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蟲舞

范墩子

盤古死后，沒過多長時間，天上掉下了一朵白色花兒。

花兒落在地上時，還是一副含苞待放的樣子，鼓鼓的?；▋盒嗡凭薮蟮陌撞耍瑑A斜立在地上，口徑朝上，與天空形成對峙，逼仄的空間里，氛圍極其緊張。它從天上掉下來后，方圓幾十公里都布滿芳香。幾日后，花蕾漸漸舒展開來，其香艷程度絕不輸世上任何的花朵，就在花瓣向外擴(kuò)展的過程中，只見一群紅色的昆蟲紛紛從花瓣內(nèi)部飛了出來，數(shù)量之多實在驚人，根本無法統(tǒng)計。它們朝天庭上空飛去，也朝四野飛去，一會兒的功夫，人間全被這群昆蟲占據(jù)，它們雖無規(guī)律地飛往各個方向，但若仔細(xì)觀察，竟能看出它們飛舞的軌跡近似一些規(guī)則的圖案。

昆蟲從花瓣中飛盡后，一群人也跟隨其后飛了出來，他們隨著昆蟲的方向飛。奇怪的是，很長時間過后，昆蟲均飛了回來，而這群人卻再也沒有現(xiàn)身。

昆蟲返歸花瓣內(nèi)部后，整朵花兒便開始變異，它的花瓣不斷向四周延伸，內(nèi)部的雌蕊、雄蕊、花托等部位則往上凸起，直至變?yōu)橐蛔叩筒灰坏姆孔?。一個村子就這樣形成了。又因村子四周遍地開滿菊花，村名故稱菊村。菊村不大，卻盛出奇人、能人和怪人。據(jù)村民傳，清朝時期，村里曾出一舉人，舉人官至從二品，列為內(nèi)閣學(xué)士?？箲?zhàn)年代，村里的英勇將士更是不勝枚舉，戰(zhàn)場上他們英勇無比，盡現(xiàn)關(guān)中冷娃氣概。改革開放后，村里出的人物就更多了，五行八作，不一而足。

但不管怎么說，這些常人眼里的人物，在我看來恰恰是些庸常之人，并不值得提寫。我所要講述的這個人，姓樊名海飛，面冷性硬，身高不過四尺，相貌更是奇丑，走路一瘸一拐。剛從娘肚里生出時，因脊背上巨大的黑色胎記而遭父親嫌棄，其父后來隨村里的部分人南下深圳打工，再未返還。其母對他卻是疼愛有加，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孩子漸漸長大后，面容越發(fā)黑丑，雙眼處雀斑點點，常常遭到其他孩子的恥笑。他們一群人將海飛壓在身下，而后喊，捉住這個妖怪，送給東海龍王吃了！海飛嚇得嘴唇發(fā)顫，他一想到電視上看到的東海龍王的模樣，雙腿不禁瑟瑟發(fā)抖，眼淚撲撲簌簌地流了下來。其母見狀，邊罵邊奔過來，孩子們見到海飛母親，老遠(yuǎn)朝她吐吐舌頭，然后四散逃去。

回到開頭，話說那群昆蟲飛回那朵花朵內(nèi)部后，并未跟著花兒一起變異，而是留在了村子里。它們藏在某個隱蔽的角落里，不被村人發(fā)現(xiàn)，悄悄地活在世界的另一個側(cè)面。直至海飛這個孩子出世后，那群昆蟲才紛紛現(xiàn)身，飛將了出來。它們的數(shù)量比之以前已經(jīng)明顯減少，像一群古怪的幽靈一樣，它們或許是聞到了某種氣味，全部簇?fù)碓诤ｏw的跟前。其母開始以為是蟲子們飛離了它們的群落，并未當(dāng)回事，幾天之后，她方才感到蹊蹺，見那群紅色昆蟲排列成整齊的隊伍，以圓形狀盤旋在海飛頭頂，它們時而升起，時而降落，絲毫沒有離開之勢。她一著急，抽出炕上的棕刷就打，昆蟲卻不散，她抬臂時，它們飛到高處，她剛落下，它們又飛回來。

