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號空位

彭曙輝

秦縣今冬來得早。人們感覺到剛過中秋，寒意就濃烈起來，大街上亂穿衣的人也緊接著多了起來。昨天早上還下了場小雪，到了中午氣溫一回升，小雪便化了，這一幕看上去就跟老天鬧著玩兒似的，還把通往縣城西北角的隆盛賓館的路弄得濕漉漉的。

隆盛賓館是一個三星級賓館，梁新要去那里看看，明天有個研討會，縣酒業(yè)協(xié)會指派他籌備布置一下。梁新是一位經(jīng)信局的中層干部，在協(xié)會兼任秘書長，權(quán)力不小，因為會長們都是掛名，所有具體的活都是他這個秘書長張羅。

秦縣自古就有釀酒的歷史，在縣城的地圖上，人們隨手就能指出李家燒鍋、章家燒鍋、馬家燒鍋這樣的地名。梁新曾對縣北部一個鄉(xiāng)的秦家燒鍋村進行過考證，得知從那里釀出的酒，還曾是雍正朝的貢酒呢。所以經(jīng)過梁新上下左右的一運作，一個村里曾經(jīng)小打小鬧的燒酒作坊，就變成了現(xiàn)在的雍正貢酒有限公司了。

縣酒業(yè)協(xié)會邀請縣有關(guān)部門負責人召開的這次當?shù)孛破疯b研討會，目的是為酒業(yè)創(chuàng)品牌打進省內(nèi)各大市場，最終走向全國。目標已定，運作起來太難。這一點梁新心里明白，既然縣領(lǐng)導已決定的事自己就得認真做好?；I備會議關(guān)鍵是安排好領(lǐng)導和參會人員的座位，吸取過去幾次因為座位出錯帶來的各種說道和麻煩。

因是初冬季節(jié)，羽絨服甚至都有人披上了，而有些俏麗的女士穿肉色加厚褲，遠處看如光著腿行走。有心的人早上喝點酒，上班這一道身子暖和，梁新就是這么個習慣，時間長了，大家都認賬了。有幾次外出考察明確不許飲酒，只是他特批，早酒一杯。

早晨有些涼，老人們說沒到零度結(jié)冰就不算冬天。所以梁新還是一身秋裝，雙手插進褲兜，端著肩膀急匆匆地往隆盛賓館走。

梁新來到會場圍著大大的圓桌繞了一圈，對昨天擺好的座號牌看了一遍。又用手摸摸座位上有沒有塵土，桌面擺放的水杯、筆筒、紙張到位與否。他感覺一切滿意了，就坐在靠門口的座位上，等待開會了。

會場的大圓桌共圍了兩排椅子，還有旁坐，能坐50多人。梁新將所有的座位編了號，他沒想召集過多的人，因為涉及午餐和紀念品。再就是研究酒業(yè)發(fā)展，大多數(shù)官員喝酒還行，一說酒業(yè)如何發(fā)展就不行了。

圓桌背后墻上有幕布和橫幅的位置，是正座位置。比如這4、5、6號的位置，一般就由職位比較高或資格比較老的同志就坐。梁新作為秘書長，半個主持人，自己選在了正座位稍偏的6號位。他評估自己，坐這個位置還是當之無愧的。

梁新今年50歲，在政府大院工作30多年，大院的門建了扒，扒了又建，折騰了好多回，最后改成了開放型的一個大院，這過程，梁新都是親眼目睹的。由于在政府大院呆久了，說話處事變得謹小慎微，大家就說他是“老油條”，可大家只是看到了他的表面，并沒有鉆到他心里看去。去年他寫了幾篇涉及官場的雜文和散文，在復印社裝訂了幾本，撒開傳看，不料被有的領(lǐng)導看到，找他談了一次話，就差從領(lǐng)導嘴里說出“胡說八道”這個詞了。不少話他都哼哼點頭，領(lǐng)導告誡他好好改造世界觀，正確對待社會一切事物，老老實實做好自己，并且渾身上下要往外冒正能量。梁新這些年第一次像貓似的蔫了起來，也怪自己瞎寫真事自找挨人家領(lǐng)導呲。

