前、罪后情節(jié)共同作為落實刑事責任、實現刑罰個別化的量刑根據。

盡管適用普通死緩與終身監(jiān)禁者均以符合適用死刑條件即“罪行極其嚴重”為前提，對包括貪腐數額、次數、對象、持續(xù)時間、贓款去向等主客觀情節(jié)進行首次評價后，其間的區(qū)分尤其要注重影響行為人是否適合復歸社會的相關情節(jié)的二次評價，即反社會人格因素的量刑作用。法律的有限性決定了其不可能將所有的犯罪及情節(jié)予以概括規(guī)定為法定量刑情節(jié)，但酌定情節(jié)卻事實存在于多數案件中，作為把握行為人反社會性人格大小的重要裁量情節(jié)，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重視酌定量刑情節(jié)在控制死刑適用中的作用，理論上是有根據的，實踐中是可行的?！敦澷V解釋》盡管將部分酌定情節(jié)作為量刑情節(jié)來考量，但較多地關注罪后情節(jié)的適用，缺乏對犯前情節(jié)及個人情況所反映的人格因素的合理考量，為此，緊密結合刑罰目的并適當考慮死刑政策與社會秩序，更加全面地把握行為人的反社會屬性，有助于適用終身監(jiān)禁者不得復歸社會的正確認定。

二、反社會人格之于終身監(jiān)禁的意義

罪犯改造的基本目標是預防重新犯罪，最高理想是將不良人格改惡為善。犯罪人具有多樣性，如果刑罰裁量時不考慮犯罪人的品格、個人情況等，僅僅考慮犯罪行為，根據犯罪人的行為定罪量刑，我們就可能感受不到法律的正義。面對紛繁復雜的貪腐犯罪，我們應在行為責任的背后探究人格的形成責任，以人格改造的難易程度來正確把握終身監(jiān)禁的適用。

(一)人格因素對司法實踐的重要性

在對行為人的主觀評價因素中，已然之罪的主觀惡性與未然之罪的再犯可能性(人身危險性)均對量刑具有重要意義。主觀惡性為本，人身危險性則為外在表征，具有前因后果的關系。然而，刑法學中的人格是指具有不同素質基礎的人，在不盡相同的社會環(huán)境中所形成的意識傾向和比較穩(wěn)定的個性心理特征的總和，其所涉內容比上述二者所涵蓋的內容要廣泛得多，且在借鑒域外較為成熟的人格評估技術上更具可操作性。它是主觀和客觀因素的集合體，涉及先天和后天、環(huán)境和個人、生理和心理等各方面對人的生活態(tài)度、行為造成潛在或明顯影響的一切領域。

任何人都具有從各種各樣的行為中推論出來的特定的人的主體特征，即人格，其雖不免受素質與環(huán)境的影響，但實由行為人努力所致。遺憾的是，我國刑法總則在量刑根據問題上，并未將犯罪人的人格因素納入考量范圍，法院裁判文書在量刑說理部分過于簡略，白恩培、于鐵義及魏鵬遠三人的終身監(jiān)禁判決與朱明國的普通死緩判決相較，區(qū)別僅在犯罪情節(jié)特別嚴重及社會影響特別惡劣之上，這一籠統(tǒng)概述難以體現罪刑相適應與刑罰個別化原則，人們僅得從中紀委通報中獲悉部分貪腐細節(jié)，無從得知與最終判處刑罰相映對(被納入考量范圍)的行為人有關情況。然而司法實踐中，除罪行危害至深且巨之外，貪腐罪犯的死刑裁量往往受到政治因素、社會倫理、價值導向尤其是與罪行無關的行為人個人因素的隱性影響。有學者經過對1643個死刑案件進行統(tǒng)計學分析后指出，死刑案件中死緩與死刑立即執(zhí)行之間的選擇，基本上不是一個法律問題，而是一個政策問題，甚至只是個道德判斷問題。這一觀點雖然只是從實證中得出的，沒有提供足夠的理論論證，但足以引起學界對犯罪人人格在死刑適用尤其是在涉及黨風廉政的貪腐犯罪中的重視。素質及環(huán)境作為外因須通過行為人自主的人格起作用，洞悉其內部特征才能窺見犯罪的深層原因，不承認這一點，就無法說明為何身處相同的腐敗環(huán)境中，有的廉潔自律，有的卻嚴重腐化，也無法說明為何涉案數額相當甚至有過之者，因情節(jié)所反映的人格態(tài)度不同而從輕處罰。

