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紅星/著
自從姐弟們先后在首府安家以及父母的隨遷,我回家鄉(xiāng)的間隔越來越長,回去的次數越來越少,老家的老屋也已多年無人居住,沒了人氣之后老舊得不成樣子,園子里荒草更是深可藏人。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叫作天等的小小縣城,卻愈發(fā)教我眷戀,之所以如此,大概是因為我生于斯長于斯,將生命的最初十數年交付予它并與它水乳交融的緣故。
那十數年的記憶,幾乎是我有關家鄉(xiāng)的回憶的全部,它們或遠或近,仿佛云朵,一片片自天邊飄來,從此盤桓不去。
家鄉(xiāng)最早為外人所知,并不是因為指天椒,而是因為“天等”這個霸氣的縣名,這個名稱源自家鄉(xiāng)土話的音譯,乃是“亂石聳立”之意。我家鄉(xiāng)的地理,的確是石山遍布,土地稀少而貧瘠。家鄉(xiāng)人當年有句自我激勵的口號“天等人民不等天”,意指天等人民不屈困于地理,與山斗與地斗與天斗自強不息,聽起來豪氣干云,其實透著深深的無奈。
貧困實在讓人羞于提及,不過那已是陳年舊事。
天等如今的再度聲名遠播,指天椒居功至偉。
我家鄉(xiāng)別號“辣都”,乃是指天椒之鄉(xiāng)。以指天椒制成的辣椒醬,原汁原味辣而不燥,風味醇厚而回味綿長,因此名動一方。外鄉(xiāng)人提及天等,第一反應基本都是:哦,我知道,那里的辣椒很有名。
這的確不是浪得虛名,在我家鄉(xiāng),絕少見有人家不自釀辣椒醬的,隨便進誰家的門,少則一兩罐,多則幾大罐辣椒醬,蹲踞于廳堂一角或櫥柜頂上,紅通通赫然入目。
天等辣椒
家鄉(xiāng)人制作辣椒醬,皆用新鮮指天椒,以求存其鮮辣本味。將辣椒洗凈,晾干,剁碎之后加輔料,撒鹽調味,最后以好米酒封存,經月既成,歷久尤佳。各家的配方不盡相同,有蒜香味、檸檬味、山黃皮味、豆豉味、混合味,或偏咸,或偏甜,或偏酸各有所長。無論何種口味,無一例外開胃爽口,單是啟封瞬間奪瓶而出的濃烈辛香,就已令人口頰流涎。既可作佐餐的味碟,也可在炒蕨菜燒茄子燜魚蒸排骨時,用于增味提鮮,或葷或素,無不相宜。
家鄉(xiāng)的指天椒馳名于何時?年深月久,請恕我無從查考。
我關于辣椒的最早印象,是小學一年級或者二年級的時候。
這段往事,我若不提,恐怕那些親歷者也不會有幾個還能記得。
物資相對匱乏的20世紀70年代,計劃經濟體制下的孩子——胸前紅領巾迎風飄揚的共產主義接班人,與大人們一樣,是多么渴望共產主義盡快實現,因為伴隨著共產主義的到來,事關孩子們切身利益的家庭零花錢制度必會得到父親母親慷慨地貫徹落實,并使之穩(wěn)定化常態(tài)化,遺憾的是,這個夢想最終隨著童年的終結無疾而終。對大人的百般央求總是被他們以一分兩分隨便打發(fā)。一兩分能干什么呢?當然,也不能小瞧這些最小面值的硬幣,饑腸轆轆的孩子們總能無師自通將它們物盡其用,比如,去到學校大門外婆婆的小攤那里換兩塊蘿卜酸,或者一坨跟硬幣差不多大小的糖稀,再或者一小包炒葵花子南瓜子紅瓜子,也可以去冰室換根雪條。如果能存到圩日,去草藥街換桂皮也是個不錯的選擇,那一指長的辛辣的樹皮或樹枝足夠那張小饞嘴吧嗒吧嗒嚼上半天的。一分兩分造就的幸福如此巨大,倘若沒有它們,那個時代的孩子的童年會多么黯淡無光!