梁新曾在自己的一篇雜文中寫到“匯報”這個話題時說，要把握好匯報要領(lǐng)，既要盡美言對口味，還要看臉色。還說，官員要恪守官道就像守婦道，坦蕩清白，克勤克儉，時刻約束。這些話聽起來挺有道理的，但梁新總是在最后用了轉(zhuǎn)折語，“但是但是”了一番，便不免讓人讀來不快。

第二天8點半開會，人還沒來齊，等到8點40，人才陸續(xù)地到齊了，會議開始。梁新有些疑惑，說8點半開會不能準時，看參會人員拖拖拉拉懶洋洋的狀態(tài)，他們不是頭夜勞累就是今早受氣，反正不少人精神狀態(tài)不太好。

梁新對一些人當官前拼命干，一旦謀到官位則泄氣萎靡、一副活不起的架勢很反感。好在今天開會是研究酒業(yè)發(fā)展的事，很多人聞酒起舞，對酒還是有很深感情，所以早晚都能來。

會議規(guī)模不大，挺正規(guī)的。不少部門和包扶領(lǐng)導來感受著這個酒業(yè)研討會的濃厚氣氛。來開會的縣幾家較大酒廠老板們將自己最有把握的酒帶到了會場，有人打開聞聞，頓時滿屋的酒香撲面而來，大家才感覺氣色好，心情也好了。

手機微信傳播真快，這也得力于梁新在酒業(yè)協(xié)會當中建的那個微信朋友圈，所有秦縣的酒業(yè)大佬們，幾乎都被他拉進來了。有人剛給會場大圓桌拍了照轉(zhuǎn)身后一出會場，那個5號座位就成了焦點。原來，微信上一張照片下附著幾個字：5號座位誰來坐。

微信傳遞的照片讓會場內(nèi)外玩手機微信的人很好奇，十來人無次序地走過來，用形形色色的眼神掃描著5號空位。他們疑惑，5號座空著，兩側(cè)坐4號、6號位的人誰也沒挪動一下去添這個空位。

坐在6號位的梁新發(fā)現(xiàn)面前晃晃蕩蕩來了十多人感覺好奇怪，之前他沒太在意左邊的空位，這些人的心態(tài)怎么了，一張照片一忽悠來了這多人來關(guān)注5號空位。

這個20座位的大圓桌，是幾年前縣某領(lǐng)導要搞圓桌會議，給隆盛賓館的老板布置下任務(wù)訂購的。這個大圓桌真的很大，中間擺上鮮花，有時對面看不清臉面。還有一次搞冷餐會，這個大圓桌派上了用場，但因為座位爭吵起來，最后不歡而散。

梁新開始上心了，他想退休后動筆寫部反映官場的長篇小說，眼下正在搜集整理素材，正好今天來了座位的說道，就留心起來。他要看看這個被人為炒起來的5號空位，在這一天里會發(fā)生什么。其實除了5號是空位，旁邊還有座位。梁新用手勢示意后來人員來5號空位，沒人去坐。主持會議的還一再解釋，圓桌不分什么正座不正座的，可直到開會了，還是沒人來坐。

5號位左側(cè)的4號位，坐著身材豐滿的縣婦聯(lián)副主任袁圓。原來她和梁新曾經(jīng)一起工作過，還傳出過什么曖昧關(guān)系。這次在會場，兩人顯得很不自然。說心里話，梁新挺喜歡袁圓敢說真話、作風潑辣的性格，大家對她的能力也很認可的，但過于強勢的言行讓一般人接受不了。這幾年有關(guān)領(lǐng)導也不怎么看好她。

