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溫泉小鎮(zhèn)由布院，見識日本鄉(xiāng)村觀光營造

陳統(tǒng)奎

2017年7月中旬的一天，我去海南省住建廳拜訪陳孝京副廳長，我們饒有興趣地聊海南鄉(xiāng)村再造的話題。他特別在電腦上播放PPT，向我介紹一個名叫“由布院”的地方—但見一條鄉(xiāng)村商業(yè)街上百業(yè)興旺，令人十分向往。

他說，這個地方太有魅力了，可惜他們只待了半天，根本看不夠。我樂呵呵地跟他報告，再過一個多星期，我就出發(fā)去日本九州游學，一定要去這個位于九州大分縣的地方認真瞧一瞧。

后來我們在由布院待了4天3夜，依然流連忘返，大有“余生欲老由布院”的詩情畫意。在由布院的第一天傍晚，我們散步穿越村子中央的稻田，臺風雨中，陣陣大風吹起稻花千層浪。我們舍不得挪動腳步，現(xiàn)場發(fā)明了一句廣告語：風景太美，甘愿墮落。

數據顯示，一年有400萬游客到由布院“甘愿墮落”，其中有100萬住宿游客，年旅游收入折合人民幣26億多元。當地居民只有1.1萬多人，算下來人均年旅游收入約合23萬元人民幣。

在九州鄉(xiāng)下這種地方，把旅游這碗飯煮得如此香噴噴，由布院人是如何做到的呢？

“由布院三子”

在由布院的功臣榜上，人們把一位名叫本多靜六的博士刻在了首位。這位畢業(yè)于德國慕尼黑大學的經濟學博士，以設計明治神宮神苑和日比谷公園而名滿天下，被封為日本“公園之父”。

本多博士對由布院的建議是，讓旅客來此處可以得到靜養(yǎng)，需要靠自然的風光和溫泉的療效，但要建設一個溫泉鄉(xiāng)，又必須透過現(xiàn)代化的方式。他建議主打鐵路，以減少汽車的進入，讓此處不須開設太為寬敞的道路，維持自然的風光。這個建議，由布院執(zhí)行得非常好，真的沒有大馬路。

本多博士還提到一個緊要的重點：在德國有一個和由布院相似的優(yōu)美溫泉療養(yǎng)地巴登維勒，他希望由布院的人們能去那里游學。47年之后的1971年，由布院才實現(xiàn)了對包括巴登維勒在內的歐洲城鄉(xiāng)的考察。帶隊的是“由布院三子”—中谷健太郎、溝口熏平、志手康二。他們分別是當地三家溫泉旅館的經營者：龜之井別莊的第三代掌門人，玉之湯的入贅女婿及第二代掌門人，以及夢想園時任掌門人。

在巴登維勒這個黑森林與群山環(huán)繞的小鎮(zhèn)，“由布院三子”獲得了再造故鄉(xiāng)的靈感與力量。他們找到當地的議員，議員認為小鎮(zhèn)中最重要的東西是“安靜”、“綠意”和“空間”。這三個關鍵詞讓他們豁然開朗，激動不已。從歐洲回來，他們帶領當地居民，著手營造融入自然的安靜的溫泉地，確立了“綠意、寧靜、廣闊”的定位。

從福岡直奔由布院的第一晚，我們住的就是中谷家經營的龜之井別莊。它一共有22間客房，一間日式套房一晚的費用近5000元人民幣。它的溫泉池是用原木呈樹枝狀頂起一個玻璃屋，可以看星空的。它院內的銀杏樹也是整個由布院盆地最高大的，有好幾棵超過200年樹齡。

由布院的發(fā)展軌跡是這樣的：先由溫泉旅館帶動發(fā)展，第一家正是龜之井別莊，再有民宿、觀光商業(yè)街。而商業(yè)街上許多家有名的餐廳，都是龜之井別莊的廚師辭職開的。

中谷健太郎現(xiàn)年83歲，他生于由布村，從小心懷電影夢。1962年父親過世后，他在長輩勸說下才放棄助理導演工作，從東京回到家鄉(xiāng)，打造龜之井別莊的“電影風格”。他以“鄉(xiāng)村的文化”為精髓，海納鄉(xiāng)村的飲食、器物、庭園、節(jié)氣、自然等整體文化，透過茅葺的屋頂展現(xiàn)鄉(xiāng)村的風味，希望做成每一個場景都值得拍照的效果。