除此之外,還有件頂頂緊要的事,幾乎所有男孩無論如何不會忽略。
無論哪個年代,孩子們的世界里永遠不乏一些不為大人所知的稀奇古怪的江湖傳言,當年盛傳一時的一條秘籍如是云云:多吃辣椒可使人力氣成倍速增,即使個子瘦弱的孩子也能像李元霸一樣力拔銅獅,變成一個打架的狠角色。于是乎,有段時間,經常見到一些半拉大的孩子出沒于門市部。售貨員胖大媽很不耐煩地把那枚小小的硬幣扔在盒子里,轉身掀開斗笠大蓋,往醬味沖天的大缸里挖出半匙半黑不紅的辣椒醬,吧嗒在裁成巴掌大的一方舊報紙上。孩子們伸長舌頭,邊走邊舔,等到辣椒醬舔干凈,那片小小的報紙也跟著被舔得血肉模糊。
要想成為一條好漢當然要付出代價,這么做的后果可想而知相當嚴重,嘴里胃里仿佛燒著了火,苦不堪言的熊孩子不得不弓腰張大了嘴,吐出舌頭,像只狗,一邊哈拉哈拉著氣,一邊涕淚交加,讓黏稠的亮晶晶的涎水在舌尖上長長地吧嗒下來。
這么多年過去,昔日的毛孩子都已長大,力氣的確增長不少,順帶著個頭也攀高了,身體也壯實了,是否真的拜當年那些辣椒醬所賜?這些年一直忙于成長,忙于立業(yè)成家,實在無暇顧及!
廣西以桂北人最能吃辣,桂北與湘地交界,山高水寒,飲食有大同焉。桂林辣椒醬作為桂林三寶之一,久已廣為人知,但不少長居南寧的桂林人,現在更多地偏愛天等辣椒醬。
我多年以前去四川,曾特地貽友人以桂林辣椒醬,他嘗了嘗,撇嘴說:這哪是辣椒醬,咸而且甜,一點都不辣。他后來到南寧,我讓他嘗家鄉(xiāng)指天椒,他大概為了炫耀武力,一筷子夾了幾顆泡椒,然后瞪眼直灌涼水,半天說不出話。
云貴湘川無辣不成菜,號稱“不怕辣,辣不怕,怕不辣”,連炒青菜都要放辣椒,很讓外省人忍無可忍。其實彼地辣椒多以爆、 油、腌、麻為主,經熏曬、炙烤、油泡、腌漬以后,雖別具風味,卻辣味大減,比如剁椒魚頭,比如麻辣火鍋,于我而言,實在不算什么。若換作我家鄉(xiāng)的指天椒讓他們這么吃,恐怕就不敢這么張狂了。
很早就聽說“辣椒拌飯”,始終不信,這也太夸張了吧!再怎么嗜辣,也不至于如此不要命吧?
去云南,終于親眼得見。
在大理,一個白族小姑娘坐在門礅上吃飯,碗里并沒有菜,拌了油辣椒,駭然紅通通一片,幾乎連米都見不著。往來的游人瞪大眼睛:有你這么吃飯的嗎?
小姑娘笑嘻嘻地說:這辣子不辣嘎。
真的不辣?
真的不辣嘎,不信你嘗嘛。小姑娘把碗一遞。
游人把手直搖:得了吧,我死給你看!