海飛母親著急起來，她急得滿頭大汗，可拿這群小蟲子沒有一點辦法。她又是跳起來打，又是不停地?fù)]動衣袖，就在這時，誕下沒幾天的海飛發(fā)出了他出生后的第一聲尖叫。昆蟲聞聲而動，立即在屋內(nèi)四散開來，窗戶上，燈泡上，櫥柜上，到處是紛飛的昆蟲，它們似乎正在進(jìn)行一場盛大的慶?；顒印：ｏw母親將海飛緊緊抱在懷里，看著他那長相奇特的身體和面孔，再想想他那南下打工的父親，她心里不禁泛出一陣酸。這個時候，海飛父親還未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消失是四年之后的事情。海飛這個名字也不是海飛剛生下來起的，起這個名字是在海飛父親從深圳消失后不久，海飛母親給海飛起下的。飛走了遲早也得飛回來，她木木地看著海飛說。在她的世界里，深圳就是一片幽深的海。

昆蟲并沒被打走，相反它們再也沒有離開過。它們時時刻刻繞在海飛跟前，或跟蹤，或盤旋，或俯沖，海飛在它們的守護(hù)下一日一日長大了，其母后來也漸漸打消了對昆蟲們的惡意，畢竟它們并未傷害過海飛。過三歲后，海飛的身體突然發(fā)生了劇烈變化，他的腦袋越長越大，不到一月，小小的身子上就撐起了一個碩大無比的腦袋，很是怪異。村里的老人與婦女皆說，這孩子準(zhǔn)是魔鬼上身了，不然怎么會長得如此奇怪。他母親心疼他，四處求醫(yī)，卻都不得結(jié)果，周邊有威望的幾位大夫均無法查出病因，最后只好無奈地?fù)u搖頭。這孩子沒救了。等母子二人離開后，其中的一位大夫發(fā)出長長的嘆息。沒救了。他繼續(xù)說。

再往后講，話說海飛這孩子并未像大夫所說的沒救了，他活得好好的，除了相貌丑陋、反應(yīng)遲鈍外，與正常人并無什么不同。他從小便遭到村里小孩的欺負(fù)，經(jīng)常挨別人的打，別人很少踢他的屁股，每次都會敲他的大腦袋。他沒有一個真正的玩伴，只有那群昆蟲并不怎么嫌棄他，日日夜夜忠誠地跟著他，與他廝守在一起。他常常獨自坐在村前的溝崖上，對著那群昆蟲講話，他說，蟲兒蟲兒，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溝？昆蟲嗡嗡一片。他笑著說，你們好好說話，我聽不懂。昆蟲又是一陣嗡嗡，似乎它們能夠理解海飛的提問。他又說，蟲兒蟲兒，人為什么要活著，這遍地的菊花，為什么每年選擇在秋季開放？昆蟲只是嗡嗡。

海飛上高中時，“非典”大面積席卷了整個中國，人心惶惶，板藍(lán)根沖劑被搶購一空，農(nóng)村的人，幾乎拼了命地跑進(jìn)溝里，搜尋著已所剩無幾的板藍(lán)根。海飛卻和眾人相反，絲毫沒有感到任何的緊張，他呆呆地看著別人，不知他們?yōu)楹稳绱司o張，眼神里為何夾雜了那么多的慌亂。他不懂。對他而言，人來到世上，遲早要死的，或者說，遲早要飛的，他母親就經(jīng)常這樣念叨，飛吧，都飛走吧。從他母親每日重復(fù)的話里，他明白了人遲早會飛走的，就像他那一去不返的父親一樣。因而，有什么好焦急的呢?！胺堑洹庇惺裁春门碌?，大不了死了去。他在心里默念道，飛了，也就是死了，死了也意味著飛了，嗯，沒什么好怕的。

