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敏
中國美術學院原教授、博士生導師
談文人畫的特點
王伯敏
中國美術學院原教授、博士生導師
究竟怎樣算是“文人畫”?三十年前陳衡恪先生在《文人畫之價值》一文中,以較多的篇幅闡述了它的特征,幾乎給“文人畫”下了定義。雖然所論未有盡善,但其中也道著了“文人畫”的實質(zhì)。他在這篇文中說:“何謂文人畫?即畫中帶有文人之性質(zhì),含有文人之趣味。”這里所謂的“性質(zhì)”,指的當然是文人(士大夫)的世界觀與審美觀點;所謂“趣味”,當然是繪畫的表現(xiàn)形式和它的特點。
潘絜玆同志在《美術》四月號《也來談談文人畫》一文中,提到“以作者的身份是否是文人和畫中帶有多少文人的性質(zhì)、趣味,來判別‘文人畫’與非‘文人畫’是困難的,這只會把問題攪得更混亂”。這種說法是不能令人完全同意的。提出判別“文人畫”不能只憑“作者的身份是否文人”,這還有道理,但以“畫中帶有多少文人的性質(zhì)、趣味來判別‘文人畫’與非‘文人畫’是困難的,這只會把問題攪得更混亂”這個提法便有些片面,顯然是不夠完善的。“文人畫”與文人的關系畢竟是最密切的,不能因為存在著“文人畫”的作者不全是文人(士大夫),或士大夫畫的不一定全是“文人畫”這一現(xiàn)象,便以為判別“文人畫”就不能談其“帶有多少文人的性質(zhì),趣味”。其實,對于“文人畫”的研討,我以為就應該著重探究文人(士大夫)的“性質(zhì)”與“趣味”。否則,離開這個不談,如何去談“文人畫”的實質(zhì)呢?
所謂文人(士大夫)的“性質(zhì)”,不外乎包括文人在階級社會中的特定的社會地位、政治態(tài)度以及他們的世界觀。但是他們的政治地位與生活待遇,往往因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矛盾的發(fā)生而引起變化。這一種變化,也就往往影響到他們的政治態(tài)度和世界觀的變化。這個變化是復雜的,而且體現(xiàn)在各個方面,反映在繪畫創(chuàng)作上的“趣味”,也是多種多樣的。而這種“趣味”,正是他們在繪畫上的一定審美觀點的反映,所以研究他們的繪畫,就應該重視而且也必須研究他們的這一種“趣味”的產(chǎn)生。文人的“趣味”是各有不同的,但也各有其共通的特點。如“揚州八怪”所具有的共通“趣味”,與“四王”所具有的共通“趣味”便不同。對于這些,只要加以分析區(qū)別,那么在對“文人畫”判別時,談其“帶有文人的性質(zhì)、趣味”怎么“會把問題攪得更混亂”呢?“八怪”之一高鳳翰就曾明確說過 “文人之筆、文人之趣、文人之格”,就是“本其士人之性情胸臆而致”的。亦即元代柯九思所謂“畫到書生本色,始見清絕”。所謂“書生本色”,即指“士人之氣質(zhì)”。
在我國長久的封建社會里,一般來說,文人(士大夫)都浸染著儒、釋、道三教的思想。主張“中庸之道”,講求不偏不頗;主張“游藝于仁”,強調(diào)“清雅”,而重“君子之風”;亦有強調(diào)精神上“超然于物外”,或真的放浪于“五湖四?!保瑢G橛陲L月山水之間,力求沖淡平和的生活;又或傲岸于人間,對現(xiàn)實有某些方面的不滿,便作“白眼向人”而鄙視一切,或持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喜笑無常。凡此等等,在古代為數(shù)不少的文人畫家的思想中,往往極為復雜地融合或交織于一起。蘇東坡、米芾、倪云林、黃公望、徐文長、石濤、金農(nóng)等人皆如此。在這一種思想與審美觀點的指導下,他們在繪畫創(chuàng)作上,便出現(xiàn)了樂意于選取他們以為有象征“君子”之交的蘭石,或取無人間煙火的山水,或一枝寒梅,或枯木昏鴉,或翠柏蒼松……并要求在畫中做到寄情、寄興,或寫出胸中逸氣,或發(fā)悲憤于一草一木之中。鄭所南之畫露根蘭花,倪云林很少畫人物于山水中,八大山人之畫白眼看人的魚和鴨,即有此種寓意與寄情。元代覺隱所謂的“喜氣寫蘭,怒氣寫竹”,都有這個意思??傊拔娜水嫛狈浅娬{(diào)作者所具有“士”的涵養(yǎng),能完全見之于形象表現(xiàn)中。