納悶之下,我嘗了一小口,竊笑不言。過了油的辣椒,有其香而無其辣,難怪敢這么吃。
不過,像他們那樣吃辣椒,家鄉(xiāng)人也是不敢的,這么吃,非得吃出滿頭滿臉的包不可。彼地濕寒而此地濕熱,氣候大不同,飲食亦然。
家鄉(xiāng)人吃辣椒,多以調味或做味碟,最嗜辣者至多是三餐不可斷辣,絕不會像西南諸省那樣無辣不歡。
但是,若單就辣而論,我還是以為,不在一個檔次。
天等辣椒醬能夠聲名在外,那些遠赴他鄉(xiāng)的開拓者們功不可沒。
辣椒醬是米粉的標配,家鄉(xiāng)的米粉里添加些許辣醬,會更加提味,因此,家鄉(xiāng)人的米粉店都會給所有的外賣配送一小包辣椒醬。店食的顧客也可以隨意取用餐桌上的醬料。表兄的米粉店在北京開張之初,將辣椒醬整瓶擺放在餐桌上,任顧客取食。他本以為這么辣的調料,就算浪費也不會消耗得了多少。不曾想,顧客吃完粉,竟然將味碟剩余的澆頭連同辣椒醬打包,因為這可以讓大饅頭倍添滋味。后來,他們還嫌不足,開始從瓶里大勺大勺地挖,再后來,辣醬瓶開始三天兩頭莫名整瓶失蹤。無可奈何之下,表兄只得貼出告示:親愛的顧客,本店桌面的辣醬僅供吃米粉調味用,請勿帶走。若您喜歡,本店有物美價廉的家鄉(xiāng)風味辣醬可供出售,謝謝惠顧。
辣椒醬配米粉
這樣銷售出去的辣椒醬竟然占了不小的營業(yè)額。
經由家鄉(xiāng)人的米粉店消耗和銷售的辣椒醬究竟有多少?大概沒人做過統計,但是積土成山,這貢獻不容小覷!
所謂南甜北咸東辣西酸,這是中國傳統的口味格局,以往,北京人是不大喜歡辣味的,但是,這傳統的口味已悄然發(fā)生改變。
是否因為我家鄉(xiāng)的辣醬?嘿嘿,這可不好說。
往年搭車回鄉(xiāng),每逢辣椒收獲季,進入天等地界,便會見到沿途鄉(xiāng)鎮(zhèn)晾曬辣椒的盛況,田間地頭、公路兩旁、山邊空地,紅彤彤一大片連綿不絕,蔚為壯觀。
這樣的風景,久違多年矣!
天等得以聲名遠播的第二大功勞,桂林米粉當之無愧。
家鄉(xiāng)米粉工藝并不復雜,取陳米浸水,磨漿之后上屜蒸熟即成。主打菜基本就是兩樣,雞肉和鍋燒,也沒有什么秘不示人的配方,只勝在一個“鮮”字,鮮,靠的是天等土雞熬出的老湯。湯鮮肉美粉滑嫩,僅此便使它成為家鄉(xiāng)人生命中的某種寄托,讓遠在異鄉(xiāng)的游子思之念之。
天等與桂林,一個偏居桂西南,一個遠在桂東北,相去上千里,氣候風俗言語各異,雖同屬喀斯特山地,卻一個是大家閨秀,出落得神姿仙態(tài)風情萬種;一個則出身寒門名不見經傳,天生的窮山惡水愁眉苦臉。
沒有誰會想得到,本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塊的兩個地方,有一天竟然牽扯在一起。這若非緣分,便只能歸結于天意,正如董永與七仙女,只因在人群中彼此多看了一眼,便傳唱出一段天仙配。
將天等雞粉之美共享于世是家鄉(xiāng)赤子的夙愿,但長久以來,家鄉(xiāng)的米粉一直被重重山嶺囚困于彈丸小城,毫無建樹,直到那些有膽有識的家鄉(xiāng)開拓者去到深圳。
貧困且資源有限,勞務輸出是無奈,換個角度,又何嘗不是機會。深圳速度催生的快餐產業(yè),讓家鄉(xiāng)人捕捉到了一線商機,米粉店由此初顯崢嶸。