4號位的袁圓想挪下屁股坐到5號位，可她不愿靠近6號位的梁新，看他拉著個臉子就反感。袁圓任縣婦聯(lián)副主任20多年，是本縣“老婦科”干部。她說自己進步慢是跟不上領(lǐng)導喝酒腳步，有幾次場面弄得很尷尬。去年才變主任科員正科待遇。別看喝酒不怎地，說酒一套一套的。這次開會請她也是想聽聽她對酒又有什么新說法。endprint

去年3月8日婦女干部座談會上，她把反映婦女干部心里話的“女同志喝酒之說道”端出來，梁新偷偷編成了小冊子在政府大院流傳。小冊子內(nèi)容挺多，不少事直指男人，特別是男領(lǐng)導，所以遭到一頓炮轟。袁圓罵編小冊子的這個人缺德，但始終不知誰所為。這次參加會議袁圓坦然地坐在靠中間位置，表現(xiàn)出自己心理的強大和自信。

酒業(yè)研討會正對袁圓口味，她把那套喝酒理論又說了一通。會上記者跟她要發(fā)言稿她沒給，她說挨整一次夠了。

袁圓津津有味地談著，女同志喝酒發(fā)愁是天天喝難以應(yīng)酬。有些男人平日斯文，一杯酒下肚粗話黃嗑冒出來，酒文化里傳統(tǒng)的、先進的、幽默的、粗獷的、低劣的、黃色的東西在場合上聚集、交織、演繹，女同志們會感覺煩惱、無奈與尷尬。很多時候不僅是酒量的較量，也是身體、身心的博弈，而大多數(shù)女同志居下風吃虧多。

大小聚餐、隔三差五的飯局有心甘情愿花錢的，因為酒桌上男人需要女同志制造氣氛，創(chuàng)造快樂。如果在酒桌上不會拒絕，有人會得寸進尺，或引出桃色新聞來。倘若一次喝醉，吐了，摔了，春光乍泄丟丑了，她以后會羞于再奔酒場。所以告誡女同僚們無論什么場合、場面、有多少值得陪的人，喝酒切記“三不失”：不失言，不失態(tài)，不失身。

袁圓說完沒有掌聲，大家對她那套說法都知道，也清楚領(lǐng)導們不太滿意，誰也不敢再去恭維。袁圓的細長眼睛來回掃著在她視線里的與會人員，好多都不正眼瞅她，她心里發(fā)慌，心跳加速。她長出一口氣，兩只胳膊交叉一起伏在桌上，把整個臉埋在了自己的雙臂里。

這時走過來團縣委副書記蘭芳，團委包扶一個酒廠。她長得小巧玲瓏，走路步小輕盈。她看著空位想坐，一看4號位袁圓心里有點不得勁，心想惹不起，躲遠點。再說坐5號位要貼4號位進入，那胖胖的婦聯(lián)干部能痛快地挪動身體讓自己順利進去嗎。蘭芳輕輕嘆口氣繞到后座去了。

蘭芳端莊、漂亮，性格開朗，經(jīng)常在報刊網(wǎng)上寫些文章。前幾年大學畢業(yè)考到團縣委機關(guān)后，內(nèi)心世界發(fā)生了變化，在對待愛情上不盲目、不湊合。她跟梁新說過，最喜歡像梁新這樣成熟成功的男人，喜歡和大叔級男士在一起感受父愛，體會溫暖，享受成熟的歡愉和激動。縣領(lǐng)導們說她是有培養(yǎng)前途的女干部。梁新約請她喝過幾次酒，每次都向她細說官場，用經(jīng)驗之談指導和告誡她很多事情。一老一少關(guān)系處得不錯。蘭芳在上大學時就不喜歡沒文才的帥哥，認為他們沒有內(nèi)涵，容易見異思遷。

