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朝京
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以下簡稱“《宣》詩”)是一篇極其出色的古風。但在教學研討中,對其文本解讀,同仁們卻有諸多分歧。
其一是詩題分歧。
其二是有同志認為“《宣》詩”結構突兀、紊亂。
然而筆者看來,個別同仁如是云云的原因,一是對李白及其時代背景缺乏深度解讀,二是對“《宣》詩”及其寫作背景缺乏深度解讀。
李白身世向來眾說紛紜。筆者相信最新見到的一說:李白乃玄午門之變中被殺的太子李建成之玄孫。建成后人罪徙中亞,五世為庶。開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35歲的李白結識了衛(wèi)尉張卿,得以向玉真公主獻詩。同時結識了賀知章。由此,自比管仲、張良、諸葛亮的李白,一步步接近了統(tǒng)治階級的上層。天寶元年(公元742年),由于玉真公主和賀知章的引薦,李白應召進宮并供奉翰林。
但李白很快看到了廟堂高端的危機與險惡,感受到了皇叔對自己的戒心。御用文人生活對于胸懷“直掛云帆濟滄海”理想的詩人,漸漸成為精神的枷鎖和對其政治品格的侮辱。極度而又不能輕易傾吐的內心矛盾與苦悶,使詩人選擇了縱酒以自昏穢。與賀知章等人結“酒中人仙”之游,玄宗呼之不朝。嘗奉詔醉中起草詔書,引足令高力士脫靴。以昏穢的外在表現(xiàn)曲折地宣泄內心的苦痛與憤懣。宮中人恨之,讒謗于玄宗,玄宗疏之。兩年后被“賜金放還”,被變相攆出了長安。詩人重新踏上了浪跡天涯的游歷之旅。
“《宣》詩”作于“安史之亂”前兩年的天寶十二載。從廟堂之高端到江湖之遠角,詩人對盛世光環(huán)掩蓋下的腐朽與罪惡,對盛世泡沫掩蓋下的危機與蠢動,一方面有著深刻的洞察和大展宏圖的才干與擔當;同時又有不得不做旁觀者的無奈。面對危如累卵的大唐江山,作為頭腦清醒的天下名士和流落天涯的當朝皇室宗親,詩人的擔當是最強烈的也是最純凈的;不能做旁觀者卻又不得不做旁觀者的無奈也是最極端的。這種擔當?shù)臉O端和無奈的極端,并存于詩人心中,猛烈地撕扯著詩人的靈魂,分裂著詩人的精神。這種傷到心穿、傷到心碎的痛苦,表現(xiàn)在“《宣》詩”中便是情緒的神經質般的狂躁,便是“倒放的蹦極”般的跌宕。
其三是有意見認為:“《宣》詩”不合“起承轉合”的格律規(guī)范,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非主流體。這種聲音其實包含了兩層誤解、一層無視。
唐代的詩壇,其實同時流行著“古風”和格律詩。這里的“古”和“今”,是站在“唐代”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來說的。對今人而言,他們都是古詩。從《詩經》到南北朝的庾信,都算是古體詩。其后,古體詩日漸式微,逐漸消亡。但唐代之后的詩歌不一定都算近體詩。具體在于格律聲韻之分。
唐代流行的古風與唐代以前的古詩又有區(qū)別。唐代以前的古詩是一種不講究格律,也沒有字數(shù)句數(shù)限制的詩體。唐以后,由于近體詩的產生,詩人為了將古體詩與新興的格律詩相區(qū)別,便總結漢魏六朝古詩的寫法,在某些方面加以限定,從而形成了唐代古體詩的固定模式。其結果就是把唐以前完全自由的詩體,變成一種處于格律詩與自由詩之間的半自由詩。“《宣》詩”就是這種古風中的名篇。
與古體詩相對的格律詩,則要講求嚴格的格律和行文的規(guī)范。句數(shù)、字數(shù)和平仄、用韻、對偶等都有比較嚴格的規(guī)定;行文則必須符合“起承轉合”的規(guī)范。
古風的行文并沒有“起承轉合”的規(guī)范約束。古風行文可以用“起承轉合”模式,也可以用其他模式。
其四是有同志認為:“《宣》詩”的主題是消極出世的。
的確“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泵靼椎貙懗隽艘褐劢?,換一種心情的打算。但僅僅是表示要換一種心情而已。并沒有說從此就換一種活法:歸隱江湖,放棄抱負,不再關心國家大事。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時光無法留住,生命在不可逆轉地逼近終結。官場卻依舊黑暗,才比管仲、張良、諸葛亮的詩人依舊懷才未遇、報國無門??v酒似乎可以暫時忘卻深入骨髓的痛苦,但酒醒時分,理想與現(xiàn)實的反差又更加殘酷地清晰呈現(xiàn)于眼前,更為劇烈的苦痛復又無可抗拒地來襲......這樣的折磨,這樣的苦痛,固然反映了殘酷現(xiàn)實對詩人無情且沉重的打擊,但同時也展現(xiàn)了詩人對理想堅韌而執(zhí)著的追求。若是已經放棄了追求,則痛苦自會日漸消減;若是執(zhí)著地追求而不得,則痛苦自是日甚一日。這是人類心理的客觀規(guī)律,李白也不會例外。通過寫極端的痛苦來表現(xiàn)追求的執(zhí)著,這是反襯的筆法。
不高興、不快活之時,一葉扁舟,放浪江湖。這是要遁世逃避,還是只是怡情一時?初讀似乎無從考究。但細品之下,一個“弄”字卻在筆者面前開啟了一扇解讀詩人隱秘心境之門?!芭闭?,經筆者反復考證,有“把玩、賞玩、戲弄、擺弄”等相關意思,這里解為“擺弄”似乎更合適一些?!芭庵邸敝鈶撝皇欠褐巯?、賞景怡情。就像縱酒一樣,只是消弭痛苦的一種手段?;蛘哒f只是換一種方式來消弭痛苦,改善心情。也可以說是換一種方式來換換心情?!芭庵邸辈⒉皇且酥鄣交庵郴螂[秘之所去隱居避世,也不是要以舟謀生,更不是要研究造船。并未表達要換一種環(huán)境換一種生活的意思。而且,既是“擺弄”,應不長久。心情稍好,心傷稍愈,極端的擔當意識又會把詩人拉回到對政局變化的關注研究之中,拉回到實現(xiàn)理想的奮斗之中。哪怕傷得更深,痛得更甚。這是必然的。不如此便不是李白;不如此便不是以治國平天下為己任的天下名士;不如此便愧為當朝宗室之后。
詩人其后的生命旅程也對此做了完美的注腳。“安史之亂”后的第二年,也就是詩人寫下“《宣》詩”后的第三年(756年),李白應永王之聘入其幕府,極力鼓動永王割據(jù)江南。永王兵敗后,李白被流放夜郎。759年,59歲的李白獲赦后立即順長江而下,寫下了膾炙人口的《早發(fā)白帝城》。那心境,那心情,不僅源于大赦的喜悅、江景的迷醉,更有對政治生命復活的無限憧憬。
綜上所述,認為詩人末兩句表達了消極遁世思想的說法明顯武斷,是缺乏依據(jù)的過度解讀?!啊缎吩姟敝髦际潜磉_對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和對昏庸當權者的憤懣之情?;{是積極入世的。這,應該無疑。
以上便是筆者解讀“《宣》詩”的點滴愚見。不當之處,懇請斧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