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孝紀(jì)
如豆的燈火
黃孝紀(jì)
一粒谷,濺滿屋。
每當(dāng)想起這句兒時常掛在嘴邊的謎語,腦海不由地浮現(xiàn)這樣的場景:柴火在土灶里呼呼燃燒,火舌自鍋底竄出,我們姐弟坐在寬板條凳上,烤火,添柴,嘰嘰喳喳,父親喂豬去了,黑咕隆咚的狹小屋子里,母親在黑暗中摸索著,一股煤油的濃重味道彌散開來。一陣響動,拉碗柜箱子的聲音,母親在摸索火柴。窸窸窣窣,“嗞”的一聲,磷光閃動,一根火柴燃著了,把母親的手掌映紅?;鸩裆煜蛎河蜔舯K,著了,屋子里頓時濺滿了昏黃的光,把母親模糊的身影浮雕了出來。
煤油燈下,是我們閑坐,母親忙碌的時刻。烏黑的大水鍋,水沸,咕咕作響,熱氣自木甑的圓木蓋四周泄出,米飯芳香。母親洗了粘有煤油氣味的粗糙雙手,清洗自家菜園里摘來的菜蔬。蒸好的米飯,母親雙手端了木甑,放在窗下寬板條凳的一端。換上烏黑的菜鍋子,切菜,炒菜,放鹽油佐料,裝碗出鍋。母親動作麻利嫻熟,我們習(xí)慣了觀看母親做飯做菜的過程,習(xí)慣了吃母親做好的飯菜。
有一個細(xì)節(jié),數(shù)十年來,難以忘懷,也是我們現(xiàn)時還偶爾的笑料。我的二姐賤花,小時候做農(nóng)活是一把好手。那時,我的大姐出嫁得早,三姐和我都還讀書年幼,二姐自然成了父母的得力幫手,主要勞動力。二姐脾氣好,眼淚淺,吃夜飯若是受了母親的責(zé)備,她不會吵不會鬧,就氣呼呼坐在木甑邊,滿心委屈,流著淚,一碗接一碗吃大飯,比平常要多吃幾碗,以此作為對母親苛責(zé)的報復(fù)。
夜飯后,母親收拾碗筷,洗洗刷刷。父親順手從條凳角落摸起他的短煙筒,裝了土煙絲,抽了灶臺上的火鉗,一俯身,夾一粒柴火子,伸向煙斗,吧嗒,吧嗒,嗆人的煙氣從他的嘴里鼻孔里吐出來,散成一片升騰的云霧,煙斗燃著,一紅一暗。這個時候,燈盞可以歸我使用了。我從窗臺端下來,放在條凳上。拿來書包,掏出書本和作業(yè)簿子,或膝蓋跪地,或坐在矮凳上,后背緊抵著灶身,我伏在條凳上翻書寫作業(yè)。煤油的氣味濃郁,燈罩里黑煙尾巴繚繞。
隔幾天,燈罩子就熏得模糊了,尤其是燈罩口的四周,一片烏黑。母親摘下來,拿一塊小布片,洗擦干凈,透明的玻璃頓時又光潔明亮。只是這個燈盞后來不小心打碎了,這在當(dāng)時,是家里的重大財產(chǎn)損失。之后,我們家再沒有買這樣的燈盞。母親拿了我的空墨水瓶倒入煤油,找來鐵皮蓋釘一小口,穿一根燈芯,蓋上,就是一個燈盞了。只是,很多次,做作業(yè)的時候,稍不留神,我額前的頭發(fā)就觸到了火苗子,燒得嘶嘶作響,焦臭。