因為是研討會，又是有關(guān)酒的研討會，所以會場很熱鬧，大家踴躍發(fā)言東扯西拉的，梁新沒聽出多少新意和高招，倒是看到因什么話題被誰說出來笑場時，掛在窗外樹梢上的枯葉都被會場上的轟笑聲震掉了。會議快開一個小時了，沈成軍穿著整齊拎個小皮包慢步走進會場，一眼看見了那個5號空位，想上前去坐，卻又轉(zhuǎn)身走開了。

他是梁新20多年前在一起包隊抗旱一個月的老同志，每天沒事找梁新喝點小酒。50多歲了還是膽小怕事，常說自己這大歲數(shù)別招惹事非。他想5號空位是是非之地，會場有攝像、照相，傳上去會麻煩的。自己這大半輩子謙和、包容，一直走得穩(wěn)，坐得也穩(wěn)。副局長20多年有幾次轉(zhuǎn)正機會，他因過于謹慎和謙虛被看做軟弱無能都拉倒了。梁新勸他多次，他說自己要守住“保持晚節(jié)，光榮退休”的底線。

梁新正在尋思沈成軍的事， 身邊來了一個人，轉(zhuǎn)過頭一看，人大副秘書長吳玉在空位前沉思片刻，雙手用勁搬動4號位袁圓的椅子側(cè)著身進來。袁圓把椅子往那個方向擠了擠，但人家還是一屁股坐在了5號位上。

吳玉47歲，大學畢業(yè)在人大從科長到副秘書長20來年，準備提任秘書長時出點差。他常和一位女同志吃喝、K歌，還到過蘇杭旅游。后來大家才知道人家大學時感情很深，畢業(yè)后多年關(guān)系屬于時髦的“紅顏知己”?？删褪且蜻@段“愛與情”的纏綿，毀了自己的前程。

一次幾個小官在一起吃飯，吳玉把“紅顏知己”帶到宴席且言行表現(xiàn)出了特殊的親近。很快兩人桃色新聞越傳越快、越走樣、越逼真。他痛悔一頓酒宴把自己扒光暴露給公眾，又很快演繹成了近乎三級片式的故事，在機關(guān)大院中悄悄傳播發(fā)酵，引來了無數(shù)的白眼，沒想到自己從人人羨慕、敬佩的大學高材生和縣級后備干部一下變成了淫官。此后他消沉在酗酒中。

袁圓一直捂著自己的嘴，斜眼看著。她對眼前這個“作風不正派”的偽君子很討厭，坐在身邊感覺自己也要被污染了。她幾次起身向左右看看想找個位置，沒有找到只好坐下，盼著這個人坐不住走開，最好是讓梁新攆他走。

袁圓生氣了，脖子根開始發(fā)紅，她想嚷出來攆他走遠點，可是會場上還得控制。沒辦法，她抽出面前紙抽里的紙，用鉛筆在皺皺軟軟的紙巾上寫了一行字，你配坐正座嗎，快滾開。然后嗖一下塞在吳玉面前。

吳玉看后，皺皺眉頭把嘴緊閉一會兒，在這行字下面寫了幾個字“請胖子閱處（畜）”。寫完又塞回袁圓面前。這下可把袁圓氣壞了，啪，手掌拍在桌子上。與會者聽到響動目光齊聚在發(fā)出聲音的地方。這時，吳玉微笑著說，袁副主任真是好功夫啊，剛才一手拍死一只搗亂的蒼蠅。

袁圓是哭笑不得。她強咧著嘴笑了一下，伸手抽出一張紙使勁擦著手掌，邊擦邊說，真臟，真臟人。

會場恢復了平靜。袁圓心里可亂了套，她想，這小子真他媽的厲害，過去是條凍僵的蛇，現(xiàn)在給他點溫暖就開始咬人了。

兩人所有的舉動梁新都看在眼里，一時又無法勸解，恰這時吳玉用這種方式把事如此結(jié)束了。他心中帶著氣，還得佩服吳玉的睿智和機靈，同時也擔心憑袁圓那股沖勁和好斗精神她絕不會饒過吳玉的。說不定什么時候會爆發(fā)一場大戰(zhàn)，都是同朝為臣何必又大動干戈。梁新最見不上袁圓這一點，所以從過去友好相待變成現(xiàn)在和平共處了。