五代 巨然 層巖叢樹圖293cm×73.4cm 絹本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五代 董源 夏景山口待渡圖49.8cm×329.4cm 絹本遼寧省博物館藏
元 柯九思 墨竹圖23.4cm×87cm 紙本上海博物館藏
“文人畫”作者對于客觀對象觀察的態(tài)度是怎樣的?采取的是“優(yōu)悠于大荒之中”,“寓目得心”,在萬千雜亂的現(xiàn)象中“明十求一”。他們主張作畫應該“意居筆先,妙在象外”。對于“象外”,他們正是以“設象自形”的方法取得的,“設象自形”是繪畫表現(xiàn)上特別強調(diào)主觀的能動作用。從一般的特征來看,“文人畫”要求達到“括之無遺,恢之彌張”,以十分簡練的形式來表達非常豐富而又含意深長的內(nèi)容。而其更有別致之處,即在于詩、書、畫三者的有機結合于作品中,產(chǎn)生一種“舉之可見,求之已遙”的藝術效果。在形式上,力求給予人們以“高古”“蒼潤”“沖和”“蒼遠”“超然”“奇辟”“荒塞”“清曠”“健拔”“簡潔”“雋爽”“空靈”1.清黃鉞《二十四畫品》,《詩書畫三品》淠西別墅1804年版。的感覺。由于要求達到這種感覺,所以“文人畫”作者的藝術創(chuàng)作過程,也就是在創(chuàng)造藝術形象的過程,他們就必然按照自己的所具有士的“趣味”進行創(chuàng)作,也盡一切的可能使形式與內(nèi)容達到統(tǒng)一,又盡一切的可能使表現(xiàn)手法符合內(nèi)容與形式的要求。所以他們在創(chuàng)作時,便出現(xiàn)了“寧樸毋華,寧拙毋巧,寧丑怪毋妖好,寧荒率毋工整,純其天真,不假修飾”2.陳師曾《文人畫之價值》,《繪學雜志》1921年第2期。的現(xiàn)象。從而,我們不難認別,“文人畫”的表現(xiàn)作風,非常明顯的是著重寫意而不取工整的手法。強調(diào)個性的發(fā)揮,不拘泥于對象“形似”表現(xiàn),而重視對象“神”的突出,即強調(diào)“神似”在形象上的感染作用。明代王紱提出對形象的塑造要做到“不似之似”,也就是齊白石常常引述的“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這個
意思,并不否認形象必須通過形的一定準確性來求得神的顯示。黃賓虹曾說:“畫有三,一、絕似于物象者,此欺世盜名之畫;二、絕不似物象者,往往魚目混珠,托名寫意,此亦欺世盜名之畫;三、惟絕似又絕不似物象者,此乃真畫?!眱?yōu)秀的文人畫,就具有“絕似又絕不似物象者”的特點,如徐渭的《十賢集饌圖》、朱耷的《疏荷沙鳥》、金農(nóng)的《寄人籬下》等作品,便見有這種特色。
清 朱耷 貓石圖卷34cm×218cm 紙本故宮博物院藏
優(yōu)秀的“文人畫”作者,都十分重視對于客觀對象認真的觀察與熟識。作者對于一花一葉,一草一木,或是千山萬壑,或是人物的體態(tài)情神,都是“默記于心”而“刻意以求”。在具體的刻畫上,可以“無筆不繁”,也可以“無筆不懈”,無論是“應物象形”,或是“經(jīng)營位置”,或是“隨類賦彩”,都是十分尊重“取一而舍萬千,明一而現(xiàn)千萬”3.石濤題《畫蘭竹卷》:古之畫者書,取一而舍萬千,明一而現(xiàn)千萬,至理深奧。大滌子三十年來未解,令豁然開悟,得天之厚也。的創(chuàng)作方法。“取一”是表現(xiàn)出對象重要的、本質(zhì)的方面,舍去非重要的、無關的、雜亂的萬千表面現(xiàn)象;“明一”即集中地、概括地表現(xiàn)出主要的一點,“現(xiàn)千萬”即概括了其余。這就是說,通過具體的、個別的可感的形象,揭示本質(zhì)的、一般的東西,這是藝術上的形象思維的特殊規(guī)律。在這里,還得申說,這種藝術表現(xiàn)的法則,當然并不是只有“文人畫”才如此,這里提出了這種表現(xiàn)的創(chuàng)作方法,是用以恰切地說明優(yōu)秀的“文人畫”表現(xiàn)的特征。
