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亮
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坐落于草木蔥蘢、風景秀異的北京西山山麓,2017年7月27日上午,筆者在這里拜訪了孫敬三研究員。孫敬三老師1957年考入北京大學生物學系,從事生物學學習和植物學研究至今已歷整整六十年。2008年,孫敬三老師應邀擔任第二屆植物學名詞審定委員會副主任,由此和出任審定委員的數(shù)十位植物學界同人展開了《植物學名詞》第二版的審定工作。
《植物學名詞》有著較好的基礎
孫老師介紹,植物學名詞在各自然科學學科當中比較起來,是有著較好的歷史基礎的。早在清朝末年(1909年)成立的中國最早從事學術名詞規(guī)范化工作的機構——學部編訂名詞館,就已經開始了相關的工作。因為那時清朝正處于風雨飄搖之中,名詞編訂工作僅持續(xù)了很短的時間,很多工作做得有頭無尾。像“植物學名詞”,當時叫《植物名詞中英對照表》,是已經編訂出來的少數(shù)幾種名詞之一,可惜的是沒有印刷出版,直到前幾年,這部手稿才被中國人民大學清史所的黃興濤教授發(fā)現(xiàn),相當于這項成果長時間被埋沒了。到1932年,民國政府成立了國立編譯館,作為一個重要的基礎學科,植物學名詞的擬訂和審查從編譯館成立之初就開始進行了。新中國成立后,上世紀50年代創(chuàng)立的學術名詞統(tǒng)一工作委員會又繼續(xù)了這方面的工作,發(fā)展就更好了。改革開放之后,名詞審定工作邁上了新的臺階。1985年全國科學技術名詞審定委員會——那時候還叫全國自然科學名詞審定委員會——成立之后,委托中國植物學會組織我國植物學界的專家成立了植物學名詞審定委員會。第一屆委員會的主任和副主任分別是北京大學的李正理教授和吳相鈺教授。在他們二位的主持下,召開了多次植物學名詞審定會議,到1991年完成了這項工作,1992年出版了《植物學名詞》,對規(guī)范植物學名詞,促進我國植物學教學、科研起了重要的作用。
《植物學名詞》修訂存在著必要性
孫老師接著講了《植物學名詞》修訂的必要性。
一是需要跟上植物學的快速發(fā)展。從1991年到2008年,十七年過去了。在這十幾年當中,植物學的發(fā)展是很快的,尤其是國內,用一個常用的詞語來形容,可以說是“突飛猛進”,各個學科都發(fā)展出了很多新的增長點。植物學的研究過去首先是到野外采集標本,回來鑒定屬于什么科、什么屬,如果是新的種,再給定一個新的拉丁文學名。這在每一個國家都是植物學最基礎的工作,要摸清植物方面自己的家底兒。當然這些植物過去都有名字,可是很亂,廣東叫這個名字,湖北又叫那個名字,同物異名的很多,對我們的科學研究是非常不利的,寫出文章來就莫衷一是。這個工作新中國成立前就在做,當然現(xiàn)在也還在延續(xù),但《中國植物志》出來之后就基本結束了,《中國植物志》收錄的3萬多種植物都已定名。我國植物學界的老前輩,大部分做的是分類學工作,有一些做的是形態(tài)學、解剖學工作。植物分類首先觀察植物的外部形態(tài),特別是花的結構,每一種、每一屬都有不同的特點,這是分類的基礎。進一步就是解剖,看一看內部是什么樣子。做切片,通過顯微鏡來觀察。過去第一版的《植物學名詞》,大部分是分類學、形態(tài)學、解剖學,這些方面的名詞收得比較多,當然也有植物生理、植物化學,以及植物生態(tài)學等名詞。第一版基本是這樣的情況。