梁新想，好在今天會上沒吵鬧起來。前幾年，這里開會因爭座位打架鬧得滿城風雨，給縣里幾位最高長官們丟了面子。今天要是再出事鬧起來，肯定傳出是因喝酒耍酒瘋了，那就更磕磣了。

10分鐘后，吳玉離開座位沒再回來，袁圓的心頭氣就算結(jié)了，梁新倒有些不高興。吳玉坐在身邊愣是沒搭理自己，還記恨傳播他緋聞的仇呢。梁新也冤，對吳玉的緋聞他只是跟辦公室對面坐的女同志講了，結(jié)果那女人嘴大舌長到處宣揚。endprint

梁新他們也惋惜有水平能力仕途又光明的吳玉倒在流言蜚語之中，但也怪他過于高傲和自信，平時不拘小節(jié)，結(jié)果毀了自己。

梁新沒來得及琢磨琢磨怎樣給吳玉重新評價，身材高大魁梧40歲的開發(fā)區(qū)副主任尤軍就站在了空位邊。十多年前梁新在政府辦當副主任，尤軍當秘書。他這人腦瓜靈活，做事古怪，愛顯擺自己又不得當，有時言行挺招人煩的。

有件事當時縣政府大院的人都知道?？h私企代表座談會后主管副縣長與企業(yè)家合影，秘書尤軍負責安排。政府大樓前擺一排椅子，50多人分兩排站椅子后面。尤軍見前一排領(lǐng)導們身高不齊，他就把個頭稍矮的副縣長移到偏側(cè)面。政辦主任訓他不懂規(guī)矩，趕緊給副縣長調(diào)到中間。雖然照相畫面不美，但符合領(lǐng)導座位排序的規(guī)矩。

今天一進會場尤軍看到5號空位想坐，但感覺到4號位袁圓和6號位梁新沒有贊同的表情，袁圓看他一眼干脆把雙臂一交叉腦門往上一磕不理他了。尤軍對這樣不友好的動作，心里很不是滋味，急忙溜到后排角落坐下。尤軍開始感覺到在官員聚集的地方還是低調(diào)點為好。梁新用眼神一直送著尤軍在后排坐好心里才好受點，不知怎地過去的老同志總在心里煩他。

休息時，梁新走出會場，看見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柏樹下，蘭芳、吳玉、尤軍、沈成軍幾人圍在一起說著什么，還有爭論。袁圓出來后，那幾人都轉(zhuǎn)過身背向袁圓，袁圓很生氣，瞪了他們幾眼，也不管他們看到看不到，憤憤地走開，等回到會場還氣呼呼的呢。

梁新回到會場，心里有些煩。這些小官怎么了，每個人都懷有多少心眼啊？是不是還對那個5號空位沒去坐而發(fā)感慨呢？梁新走出去招呼大家繼續(xù)開會，一個個慢慢悠悠地走進會場。

這時，梁新看到走廊里一位戴著紅帽的中年婦女一手拎著鐵撮子，一手拿著掃帚正在掃地上的煙頭碎紙。聽賓館的人說，這個崗位雖然工資不高，每月只有四五百元，還是托人安排的，人家干得可認真了，犄角旮旯都打掃得干干凈凈。梁新想，今天一散會這清掃員收拾會場就得老半天工夫，看來啥崗位都不容易啊。