正因為這樣,“文人畫”形成了它的一種獨特的藝術風格。從某些時期來說,如以“四王山水為正宗的錮閉風氣極盛之時”,“八怪”畫風興起,勇敢地擺脫了正統(tǒng)主義的束縛,在中國傳統(tǒng)的繪畫上,就非常突出的令人有一種新鮮的感覺。當然,“文人畫”的獨特風格,并不是超出于繪畫民族風格之外的,它的發(fā)展也還是遵循著民族繪畫傳統(tǒng)的規(guī)律而發(fā)展起來的。總的來看,它在歷史上,其屬性是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但在封建社會里,士階層確也有它自己的特點,這一階層的思想特點,往往做著統(tǒng)治階級與被統(tǒng)治階級(廣大的人民)之間的媒介。在一定程度上,“士”階層的作家,有時也反映民間廣大人民的思想感情及其愛好,把廣大人民的意識帶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來,當然,更多的是把統(tǒng)治階級的某些思想體現(xiàn)在自己的作品中?!皳P州八怪”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異端”氣息,與我國18世紀(清雍正、乾隆之際)曾有一度市民力量和市民意識的抬頭,是有相當關系的。這在研究“文人畫”的特質(zhì)時,也有引起重視的必要。
虛無主義者在反對民族繪畫的傳統(tǒng)時,首先攻擊的對象便是“文人畫”,認為這是封建畫,是幫閑的藝術品,是一種玩物喪志的游戲筆墨,甚至比作如鴉片煙那樣的害人。至于說“文人畫”不合解割,不合透視,沒有光暗而不科學等等,那是更加普遍??傊瑥娂印拔娜水嫛币愿鞣N罪狀,結論是非消滅不可。此外,尚有一種看法,認為古代的繪畫,唯有“文人畫”高于一切,甚至說“惟有文人畫乃中國傳統(tǒng)繪畫之正宗”,以為唯有“文人畫”才算是藝術,才能登“大雅之堂”。以上兩種論調(diào),各走極端,都是片面而不正確的。對于“文人畫”,我們不否認在創(chuàng)作思想與創(chuàng)作方法上存在著兩種不同的傾向:一種是現(xiàn)實主義的,另—種是形式主義的。但不能因為這樣,就片面地強調(diào)某一種傾向,而不加以全面的、實事求是的分析?!拔娜水嫛贝嬖谥问街髁x傾向的現(xiàn)象是:強調(diào)筆墨至上,脫離客觀實際而任興地進行筆墨游戲。這種作品,正如魯迅先生所謂“兩點是眼,不知是長是圓,一畫是鳥不知是鷹是燕”。明宋董其昌等人的不少論點,就是一味地強調(diào)筆墨而忽視了畫家必須正視生活、正視對象的實質(zhì)。在表現(xiàn)方法上,非常明顯地表現(xiàn)出,他們都是在舍形而求神,完全忽視了藝術上的“神似”與“形似”這一辯證的關系,一味隨心所欲地為“寫意”而“寫意”。對于這種形式主義的創(chuàng)作傾向,當然應加以分析、區(qū)別而給予批判,給予揚棄,但是,卻必須認識到,“文人畫”存在著這兩種傾向(現(xiàn)實主義的與形式主義的)的同時,現(xiàn)實主義的傾向是主要的。
綜上所述,“文人畫”并不是什么流派,它是在特定的階級社會中產(chǎn)生的,它有一定的階級屬性。什么階級就決定共有什么樣的世界觀。一定階級的藝術家,他總是根據(jù)一定階級的世界觀進行形象思維的。“文人畫”的作者,他們關心、注意的是士階層的生活。這種生活在階級社會中,可以說是多方多面的,但也有它的很大局限性,比之民間繪畫藝術,就沒有那樣豐富和廣闊。雖然如此,“文人畫”卻有其自己表現(xiàn)的特點與風格的特征,在中國繪畫業(yè)上有相當重大的價值。我們在吸收民族繪畫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時,對“文人畫”的創(chuàng)作方法,應該引起重視并進行認真的探究。就現(xiàn)今尚有遺作可見,并在畫史上為人們所公認的“文人畫”作家,如宋之董源、巨然、蘇軾、米芾父子、文同、梁楷、趙孟堅,元之趙孟頫、柯九思及王、吳、倪、黃四家,明之王冕、王紱、沈石田、陳淳、徐渭、關九思、陳繼儒、李流芳、倪元路、鄒之麘、吳偉、祁易佳,清之石濤、八大、漸江以及“八怪”、虛谷,至晚清的蒲華、吳昌碩等,他們在藝術上都有相當卓越的成就,他們的作品自有值得我們借鑒與學習的必要。我們既不能輕率地一腳踢開它,但也不能無批判地宣揚它,或是全盤地接收下來。
元 倪瓚 疏林遠岫圖264cm×58.2cm 紙本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清 朱耷 古木雙鷹圖108cm×52cm 紙本遼寧省博物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