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的語言詩意的情趣

徐樹忠

2017年5月23日，距“端午節(jié)”恰好只有一周的時間。我執(zhí)教了人教版八年級下冊第四單元關于民俗的第二篇課文《端午的鴨蛋》。這篇文章我以前教過多遍，而且聽過許多名師的示范課，感覺都沒能跳出“說風俗——讀文本——談鴨蛋——品語言”的教學模式。教學目標大多基本一致：①了解端午風俗，感受鴨蛋包含的文化意味和民俗風情；②品味平淡而有味的語言，了解作者閑適自由的風格。我總覺得，如此原地踏步走，不僅使得學生對學習感到乏味、干癟、無聊，而且也讓語文教師沒了激情、靈感，甚至產(chǎn)生了懈怠。所以筆者覺得，要想讓《端午的鴨蛋》上出新意，必須要抓住作者溫馨的童年生活和魂縈夢繞的家鄉(xiāng)這個“根本”。汪曾祺生于斯、長于斯的家鄉(xiāng)高郵是蘇北里下河地區(qū)的著名水鄉(xiāng)平原，這里有全國第六大淡水湖——高郵湖，依傍著寬闊的京杭大運河，眾多河灘分布東西，數(shù)百條河流縱橫交錯，到處都是水的世界，這應該是作家和作品的生命之源。

最讓我受啟發(fā)的是汪曾祺另一篇散文《我的家鄉(xiāng)》，里面有這樣一段話：“為什么我的作品里總有水？即使沒有寫到水，也有水的感覺。這是很自然的。我的家鄉(xiāng)是一個水鄉(xiāng)，我是在水邊長大的，耳目之所接，無非是水。水影響了我的性格，也影響了我的作品的風格。”讀罷，我眼前似乎豁然開朗，有了一種“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于是，我又重新捧起了《端午的鴨蛋》，一遍又一遍，漸漸地汪曾祺文章語言的“水”性特點，汪曾祺先生的“水”性性格清晰起來了，也活起來了。

一、似“水”的語言。有人認為《端午的鴨蛋》“文中半是家鄉(xiāng)水”。可見文中語言的“水”性特點非常明顯，筆者認為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1.包容性。《老子》云：“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笨梢姲菪允撬闹匾攸c。而《端午的鴨蛋》的語言恰恰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一特點。文中語言豐富，有信口而出，運用口語的，例如，“高郵鴨蛋很出名。我的家鄉(xiāng)是水鄉(xiāng)。出鴨。高郵大麻鴨是著名的鴨種。鴨多，鴨蛋也多。高郵人也善于腌鴨蛋。高郵咸鴨蛋于是出了名?！币淮叹?，又簡練又鮮活；有典雅質(zhì)樸，文白夾雜的，例如，“不過高郵的咸鴨蛋，確實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鴨蛋多矣，但和我家鄉(xiāng)的完全不能比！”濃淡適度，不露痕跡；有不變鄉(xiāng)音，含帶方言的，例如，“質(zhì)細而油多。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著吃?！薄岸宋绲镍喌?，新腌不久，只有一點淡淡的咸味，白嘴吃也可以?！币运罪@雅，雅俗共賞；有增添幽默，大詞小用的，例如，“我在蘇南、浙江，每逢有人問起我的籍貫，回答之后，對方就會肅然起敬：哦！你們那里出咸鴨蛋！”似乎可見作者一本正經(jīng)的嚴肅神情，淡淡的幽默，不濃烈，不噱人?？梢哉f，正是《端午的鴨蛋》文章語言的包容性，才使得文章里不同風格特點的語言呈現(xiàn)出了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和諧共生的生機勃勃的局面。