(二)人格形成責任在死刑裁量中的作用

隨著新社會防衛(wèi)運動的發(fā)展，各國越來越多地從強調客觀主義和一般預防轉向強調主觀主義和特殊預防，以此作為確定罪過程度、裁量刑罰的通行標準。德國著名學者耶塞克在調和兩派觀點中形成了“預防為體、報應為用”的綜合主義理論，首先以罪責原則求得可能科處刑罰的上限，再以犯罪預防的實際社會效用為根據逐漸減輕科處的刑罰，而這一削減不得低于依罪責原則該犯應被判處的最低刑罰，使得刑罰從整體上必須與行為人的罪責相稱。

刑事責任是個人(人格)責任原則，在死刑適用中應當基于責任與預防的用刑總體要求，不僅將犯罪行為納入用刑視野，而且應當將犯罪人格納入用刑考慮范圍。教育刑理論的集大成者德國學者李斯特對人格的改造曾作出精辟論斷：矯正可以矯正的罪犯，不能矯正的罪犯不使其為害。筆者將其理解為，以人格改善及復歸社會可能性評價作為區(qū)分適用普通死緩與終身監(jiān)禁的裁量根據，依行為人人格所體現出的犯罪傾向及反社會性深淺程度，對人格不堪改造或改造難度極大者處以終身監(jiān)禁，使其與社會永遠隔絕。對于人格尚有改造可能的，處以普通死緩或減為無期徒刑。

在死刑裁量問題上，人格刑法理論的創(chuàng)始人——日本著名學者團藤重光教授指出，這種界限是極微妙的，明確的界限是沒有的，但刑法應該與人倫密切相連，并提出了著名的人格責任論，將責任分為行為責任與人格形成責任，二者區(qū)分主次，緊密聯(lián)系、合而為一。行為責任亦系自現實的人格，經過潛在的人格，而理解行為之人格態(tài)度，并加以責任判斷者。犯罪行為的外顯征表乃施行者人格之顯現，可予非難的責任基礎則在于行為主體的人格態(tài)度。犯罪行為是行為者人格的現實化以及主體的現實化，而其背后潛在的人格體系，乃系全部生活經歷之成果，為把握行為時之人格起見，必然地也應了解過去的人格形成。因此，考察行為人全部生活經歷的人格責任，既要考慮其罪前與人格形成有關的因素，也要考量其罪后表現，在行為人意志受限與自我控制、抑制與助長中形成的人格主體性態(tài)度，反映其反社會性人格強弱與改造可能性大小，從而確定人格責任對犯罪分子從寬處罰的量。

(三)人格因素在域外立法例的經驗借鑒

如何評價犯罪行為實施者迄今為止的人格形成？日本著名學者大冢仁教授對此持積極態(tài)度，從行為人的素質及成長環(huán)境兩方面著手，是能夠在今日的科學中進行相當程度的正確評價的，即使不完全，在通過努力能夠認識的范圍內把它作為責任判斷的資料來使用，則無疑是必要的。域外刑事立法中普遍將犯罪人人格作為刑罰考量因素?！兑獯罄谭ǖ洹芬?guī)定，法官量刑在斟酌犯罪行為情狀的同時，要斟酌犯罪人以下之個人情況：“一、犯罪之動機及行為人之性格；二、刑事及裁判上之前科及行為人犯罪前之行為及生活狀況；三、犯罪時或犯罪后之態(tài)度；四、行為人個人、家庭或社會關系”；日本1974年《修正刑法草案》第48條規(guī)定：“量定刑罰，應和犯人的責任相適應。在適用刑罰時，必須考慮到罪犯的年齡、性格、經歷和環(huán)境、犯罪的動機、方法、后果和社會影響、罪犯在犯罪后的態(tài)度和其他情由”；美國、德國、法國、瑞士以及巴西、蒙古等國也有參考犯罪人個人情況的類似規(guī)定。

綜觀域外量刑發(fā)展趨勢，北大學者張文教授就我國刑罰裁量提出了犯罪人格應納入量刑標準之中，在量刑中應對犯罪人的人格作鑒定，鑒定結果與犯罪行為共同作為量刑的準則，這是現代科學及西方司法實踐證明的切實可行的措施。因此，通過對貪污受賄罪犯的人格調查分類入手，充分考察行為背后的人格及其形成責任的認定，實行個別化處遇，準確把握終身監(jiān)禁的裁量適用。