常言道:酒香不怕巷子深,若是在一個小地方,這可以行得通,但在一個各路梟雄豪杰云集的大江湖,酒香恐怕還須招牌響。
招牌的創(chuàng)立無疑是門學問,倘若不是什么百年老店或者名震一方的字號,那就必須另辟蹊徑,彰顯一定的傳奇或者神秘意味,否則很難吸引食客的注意,比如,當年的狗不理如果叫作“小二湯包”,恐怕這個招牌早就煙消云散了??上攵?,對于第一個吃螃蟹的家鄉(xiāng)人,假若他以“天等雞粉”作開山立派的招牌,我想他的小店一定是門可羅雀,生意就此砸鍋也說不定。
桂林山水甲天下,桂林米粉也早已廣為人知,這是不爭的事實,天等與桂林雖然非親非故,終歸也是同門,因此,借來虎皮做大旗,既是一時的靈光閃現,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話說回來,招牌只是吸引顧客的幌子,若沒有兩把刷子,想在江湖上立足,那只能是癡人說夢。家鄉(xiāng)人結合本土經驗,又借鑒桂林米粉工藝,推陳出新兼收兩家之長的天等桂林米粉。憑借自己的刷子,以及吃苦耐勞的秉性,也得益于這個新興城市對四海移民文化的包容,天等人的桂林米粉店得以在深圳開辟出一席之地。
如今,每當談及往日的輝煌,依然會有人眉飛色舞:當年在深圳如何如何的二十四小時不歇業(yè),如何如何日進斗金,如何如何撿錢如同撿樹葉等等云云,直叫聽眾熱血沸騰群情激昂。然而,這都已是江湖上久遠的傳說,這樣的機會只是曇花一現,現在的家鄉(xiāng)人更多靠的是踏實苦干敢拼敢闖,當他們事業(yè)小成,與旁人道來都是輕描淡寫,個中艱辛曲折則暗藏于心,留與自己體味品咂。
深圳的成功案例激勵了家鄉(xiāng)人,在更多的家鄉(xiāng)人進入深圳,米粉店遍地開花,市場漸趨飽和之后,一些高瞻遠矚者率先抽身挺進上海。小小的泥鰍們在龍蛇混雜的黃浦江見縫插針,沒幾年,偌大的上海灘便被“瓜分”殆盡。上海攻克,吞了熊心豹膽的家鄉(xiāng)人開始虎視眈眈圖謀“北犯”京城。
猶記得,當年表兄起意北漂時,來征求我的意見,我為此特地征詢京城的朋友,統一的結論是:京畿諸地自古是面食統領江山,要想在天子腳下開辟戰(zhàn)場,怕是兇多吉少。
慶幸表兄毅然決然,沒有采納我的意見,否則誤人前程的罪過,我該如何承擔?如今,天等人的桂林米粉店已名滿京師,表兄的分店也已開到了第五家。
今天,走在深圳、上海、北京街頭,不期然就會看見這樣的招牌:趙記桂林米粉、馮記桂林米粉、李記桂林米粉、許記桂林米粉……你若是天等人,進到店里,一定會聽得到那親切的鄉(xiāng)音。
還能有什么東西可以阻擋家鄉(xiāng)人前行的腳步呢?他們的腳步越邁越大,越走越遠。
兩年前,看看京城的市場已近飽和,振華表弟和朋友相商,欲另辟蹊徑,轉戰(zhàn)天津和內蒙古包頭,問我有何高見,前車之鑒,我不再敢妄下斷言,只把一則看過的故事轉述給他:兩位推銷員受公司之命先后前往非洲部落考察,擬開拓運動鞋市場,先一位去到之后,止不住掩面涕淚,因為彼地人民世代赤足,無人知道世上竟還有鞋此等多余之物。后一位甫一落地便喜極而泣,電告老板速速備貨,因為這是一方從未被開發(fā)的處女地,前景廣闊。
有道是:有志者事竟成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三千越甲可吞吳,一切皆有可能!何況只是征服這小小的味蕾!