會議間休后人們圍坐在這張大圓桌上剛開始發(fā)言，全縣知名的老知識分子麥云飛拎著黑兜來了，梁新站起身用手指著身邊5號空位讓他坐，他猶豫一下?lián)u搖頭到后面座位了。這位55歲的大學生，畢業(yè)于北京一所名校，當年因為妻子的原因才來到秦縣，在高級中學擔任副校長20多年。他抱怨自己懷才不遇，年輕時嫌不成熟，歲數(shù)大點又過口，總趕不上時辰。作為縣后備干部送省市黨校學習了3次。他認為學歷、經(jīng)驗、身份、關(guān)系等條件同時具備很難，許多理想高遠、信心滿懷的中青年人拼得筋疲力盡選擇了放棄。自己也就在這個過程中被（備）老了，孩子和父母都跟著遺憾。

麥云飛給梁新當過一年的老師。他人隨和，厚道，兩口子很恩愛。梁新曾找機會跟某些領(lǐng)導提過他的事，答復總是可以考慮，卻一直沒考慮?；旧厦總€月梁新都去他家在一起天南地北地嘮嘮。現(xiàn)在麥老師在家辦個硬筆書法培訓班，學生不少，家里也好熱鬧。

梁新突然發(fā)現(xiàn)4號位袁圓來了精神頭，腰板挺直，兩眼放光，原來她發(fā)現(xiàn)門口站著一位高大帥氣的三十來歲的男同志。這個人梁新知道他的底細，是鐵哥們的侄子。家境一般，高中畢業(yè)，平時的做派是穿著整齊，半背半分的發(fā)型抹得油亮，說話帶著老外說漢語的聲調(diào)。他愛在女性面前顯擺自己，說話常摻雜挑逗的味道，很多女人都有意躲避他。

這次替商糧總公司副總來開會，表態(tài)要保證酒業(yè)生產(chǎn)原料，再簽供應(yīng)合同，其實他想打個照面就走。他不想坐進5號空位，是故意站一會兒展示一下，最好能博得漂亮的團市委蘭芳副書記的賞識。他看著5號空位心里有點發(fā)虛，怕自己坐上去慌亂中現(xiàn)了原形，就左右撒目，看見了蘭芳徑直走了過去，在旁邊坐下。他一走，4號位袁圓先是噘噘嘴巴，然后兩只胳膊一搭腦袋就趴在上面。

梁新見不上袁圓見帥哥時那副貪婪的樣子，心想也不看看自己的身材，反而春心不老總在小鮮肉身上打注意。正尋思著，一眼看見的這個人走過來梁新心更煩了。梁新特別討厭他那副奴才相。

方強大學畢業(yè)靠文字功底調(diào)到機關(guān)當秘書。他身體微胖，戴著度數(shù)不小的眼鏡，給人外表形象是謙遜和藹的學者。大學畢業(yè)15年，竟練就了走路步子慢、說話語速慢、頸部向內(nèi)彎、膝蓋向前突的模樣，這樣子使1.7米的個頭顯得矮不少，梁新知道這與他多年當秘書有關(guān)。不當秘書后他說自己當年像古代皇宮里的男人小心翼翼說話做事。

梁新跟他說過，你這樣活著多累啊。他心眼多，心事重，處事圓滑，什么事都過于敏感。十多年來他總能抓住每一次與管事者相遇、相處的機會來展現(xiàn)自己。平時注意觀察領(lǐng)導的性情、喜好、說話風格和送往迎來、酒場應(yīng)酬的技巧，有機會便揣摩、心記、仿學。他曾坦言，縣里誰是真正的主宰者就要看透弄懂，誰說話有分量就想法接近，最終讓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了解自己，重用自己。知道他這樣的心機，同事和領(lǐng)導們也格外小心他，生怕有什么把柄讓他抓住后果無法收拾。