三、適用終身監(jiān)禁需考量的個人固有情節(jié)

貪污受賄主要是國家工作人員利用職權實施的經濟與職務犯罪，國外稱之為白領犯罪。他們大多擁有文化學識及較高的社會經濟地位，占據權力及社會資源，冠冕堂皇地進行權力尋租，不僅涉案數額巨大，更損傷社會對該職業(yè)的角色期待(廉潔義務)。顯然，此類罪犯并非迫于饑寒，貪婪自私乃其主要人格特征。在適用終身監(jiān)禁時，為全面把握行為人的人格態(tài)度須考察犯罪人的“個人情況”，實質上是對其反社會性表征的調查。筆者將從個體情況、成長環(huán)境兩方面著手分析。

(一)犯罪人的個體情況

人格是個體行為的內部傾向性，除了以男性為主、即將退休年齡等生理特征，分析罪犯的畸形需要、低級興趣、錯誤信念、病態(tài)性格等心理狀況所體現出的道德人格、價值取向與社會態(tài)度，能夠更加全面地反映行為人反社會特性的意識傾向與精神面貌。

1.畸形需要與犯罪動機

需要這一人格要素的狀況從深刻的動力根源上決定著人格的健康和發(fā)展水平，而犯罪動機是聯(lián)結需要與目的的心理因素，能夠直接反映行為人主觀惡性程度和行為的社會危害性程度。滿足需要乃人之本性，但卑劣低下、扭曲人性的需要極易形成犯罪的內在動機，表現為強烈的物質占有欲、揮霍享受欲、畸變的性欲、畸形的心理需要(如尋求刺激)、錯誤的精神需要(如封建迷信、權位欲、支配欲)等。著名心理學家馬斯洛提出的需要層次論指出，人的行為和動機來源于人的內在需要，基本可分為生理、安全、歸屬與愛、自尊及自我實現依次遞進的五個層次，需要的層次越高，越具有精神內容，愛的趨同范圍就越廣，心理治療就越容易并且越有效。反之則淪為物質或生理欲望的奴隸，越體現人與動物的相近性。

(1)錯誤信念與精神貧乏——世界觀

作為人格中的“上層建筑”，諸如興趣、信仰、理想以需要為基礎而生，并對需要進行反作用，對形成罪犯總體內在主觀意識形態(tài)有著重要影響。越是高層次的需要，越能擺脫物質與生理欲望的侵蝕，理想崇高者勢必增強其精神需要，體現對社會整體價值規(guī)范的遵從，在節(jié)欲克制中提升自我人格。反之，缺乏遠大理想與持之以恒的信念追求，勢必會在義與利的抉擇中人格墮落。對于掌握國家公職權力者，本身肩負著比常人更崇高的使命，應恪守黨性與道德底線，秉持克己奉公、廉潔自律的職務精神，然而不少貪腐罪犯信奉“千里來當官，為了吃和穿、當官不發(fā)財，請我都不來”的庸俗粗鄙格言，在需求內容上，與社會秩序的正?；耆嗄?，在需求程度上，釋放本能形成貪欲成癮的畸形人格。2011年被判處死刑的杭州市前副市長許邁永因被戲稱許三多(錢多、房多、女人多)而聞名，其以本我快樂原則無限制地追求物欲、性欲，當這種反社會性的畸形需要長期占據優(yōu)勢地位并不斷滿足時，極易助長行為人與社會規(guī)范和價值準則相悖的品質或傾向，以及為利己目的而傷害別人時永不感到愧疚的異常性格，即悖德性人格，像這樣需要層次越低、動機越本能化的罪犯，其人格改造越是困難。