家鄉(xiāng)人的腳步還能走多遠?且拭目以待!
桂林與天等,誰更應該感謝誰?
多年來,受制于地理與名聲的卑微,倘若沒有桂林米粉這個旗號,天等人也許不會走得那么遠,闖出這么大的名堂。而桂林坐擁地利,又得天時人和,一直以來偏安廣西,假若不是天等人,桂林米粉這面大旗大約也不會這樣遍插天下,桂林的米線筍干等原料也可能不會這樣批量遠銷京滬深。
無論如何,這是雙贏的結局。
天等人的桂林米粉就這樣不經意成為一個傳奇。
天等人就這樣不經意成為傳奇的締造者。
生養(yǎng)這些傳奇締造者的,是天等,這塊石山遍布的土地。
母親上下八個兄弟姐妹中,唯有二姨媽會打詩,這讓我從小便覺得二姨媽與眾不同。更讓我刮目相看的是她的婚姻,她所有兄弟姐妹的婚姻,要么是父母之命,要么是媒妁之言,再不就是親友牽線,唯獨二姨媽是自由戀愛,并且是因打詩定情。要知道在20世紀60年代,“戀愛”都還是一個讓人羞于啟齒的詞,更何況加上一個“自由”的前綴,那簡直可以說是驚世駭俗。
在我家鄉(xiāng),管斗山歌叫“打詩”。
天等農民在種植辣椒
打詩最早起源于何朝何代,又因何而生,怕是沒人說得清了。在我看來,它大概就像一顆草籽一樣,不知何時從何處被風吹來,之后就地生根發(fā)芽,之后又四處蔓延,無處不及。
在流行音樂流行之前,打詩曾經作為鄉(xiāng)村群眾喜聞樂見的娛樂項目,盛行于家鄉(xiāng)的各鄉(xiāng)各鎮(zhèn)。在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每逢大小圩日,十里八鄉(xiāng)的群眾匯集而來,便有男男女女自發(fā)拉幫結伙,隨意擇處地形,或公園開闊地, 或供銷社門前,或藥市一隅,捉對“開打”。于是,整個縣城上空無處不回蕩著夏天的蟬噪一樣的唱腔,此起彼伏絡繹不絕。
若逢重大節(jié)日,或紅白喜喪,打詩更是少不得的重頭戲。用罷早飯,便有歌者擺開陣仗兩軍對壘,你來我往數百上千回合,真?zhèn)€是難解難分。若是棋逢對手,那么挑燈夜戰(zhàn)、通宵達旦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照例打詩雙方都有各自的粉絲,加上助陣的、觀戰(zhàn)的、湊熱鬧的,圍攏成一堆一堆擁擠的人群,那場面借用白云大媽的話,簡直就是鑼鼓喧天,紅旗招展,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其時我還只是個半大的懵懂的孩子,以為那水泄不通的人圈里上演著什么有趣的把戲,于是從人縫里鉆進去,傻愣愣地站著瞅了半晌依然莫名其妙。我既聽不懂那些唱詞,那些單調的翻來覆去的曲調對我而言也實在是嘔啞嘲哳難為聽,它們并不像《劉三姐》或者《阿詩瑪》那樣情意纏綿朗朗上口,于是索然無味之下打道回府。
回到家我問母親:這些人到底在用什么話打詩,怎么我一句都聽不懂?母親說:土話怎么說,打詩就怎么打,有什么聽不懂的?話雖如此,時至今日,我可以聽得懂桂北山歌,乃至滇桂川陜諸地山歌,但是對于家鄉(xiāng)的打詩,依然是云山霧罩。打詩其實與家鄉(xiāng)土話日常的口語不一樣,平日里可以運用自如的語素詞匯被重新拆分組合,以及一些未經漢化的古老土話的應用,形成一套獨特的打詩體裁,既非五言絕句,也不是七言律詩,其中語法語境的晦澀對我而言,比先秦古文有過之無不及。