海飛已經(jīng)上了高中，那群鳥卻仍是不離不棄，始終不離海飛的身邊。海飛上課的時候，它們安安靜靜地窩在教室外面的桐樹上，下課鈴一響，它們嗡嗡一陣，等著海飛出來。海飛幾乎沒有一個朋友，沒有人愿意和這么一個長相又丑、腦袋碩大的人交往，但他卻是學(xué)校被關(guān)注最多的一個人。他從路邊走過，總有不少的同學(xué)斜著眼睛看他，他只好低著頭走過去。在一個沒有人的角落里，獨自和那群昆蟲說話，只有它們，像一群忠誠的仆人一樣，時時刻刻陪著他，至少讓他不那么無聊。

“非典”來后，人們都安靜了不少，平常的玩笑似乎被他們?nèi)舆M(jìn)了黑色的窟窿里。人們行走皆戴口罩，步履匆匆，如果沒有什么要緊的事情，很少有人會在途中停下。人們都覺得空氣臟了，人臟了，空氣里到處都是污濁的生物分子，人呼出的氣中藏滿了隱形的致癌顆粒。這個期間，只有海飛沒有戴過一回口罩，他還是往常那樣，突然沒有別人的關(guān)注，他感覺輕松了不少。走在路上，再也沒有人愿意看他，大家都覺得他是病原分子，觸到他，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海飛并不明白人們的心理。他一如既往地領(lǐng)著一群昆蟲去教室、食堂、宿舍等，偶爾也去開水房打水。

有回在打水時，他突然看見了那位臨班的女孩，他只知道她是臨班的，很漂亮，名叫陳子美。她雖然戴著口罩，海飛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他嚇得心臟怦怦直跳，趕緊將水壺扔在一邊，然后悄悄地從側(cè)面跑過去，躲在水房背后偷偷地看她，她的臉窄窄的，眉目長得很秀氣，他越看越入迷，不一會兒，臉面就通紅了。女孩接滿水，轉(zhuǎn)身很快就走了，他卻呆呆地立在原地，久久說不出一句話。昆蟲們迷迷惑惑，繞在四周，看著海飛，海飛伸出手捂住胸口，爾后不停地說，我這是怎么了？他不斷重復(fù)這句話。

從此，女孩不斷進(jìn)入他的視線。他經(jīng)常會在打水的地方碰到她，但他從來不會出現(xiàn)在她跟前，他知道自己長相奇怪，更知道在這“非典”時期，他更得小心，可不能嚇著她，要是那樣，或許他以后再也不會見上她了。他躲在一側(cè)，緊緊地盯著，像盯著一只角落里的耗子，根本容不得它四處亂跑。他打心里面感謝那段“非典”特殊時期，要不是“非典”，他或許不可能經(jīng)常碰到她，畢竟她的身邊從來不缺男生，但除過這段時間。連打水的人都很少了，大部分學(xué)生都已回到了家里。

海飛出了學(xué)校，帶著一群昆蟲在縣城里到處溜達(dá)，這時候，街上人很少，僅有的幾個人，皆顯出慌慌張張的樣子。他一會兒看看天上，一會兒又望望街上，這段時間，是他上學(xué)以來最輕松的日子。他還是像往常一樣，定時守在水房背后，靜靜地等著，仿佛在等待一個藍(lán)色的夢境。女孩已在他心里幻化為天上的仙女，她輕盈的身影，清秀的面龐，讓他在黑夜來臨時總是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睡。白日的羞澀，在夜里會稍稍緩和幾分，他躺在床上時，會不由自主地忘記他那黑丑的模樣，心里盡是些美好。他伸出細(xì)短的胳膊，朝著一旁的昆蟲說，她真美。