這十幾年間傳統(tǒng)的植物學發(fā)展成植物生物學,原來叫Botany,就是經典的植物學,現(xiàn)在發(fā)展成了Plant Biology,即植物生物學。就是研究植物的生命活動的分子基礎,不光是看它的形態(tài)、結構方面,還要探索為什么有這樣的形態(tài)、結構,研究基因、分子層面的調控機制。兩種植物不一樣,差別很小,從外部形態(tài)上看不出有什么區(qū)別,給分類定名造成困難?,F(xiàn)在則從基因、從DNA堿基序列方面看它的差別,不但可以更精準地進行分類,還可以判定某種植物在物種演化系統(tǒng)發(fā)育中的地位。其他植物學分支學科的發(fā)展變化有的更大,出現(xiàn)了不少新的生長點,如植物生物技術、植物發(fā)育生物學、植物分子遺傳學、植物基因工程等。相應地出現(xiàn)了大量新的學科名詞,雖然這些名詞多是跨學科的通用名詞,但在植物生物學教學和科研中是常用的名詞,有必要補充進來。
二是需要補進前一版為免重復而未收的名詞。編訂第一版時,治學嚴謹?shù)睦钫硐壬幸粋€指導思想,就是收詞上盡量避免學科之間的重復。比如植物學的一些名詞,遺傳學、細胞學也用,那么《植物學名詞》就不收了。當時李先生劃了一個界線,即植物細胞壁之內的所有名詞都不收,因為這些名詞《細胞生物學名詞》肯定會收。這就產生了收詞不全的問題,使一些植物學中非常基本的名詞如“細胞核”“細胞分裂”“線粒體”“染色體”等未能收入。但是作為植物學的名詞,植物基本的結構單位和功能單位的名詞不收,說不過去。舉例來說,植物所有重要的生命活動,都是細胞核控制的;植物的能量代謝、呼吸作用,跟線粒體有關;植物的生長、發(fā)育都離不開細胞分裂。與此有關的名詞的缺失,不能不說是一個很大的遺憾。更有甚者,就連植物特有的細胞壁、葉綠體、液泡等名詞,也為了“避免重復”而割愛了。這樣科研人員看到就會很奇怪,因為他們沒想到重復和分工的問題,特別是新入門的大學生,查閱的時候一看,“細胞壁”“葉綠體”都沒有,會莫名其妙,還以為是編者出了重大疏漏呢。這應該說是一個不足的方面。
三是需要添加釋義?!吨参飳W名詞》第一版只有詞條,就是一個中文名,一個英文名,沒有釋義。這對學術討論和教學會造成一些不便。像“細胞壁”“細胞核”這些普通名詞問題不大,但一些新的名詞,因對其內涵的理解不同而產生歧義,交流起來就會出現(xiàn)問題。為了避免混亂,對每一名詞加注釋義很有必要。
《植物學名詞》修訂任務繁重
孫老師介紹,這次《植物學名詞》修訂,要搜集很多的新詞,補充很多原來沒有收的詞,收詞量從第一版的3304條增加到了第二版的5841條,增加約77%,還要全部加上釋義,注釋不像我們談話一樣,隨便說一說,嚴謹性、科學性要求很高。應當說編訂第二版的任務很重,但是現(xiàn)在在崗的年輕的研究人員工作很忙,沒有那么多的精力和時間投入這一工作,所以這次大部分審定委員是剛剛退休的老先生,當然年輕人也一定要有一些,各有各的優(yōu)勢,要將不同年齡段研究者的優(yōu)勢結合起來。目標和原則制定之后,首先搜集和確定詞條。詞條整理出來,要反反復復,一條一條,經過專家的審定、修改,開好多次會,才能把詞條定下來,因為不能無限地收,只能將基本的、必要的收進來。然后做釋義。這個工作用的時間就更多了。釋義可以參考國內外的資料、教科書里的定義,同時結合自己的體會。寫出釋義,再經過討論,經過專家的審定,從初稿到二稿,目前尚未定稿。審定委員都很忙,每開一次會,為確定開會的時間,都要費很大的周折。
孫老師帶來了植物細胞生物學名詞2015年6月17日北大審定會上所用的討論材料。在幾十頁的一沓打印的討論稿上,孫老師在每一頁上都對詞條釋義做了密集的修改和標注,并且圓珠筆的筆跡分作藍色、紅色和黑色三種顏色,此外還有鉛筆的字跡,以此來區(qū)分筆記的不同性質,從中可以鮮明地感受到孫老師對待《植物學名詞》審定工作的認真、嚴謹和付出的辛勞。
