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史體例編纂與士人國家觀念探源

方堅偉

【摘要】古史體例編纂至司馬遷作《史記》時開創(chuàng)了中國古代史籍體例編纂新范式?！妒酚洝返捏w例不僅表現(xiàn)了司馬遷的世界觀及方法論，也蘊含了其政治觀念，且是那個時代士人階層的整體價值追求?！妒酚洝窂捏w例的設計及內(nèi)容的安排上，始終隱含著強烈的“大一統(tǒng)”觀念，這種觀念也代表了漢代士人階層的普遍價值追求。司馬遷問公羊?qū)W于董仲舒，《史記》八書之“八”暗合“天人感應”觀念。同時，《史記》也繼承了先秦“中華邊夷”的思想，以十二本紀為綱，三十世家、七十列傳為目，其中，數(shù)字“十二”為中心，“三十”與“七十”則為輔佐之義。

【關鍵詞】古史 體例 士人 國家觀念 《史記》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DOI】 10.16619/j.cnki.rmltxsqy.2017.17.017

漢王朝建立的合法性迫切需要一種新的理論支持，故天人關系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是漢代政治生活的一個重要話題，由此而產(chǎn)生的政治觀基本奠定了漢代及其之后歷代的政治思想。對《史記》的體例編纂，歷來評價很高，原因就在其不僅僅是一個史籍載錄的形式問題，而是通過這種體例設計，間接地反映了司馬遷的思想觀念，即大一統(tǒng)、天人感應、中華邊夷三種觀念，這也是當時士人階層普遍認同的國家觀念。

“大一統(tǒng)”觀念

漢代以董仲舒為代表的公羊?qū)W派政治理論家，首先闡釋“大一統(tǒng)”思想，并且提出由天子受命而一統(tǒng)天下，屬天命而非個人意志。董仲舒和司馬相如分別從政治及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自覺宣揚了天下一統(tǒng)的主張，司馬遷則從史學編撰中表現(xiàn)出強烈的“大一統(tǒng)”觀念傾向?！妒酚洝窂捏w例的設計及內(nèi)容的安排上，始終隱含著強烈的“大一統(tǒng)”觀念，這種觀念也代表了漢代士人階層的普遍價值追求。張大可說：“《史記》五體，各具筆法，自成系統(tǒng)，而又構(gòu)成一個嚴密的整體，不僅是一種史料的編纂方法，而且是一種歷史的表述法，反映了司馬遷大一統(tǒng)的歷史觀?！雹偎抉R遷撰《史記》是紀傳體通史的開端，選擇以“五”作為分類結(jié)構(gòu)，以“十二”為“本紀”之數(shù)目，蘊含著“大一統(tǒng)”觀念的意義。

首先，“五”作為一種方位概念，有著明顯的泛中央政治心態(tài)意識?！妒酚洝返摹拔濉斌w結(jié)構(gòu)，構(gòu)建起以“十二本紀”為主，配以“十表”為輔的縱軸，以“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為橫軸的帝王中心思想，這種思想在殷商時期便體現(xiàn)出濃厚的中央意識。胡厚宣《殷卜辭中所見四方受年與五方受年考》一文中對武乙、文丁時期卜辭出現(xiàn)的五方進行解釋，即“商”與東南西北構(gòu)成五方。司馬遷編撰《史記》便表現(xiàn)了以漢王朝為中心的思想，并伴隨著強烈的尊漢熱情，對漢武帝時期國力的強盛充滿了頌揚?！妒酚洝て綔蕰吩唬骸爸两裆霞次粩?shù)歲，漢興七十余年之間，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余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②漢王朝累高祖至武帝之功而威震宇內(nèi)，司馬遷對于所處時代充滿了自豪感與使命感，并且對加強以皇權(quán)為中心的削蕃政策是十分肯定的?！妒酚洝h興以來諸侯王年表》曰：“強本干，弱枝葉之勢，尊卑明而萬事各得其所矣?！雹鬯抉R遷的“五”體結(jié)構(gòu)，形象地映照出一幅以漢王朝為中心的大一統(tǒng)等級秩序?！拔弩w”之間，“表”“書”“世家”“列傳”圍繞“本紀”而運行，“本紀”之中，則以漢朝的興盛作為敘述核心。