夢真的就來了，并且來得如此迅猛，根本容不得海飛做出任何準(zhǔn)備。他見女孩向他走過來，臉上掛滿了甜甜的笑。他拼盡全力克制住自己的緊張情緒，然而心跳還是像放炮一樣咚咚直響。女孩走到他跟前，滿眼含情，這個時刻，連他自己也忘記了自己那奇怪的長相。女孩說，海飛，我們走上彩虹吧。他一回頭，天邊果真掛了一道彩虹。他盯著女孩，說道，好，我們走上去。女孩主動拉住了他的手，他心跳越發(fā)加快，快到讓他嘴唇都顫抖起來。他們一起上了彩虹，站在天上。他們互相看著對方，世界濃縮進(jìn)他們心中，女孩也有些發(fā)羞，海飛忍不住想親女孩的臉蛋。他見女孩閉上了眼，就緩緩將嘴貼了上去。他遺精了。

他第一次遇上這樣的事情。起來后，他又喜又怒，不知該如何言說。他感到不好意思極了，拉開燈，見那群昆蟲并沒睡，他說，你們看見什么了？昆蟲們一陣嗡嗡。他又說，老天真該懲罰我，讓我做這樣的夢。說畢，他竟笑了，心里蠻激動的。他再也沒有睡著，他也沒想著再接著睡。他要好好地回味回味這個夢，慢慢地品咂一番。雖是在夜里，但他能感覺到臉發(fā)燙。

之后，海飛就老走神，尤其是在上課的時候。他雙手托住下巴，目光呆呆地盯著吊在半空的白熾燈，一動不動，思緒一直游離在那個令他難以忘懷的夢境里。他不斷回憶女孩朝他笑的樣子，也不斷想象他吻女孩時的感覺。他完全忘記了上課，忘記了周圍的同學(xué)和老師，老師并不關(guān)注他，就算他已走神。但他的同桌小丁覺察出了一絲奇怪。開學(xué)的時候，小丁一點也不愿意和海飛坐在一起，他再三向老師講明各種理由，他說海飛學(xué)習(xí)成績差，他想和一位學(xué)習(xí)好點的女生當(dāng)同桌，他始終不說嫌棄海飛長相丑陋的事實。老師也沒辦法，因為沒有一個人愿意和海飛坐，最后老師說，小丁同學(xué)，你個兒高，就和海飛坐在后面吧。

小丁幾乎從不和海飛說話，他總覺得海飛是個怪人，腦子有問題，和他說話只會拉低他的智商，降低自己的身份。海飛學(xué)習(xí)成績雖差，但卻很認(rèn)真，平日上課總是認(rèn)真記著筆記，聽著老師的每句話，生怕錯過了什么。這家伙最近是怎么了？奇奇怪怪的。小丁悄悄地側(cè)著眼睛瞄了幾眼，他想猜猜海飛在想什么，但他又不想讓他知道他在看他。他不斷地側(cè)著瞄，這家伙怎么了？竟如此入神？他無論怎樣也猜不出來。海飛從早晨進(jìn)教室后，幾乎一整天都陷入在巨大的沉默里，空氣如靜止的月亮?？隙ㄊ前l(fā)生什么事了。小丁突然就緊張起來。會不會是染上了“非典”？

小丁嚇得心驚肉跳。他猛地撞了一下海飛的胳膊，喂，伙計！海飛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嚇了一跳。他快速從幻想中逃離出來，轉(zhuǎn)過來死死盯著小丁。怎么啦？見海飛臉上的雀斑密實如麻，小丁有些害怕了。他輕輕地說，你怎么了？遇上什么事了？小丁本想嚇唬海飛，可見到海飛的模樣，讓他一下子想到死亡的情景，他的心臟像被釘子戳了一下，緊張中滿是疼痛。我……我……我……沒什么……啦，一切都好。小丁盯著海飛那有些發(fā)紅的眼睛，在某個瞬間里，他特別想站起來立馬跑出去?？衫蠋熣谏险n，他還是忍住了。他完全被“非典”俘虜，心里極其恐慌。他說，沒事兒你發(fā)哪門子呆？海飛被這句話激得滿面通紅。