大多數官員具有較好的教育背景，最高院原副院長黃松有、廣東省委原常委、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原部長周鎮(zhèn)宏，盡管在經濟道德中淪陷，但其勤勉好學、性情謙和、貢獻頗豐是不可否認的。也有個別官員缺乏文化教育，仁義禮智匱乏、精神世界空虛，2008年被判處無期徒刑的原周口市委原書記張海欽畢業(yè)于中央某干部學院，曾大放厥詞：“在中國，當官的是人，老百姓連屁都不算”。臭名昭著、惡霸一方的文強僅有在職大專學歷，其懺悔書中理直氣壯地表達了金錢、權力、女人商品化的價值觀，世界觀嚴重扭曲，人格不堪改造。兩者相較，前者收斂謙和、謹小慎微，有貢獻社會，實現自我價值的精神追求和改善自我的良性人格，宜判處普通死緩，而后者張揚不羈、殘暴不仁、及時行樂的價值取向所表現出違背人倫、怙惡不悛的難以改造的反社會人格，得阻卻其重返社會的可能，適用終身監(jiān)禁。

(2)不良嗜好及變態(tài)興趣——道德觀

人皆有所好，但有的表現出對外物的極端狂熱和貪婪，有的則表現出對外界的正當占有，由此分出德性的差異，端正的愛好與習性能夠反映出行為人的素質修養(yǎng)與道德品質；反之，好而無度，嗜而不當者，道德敗壞，人格扭曲。

公職人員的嗜好不完全是個人私事，還關涉到能否經受住他人投其所好的誘惑，廉潔奉公的大事。高官“雅好”如書畫、古玩、學位、職稱等，一旦與權力、金錢相交織，則淪為權錢交易的載體，滋生腐敗。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2000年被判處死刑的廈門海關原關長楊前線在賴昌星潛移默化的糖衣炮彈中淪為嗜好的俘虜，死心塌地為其充當走私保護傘。

嗜而不當者比好而無度者的反社會人格更為惡劣，貪官墨吏在誘惑與吹捧中逐漸形成嗜賭、酒色、迷信等陋習。2012年被判處死緩的原鐵道部長劉志軍信奉玄學，不惜重金請風水師立“靠山石”保升官發(fā)財，甚至依占卜定公務。正如我國著名婚姻法專家巫昌禎教授所言，高官腐敗多與色欲有關。中紀委在通報文強、周永康等人作風問題時常用“與多名女性通奸并進行權色、錢色交易”，“道德敗壞、生活腐化、包養(yǎng)情婦、長期嫖娼、玩弄女性”等字眼。徐其耀因包養(yǎng)情婦146位之多而聞名；李玉書包養(yǎng)數十名情人均為未成年少女；吳天喜甚至派人到中學附近挾持女生以滿足他延年益壽、官運亨通的“采處”迷信思想。德不配位，必有災殃。生理需求盲目滋長演變成畸形的心理需求，不擇手段地滿足變態(tài)嗜好，最終突破了做人底線，其道德淪喪，人性泯滅，不堪改造，難以重返社會，給予其終身監(jiān)禁的裁量是適宜且必要的。

2．病態(tài)性格與犯罪意志

貪腐者普遍具有極端自私、貪婪、虛偽、驕縱等性格缺陷，但就個體相比較，也存在高低差異，不能一概而論。

(1)貪婪蠻橫的人格特征——權錢觀

蘇聯(lián)著名心理學家馬基雅維利認為，追求權力和財富是人最基本的欲望。大多數人并非天生的腐敗分子，其缺陷人格的形成是生物性與社會性的統(tǒng)一，2004年被判處死刑的李友燦受賄4 000余萬后卻不舍得花一分錢，僅為靜靜觀賞獲得“我現在終于有錢了”的安慰。窮苦家庭出生的他情感樸素，因懼怕貧困，本能地積聚錢財獲得安全感，表現出對金錢的病態(tài)需求。2014年被判處無期徒刑的劉鐵男回憶他作為學生干部站在第一排迎外賓時，因補丁汗衫而被當場調至最末排，其自尊心受到極大的傷害，他意識到貧窮就會被人瞧不起，任人欺負，此后 “好面子、做人上人”的思想愈發(fā)強烈，漸形成了扭曲的權錢觀念。

然而，主體是行為的決定者，畸形人格需求更多歸責于行為人個體本身。2012年被判處死緩后減為無期徒刑的宋晨光個人主義極度膨脹，其主掌人事大權期間肆意濫用權力，囂張狂妄，視權力為游戲，迷信卦象任免，提拔情婦為領導，任人唯親發(fā)展“高安幫”；周永康、薄熙來搞“非組織政治活動”，即結黨營私，是比權錢、權色交易更為惡劣的權權交易，抱團取暖，勾結扶持的權利之網必將嚴重腐化政治生態(tài)，民怨載道，與這些“飛揚跋扈、驕奢淫逸”型貪官相比，顯然 “守財奴、爭強好勝”型貪官的反社會人格要相對小得多，應給予其重返社會的機會，從輕處遇。