在這間老屋子里,我的父親曾遭受過一次意外的頭部受傷,血流得很厲害。那是一個深夜,隔壁鄰居的大兒子偷樹回來,樹尾巴撞落隔墻的一塊大土磚,正好砸在我熟睡的父親頭上。過后,有村鄰先后從河對面的供銷社里買了罐頭來看望父親。那些罐頭,貼了鮮艷的水果紙貼,一瓣瓣果子在汁水中泡得鼓鼓脹脹,十分誘人。父親吃罐頭的時候,我們姐弟也有機(jī)會吃上一瓣兩瓣,喝上一點汁水,甜。空罐頭瓶子,成了母親手下的燈盞。母親手巧,找一截鐵絲,做出“凹”形,掛在瓶口,燈芯在瓶內(nèi),點燃后,明亮又擋風(fēng)。瓶口再擰一圈鐵絲,加一個鐵絲掛鉤,既能懸掛高處,還能提著走。曾有好些年,村里流行這種罐頭瓶子煤油燈盞。我的母親喂夜豬,夜里去茅廁,出門串戶,常是提著這樣的燈盞,一粒微光,在黑暗里游移。
雖說供銷社就在村對面,煤油基本上都隨時有賣。偶爾的日子,我還是看到母親向鄰居家臨時借一點煤油。過后,母親趕了圩場,賣點自產(chǎn)的菜蔬花生豆子,提了空煤油瓶子,買了煤油還上。還煤油的時候,母親總是笑呵呵地說著感激的話,多倒上一點。
家貧,不過,我的母親對我的讀書十分在意。母親常有一句話總掛在嘴邊:“養(yǎng)兒不讀書,不如養(yǎng)個豬?!彼龑ξ业墓苁菄?yán)厲的,不準(zhǔn)我看小人書,不準(zhǔn)我跟吊兒郎當(dāng)?shù)幕锇榧m纏在一起,文盲的她偏執(zhí)地認(rèn)為,唯有如此,我才不會誤入歧途。我讀書很為父母爭氣,小學(xué)里,我成績特好,幾乎每年都是三好學(xué)生,受獎勵的對象。那時,任課老師夜里經(jīng)常下村家訪,昏黃的煤油燈盞下,我家這間又黑又窄的屋子卻是老師喜愛停留的地方。黃秋德是一位和善的老師,年輕英俊,愛笑,他教我的數(shù)學(xué)。我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本上,經(jīng)常是一個大大的紅勾下,批注兩個瀟灑的紅字和一個紅色的驚嘆號——“蠻好!”
“蠻好!”——這火紅的批注,宛如煤油燈盞上跳動的紅焰,它們一起燃燒著,照亮了一個山村男童對未來朦朧的向往和期許。
三月的春夜那時黑得真像一面鍋底。水田犁耙過了,蓄著一層清清的淺水,阡陌交錯,白天看來,宛如一面面連綴著的光亮鏡子,插早稻已然臨近。在這個時節(jié)的漆黑的夜晚,吃過夜飯之后,常有照泥鰍的青壯年男子,腰扎魚簍,一手提著松柴燈籠,一手握著長柄的泥鰍叉子,在村前闊大的水田間緩緩游移。燈籠的松柴熊熊地燃燒,滴著油脂,火光通紅,在無邊夜幕的背景下,如豆,如星。
我家的樓上,也有這樣的燈籠和叉子,鐵銹斑斑。這是我父親曾經(jīng)用過的工具,在他青壯年的歲月里,也是一個喜愛照泥鰍的人。父親成家遲,近40歲才生我的大姐,56歲生下我。因此,在我的童年里,父親已經(jīng)是年過花甲的老人,他不再照泥鰍。我也不曾有過親自提著燈籠在春夜里照泥鰍的經(jīng)歷,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黑夜里游蕩的燈籠,充滿羨慕。