海飛心想，該不該告訴小丁他做下的夢呢？他猶猶豫豫，很不好意思。小丁見海飛臉紅到脖子根，眼球上滿是血絲，他立即變得咄咄逼人起來，“非典”！一定是得了“非典”！海飛張大嘴巴，輕聲言說，什么？“非典？”小丁說，不是得了“非典”你發(fā)哪門子呆？一呆就呆幾天？海飛緊張極了，他還是不情愿告訴小丁，可眼下他若是不將這一切告訴給小丁，小丁必然會誤解自己。他聲音壓得很低，我做夢了。小丁愈發(fā)生氣，覺得海飛在逗趣他。你就是個神經(jīng)?。⌒《≥p聲罵道。海飛沒有理會他，繼續(xù)說，我真的做夢了，夢見了臨班的陳子美，我親了她。海飛說得投入，他忘記了坐在一旁的小丁，也根本沒注意到小丁剛才罵了他。你親了陳子美！

小丁憤怒極了，他暫時將“非典”擱在一邊，要知道他可也喜歡陳子美。陳子美竟然被海飛親了，他聽到“親了她”的時候，頭腦就轟地響了一陣，完全忘記了海飛說他是在夢里。海飛竟然親了陳子美！小丁氣得將拳頭緊緊攥成一團(tuán)，火氣憋在他的胸腔里，讓他幾乎快要燃燒起來。下課后，他在海飛的肩膀上狠狠地推搡了一把，然后罵了句，就走了出去。海飛一如剛才，仍愣在原地，他的思想還在那個夢境里面，他不愿從中出來，太美了，這是他這輩子做下的最美的夢，每個細(xì)微的動作和細(xì)節(jié)，局部與全局，他都記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那群昆蟲在窗外嗡嗡起來，海飛絲毫沒有理會。小丁在外面看見了那群蟲子，朝它們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又罵道，竟敢在夢里親陳子美。話一出，其實也意味著小丁聽清了海飛是在夢里親了陳子美。海飛并未在意小丁，說透點，是海飛還沉浸在那美好的夢境里，早就忘記了小丁已經(jīng)知道這件事情的事實。海飛在心里默默講，樊海飛啊樊海飛，你竟然能在夢里夢見陳子美，真是走運(yùn)了！小丁則徑直走到了足球場，場邊坐著他的好朋友王春，他給王春說，氣死我了，那個丑八怪，就是我的那個該死的同桌，你知道的，他竟然親了我們的陳子美。陳子美確實漂亮，在這所學(xué)校，沒有一個男生不喜歡。

小丁后來又將這件事告訴給了另外的好朋友，他在言說的過程中，又將陳子美在心中想象了一番。同樣，王春也將這件事在他的朋友圈內(nèi)迅速傳開，他的朋友們又繼續(xù)將消息向外擴(kuò)散。很快，這件事情就在幾個班級內(nèi)的男生中間傳開了，甚至包括一些女生。那些時日，大家很少聚在一起，多數(shù)時間都在家里待著，晚上時，男生們幾乎都要將親吻陳子美這件事回想一番，他們想著，回味著，一個又一個寂寞的夜晚就這樣過去了。“非典”事件還在持續(xù)升溫，大家在為數(shù)不多的對話中，都會扯出這件事說說，時間一長，海飛親吻陳子美的事件版本就多了起來。

有人說，海飛這個丑八怪，將陳子美引誘到學(xué)校的后山上，在一處沒有人跡的地方，他因生色心，強(qiáng)行將陳子美摁倒在地，陳子美大喊大叫，海飛卻并不松手，就在這個過程中，他親了陳子美的臉。還有人說，海飛不僅親了陳子美的臉，還摸了一把陳子美的胸，他如此好色，怎會不摸？也有人說，海飛這個家伙，正因為長相丑陋，所以心理陰暗，想報復(fù)社會，他見陳子美如此漂亮，才將陳子美引到后山，強(qiáng)行親了人家的臉，要不是附近的村民聞聲后及時趕到，或許陳子美就被樊海飛給強(qiáng)奸啦。當(dāng)然，這個時期，他們并非聚在一起說，很多時候，他們是三三兩兩，匆匆言說一番，便戴上口罩飛奔而走了。