自此之后,雖然還是會常常經過那些熱情高昂的打詩的人群,那些山唱也還經常繚繞在耳邊,但它們和我再也沒有什么交集,它們只是不自覺地被記錄為我生命旅程中經歷的眾多聲響之一,聽來熟悉其實如此陌生。
什么時候重新關注并喜歡上這種鄉(xiāng)村音樂,我已經模糊了印象,但原因是確切的——那天,我突然沒來由地感覺到這粗糙的唱腔里,暗藏著某種力量,并被這力量重重一擊。
流行音樂之所以輕易將人俘獲,是因為它們能夠勾起情緒的強烈共鳴,可以在你失戀失意時為你舔舐傷口,或者讓你深陷往事憂郁的回憶不能自拔,要么沉醉于生活的浪漫美好浮想聯翩。輕音樂的強大效能則在于可以澄清霧霾,撥動心弦安撫茫然躁動的心靈使身心放松,引導聽者物我兩忘獲得精神的升華。
而打詩,這些信手拈來脫口而出的唱詞,和這不加修飾信馬由韁的唱腔,既不同于輕音樂,也大別于流行歌曲,它們并不好聽,也并不讓人感動,但里面潛藏著某種強大的力量,強大到可以撕碎所有堅硬的繭殼,所有虛假面具和所有浮華,直擊生命內核并將之洞穿,使生命如同剛剛出生,甚至臍帶都未剪斷的嬰兒一般,赤裸裸呈現出原本的模樣。
這樣的感覺從何而來,我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一位朋友后來為我解讀:隨著年齡的漸長閱歷的漸增,人是會自然而然理解并領悟生命的一些深層內在的東西的。這么說來,那些散落在山林鄉(xiāng)村阡陌間,與土地朝夕相處,與莊稼作物稱兄道弟,安守本分的卑微的塵土一樣的人們,豈不是真正的覺悟者?他們或許早已將生命看透,他們若不是不自知,便是大智若愚深藏不露。
大魚大肉會讓人腸胃吃不消,需要時不時來點玉米紅薯芋頭消積解膩,精神和靈魂其實也一樣,這些粗糙的鄉(xiāng)土音樂,滿是粗壯的纖維,我覺得,這樣的精神食糧甚至可以抗擊靈魂的癌癥。
之后一段時間,我癡迷于在網上搜羅類似于打詩的原汁原味的土著音樂,從國內的壯族、侗族、藏族、蒙古族、納西族,到印度、阿拉伯、土耳其,再到非洲、美洲、歐洲,那些下載的音樂占據了電腦硬盤近百G的空間。自然,所有這些原生態(tài)音樂,我悉數不能聽懂,但我越來越能聽得見,那些經由或粗糲或沙啞或蒼老或蒼涼的嗓門輸送出來的,或高亢或清越或低回或深沉或聲嘶力竭的歌聲里,火星在炭堆上明滅,陽光穿透瓦楞,風吹過麥田,稻浪起伏,鷹在云底盤旋;我越來越聽得見,雷雨風暴奔襲千里,堅冰破碎種子破土,種群遷徙魚群洄游……
其間邂逅馬修·連恩,雖然他是全球知名的音樂家,但我并不覺得他早期的作品有多么出眾,除了將采錄的自然之聲融進自己的創(chuàng)作之外,與其他音樂家并沒有太大的不同,直到他去到臺灣。他這段時期的作品大量融入臺灣少數民族山歌、部落民謠、客家戲曲、八音等土著音樂元素,讓人耳目為之一新。到后期,他甚至覺得自己的添加是多此一舉,以至于他的某些作品,通篇只有市井的叫賣喧嘩、碼頭工人的吆喝、打鐵作坊的鍛擊、拖拉機的突突、某個少數民族老者以無人知曉的土著語喃喃自唱、曠野里鳥的夢囈蟲唱、鄉(xiāng)村牛羊的對話……
這算不算獨出心裁?或許,“另類”更為貼切!