(2)自大虛偽的人格態(tài)度——法紀觀

貪腐者臺上談廉，臺下要錢，以自私虛偽的雙面人生為常態(tài)，為惡畏人知，惡中猶有善路，考察行為人的人格態(tài)度，不僅要剝其言行畫皮，更要鑒其敬畏之心，區(qū)分不同行為人自我罪惡認知意識上的差異。

凡善怕者，必身有所正、言有所規(guī)、行有所止。心懷敬畏，謹言慎行，即便偶爾沾染些官場惡習，也不會出現大錯。反之，鋌而走險，任性濫權，頑固腐化，其人格不堪改造。盡管不少貪官東窗事發(fā)后心有不甘，但在黨紀國法、社會輿論面前能誠懇悔罪，配合調查。但也有極個別者在罪證如山的指控下極力掩飾、負隅頑抗，缺乏對法紀的敬畏與良心的自責。2013年被判處死緩的茂名市委原書記羅蔭國坐擁16億元不明財產，67套房產，100個情婦，在被調查期間言行粗鄙，篤信無官不貪，不僅沒有反躬自省，反而抱怨體制、歸咎他人，罪孽深重卻振振有詞，彰顯其對所犯罪行沒有絲毫畏罪與愧疚的人格態(tài)度，體現了極為卑下且改善不能的反社會人格。兩者相較，顯然前者可予從輕適用死緩，后者自食“終身監(jiān)禁”惡果。

(3)驕縱自我的性格缺陷——犯罪意志

性格與意志相聯(lián)系，性格是使人在困難面前堅持下去的人格方向，而自我控制水平低的人，往往是一些以自我為中心，不關心別人的痛苦和需要的人。在罪責層面上，我們需考慮行為時的意志及所表明的思想，放縱本我的非理性與消極懶惰，缺乏克己自律，只求索取，不愿貢獻是多數貪腐者的人生態(tài)度，表現為不思進取，好逸惡勞、損人利己等人格品質，但若沖破超我(良心)，如實施犯罪行為的意志特別強烈(例如積極籌劃、排除眾多障礙等)，或對于特定法益的否定態(tài)度有違倫理價值，則有必要加重其罪責，剝奪其復歸社會的可能性。與被判處死刑的鄭筱萸如出一轍，白恩培、于鐵義及魏鵬遠利欲熏心，置人民生命健康于不顧，擅自降低審批標準，為相關食品藥品、煤礦及重污染企業(yè)在獲得相關許可證等方面謀取利益，體現其罔顧他人生命健康的極端卑劣的人格心理與嚴重匱乏的人性心態(tài)，法院將其隔絕于社會，處以終身監(jiān)禁是適當且公正的。

(二)犯罪人成長環(huán)境

反社會畸形人格的發(fā)展除了歸咎于個人素質之外，貪腐罪犯在社會化過程中的成長經歷與環(huán)境也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如家庭環(huán)境、職業(yè)與交友情況等。

1.婚姻及家庭環(huán)境

我黨的組織部門對副處級以上領導干部的家風問題尤為關注。家庭是人格的塑造基地，家庭和睦溫暖，重情感，守信義，則是孕育健全人格的良好環(huán)境。據公開資料顯示，被查處的貪腐高官大多包養(yǎng)情婦，離婚、再婚率畸高且背后都供養(yǎng)一群貪慕虛榮、狐假虎威的關系人。為官者修身齊家，躬先表率，既能體現其家庭責任感與社會信用度，亦能管束好身邊家屬。反之，破碎婚姻與松散的家庭組成極易致殘暴冷漠、唯利是圖、縱情酒色等異常人格的發(fā)展，縱容甚至唆使周邊人參與貪腐。

家庭是與人的生活存在直接關系的環(huán)境，如果父母品行不良，行為人很可能人格惡性較重。在社會價值準則和行為模式的內化過程中因缺乏家庭關愛及正確引導，個體幼年生活不能在親情愛意中獲得人格的健全發(fā)展，是形成以后反社會人格的主要原因。郭伯雄、周永康及劉鐵男皆以父子腐敗的形式顯露，其以攫取利益作為官目的，逢迎拍馬乃升官途徑的腐朽思想進行灌輸教育，此言傳身教的“榜樣”作用為害尤烈，不僅一己身陷囹圄，也使子女誤入歧途，形成難以改造的不良人格。