父親曾是照泥鰍的好手,尤其是在我大姐童年的時候。父親視她為掌上明珠,平素的日子,總要設(shè)法捉一些魚蝦泥蛙團(tuán)魚之類的葷腥,做我大姐碗里的菜肴。父親左腳的大腳趾,就是在一次春夜里赤腳照泥鰍時,據(jù)說是踩著了蛇骨頭,中了毒。之后紅腫潰爛,無法行走,整整在床上坐了幾個月,連腳趾骨頭都爛掉了一大塊。那段時間,母親又忙又愁。忙著白天的農(nóng)活,全家的一日三餐,父親的護(hù)理。愁著父親的病痛,愁著無錢又無藥。為讓父親打發(fā)無聊的日子,母親將上一年收的地里的棉花拿出了,要父親每日里剝棉花籽。當(dāng)年,經(jīng)父親一雙手去籽的棉花足足彈了兩床棉被。父親腳趾好了后,嚴(yán)重變形。
大姐18歲就出嫁了,大姐夫是父親相中的,住河對面的小村,忠厚老實,當(dāng)過兵,后來轉(zhuǎn)業(yè)做了工人。過年的時候,大姐夫探親回家,到夜里,常過河來我家里喝酒吃飯,有時同我大姐外甥一起過來,有時就單獨他一人。大姐夫可稱得上是我父親喝酒的知音,談?wù)勚v講,細(xì)酌慢咽,自家釀造的紅薯土酒,在爐火上熱了一砂罐又一砂罐,菜也是涼了又熱一熱,往往要喝到夜深方罷,灶里的煤炭火漸成灰燼,燈盞芯開著了紅星子的燈花。
一條石板路,一座石板橋,就把兩個村子連接起來,中間相隔就一兩里路。只是在嚴(yán)冬漆黑的深夜,伸手不見拳,獨自走在村外,卻也陰森可怖。何況,石板橋頭兩側(cè)河岸,是村人去世后燒遺物床鋪的地方,一灘方形的黑灰,常常要數(shù)月才消去蹤跡,每每見了,心里難免發(fā)毛。而談仙說鬼,也是村人日常的話題。由是,每逢喝酒夜深,大姐和姐夫必要母親相送。
這個時候,我的母親已經(jīng)從樓上拿了幾根長長的葵花稈子或煙稈下來,點上火。
母親拿著煙稈,走在前面,有時我也一道相送。大姐姐抱著外甥,姐夫拿著煙稈,隨后跟著。一前一后兩只火把,火光熊熊,在嗚嗚呼叫的寒風(fēng)里,不時掉落緋紅的余燼。村莊寂靜空落,石板路上只有我們急促的腳步聲,零碎的說話聲。光暈隨著腳步推進(jìn),推開前面厚重的夜色。
送至石橋邊,母親接火又點燃了新的煙稈,火把更加明亮。大姐姐夫拿了火把走向石橋,在河面投下火光的紅影。我們站定,目送他們過了橋,融進(jìn)無邊的漆黑里。一火游動,繞過水田和溪水,上了高坎,直到對面的小村口。如豆的火把停住了,黑夜里傳來姐夫的喊聲:“你們回去吧!”
轉(zhuǎn)過身,我走在前面,母親舉著煙稈火把跟著。
寒風(fēng)呼呼刮著,火把游動。
過節(jié),過年,家人過生日,早稻嘗新,肥豬出欄宰殺,這些一年中重要吉祥的日子,母親必定洗凈雙手,從廳屋的神臺上拿下那只干渴蒙塵的白瓷調(diào)羹,添上金色的茶油,一根白色的燈草,重新放回神臺擱板中央,點亮。空闊的神臺,頓時充滿了神秘和凝重。
母親一臉肅穆,低著頭,雙手舉過頭頂,端著一只裝肉的大碗,熱氣繚繞。她恭敬地站立在神燈前,嘴里念念有詞,模糊不清。末了,她收手抬頭,臉色和悅,端著肉碗,跨過門檻,回堂屋繼續(xù)做菜做飯。
我曾經(jīng)問母親,敬神時嘴里說些什么?母親微微含笑,說:“就是保佑你們啊?!?/p>
我也曾無忌地說,神臺上是空的,又沒有人,碗里的肉也沒吃。母親頓時有了慍色,責(zé)備我說:“要打你蠢子嘴巴!這樣說話有過的。奶奶爺爺祖公祖婆都在神臺上坐著。你不看見他,他們會看見我們,保佑我們!”