孫老師講道,從這上面可以看出工作量來,每一個詞條加進來都得有根據(jù),每一條釋義都要反復推敲,要查閱各種資料,要有自己的理解。感謝這些參與名詞審定的老專家,他們付出了很大的心血。
對于這次審定工作的進展,孫老師表示,從2008年到現(xiàn)在,已經接近十年了,尚未完成和出版,深感歉意,實際上大家做了很大的努力,現(xiàn)在基本已經完成,今年下決心畫個句號,至少畫個分號,爭取到年底,網(wǎng)上公示,一年之后正式出版。
中國植物學長期落后
接下來,孫老師講,在很長的時間內,中國的植物學研究在國際是排不上隊的。比如,中國有約3萬種植物,中國人自己命名的只占很小一部分,大多數(shù)是外國人定名的,以致出現(xiàn)了這樣的情況:一個是起源中國的物種卻被冠以了外國名,像國槐,是原產中國的,但是拉丁文學名是Sophora japonica——“日本槐”,因為是外國人先在日本發(fā)現(xiàn)的。再一個是在植物的命名上受到日本的誤導,因為日本也是用漢字的。孫老師提到了2016年發(fā)表在《中國科技術語》上的中科院植物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劉冰與同樣博士畢業(yè)于中科院植物研究所的劉夙合作的文章《黃花蒿、青蒿與青蒿素原植物的再辨析》,其中講到了中國的植物學者受日本將“青蒿”一名張冠李戴的影響,致使青蒿素的原植物成了“黃花蒿”。但這種錯誤的命名沿襲已久,已得到植物學界的公認,尤其是已被《中國植物志》收錄,看來是難于正本清源了。
孫老師說,新中國成立以后國家對植物學研究是很重視的,因為植物學跟農業(yè)、林業(yè)、園藝的發(fā)展是密切相關的,尤其是農業(yè)。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之交的困難時期,由于糧食短缺,有人把楊樹葉收集起來,參考植物有機物提取的方法,做“人造蛋白”,拿來蒸窩窩頭。當時北大生物系則利用人工培養(yǎng)的小球藻,做“營養(yǎng)湯”給因營養(yǎng)不良而患浮腫病的同學喝。現(xiàn)在孫老師還保留有在北大中關園培養(yǎng)小球藻的水泥池旁干活的照片。說“人以食為天”,在那三年困難時期,大家對這句古語體會就特別深切。而“食”追根到底都與植物和植物學、農學有關,所以從困難時期之后國家就更加重視農業(yè)。當然農學是另一個學科,但植物學是農學的基礎,所有農業(yè)作物的改良,產量、品質的提高,抗病、抗蟲特性的獲得,都與植物學研究有關,特別是最近發(fā)展迅速的基因工程。轉基因的事情在國內吵得很熱鬧,分挺轉派和反轉派。其實說轉基因食品致癌、致病,都是沒有根據(jù)的,科學講究“無征不信”,“征”就是證明、證驗,那么多論文都沒有證實轉基因食品有毒,美國人吃了二十多年了,也沒有發(fā)現(xiàn)有問題。凡是讀過生物學,了解一點基因工程的,就不會認為轉基因食品是不安全的。可人性的弱點就是對反面的東西敏感,而對正面的消息容易淡漠,因此一般不了解情況的廣大受眾,很容易對轉基因食品的安全性感到憂慮。