其次，“本紀”載錄帝王史事，“十二”為天子之數(shù)，司馬遷選擇以“十二”作為“本紀”的數(shù)目，暗含尊擁天子之用意，“大一統(tǒng)”觀念的重要表現(xiàn)是維護天子的權(quán)威與中心地位。“十二”屬于“天之大數(shù)”?！蹲髠鳌钒Ч吣暝唬骸爸苤跻玻贫Y，上物不過十二，以為天之大數(shù)也?！雹苤艹y(tǒng)一天下后制定禮儀，上等之物不可超過十二之數(shù)，因為“十二”為“天之大數(shù)”，即為天子之數(shù)。在古人心目中，皇權(quán)是上天授予的，天子代表了天，是天意之象征，故“十二”成了禮制用物的最高規(guī)格數(shù)目，與天子有關的器物以“十二”為上限，以下按照官職級別而遞減。這在古代禮制是威權(quán)之象征，不可妄意使用的數(shù)目，《禮記》中《禮器》《郊特牲》《明堂位》《玉藻》等篇皆有記載。漢承秦制，天子冠冕、旗、禮服以十二旒為標準，是古代儀禮中專屬帝王所用之數(shù)字?！妒酚洝肥炯o，實屬承繼古籍中所記載天子之數(shù)的含意。近人范文瀾《正史考略》曰：“《史通》本紀篇云：‘蓋紀之為體猶《春秋》之經(jīng)系日月以成歲時，書君上以顯國統(tǒng)。據(jù)此，知本紀十二，實效法《春秋》十二公而作。”⑤司馬遷取“十二”之數(shù)實為尊王擁漢思想，是其思考天人關系與“大一統(tǒng)”觀念的一種重要考慮。

“天人感應”觀念

以數(shù)字來表達天人關系，在先秦時期便已產(chǎn)生。《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庇伞暗馈迸缮f物，“道”也可視作自然或天，而一、二、三則為萬物與“道”之媒介?！墩f文解字》曰：“天地人之道也，從三數(shù)?！卑凑赵S慎的解釋，數(shù)字“三”上中下三橫的書寫象征天、人、地，這種天人地的觀念在先秦時期很普遍?！肚f子·齊物論》曰：“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左傳》成公十三年曰：“劉子曰：‘吾聞之：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威儀之則，以定命?！倍鴶?shù)字“三”的構(gòu)成，正是這種觀念的直觀表現(xiàn)，董仲舒由“三”而釋“王”。

數(shù)字與天地人之關系，在古人的原始思維中，就是一種形象表達。漢代，董仲舒“天人感應”學說是應政治需要而生，實質(zhì)則為政治思想的頂層設計，其表現(xiàn)形式便是以數(shù)字說明天人相適應的問題。司馬遷問公羊?qū)W于董仲舒，《史記》八書之“八”暗合“天人感應”觀念，當為題中應有之義，也屬自然之事。

“八書”的數(shù)字“八”本身源于《易》之八卦，《易》學早為古人所膜拜，司馬遷也不例外。太史公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⑥八卦作為《易》學思想的數(shù)字化表現(xiàn)形式，數(shù)字“八”寓意奇正，司馬遷選擇“八”為篇數(shù)，是其“究天人之際”思想的表現(xiàn)，“八書”內(nèi)容為天文地理、禮樂制度，分別屬于天、人的范疇。司馬遷的“天人感應”觀念受董仲舒影響是有跡可循的，這不僅是由于司馬遷問學于董仲舒的求學經(jīng)歷，也是因為董仲舒為漢武帝全面創(chuàng)建天人感應理論的過程，必然會影響司馬遷的思想。蔣慶《公羊?qū)W引論》指出：“史遷生于公羊盛行之時代，曾問學（公羊?qū)W）于董仲舒，又作《史記》‘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以‘昭明世，繼《春秋》。故史遷之學雖為史學，其中實多貫穿公羊?qū)W之精神，為公羊?qū)W在史學中之運用?！雹咚抉R遷確實有公羊?qū)W之思想。此外，《易》學在司馬遷心目中，有成敗興亡之義。作為《易》學的載體之“八卦”，是天人關系的象數(shù)推演。司馬遷認為：“《易》之為術(shù)，幽明遠矣，非通人達才孰能注意焉?！雹酀h代距《易》學發(fā)明未遠，彼時通《易》之人都被認為是達才方可解讀，可見《易》學本身就是一門大學問。實際上，也間接說明《史記》“八書”取“八”的數(shù)字源于《易學》，“八卦”之數(shù)便是一種學術(shù)思維慣性。徐日輝認為：“八卦為《易》之精化，本由數(shù)起，反反復復循環(huán)無數(shù)，以達盡窮。司馬遷‘究天人之際從思想上講，究到最后歸屬便是《易》，因此他以孔子晚年的韋編三絕標榜自己。應該說司馬遷取數(shù)‘八為八書之數(shù)，是采用《易》之八卦學說。”⑨儒家學說其實并不排除天人關系，司馬遷的天人思想來源是較為復雜的，史官文化、道家、儒家、陰陽家等都有。司馬遷思想不可能囿于某一學派，其主張?zhí)烊烁袘彩亲匀恢?，白壽彝先生《史記新論》也認為從《天官書》記載來看，司馬遷也講天人感應?！妒酚洝じ咦姹炯o》太史公曰：“漢興，承弊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tǒng)矣。”⑩可見，司馬遷對于政權(quán)更迭原因仍然歸于天統(tǒng)。《天官書》曰：“夫天運，三十歲一小變，百年中變，五百載大變；三大變一紀，三紀而大備，此其大數(shù)也。為國者必貴三五。上下各千歲，然后天人之際備矣?！?所以，八書數(shù)“八”是天人感應體系中，源于《易》學八卦的數(shù)字象征。endprint