2.職業(yè)與交友環(huán)境

交往是個體之間、共同體之間交換其活動從而交換其能力和力量的活動過程。由于社會角色、分工的不同而彼此聯(lián)系的必然需要，高官置身于腐敗高發(fā)之地且常與形色人士頻繁接觸，職場環(huán)境污濁，承受著更大的誘惑與考驗，面對錯綜復雜的利益關系網與禮尚往來的人情世故，在官場“潛規(guī)則”與“面子社會”的歪風戾氣熏陶之下，在心理失衡與價值觀偏差的不自覺模仿中，作為個人有意識的人格便消失了，道德與責任感嚴重滑坡，形成見利忘義、偏執(zhí)冷漠、寡廉鮮恥等反社會人格。

盡管貪污與受賄罪犯適用同一法定刑，但二者所接觸的社會環(huán)境與交友情況迥異，除了刑事政策與政治影響的考慮外，終身監(jiān)禁的裁量適用須考慮犯罪分子所具有頑固的反法律性與主觀人格態(tài)度差異。

四、重大貪污受賄罪犯的罪前與罪后情節(jié)

罪前情況與罪后表現作為表明具體個案之間特點與差異的量刑情節(jié)深刻地影響著貪污受賄罪犯的死刑裁量，這不僅有利于揭示行為人的個性差異，有效進行刑罰個別化，也有助于偵破案件，鼓勵不良人格的自主向善。

(一)行為人罪前情況

刑法明確了對初犯、偶犯、慣犯、再犯、累犯等法定情節(jié)的從輕裁量規(guī)定，在此僅就犯罪人違法記錄、經歷及一貫表現的罪前事實特征分析評價行為人的反社會人格及其改造情況。

1.違法記錄與經歷

一般而言，違法犯罪經歷和犯罪人格有較緊密的聯(lián)系，腐化往往是行為人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多次貪污受賄的結果。然而，犯罪人的違法紀錄和經歷并不必然體現出罪犯的反社會人格大小，對于頑固的犯罪性這一要素不能簡單地從重新犯罪的事實中推論出來，應有的選擇是，只有當行為人事實上表露出來對相關法益的不受過去刑罰影響的藐視時，刑罰才可以因為重新犯罪而加重。同時，刑事責任要體現人性的要求，在定罪量刑時具體分析犯罪的原因，犯罪越是不得已而為，說明犯罪人對社會的敵視或蔑視程度就越輕，刑罰的輕重尺度要以能夠改變犯罪人對社會的蔑視態(tài)度為限度。因此，對于前科劣跡應作出對行為人有影響的類型區(qū)分，在罪質上分為同類罪行前科、異類罪行前科，在罪行輕重程度上區(qū)分為重罪前科與輕罪前科，從罪過上區(qū)分為直接故意、間接故意及過失犯罪前科，從前科罪行間隔時間長短及實施次數多少又可分為短期密集或偶發(fā)型、長期持久或間隔型等，考慮前科是否因時效、撤訴等原因消滅，比照累犯，在相對意義上判斷行為人犯罪傾向性的差別與不良人格的惡性程度，評價其人格改善及復歸社會的可能性。

2.一貫表現

考察行為人的一貫表現，不能因其一時之惡而漠視素行之善或忽略平日之惡。通過一貫行為而非一次罪行對行為人主觀世界進行考量，能夠全面綜合地把握其內在的人格形成過程，分析罪行是否與主體的慣常行為表現及態(tài)度相一致，抑或是因外界環(huán)境誘導或促成使然，在衡量罪犯意識頑固程度與改造可能性大小的基礎上準確地分析其反社會人格大小及改造難易度，判斷有無復歸社會之可能，以此作為終身監(jiān)禁裁量的根據。

較為具體地分析行為人的一貫表現，如一個人平日素行良好，在家孝敬父母、關愛妻兒，在職工作踏實肯干，為人誠懇正直、不卑不亢，懷刑自愛，其人格狀態(tài)較好。反之，若行為人殘暴冷漠，包養(yǎng)情婦，涉黃賭毒，其道德感與責任感差；一向好逸惡勞，目無法紀，其責任感與法紀觀差；素來唯利是圖、欺軟怕硬，則其是非不明、善惡不分、人格扭曲。此外，還要注重整個犯罪事實的綜合分析與全面評價，更加妥當地確定一貫表現情節(jié)對犯罪人從寬處罰的量。

