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在“程序員被‘毒妻所逼自殺事件”火爆中國社交網(wǎng)絡的那段時間里,一臉苦大仇深表情的廣大網(wǎng)民群眾認出了“毒妻”翟欣欣小姐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各種版本,我則認出了當事人蘇享茂先生的原型。
當時,在群情激憤的氛圍中,我保持了禮貌性的沉默,讓聲音最大也最激動的人先說。現(xiàn)在,情緒的銷煙散去,我可以說出來了。
很多人其實也認識蘇享茂先生的另一個版本—王寶強先生,我們的順溜兄弟。他們既是某個原型的不同版本,在婚姻生活中的遭遇也具有某種可以聯(lián)系起來的相似性。在蘇先生和翟小姐的事件發(fā)生以前,王寶強先生和馬蓉小姐的離婚事件也舉國皆知,而且現(xiàn)在余波未息。
我把他們的原型,稱之為性格上的“自卑型”。
心理的“后臺”
我們總是站在同一個原點,然后,走向了不同的方向,成為不同的人。但所有人在心理上都很難忘記當初出發(fā)的地方。
在王寶強先生和馬蓉小姐離婚事件剛曝出的那些日子里,我曾經(jīng)展開過一些研究性的情境想象。其中一個情境想象是這樣的:當早已名利雙收,從“吊絲”變成了耀眼明星、成功人士的王寶強先生出現(xiàn)在所謂“校花”馬蓉面前時,他可能有哪些心理內容被激發(fā)出來?我發(fā)現(xiàn),有一種東西是存在的:自卑。哪怕在社會價值排序(以下簡稱“社排”)上,他的身份實際上對馬蓉構成了一種勢能上的優(yōu)勢,但一定還是自卑的。這種自卑,一直持續(xù)到發(fā)現(xiàn)了某種他不能接受因而要離婚的事實真相的那一刻。
蘇享茂先生呢?我在研究上同樣如法炮制,最終也發(fā)現(xiàn),當已經(jīng)當上CEO,正準備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的他碰到出身于“高知家庭”,碩士學歷又“漂亮”的翟欣欣小姐時,自卑也一直持續(xù)到他進行控訴的時段里。
而這種自卑,以及與自卑聯(lián)系在一起的心理邏輯,正是這兩位在婚姻上出現(xiàn)悲劇的重要原因。自卑構成了他們的軟肋,甚至致命的漏洞。
為什么從社會價值排序上來說,王寶強、蘇享茂這些實際上已經(jīng)占據(jù)優(yōu)勢的“成功人士”在綜合而言并不比他們高檔的女人面前仍然自卑?我們可以看到這個自卑并不是突然之間產(chǎn)生,而是多年來作為心理背景一直攜帶的,只不過見到了馬蓉、翟欣欣兩位小姐后被不可遏制地激活且處于持續(xù)的狀態(tài)。
不錯,他們是成功人士,但現(xiàn)在在社會層面的“成功”只是他們心理上的“前臺”,而“后臺”,即家庭背景、成長過程經(jīng)歷的很多心理事件,則要卑微得多。這個心理上的“后臺”,沒辦法在出身于中產(chǎn)家庭,且還有“顏值”和學歷的馬蓉、翟欣欣兩位小姐面前找到心理優(yōu)勢。甚至我們還可以合理地想象,在他們小的時候,或剛剛情竇初開的那些歲月里,鄙視他們的人中,或他們想象鄙視他們的人中,就有馬蓉、翟欣欣兩位小姐的一些其他版本,那個時候,對于他們來說,她們是高不可攀的,被鄙視的話,也是沒力量抵抗的。
現(xiàn)在在“前臺”的成功,沒辦法抹去“后臺”的自卑。一些出身卑微的暴發(fā)戶,要抹去“后臺”,采取的是開豪車、戴金鏈、玩美女、大嗓門的策略。但其實是沒用的。因為看起來是逃離過去那個卑微的自我,但越這樣做越預設了過去的自我是卑微的,且一直對它有一種伴生的體驗。否認和逃離內心沒用,根本逃不掉,唯一的辦法只有讓它成長—成長了,它才不再是過去的樣子。
我記得弗洛伊德說過一句話,如果我們對一個人的過去一無所知,就沒辦法知道他的現(xiàn)在和未來。心理背景對人的影響是如此之大,并不是靠在社會層面的成功就能解決的。王寶強和蘇享茂兩先生的擇偶觀,以及不斷用金錢滿足馬蓉、翟欣欣兩小姐,體現(xiàn)的完全是自卑的心理邏輯。
王寶強先生能娶到這么一位在過去不可能想象的“?;ā?,自然只能用錢來迎合,并顯示自己的“實力”。但從心理上來說,他忽略了這不是一個可以用錢喂飽的人。權力、金錢其實都是沒辦法真正喂飽一個人的,因為享受的時候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要擁有更多”的焦慮。
蘇享茂先生呢?邏輯更為激進。
我曾經(jīng)和朋友討論過這樣一個問題:像蘇享茂先生這樣的男人該娶什么樣的女人。我們大致取得共識,即娶一個漂亮、溫柔、顧家,不需要考慮學歷,最好是能做“全職太太”的女人。他需要的其實是一個穩(wěn)定的,可以支撐他的大后方。我不清楚蘇先生花幾萬元在婚戀網(wǎng)站注冊會員時,有沒有對自己的實際情況和事業(yè)-生活偏好進行評估。在遇到翟欣欣小姐時,他有沒有問過自己,他真正需要的是這樣的女人嗎?