我竟然喜歡莫名。
打詩的熱鬧紅火在我的記憶里只有短短四五年,當港臺流行音樂勢如破竹,打詩便不知不覺在我的生活里隱退了。
姨媽之后,到我這一輩,所有的堂兄弟表姐妹,再沒誰還去關注這些土不啦嘰的鄉(xiāng)俚文化,更不用說今天的年輕一代。我曾擔心它們有一天會消失,但是這么多年過去,每逢節(jié)日,依然會有這些鄉(xiāng)野之聲在鄉(xiāng)村市集上迎風飛揚,引吭高歌者都是一些也曾有過青春歲月的中年以上的人們。
天等打詩
由此看來,我的擔心是多余了,等到孩子們年齡漸長,他們終有一天會理解,并自覺承擔起傳承的使命,畢竟,這不僅是文化的內核,更是生命的本初。
打詩也有著自己的一套賦比興的程序,但具體如何操作,慚愧,我一直未能深入。
我的高中班主任兼語文老師趙一高,這幾年致力于深入鄉(xiāng)集搜集素材,并撰寫了不少關于打詩的文章。但愿他能早日集結成書,填補這方空白。
恕我直言,以我理解,調情,應該是催生山歌與對歌的原動力,源遠流長的壯族的重大節(jié)日三月三歌圩,美其名曰以歌會友,可誰又敢說那不是一場相親大會呢?因此,調情應該是所有山歌的基本功能,打詩也不例外。這應該才是打詩吸引那些嗜打詩成癖的老歌手每圩必來、每來必求盡興的癥結所在??蓳宜?,大庭廣眾之下,男男女女公然眉來眼去打情罵俏在那個時代是件極其有傷風化的事,是會招來大眾譴責的,我的二姨媽竟然這么膽大妄為么?
母親說:哪有什么打情罵俏,主要是歌頌形勢。我對母親這話持保留意見,只是歌頌形勢就能讓那些老歌手如癡如醉廢寢忘食,就可以讓我姨媽心扉鎖就芳心暗許?這可講不通!
為了積累素材,我那天特地讓母親追憶,當年姨媽究竟是如何學會打詩,如何與姨丈情定歌圩,又究竟是如何自由戀愛的。我準備了紙和筆,準備記錄一段纏綿悱惻,甚至也許是凄美的愛情故事,誰料我母親言簡意賅:誰知道她是跟誰學的,當年去趕圩賣菜,旁邊有人在打詩,她自己喜歡,聽來聽去就會了。與姨丈的緣分也就那樣,一邊賣米一邊打詩,一來二去就好上了,然后就嫁了。
這實在大出我的意料:難道不用征求外公外婆的意見?不用提親?不用彩禮?母親說:姨丈人也老實,又是貧農出身,斗地主的時候,分得地主家的青磚大瓦房,也不差,那嫁就嫁咯,兄弟姐妹那么多張嘴吃飯,彩禮不彩禮的,也沒那么講究,嫁出去一個是一個。
嘿,這算怎么一回事?這跟《劉三姐》和《阿詩瑪》里面的情節(jié)相去何止十萬八千里!
對母親的采訪就此不了了之。
二姨媽是我母親眾兄弟姐妹當中最親近的一個,每年大年初三,我家雷打不動要去姨媽家拜年,但我從沒在那座兩層高的地主家的青磚大瓦房里聽見過她傾情高歌。二姨媽因病故去已二十余年,當年她究竟是如何學會打詩,又如何與姨丈隔空傳情,究竟如何情愫暗生,所有這些遺案,我再也無法一一探究。
所有關于她的詩文、愛情,都隨她掩埋在黃土之下,拔節(jié)成蓊郁的青草,在風里搖曳淺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