事情越傳越離譜，大家不斷添油加醋，海飛親吻陳子美這件事就被演變成一出劇情豐富的小說情節(jié)，甚至超出了小丁的預(yù)想。但小丁完全理解，因為“非典”持續(xù)的影響，大家壓抑得太久了，現(xiàn)在正需要一次全新的解放。小丁就是如此，海飛和陳子美的事情完全解放了他。某種意義上，他感謝海飛，感謝陳子美，他們的故事，稍稍讓他在“非典”時期不再那么枯燥乏味。故事越來越離奇，連小丁和王春他們也已無法控制住局面，仿佛大家通過這件事情，正在和陰云籠罩般的“非典”進(jìn)行對抗。

海飛一點都不知道這件事情，他仍像過去一樣，上課走神，下課獨自在無人處和昆蟲說話。在他的腦海里，陳子美還會常常出現(xiàn)，有時候為了看一眼陳子美，他還會偷偷躲在開水房的背后。他細(xì)心注意陳子美的每一個動作和眼神，她從取下壺塞，到打好水后離開，他將她剛才的動作和之前在夢里夢到的情節(jié)一一進(jìn)行對照，然后回味、想象。他根本不知道小丁和王春他們已經(jīng)將消息散播了出去，更不知道這件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謠傳成了什么樣子。

直到某一日正在上課時，語文老師正帶領(lǐng)大家讀屈原的《離騷》，這時，只見陳子美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從教室門口沖了進(jìn)來，教室里的所有人皆被怔住了。陳子美站在前排朝教室里掃描了一會兒，她的眼神里盡是火氣，尋到海飛的位置后，直接奔過來在海飛的臉上扇了一個響亮的耳光。她又罵了一句，又扇了一個比剛才更為響亮的耳光。陳子美走了。語文老師呆若木雞，甚至不知道剛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大家靜心屏氣，目光皆對著海飛，似乎在等待他的反應(yīng)。很多人心里清楚陳子美扇海飛耳光的原因，他們也知道陳子美遲早會扇海飛耳光的，是的，這是遲早的事情。然而，海飛不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海飛流下了眼淚。

眼淚里，海飛滿含委屈，難道陳子美知道他夢見她了嗎？難道她知道他在夢里親了她一口嗎？難道她感應(yīng)到這一切了嗎？難道她發(fā)現(xiàn)他在開水房背后偷看他了嗎？海飛心里難受極了。他感到他對不起陳子美，他不該夢到人家，他怎么能夢到人家呢？怎么還敢在夢里親人家呢？他自己算什么東西，如此黑丑，有什么資格？想到這里，海飛狠狠地又在自己臉上扇了兩個耳光，這兩個耳光，響徹整個教室，讓所有人剛才懸在半空中的心咯噔了一下。他們盯著海飛，覺得真是不可思議。尤其是語文老師，眼神里似乎放射出一種如花紋玻璃一樣復(fù)雜的光，讓人難以捉摸。

很快，這件事就如驚雷一樣爆炸在整個校園里，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這件事：長相怪異的樊海飛將貌美如花的陳子美引到學(xué)校后山，他不僅親了陳子美的臉，并且差點造成嚴(yán)重的人身傷害，陳子美后來扇了樊海飛的耳光，算是報仇。無論怎樣說，這件事看上去合情合理，絲毫沒有奇怪的地方。校領(lǐng)導(dǎo)也知道了這件事，本想立即將海飛開除學(xué)籍，可轉(zhuǎn)念一想，現(xiàn)在“非典”鬧得正盛，這個節(jié)骨眼上將這件事官方公布并將樊海飛開除學(xué)籍，萬一引起動亂該如何？最后，校領(lǐng)導(dǎo)經(jīng)過反復(fù)討論研究，最后決定一旦“非典”被消滅，立即就將樊海飛開除。