2.流暢性。水的流動雖然浩大無盡，卻行之有道?！抖宋绲镍喌啊分性S多內(nèi)容同樣看似簡簡單單、拉拉雜雜，但風行水上，自然成文。比如文章第一小節(jié)端午的風俗中，先寫了和外地一樣的五種風俗：系百索子、做香角子、貼五毒、貼符、喝雄黃酒。然后寫了兩種家鄉(xiāng)特有的風俗：放黃煙子和十二紅。十二紅中只介紹了三種，最后一種，自然引到鴨蛋上。這一小節(jié)介紹的端午的七種風俗啰啰嗦嗦，有的詳有的略，看似散淡，無規(guī)律可尋。其實不然，風俗是一個民族集體創(chuàng)作的抒情詩，作者的筆始終沿著一條“水”渠，用孩子的眼光和語氣審視這些民俗活動，有趣的、孩子們喜歡的就駐足一觀，著筆就多一點，否則就一筆帶過，就像淙淙流淌的清泉，唱著快樂的童謠，一直到達“鴨蛋”的彼岸，可謂水到渠成。

3.閑適性。文章語言靈活善變，因勢而流。比如，課文結(jié)尾處，作者宕開一筆，寫到了東晉車胤“囊螢”夜讀的故事。這樣很容易讓人覺得，這部分內(nèi)容與主體內(nèi)容端午的鴨蛋沒有關系，是畫蛇添足。而我覺得，這恰恰是作者“水”性語言特點的體現(xiàn)。文章從小時候玩蛋殼，螢火蟲在蛋殼里閃閃發(fā)亮的樣子聯(lián)想到車胤苦讀用的囊螢，自然隨意，如行云流水，行所當行，止所當止?？此茻o招，實為至招??！

二、詩意的情趣。著名作家賈平凹是這樣評價汪曾祺的：“汪是一文狐，修煉成老精?！敝骷彝醢矐浺舱f過：“汪老是洞察秋毫便裝了糊涂，風云激蕩過后恢復了平靜，他已世故到了天真的地步?！蓖衾衔闹心欠N特有的“平靜”和“天真”所散發(fā)出來的韻味讓人回味無窮。他把智慧寄托在平淡的敘述中，把情感融化在真切的生活里，文章寫的自然和諧，人活得從容輕松。

1.純美的趣味。汪曾祺散文初讀似水，再讀是酒，越讀越醇。漫步其間，不時有會心的微笑，或幾處被撩撥的心動。例如，“鴨蛋有什么可挑的呢？有！一要挑淡青殼的。鴨蛋殼有白的和淡青的兩種。二要挑形狀好看的。別說鴨蛋都是一樣的，細看卻不同。有的樣子蠢，有的秀氣?！敝赏恼Z氣呼之欲出，這哪里是在挑鴨蛋，分明是一位性情和藹、見識廣博的老者在娓娓講述兒時挑選“玩伴”的有趣故事。熱切、癡情，仿佛一切都是美好的，充滿了甜甜的童趣，滿滿的童心。正如作者在《多年父子成兄弟》中所發(fā)出的呼吁：“應盡量保持一顆童心?！?/p>

2.豐富的想象。汪曾祺似水的語言干凈凝練，有些非常普通的句子卻能傳達出動人的韻致和豐富的想象。例如，“筷子頭一扎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短短的十五個字，繪聲繪色地寫出了高郵人吃咸鴨蛋時的動感和幸福感。紅油冒出來，本來只能觀其形，用上“吱”字仿佛聞其聲，浮想聯(lián)翩，垂涎三尺，讓吃蛋的過程變得有情有趣。再如，“蠢”和“秀氣”這兩個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閑詞，卻是形象無比的神來之筆，充滿了想像力。

3.雅致的情調(diào)。作者在文中引用了唐代詩人元稹《離思》（五首·其四）里的句子。全詩是這樣的：“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這是一首愛情詩，詩人心中珍藏著一位深愛著的美女，其他再美的女子，也無法引起他的興趣了。美女是元稹心中的“滄?！焙汀拔咨健?。汪曾祺心中的“滄?！焙汀拔咨健本褪歉哙]的鴨蛋。這就是說，家鄉(xiāng)的鴨蛋在汪老的心目中的地位，就像那美女在元稹心目中的地位。汪曾祺浸潤著文化氣息的語言，既增添了文章的厚重感，更創(chuàng)造出了溫柔敦厚的雅致美。endprint