(二)犯罪人罪后態(tài)度與表現

犯罪人罪后態(tài)度與表現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行為人最基本的價值觀念，《修正案(九)》及《貪賄解釋》規(guī)定了對貪腐罪犯從輕處罰的情形，在此基礎上根據犯罪情節(jié)決定是否同時決定適用終身監(jiān)禁，具體表現為自首、坦白、立功及退贓等情節(jié)，有必要對反社會意志是否堅決，有無改悔意向及悔過程度、可責性大小等作更為細致的刑罰考量，既與罪犯反社會人格大小評價相一致，也符合“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刑事政策要求。

1.認罪態(tài)度與悔罪意識

對于行為人罪后態(tài)度的考察主要看其認罪悔罪心理的積極程度，即是否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是否自動投案。一般而言，認罪態(tài)度惡劣，悔罪意識缺乏的犯罪人主觀惡性較強，從正面角度看，終身監(jiān)禁適用于認罪態(tài)度極為惡劣且改善不能的犯罪分子，例如罪后拒捕或捕后假裝積極，實則等待觀望，歪曲隱瞞，避重就輕,時供時翻的行為人主觀心理態(tài)度投機，捕后脫逃并行兇報復的，證據確鑿矢口否認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行為人意志堅決，其人格較難改造。從反面觀之，認定普通死緩的自首與坦白情形具有時效性，行為人被“雙規(guī)”調查時，司法機關發(fā)現但尚未掌握全部犯罪事實，在提起公訴前可能存在一般自首。而在行為人被采取強制措施或進入審判階段后如實供述、真誠悔罪的成立特殊自首,前者的認罪程度高于后者，均為可予判處死緩的自首情形。同理，對于提起公訴前坦白者，其悔罪的主動性與真誠性要高于一審判決前如實供述的犯罪嫌疑人。在無其他立功、退贓等從輕處罰情節(jié)的情況下，依據其認罪、悔罪程度評價行為人的反社會人格及其改造難易程度。

2.事后補救措施

基于貪腐犯罪的經濟可補償性與公務可恢復性，對行為人罪后采取措施所反映的可責難性與反社會人格是否達到極致進行考量，不僅有利于節(jié)約司法成本、符合偵破案件的實際需要，也有助于準確地刑罰裁量。立功與自首一樣，是犯罪分子犯罪后的一種應予以肯定的良好態(tài)度和行為表現，在受賄過億者中，萬慶良、金道明主動交代辦案機關尚未掌握的受賄犯罪事實；提供偵破其他重大案件的重要線索，朱明國及周永康積極退贓，涉案贓款贓物已全部追繳等情節(jié)，法院分別給予其從輕處遇。刑法總則及《貪賄解釋》對檢舉、揭發(fā)罪行、提供重要線索、協(xié)助抓捕或制止他人犯罪等立功行為列為可予判處死緩的重要裁量情節(jié)之一，體現了對行為人可責性的降低與良性人格的鼓勵。對于行為人主動退贓，采取措施減少或防止損害結果發(fā)生的，根據犯罪數額、損害程度與止損比例及所表現出的主觀努力程度等，作為評價行為人有無改善可能的裁量依據。

結 語

在報應與特殊預防相結合的量刑考量中，深入犯罪人的內心世界觀察分析，從犯罪人個人基本情況、犯前事實及罪后表現中抽離出與其所犯罪行相吻合的，能夠由“意志決定”的反映其反社會性人格強弱與改善可能性大小的內在評價依據，從而在內因上全面、客觀地把握可歸責于行為人的人格形成責任，準確合理地區(qū)分適用普通死緩與終身監(jiān)禁。

2017-04-19

胡學相

(1964—)，男，湖北洪湖人，華南理工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刑法學研究；

洪莉鷗

(1989—)，女，福建南安人，華南理工大學博士生，主要從事刑法學研究。

華南理工大學2016年廉政建設重點課題 《職務犯罪的對策與完善》(課題編號：C2160120);中央高?；緲I(yè)務費華南理工大學廉政理論研究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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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072(2017)09-003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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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晶晶

責任校對

王治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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