方強站在那里看到5號空位時，大腦快速轉(zhuǎn)動。坐那個位置，上司會認為自己權(quán)欲太盛，官位太急。同僚們會以為自己爭搶位置迫不及待，會有更多對手向自己沖擊。如果坐到那里會忐忑不安，即便閉上眼睛，雙手擋住臉，也好像有無數(shù)只眼盯著自己，座底下生出把把尖刀扎進屁股波及全身最后心痛而終。還是走為上策。方強沒能坐在身邊，梁新的心輕松下來了。他眼睛向左瞄瞄4號位袁圓，見她還在瞅著方強到底坐哪去了，梁新心想，這個胖袁圓，真是春心不老啊。

坐在后排位置上的新聞出版局副局長靳前捅咕一下前排的梁新，梁新背上被硬手指捅得生疼，回過頭看一眼作個痛苦狀又轉(zhuǎn)回身。靳前看眼前的5號空位一直沒人坐有點心急，雙眼把空位椅背盯得發(fā)熱。恍惚中面前的椅背移開直接通向5號空位，捷徑，突擊，破格，自己的愿望竟隨心所欲。

靳前不是喜歡幻想的人，按年齡、學歷、能力、社交、文才在全縣干部堆里是出類拔萃的。這些年因酒事耽誤了。縣幾個部門先后調(diào)過他，每次都因酒后影響不好退回原單位。今年初縣領(lǐng)導綜合考慮安排他一個副科級職務(wù)，也算是對他才氣的認可。endprint

梁新和靳前是文友也是酒友。他倆常常一盤花生米、兩個咸鴨蛋、一碗剁辣椒就能美啜一頓。后來梁新老婆告誡梁新再和他這樣喝下去，玩下去，可能就要丟官了。梁新第一次聽老婆的話，漸漸地和靳前不怎么喝酒了。

靳前發(fā)言先是炫耀一氣自己的寫作經(jīng)歷和在刊物上發(fā)表小說獲獎什么的。話題一轉(zhuǎn)說起自己酒的故事，就是玩物喪志喝酒出局的教訓。靳前說，當年不管高度陳年老酒，還是濫竽充數(shù)的小燒，就喜歡感受酒的力量。一聞到酒味饞蟲就蠕動，自己也控制不了，經(jīng)常在酒席間耍威風發(fā)脾氣，結(jié)果讓酒結(jié)果了自己。他常說“酒品看人品”，用酒桌表現(xiàn)、酒量大小衡量人。到頭來好多人從酒場拼官場，當酒場、官場敗下陣來后，或養(yǎng)病在家，或英年早逝。靳前問大家，是不是奇怪，平時我這有點歪才、文質(zhì)彬彬的人怎么到酒場就變成土匪了呢？咳，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這次來開會是靳前任副科后第一次公開露面，在場很多人了解他，說如果不是受“酒”禍害，說不定他會坐在高位置上作報告呢。

靳前又捅捅梁新，用手指示意他往左側(cè)5號空位湊湊，梁新輕輕搖搖頭。他是有些舍不得坐在7號位的副局長程衛(wèi)華。程衛(wèi)華是十多年前教育系統(tǒng)提拔的，腦子活心細不愛吱聲，對黏黏糊糊的梁新不搭不理。她在記恨他，早已把自己短暫初戀的美好記憶深深埋藏在心底20多年了，有時會勾起一陣心痛。來開會時梁新非要坐身邊她默許了，感覺自己心里還有絲絲情感在萌動。

當年程衛(wèi)華的壓力是和梁新門不當戶不對。自己山溝里飛出的小鳥，大學畢業(yè)才成了城里人，哪能配得上書香門第的梁大公子。兩人在心痛中分手，結(jié)束了200多天的初戀。今年初有一天梁新發(fā)短信對程衛(wèi)華說，等待，等待，總會有結(jié)果的。程衛(wèi)華還真動了心思，因為她知道梁新單身好幾年了，自己喪夫也沒再找人家。開會時，梁新有時故意用胳膊肘碰碰她，幾次張羅著給她到茶水，紙抽里的軟紙一片片聚到她的面前。梁新這一系列的小動作，對于他們倆來說，可能不用等待再等待了。