在由布院的第三天，我們認真去看了玉之湯，它一共有18間客房。由于主人的DNA不一樣，場景美學也是不一樣的。龜之井別莊是純粹的唯美主義，一片落葉，服務員都會迅速把它撿走。玉之湯則是自然美，非日式庭園造景，維持原來的雜木林，生活在其中的人可以和自然協(xié)調地生活著。印象最深的是，旅館大堂門口一塊巨石上，長著一堆雜草雜木，以及沿著院內小徑修了一條小溝，清澈的水汩汩地流。

始于1938年的“玉之湯”的創(chuàng)辦人叫溝口岳人，是一名登山愛好者，喜歡眺望山岳。溝口熏平是其入贅女婿，本來在大分縣的日田博物館工作，他喜歡當地樸素的瓷器。所以，“玉之湯”的雜貨鋪比龜之井別莊的更有文創(chuàng)味，瓷器產品偏多。

當年“由布院三子”相邀去歐洲游學時，還沒有搞懂“度假目的地”這碗飯怎么吃。而且他們已經做好思想準備，如果這次考察無法獲得確定信心，回來就拋棄依賴旅游業(yè)謀生的做法。

那個年代，日本全國正處在經濟高速發(fā)展、熱衷團體型觀光的時代，來九州的游客大都去了熱鬧的別府溫泉（日本三大溫泉之一，同在大分縣，距離由布院40分鐘車程），讓由布院一直冷冷清清的。堅持度假型、個人型觀光的他們，心不慌才怪。

幸運的是，巴登維勒之行堅定了他們的信念，實踐亦證明他們是對的。

電影節(jié)與“生活作家”

在由布院那幾天，我們不管走到哪，都會看見第42屆由布院電影節(jié)的海報，因為電影節(jié)就是在每年8月舉辦的。在村子里辦電影節(jié)，這也是蠻奇葩的，而且還是日本歷史上最悠久的電影節(jié)。這又是中谷健太郎辦的好事。

不過，由布院至今沒有一家電影院，上映電影及舉辦座談會活動，都是使用公民館禮堂及會議室。他們辦電影節(jié)的目的，可不是為了商業(yè)目的。由布院電影節(jié)誕生的背景是，1975年由布院發(fā)生了一場里氏6.4級地震，在努力重建家園的過程中，中谷健太郎提出了這個創(chuàng)意。

在中谷健太郎看來，辦電影節(jié)最重要的收獲，是給原本保守、傳統(tǒng)，但又擁有深厚文化底蘊的由布院這個鄉(xiāng)下，吹進一股新鮮的“自由之風”。中谷健太郎導演下的由布院電影節(jié)，以“親自動手做”為理念，不管是電影節(jié)的選片、運營等工作，還是擔當主持人和評論家，都是當地人自己干，而不像其他電影節(jié)那樣請的都是專家。

旅日友人金靜跟我說：“由布院是九州最感動我的地方之一！除了觀光，這里還吸引了一批生活作家。竹工藝、生活器具、炭工藝，以及在山岳下詩情畫意?！?/p>

“生活作家”這個詞讓我眼前一亮。

今天你來逛由布院商業(yè)街，竹制產品、地方酒、醬油、蜂蜜產品、藍染服裝、木工制品……各種精品生活店應有盡有，其中大多數店面都是“生活作家”們開的。

在奇人奇才組成的由布院功臣榜上，“生活作家”亦榜上有名。其中有3位代表性人物，可以稱為“由布院新三子”，他們都是外來人。

第一位是由布院溫泉旅館主廚新江憲，是他推動了由布院物產料理“地產地銷”的浪潮；第二位是小林華彌子，辭掉東京外資銀行的工作，在由布院景觀營造運動中扮演核心角色；第三位是江藤國子，原來是農林水產省的公務員，因緣際會嫁入由布院農家，以她的專業(yè)與熱情，帶領當地居民一起搞新農業(yè)運動。

當然，由布院也不可避免引來一些“怪物”，即一些只求經營的事業(yè)體。在商業(yè)街上，可以發(fā)現(xiàn)許多在日本各觀光地區(qū)開連鎖店的企業(yè)。由布院從農村慢慢變成商業(yè)街市的過程中，村里甚至有人說出“不要發(fā)展商業(yè)”這樣的話來，可見外來事物對當地居民的心理沖擊之大。