孫老師接著介紹了新中國植物學創(chuàng)建時的艱苦。我國植物學的創(chuàng)始人都是國外留學回來的,植物學研究的設備也是國外買回來的。像自己1957年進入北大生物系時用的那臺切片機,已是用了多年的美國產Spencer切片機,后來又用了幾十年,顯微鏡則是德國生產的。而植物切片在顯微鏡下觀察需要載玻片和蓋玻片。載玻片還好,一般的玻璃雖然折射率高,也還能湊合著用。蓋玻片就不一樣了,玻璃的質量要求很高,特別是厚度,最厚不能超過0.17毫米,很薄,都是從國外進口的,國內根本沒有。所以有些老專家,從國外回來之前,把人家用過的丟在垃圾桶里的蓋玻片,都撿起來洗好了,帶回中國來再用。從這個側面可以見到老一輩科學家的艱苦創(chuàng)業(yè),也能了解到那時候中國植物學研究的生態(tài)背景。但是如今不一樣了,現(xiàn)在我們的實驗室,儀器、設備比國外一點兒不差,甚至硬件上比國外還好。孫老師特別希望年輕學子好好珍惜,利用好這些優(yōu)越的條件,扎實地學好基礎理論知識和各種實驗操作技能,為我國植物學研究早日全面地躋身世界先進之列而奮斗。
回顧當年研究欣慨交集
孫老師講,新中國建立后的十幾年,植物學各領域的研究都得到了恢復和發(fā)展。后來盡管遭遇了十年動亂,無法正常工作,但在“鬧革命”之余,大家還是很關注自己研究領域的國外進展。雖然當時和國外的學術交流已被切斷,所幸圖書館訂的國外學術期刊還能正常收到。20世紀60年代后期,植物所研究人員在國外期刊上看到印度學者人工離體培養(yǎng)一種茄科植物曼陀羅的花藥,使其中的花粉長成植株。因為花粉是經過減數(shù)分裂形成的,是單倍體,由此發(fā)育成的植株也是單倍體,單倍體經過染色體加倍后就成為純合二倍體,在育種上可以從雜種快速獲得穩(wěn)定的后代,大大加快新品種的培育速度,所以這一花藥培養(yǎng)單倍體育種的工作,受到了大家的重視,國內首先是中科院植物所、遺傳所很快開展了這項研究工作,有關單位相繼跟進,在全國形成一個花藥培養(yǎng)單倍體育種熱潮。從20世紀70年代初開始我國不但首先培養(yǎng)出小麥、玉米、茄子、辣椒、橡膠樹等單倍體植株,而且通過這一技術育成了煙草、水稻、小麥、油菜等多種新品。其中北京市農科院胡道芬由于用花粉培養(yǎng)單倍體育種的方法培養(yǎng)出小麥新品種“京花1號”而得到北京市政府的嘉獎,獎金1萬元人民幣,這在當時是一個很大的數(shù)字,胡道芬也因此被稱為科技界的萬元戶……由于我國在植物組織培養(yǎng)特別是花藥培養(yǎng)研究方面成果顯著,1977年在北京召開了“中澳植物組織培養(yǎng)學術討論會”,這是“文革”之后我國召開的第一個植物學方面的國際學術會議,此后我國在植物組織培養(yǎng)方面的研究成果被愈來愈多的國際同行認可。在當時各方面都很困難的條件下,能取得這樣好的成績是很不容易的。
孫老師回憶,當時自己的研究對象是小麥。這項研究只能在春季四五月份小麥剛抽穗的時候做,一年中只有半個月時間,那時候連溫室都沒有,工作效率很低,所以就和一個師兄王敬駒一起去了廣東和海南??墒亲鲅芯浚庥行←湶恍?,至少還得有一個無菌的條件。在北京,可以叫木工師傅做一個接種箱。把里邊消毒,留兩個孔,裝兩個套袖。到海南去把接種箱背去不現(xiàn)實。于是就自己做一個像蚊帳的東西,拿塑料布粘起來,到那兒之后把四個角用繩子掛起來,當接種箱用。還有培養(yǎng)基,也需要在北京做了之后背過去。椰子汁是做培養(yǎng)基的好材料,因為它營養(yǎng)很豐富。國外都是過濾消毒,去掉細菌,可是我們沒有濾膜,只能用新鮮的。然而北京那時沒有椰子賣,就從海南買了很多,背回北京?,F(xiàn)在想起來很辛苦,但當時能得到新鮮的椰子只是感覺很高興,沒覺得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