年復(fù)一年,母親恭敬地點亮神燈,從黑發(fā)中年,到了頭發(fā)花白的暮年。我們在母親肅穆的祝禱中,成長,成家。
2001年暮春,門前的小溪清澈流淌,溪岸一排高過人頭的橘子樹,開著一樹樹細(xì)小白色的繁花,花氣濃郁。曾有一個多月,我不停地往返縣城和村莊之間。
這一次母親病得很重,算是徹底病倒了。她的腹部鼓脹,劇痛。母親預(yù)知去日不多,堅決不肯去縣城就醫(yī)。她擔(dān)心死在外面,按祖輩傳下的說法,這樣的人,魂魄歸不了家。好在我的大姐是鄉(xiāng)村醫(yī)生,大姐夫也在家。平時,白日里就由他們照料我的母親,打針,吃藥。晚上我父親陪著母親。我斷斷續(xù)續(xù)在單位上班,隨時按照大姐的吩咐,買來針劑和藥品。我曾經(jīng)看到母親痛得雙目緊閉,大汗淋漓,幾個小時雙腿筆直地伸著,一動不動。我心如刀割,卻又無法。我甚至默默地念叨,如果可以,我愿意縮短壽命,換回母親的健康,少一份痛楚。大姐叫我趕緊去藥店買杜冷丁,說母親可能已是肝癌晚期。有很長一段時間,母親的劇痛就靠注射杜冷丁暫時壓下去。
有一天,母親氣色好了很多,在床上躺了差不多一個月后,竟然能起床了,腹部也沒那么鼓脹,似乎消了很多,只是臉上依然蒼白而憔悴。她要大姐給她梳了頭發(fā),背了一條長凳,坐在屋外禾場上曬太陽。母親虛弱地笑著,說已經(jīng)好久沒看到太陽了。她甚至拿出我買的藥品給前來看望她的村鄰看,說這些藥要5元錢一粒,貴,是我孝紀(jì)買來的?!熬褪俏疫@病啊,”母親說:“閻王老子要你活好久,簿子上注定了的?!蹦赣H頭發(fā)花白,笑容平靜,在她目光投向的遠(yuǎn)處,正是村前江對岸的我家的碧綠茂盛的油茶山,我仿佛看到了某種意味深長的暗示。
母親再一次躺倒。幾天后,離開了人世。甚至等不及看上我最后一眼。
我是黎明時分,在縣城接到父親的電話。父親電話中平靜又簡短地告訴我:“你媽媽走了。”我當(dāng)即呆若木雞,淚眼模糊。我匆匆趕回家,抱著母親的遺體,淚流滿面,長哭不已。沒有守護(hù)在母親彌留時刻,讓母親滿含牽掛和思念而走,是我此生無法彌補(bǔ)的遺憾。
母親的墳?zāi)咕驮诤訉Π?,我自家的油茶山上,這也是她和父親事先就看好了的。很多年前,她就曾多次說過,她死后,要葬在自家的油茶山上,這里離家近,我們以后上墳也方便,而且她在山上一眼就能看見家,看見我們,回來也近。母親每次說這些話的時候,總是滿含笑意,一臉平靜。地仙擇地的那天,我80多歲的老父親,氣喘吁吁,還特地跟了去,指定了大致位置。并留下話語,將來他也要葬在母親身旁。
喪儀嚴(yán)格遵照村里的傳統(tǒng)規(guī)制。出殯那天,母親的靈柩停在村前的朝門口。我穿戴白色的長孝衣,抱著母親的遺像,跪在母親的靈柩前。黑色的棺木上,騎著一只紙竹扎制的大白鵝,八大金剛在捆綁抬棺的木杠。村人賓客圍繞,花圈肅穆。我的身后,跪著一長串我的親人,孝衣綿延。
三聲炮響,喇叭咽嗚,開道鑼鼓敲響,時辰已到。一片痛哭。
“媽媽,您慢慢走??!慢一點?。 蔽也煌Uf著,聲音細(xì)小,只有我和母親能夠聽見。我淚眼模糊,站起來,轉(zhuǎn)過身,領(lǐng)著母親一步一步離開村口。
安葬好母親,脫下孝衣,一行人下山回家。家里的大門口已換上了紅紙對聯(lián),廳屋打掃干凈,神臺前擺放了兩張連桌,桌上端放茶果酒杯。按照風(fēng)俗,司儀的禮生讓我們?nèi)胱?,掛紅傳杯,并迎接母親的遺像,安放在神臺中央,點上了神燈。
白瓷調(diào)羹,白色燈草,神燈明亮,如豆,如星,如微小的太陽。
我凝視著母親略帶愁容的遺像,神燈長明?;秀敝校曳路鹩挚吹搅藘簳r與母親猜謎的情景。
“白龍過江,頭頂一輪紅日,是什么?”
“點亮的神燈?!?/p>
責(zé)任編輯 王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