但我們的邏輯對于蘇先生來說在心理上是無效的。他心理上不是這個邏輯。
他的心理邏輯很簡單,自己的成功只是事業(yè)上的成功,他也要追求人生上的成功,而人生上成功的標志無疑是娶到翟欣欣這樣有高學歷漂亮又有“良好家庭背景”的女人。這意味著他確實已經(jīng)在心理上進行階層的攀升了。如果娶到的是一個家庭背景跟自己一樣學歷也較低的,則似乎有在階層上被打回原形的感覺,至少好像也沒有攀升。
而要維持這種人生成功的感覺,他也只能拿錢去喂。
他在某種程度上,是被自己的心理套住的。篇幅所限,我就不再對整個過程進行分析。
自我面前的那個世界
以上所說的“自卑”,指的是我們常說的那種心理感受,情感情緒。把它解釋、翻譯一下是“一個人的真自我、假自我很弱小,在社會價值排序的評價中很卑微,一遇到社排比自己高的,就感到自卑”。列一個公式是:自卑=弱小的真自我(假自我)+對社排的屈服+受到社排比自己高的人的刺激。
所以,自卑絕對不是像心理學家阿德勒所說的那樣是一種先驗的東西,好像是沒辦法逃避的處境。自卑是自我加社會的產(chǎn)物,是一個心理上的概念,不是存在上的概念,也不是性格上的概念。作一個簡單的例子,即使我的真自我(假自我)比較弱小,你錢比我多,但只要我不認同“錢多的人就比錢少的人高檔”這個社會游戲規(guī)則,那我在你面前就不會處于心理劣勢,不會感覺好像無力(錢確實是一種力量),不會感覺比你低檔,因此就不會自卑。
如果我認同社排,我100%是自卑的。我要解決自卑,能做的只是強大真自我(比如比你更有智慧),或強大假自我(比如變得比你更有錢),或玩心理保護(比如從道德上打擊你,說你有錢有什么了不起的)。但無論怎樣,認同了社排,我就逃不了自卑。
當然,社排這個社會游戲規(guī)則實在是太強大了,極少有人能夠不受它的影響。要打破它,要看穿它,真不容易。很多跑到深山老林里去修行的高僧,恐怕要看穿它的“虛妄”都不容易。
自卑既然不是一個性格上的概念,那又跟“自卑型性格”有什么關系?而自卑型性格中的“自卑”,又是一個什么樣的概念?
從王寶強、蘇享茂兩先生的心理背景那么強,但心理“后臺”其實不硬我們可以看到,他們在心理上很難走出小時的那種心理處境。任何性格的人都可能產(chǎn)生自卑,但自卑型性格的人在面對這個世界時,有一套獨特的心理動力和心理邏輯,他們解決自我和世界關系時跟別的性格類型的人是不一樣的。理解到這套動力和邏輯,才算是真正理解了他們。我在這里不去詳細討論我的性格理論,大概的綱要已經(jīng)在前幾年出版的一本書里闡釋過了。我的用意是呈現(xiàn)出關于這個群體的大致社會學和心理學臉譜。
關于性格,中國人知道最多的大概就是“性格內外”、“性格外向”、“性格孤僻”這類日常說法了。不過這些說法,跟“人性善”、“人性惡”之類說法一樣,只是一種最初的判斷,而不是最終的結論。它們不僅是不嚴謹,而且是錯的—“內外”、“外向”、“孤僻”的并不是性格,而是心理傾向。但這類日常用法,就像“太陽升起來了”、“太陽落山了”的用法一樣,能捕捉到一些表象,適合大家某種層次的心智認知,所以不需要去計較。
“自卑型”性格中的“自卑”是一個動力概念。在哲學-心理學的范疇上,我們的自我和世界有一個方向性結構,即“自我-世界”。性格就是自我在這個方向性結構中,應對世界的固化模式。性格不是天生的,而是從一個人有“自我”開始,在和“世界”的互動中,用各種模式保護、擴大自我時慢慢形成的。因為要保護的自我是最弱小的,所以,性格的力量是最強大的。性格是在一個人的心理結構形成的早期出現(xiàn)的,所以,它是最“自動化”的也是在心理結構最深層的內容,幾乎很難改變。它在一個人的一生中,提供著強大的動力去讓一個人干嘛干嘛,然后怎樣怎樣。
人的自我,在小的時候,面對這個世界,在“自我-世界”的方向性結構中大致有五種基本的應對模式:自我害怕這個世界,想縮回來(自卑型);自我想從世界那兒拿東西來填充自己(占有型);自我想凸顯在世界面前(表演型);自我想攻擊世界(攻擊型);自我跟世界關系不緊張,保持一種距離(溫和型)。
自卑型性格最根本的特點就是一個人在小的時候,因為個人處境和家庭環(huán)境,在世界面前弱小,無力,有點怕。而這威脅到了他心理上的生存,因此他一定要想辦法改變這種情況。這構成了他強大的心理動力。