“中華邊夷”觀念

所謂“中華邊夷”，廣義上指的是以漢民族建立的中央王朝為中心，邊域少數(shù)民族為蠻夷的觀念，狹義上指的是以漢帝國政權(quán)為核心的國家觀念?！爸腥A邊夷”觀念在先秦時期便非常強大，且常將華夏與夷狄對立并稱。

《史記》也繼承了“中華邊夷”的思想，以十二本紀為綱，三十世家、七十列傳為目，其中，數(shù)字“十二”為中心，“三十”與“七十”則為輔佐之義。《史記》三十世家、七十列傳是古代人物傳記文學中的經(jīng)典，集中了漢武帝之前的絕大部分歷史人物史跡?？梢赃@么說，三十世家、七十列傳是《史記》的人物傳記核心部分。對于如此重要且數(shù)量龐大的歷史人物，司馬遷選擇“三十”“七十”數(shù)目來限定，必然經(jīng)過其細心斟酌而定?！短饭孕颉吩唬骸岸怂蕲h(huán)北辰，三十輻共一轂，運行無窮，輔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傳?！睂τ谒抉R遷闡明作三十世家的緣由，朱東潤對此解釋：“凡能拱辰共轂，為社稷之臣，效股肱輔弼之任者，則史遷入之世家；開國可也，不開國可也；世代相續(xù)可也，不能相續(xù)亦可也。乃至身在草野，或不旋踵而亡，亦無不可也。”?而對于七十列傳，多為將其與本紀視為相輔之關系。章學誠《亳州志·人物表例議》曰：“史之有列傳也，猶《春秋》之有《左氏》也?！蹲笫稀芬澜?jīng)而次年月，列傳分人而著標題，其體稍異，而其為用，則皆取足以備經(jīng)紀之本末而已矣?！?不管是朱東潤對三十世家理解，還是章學誠對七十列傳解讀，都有一個共同的觀點，世家和列傳均是以本紀為中心，有輔佐之義，這是符合《太史公自序》的本意的。換句話說，三十世家、七十列傳從結(jié)構(gòu)上，意在架設以大漢帝國為中心的“中華邊夷”思想，數(shù)字“三十”及“七十”是這種體系思想的直觀體現(xiàn)。

將“十二”寓意天子之數(shù)，與“三十”“七十”聯(lián)系起來看，就不難發(fā)現(xiàn)司馬遷是有意為之鋪設的完整的主輔關系。范文瀾說：“《史記正義》引裴松之《史目》曰：‘天子稱本紀，諸侯曰世家。本者，系其本系，故曰本；紀者，理也，統(tǒng)理眾事，系之年月，名之曰紀?！?十二本紀的重點在于以“五帝”世系為開端，建立起以五帝為中心的華夷同祖思想，由此而下，匈奴、越人、西南夷及朝鮮等少數(shù)族群都統(tǒng)歸于黃帝后裔，這是《史記》國家大一統(tǒng)觀念的一個重要預設體系，尊漢思想只不過是這種觀念的延伸。

華夷同祖的實質(zhì)是為了證明皇權(quán)合理繼承及統(tǒng)治合法性的需要，并不是承認華夷處于平等地位，而是樹立華夷有別之等次，在古代華夏族觀念中，華夷有別是固有之思想。自上古三代開始便已建立起等級森嚴的“中華邊夷”禮制，以天子為中心，分封之國及邊域之國由東西南北朝天子而向?！妒酚洝愤x擇“十二”，突出以本紀為中心，本紀作為帝王之傳記，居于三十世家與七十列傳的拱衛(wèi)核心。所以，從這方面看，司馬遷構(gòu)建《史記》體例的數(shù)字思想也是為了突出“中華邊夷”的國家觀念。

綜述之，司馬遷作《史記》提出“究天人之際”，實際是當時社會思潮的反映，這種旨在探尋天人關系的哲學命題，是漢代政治制度設計的需要，《史記》的體例編纂也是這種政治思想在典籍整理上的反映。

（本文系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二五”規(guī)劃項目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GD15CZW03；同時系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2015年校級科研項目立項資助成果，項目編號：15Q22）

注釋

張大可：《史記研究》，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04～205頁。

[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420、803、3299、1903、394、1344頁。

《春秋左傳正義》，[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640頁。

范文瀾：《范文瀾全集·正史考略》，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6頁。

蔣慶：《公羊?qū)W引論》，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81頁。

徐日輝：《史記八書與中國文化研究》，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3頁。

朱東潤：《史記考索》，上海：開明書店，1948年，第15頁。

[清]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上），葉瑛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804頁。

責 編∕樊保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