于是，由布院在生活與生意之間，努力尋求平衡點。我們發(fā)現(xiàn)，白天熱熱鬧鬧的觀光人潮（每天超萬人），到了晚上，一下子退潮而去，還原出一個鄉(xiāng)下地方的寧靜，但聞百蟲鳴。原因是由布院晚上是禁止旅游車進入的，商業(yè)街傍晚就打烊了。中谷健太郎有一句話很有意思：“我們這里還是不會變得像那些大都市那樣，半夜還有人會在街上晃蕩吧？”

無以類比的冒險記

如今對比別府和由布院，你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別府被建設成了一個普通的小城市，由布院依然是一個盆地山村，而且把自然風光保留得非常完好。

今天由布院的溫泉旅館不僅賣得比別府貴，人氣還比別府高。而且，由布院不允許色情行業(yè)存在，主打女性消費者，慢慢變成了日本人心目中的“高級溫泉度假目的地”。在日本“想去的全國溫泉”排行榜中，由布院一直保持著第二位；而“去過了真好的溫泉”排名中，第一位是草津，第二位便是由布院。

不過，由布院依然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坝刹荚河^光綜合事務所”首任全國海選出來的秘書長米田誠司認為，打造觀光城鄉(xiāng)不只是為了觀光業(yè)者的利益，最重要的是把成果還給地方，還給觀光客。而且，有必要將資源投入對地方有利的再造計劃，為地方筑夢，建立一個居民也參與、交流的體系，讓他們廣泛而主動地參與進來。

在由布院的第二天晚上，馮清雄（海南森林客棧創(chuàng)辦人）出主意，請在龜之井別莊工作的中國同鄉(xiāng)、90后的前臺經理惠文文餐敘。我們問了她一個核心問題：由布院成功的本質是什么？

惠文文回答：把自然保護得很好。

你可知，由布院做到這點有多辛苦，前后經歷了三波保護浪潮。

第一波是1952年當地青年的反水庫運動，迫使一年后政府撤回開發(fā)案，更在3年后由布院與湯平村合并為湯布院町時，將這場運動的領導者、醫(yī)師巖男潁一票選為町長，使之連任近20年。正是巖男町長反對由布院溫泉旅館變成色情場所，極力守護由布院的自然環(huán)境。

第二波是1971年成功阻止在從別府進入湯布院的入口處蓋高爾夫球場，之后中谷健太郎等人把“濕地保存會”更名為“明日由布院集思會”，從“反對開發(fā)”走向“鄉(xiāng)村再造”的階段?！坝刹荚喝印备皻W洲游學，正是在這個背景下發(fā)生的。

第三波是1990年代抵抗“度假村式”的大規(guī)模開發(fā)，訂立了一部《溫馨洋溢城鄉(xiāng)營造條例》，規(guī)定大于1000平米的項目要經過嚴格審核，抑制大型開發(fā)和亂開發(fā)，包括進行嚴格的建筑物限高—規(guī)定在由布院盆地，不管從哪個角度，都可以望見由布岳。正是這種苛刻條款，保住了由布院的農村田野景觀。所以，今天我們散步在由布院，依然是“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的自然美景。

條例訂立不久，日本迎來泡沫經濟崩潰，由布院相安無事很長一段時間。到2007年日本又呈現(xiàn)景氣，由布院又受到大型開發(fā)浪潮的侵襲。居民們緊急發(fā)起成立“景觀營造檢討委員會”，挽救美麗的自然風景和街區(qū)景觀。2008年，由布市議會全票通過了《由布市景觀條例》，這是政府立法對民間環(huán)保運動的加持。

從民間反對政府開發(fā)案，到政府與民間站到同一條戰(zhàn)線上，理念一致地保護由布院，時間跨越長達56年。哪怕到今天，由布院都不算完勝。在越來越熱鬧的觀光人潮誘惑下，由布院的“綠意、寧靜、廣闊”是否還能守住，也是有很多人擔心的。

哪怕是外來的米田誠司也苦口婆心地叮嚀：“田園空間不僅生產農作物，也帶給由布院空間上的寬裕和美麗風景，而且孕育眾多生物、穩(wěn)定氣候、涵養(yǎng)水源等。地區(qū)內外人士應促膝長談，體認農地和自然風景并非個人所有，而是將其看作地區(qū)整體資產，由跨世代的人群繼承，建立共有的價值觀?！?/p>

我的最大感觸是，由布院確實是由一群奇人奇才共同書寫才有今日之榮景。溝口熏平口述出版了一本書《由布院物語》，腰封上印了日本知名作家宮城谷昌光的一句評論：“這個由布院創(chuàng)業(yè)記，就是一部無以類比的冒險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