一個上午，酒業(yè)研討會說的都是與酒沾邊的雜事亂事，沒討論出什么新東西，不過給幾家酒廠卻做了很多廣告。各單位也下了硬性任務(wù)，有獎促銷，宣傳擴面，招聘人才。與會者每人一件裝有六家酒廠白酒的禮包出去打廣告，午餐品的是六家酒廠的白酒，大家還算滿意。

梁新數(shù)了一下上午開會來到5號空位又走了的那8個人，感覺他們的心理活動和應(yīng)時表現(xiàn)正是機關(guān)大院眾官相的縮影。他在最后發(fā)言時就5號空位有感而發(fā)，梳理出“座位的說道”，成了總結(jié)性發(fā)言。

說會議座位，一般時候一排中座為正位，由主要人物或重要人物坐，也可以是年齡大的、資格老的、有影響的人物坐。不像是在主席臺上，要按縣書記坐中間，左側(cè)人大主任，右側(cè)縣長，再左側(cè)政協(xié)主席，然后一左一右按職位依次坐，這樣的順序不可越位，也是要自覺遵循的。

再說酒桌坐位像圍桌吃飯。年長的、官大的坐最里邊，表示尊重；中年或官稍大的坐在側(cè)位；年輕的、普通的坐在外邊。當老者漸漸被“擠”出圓桌，中年人挪到最里面，年輕的變成中年擠坐在側(cè)位，這樣一代一茬地傳承延續(xù)。所有傳承與被傳承的人早晚都要退出座位，退出圍桌，退出酒場。

就說5號空位吧，啟發(fā)很多。什么找準位置呀，擺正位置啊，在位上要坐好、做好啊。還有不要東張西望見異思遷啊，最關(guān)鍵的是要學會委屈自己，等等。

梁新發(fā)了一通感慨之后，大家一個勁兒鼓掌，一上午那么多發(fā)言沒有過掌聲，這下梁新心里又一次獲得了滿足。

會議快結(jié)束了，梁新惦記著坐在后排的58歲老于副局長。5號位空著，梁新幾次勸他也不來坐，到散會前要合影，他慢悠悠地從后排繞過來一屁股坐在了5號空位上。梁新說，這么招呼你就貓在后邊，臨期末晚你倒來了。

老于副局長隨意地說，坐哪兒都一樣，我坐后邊就為上廁所方便。說完抬起屁股又走了。他說話的聲音雖然不大，但5號空位前后左右的人都聽到了。一個個相互看看，擠眉弄眼撇嘴吐舌頭，誰也沒說話。

袁圓站起來穿過5號空位照梁新肩膀就是一拳走開了，梁新一愣，等7號位的程衛(wèi)華用左手使勁拍一下梁新的右腿時，梁新還愣著沒反應(yīng)。梁新感覺自己一上午想了那么多的事，還沒有想透，不如老資格的于副局長來的那句“為了上廁所”更為直截了當，看人家這心態(tài)，我們這幫人是不是太累了。

秦縣隆盛賓館的酒業(yè)圓桌研討會在這天上午結(jié)束了，梁新作為協(xié)會的秘書長，他的腦海里并沒存有多少秦縣將來酒業(yè)發(fā)展的宏圖大愿，而在他腦海里出現(xiàn)的、閃過的、琢磨到的，全是這個5號空位。

梁新覺得這個5號空位把自己到最后搞迷糊了，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了。于是他問自己：“這個5號空位，還有今后那些場合里的什么空位，特別是緊挨著主位的空位，坐進去的人跟想坐進去卻又不敢坐進去的人，他們以后的人生會有什么變化呢？”

大街上又飄起了雪花。雪花落在樹枝上，馬路牙子上，行人的身上，建筑頂上，雪花在自己身上開了一層又一層，開得真是一片干凈，梁新放眼望去，心里暖呼呼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