決定公布之前，全校人并不知情，海飛當(dāng)然更不知道，大家仍在私下傳海飛和陳子美的事情。海飛請了三天假，回到家里，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嚇到了其母，其母摸著海飛的額頭驚道，天吶！這么燙！你這是怎么啦？立即便將海飛攙扶到炕上，又將濕熱毛巾搭在海飛額上。海飛不言不語，其母害怕極了，以為兒子真的出了什么事。那群昆蟲懸在空中嗡嗡著。海飛心里一直在想，難道陳子美感應(yīng)到他在夢里親了她一口嗎？他突然恨起自己，覺得自己真不是個人，對不起人家陳子美?，F(xiàn)在她或許感應(yīng)到了，她會怎么看他？人家不罵他是流氓才怪呢。換作他是陳子美，他被人如此侮辱，他一定也會狠狠扇別人兩巴掌呢。

海飛！海飛！其母失聲痛喊。她猜想兒子是不是被感染了“非典”，立即就將之前準(zhǔn)備好的板藍(lán)根沖劑拿出來，用開水沖好，然后把碗端到海飛跟前。海飛！海飛！起來喝一口！她用勺子盛了一點沖劑，緩緩地送到海飛的嘴里。海飛晃了晃那大如銀盆的腦袋，不耐煩地說，娘，我沒事，讓我一個人躺躺。其母眼眶里憋滿淚水，低下身子親了親海飛的大腦袋后，就轉(zhuǎn)身出屋了。海飛睡了一覺，醒來時，天已快黑了。他肚子里滿是憤恨，不斷責(zé)怪自己，于是他帶著那群昆蟲跑了出去。

在一塊空曠的麥地里，他讓昆蟲在前頭飛，他跟在后頭跑著攆它們，他攆啊攆啊，直到累得筋疲力盡。但他卻不止步，繼續(xù)跑，他心里還在想陳子美的事情，他希望在奔跑中發(fā)泄出自己的齷齪和骯臟。每回想起那夜夢醒時遺精的場景，他奔跑的速度就會立即加快。齷齪！流氓！他朝著天上喊。那群昆蟲時不時會停下，爾后飛到海飛周圍，他大聲叫罵它們，飛??！飛??！昆蟲們被嚇得趕緊飛走。夜半時分，海飛終于不跑了，他心中懊惱十分，怎么能做這樣的夢呢？對不起，陳子美。這句話，他自己對自己重復(fù)了無數(shù)次，以企圖得到陳子美的原諒。

他在麥地中央點起一堆火。他的眼神游離在漫天的火光中，仿佛他在其中看見了另外一個深不可測的黑色世界，那或許是宇宙的盲點，他覺得?；鹧鎸⒉窕鸹癁榛覡a，它們的骨灰飄在夜空中，游游蕩蕩，一會兒便在海飛的身上落下了薄薄的一層。海飛命令所有的昆蟲都飛進(jìn)火堆里，昆蟲們驚訝地看著海飛。海飛不言語，只向他們微微點了點頭。昆蟲們又在海飛身邊懸了一陣，海飛伸出手，有的蟲子就落在了他的手心上，他撫摸著它們，就像撫摸著自己的孩子。最后，他終于開口說，去吧，去吧。昆蟲們排成齊整的隊伍，一個接一個撲進(jìn)了閃爍的火焰里。嘶嘶——嘶嘶——聲響不絕于耳。

他淚眼婆娑，在這恍恍惚惚的氣流中，他又看到了那群熟悉的紅色昆蟲，它們絢麗地舞動在空中，像一群地表深處的精靈。海飛跪在了火堆跟前。當(dāng)天夜里，菊村遍地的菊花枯了不少，畢竟秋天也快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