三、如“水”的性格。老子認為水有七個特點：“居善地，心善淵，言善仁，政善信，事善能，動善時?！倍覀兺耆梢酝ㄟ^學習《端午的鴨蛋》，真正認識汪曾祺先生的“水”性性格。

1.謙虛不爭。信水長流，擇下而居，這就是謙虛。而我作為汪曾祺先生的后輩同鄉(xiāng)，在家鄉(xiāng)上中學的時候就曾聽過一個有趣的故事：1981年汪曾祺應家鄉(xiāng)人民的盛情邀請，回到了闊別四十幾年的家鄉(xiāng)，一位熱情的老鄉(xiāng)拉著汪曾祺的手激動地說：“高郵自古以來人杰地靈，古有北宋詞人秦少游，今有美文大家汪曾祺。秦少游第一，您第二！”汪曾祺聽后樂呵呵地說：“高郵鴨蛋第二，我屈居第三?！蓖粼飨壬闹t虛、低調(diào)風趣的形象深深地印在了我孩提時代的腦海里?！抖宋绲镍喌啊分兴宫F(xiàn)的都是作者自己小時候挑鴨蛋、裝鴨蛋、掛鴨蛋、吃鴨蛋、玩蛋殼等“凡人小事”和“鄉(xiāng)情民俗”，并做到自小其“小”，以小見大，而不是自大其“小”，以小媚“大”。

2.胸襟開闊。文如其人，汪曾祺“水”性語言，緣于他心地的淡泊和對人情世務的達觀與超脫，即使身處逆境，也心境釋然。汪老一生中遭遇過許多坎坷，1957年—1962年還被錯劃成右派，下放到農(nóng)村勞動，吃了很多的苦頭，受到了很多不公正的對待。然而作者在《隨遇而安》里卻說：“我當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闭怯捎谧髡叩倪@種開闊的胸襟，才會在文中把兒時那種物質(zhì)條件極度匱乏的生活寫得有滋有味，有情有趣。這就是汪曾祺先生身上閃現(xiàn)的超然物外的高雅旨趣和寬闊胸襟。

3.仁愛率真。汪曾祺在《隨遇而安》里說：“我就不是具有抗爭性格的人?！倍@恰恰符合水的仁愛的特點。當然這種愛包括了愛親人、愛家鄉(xiāng)等豐富的情感。水看上去柔軟，卻可以以柔克剛，避實擊虛，這就是汪老的人生智慧，懂得這些，生活就會變得靈活、簡單和率真。

汪曾祺的散文《多年父子成兄弟》一文中，有這么一段話：“我的孩子有時叫我‘爸，有時叫我‘老頭子！連我的孫女也跟著叫。我的親家母說這孩子‘沒大沒小。我覺得一個現(xiàn)代化的、充滿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須做到‘沒大沒小。父母叫人敬畏，兒女‘筆管條直，最沒有意思。”此處我讀到了汪曾祺先生為人父的仁愛之心和率真簡單的生活情趣。《端午的鴨蛋》中同樣閃現(xiàn)著愛的光芒。比如，“我對異鄉(xiāng)人稱道高郵鴨蛋，是不太高興的，好像我們那窮地方就出鴨蛋似的！”像孩子一樣的天真，言語之間表現(xiàn)出了鮮明的愛憎之情。再比如，“袁子才這個人我不喜歡，他的《食單》好些菜的做法是聽來的，他自己并不會做菜?！甭收娴男愿褴S然紙上。而下一句“但是《腌蛋》這一條我看后卻覺得很親切，而且‘與有榮焉。”這種“愛屋及烏”情感，也正是作者對家鄉(xiāng)咸鴨蛋的熱愛之情的高度體現(xiàn)。

“水”性的語言，詩意的情趣，“水”性的性格，為《端午的鴨蛋》教學設計和文本解讀提供了全新的視角。如果我們教者再結(jié)合學生的已有知識經(jīng)驗和閱讀體驗，《端午的鴨蛋》必將成為一頓閱讀盛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