從原點出發(fā)后他們變成了什么
我發(fā)現(xiàn)自卑型性格的人還相當之多,在各種性格類型的人中占了多數(shù)。這大概是因為無論是家庭氛圍,還是社會氛圍,多多少少總有些壓抑,讓人放不開,很多人也容易體驗到弱小感。
一般來說,如果我們小時候,在家里很受父母的壓制,一看到父母可能要發(fā)火就害怕;或者,家里條件較差,經(jīng)常被別人鄙視來鄙視去;或者,遭受過校園欺凌,而又很害怕;或者,自己長得丑,受到各種白眼和嘲笑;或者,小時喜歡思考自然、宇宙的秘密;或者,小時習慣了獨來獨往……都會形成自卑型性格,無論自卑型是主性格還是輔性格。
從人類歷史和現(xiàn)實上來說,自卑型是最重要的性格類型之一。不僅僅是因為人多,而是它代表了一種強大的創(chuàng)造力。像愛因斯坦、弗洛伊德、康德、卡夫卡、凡高等在思想、科技、文化藝術領域的世界級名人,皆是自卑型性格。蘋果的喬布斯,臉書的扎克伯格,還有馬化騰、劉強東、李彥宏、任正非、雷軍,其主性格也是自卑型。
但這個性格也有很強的破壞性。從形形色色的冷血殺手,一直到希特勒這種要毀滅世界的人,也是自卑型性格。自殺的人中,自卑型占據(jù)多數(shù)。即使是在破壞性方面,他們總是容易成為各種社會新聞事件的主角。
當然,更多的自卑型性格是沉默的大多數(shù)。
所以,這是一個相當復雜的性格類型,版本很多,從燒公交車的到發(fā)動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從站在人類思想和科技最頂端的到在生活中畏畏縮縮的,從道德高尚的到心理陰暗的,一應俱全。
他們在原點上是一樣的,但畢竟每個人的處境都不一樣,那么是怎樣分道揚鑣的?
第一種情況,當一個人的自我在世界面前感覺很弱小的時候,因為沒辦法反抗,于是認命了。他在心理上已經(jīng)對世界關上大門,縮回去了,而縮回去好像這個世界就打擊不到他了。我們所看到的很多麻木、畏畏縮縮的、認命的老實人,就是這類人。他們在這個社會中,因為沒有動力“奮斗”,因此多數(shù)處在一個較低的社會位置。
第二種情況,破壞。既然這個世界讓他那么弱小,在心理上難以活下去,那就恨這個世界,就去破壞它,從破壞中找到力量。無數(shù)“報復社會”的人、冷血殺手,還有希特勒等,走的是這條道路。
第三種情況,玩世不恭。他的自我很弱,為了心理上生存,于是不把自我和世界當真,他戲謔一下,嘲笑一下,捉弄一下這個世界,似乎威脅他心理生存的力量就被消解了,他就找到了自我的力量。
第四種情況,保持真實自我最初的那種面對世界的感受,不去適應這個世界殘酷的那一面。這類人是天真、善良,不太適應社會游戲規(guī)則的人。
第五種情況,用智商單兵突進,通過頭腦對世界的認知、破解,來獲得把控感和力量感。這是企圖把智力優(yōu)勢轉化為心理優(yōu)勢。像蘇享茂這種“IT男”或一部分“理工男”,就是這個版本。
第六種情況,用對世界和人類社會規(guī)律的認知及創(chuàng)造出理念來獲得自我在世界面前的力量??茖W家、思想家就屬于這個版本。
還有第七種情況……
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無論是哪一種版本的自卑型,在“自我-世界”結構中,在社會生存中,更多地是靠“實力”而不是“關系”,“情商”相對不高。他們很難成為長袖善舞的人。在成功的商人中,也更多是靠技術或理念。但他們中的優(yōu)秀分子,有一個動力就是沒法停下來,總要不斷地去創(chuàng)造新的思想,新的科技,新的理念和模式。因為一停下來,在內心深處,又被打回原點了。
一個社會所面臨的問題,就是引導人們的心理能量,他們的性格動力去創(chuàng)造,而不是破壞。而自卑型因為其特點,其重要性不言而喻。限于篇幅,我不再進行展開。但僅僅有性格并不夠,還有人格。性格決定人生的動力,人格決定人生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