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佳
1
高凱剛把屁股落在座位上,“滿肉滿紅”就走過來收他的英語改錯卷子。
高凱故意慢吞吞拿出卷子,然后“啪”地卷起丟到離自己很遠的一張桌上。
“給你,滿肉滿紅?!备邉P一邊說,一邊壞笑。
“滿肉滿紅”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乖乖過去撿起高凱的卷子離開。
“滿肉滿紅”真名叫俞瀟。因為臉蛋老是紅撲撲特飽滿特有彈性,像極了高凱爸爸收藏的那塊南紅瑪瑙,所以高凱才叫她“滿肉滿紅”。
據(jù)爸爸說,南紅的最高級別就是滿肉滿紅。
高凱覺得,女生的最高級別就是俞瀟——俞瀟脾氣出奇得好,就連說話都細聲細氣,入耳特別好聽。為了能多聽俞瀟那又軟又糯的嗓音,高凱沒少招惹她——什么交作業(yè)拖拉啦,值日時弄臟俞瀟剛剛打掃完的地面啦,跑操時在隊列里撞她啦…… 反正,怎么能讓俞瀟生氣怎么來。
連生氣都萌得不要不要的……
高凱還沒胡思亂想完,董老師就一腳邁進教室。她照例先咳嗽一聲清清嗓門,接著才慢悠悠宣布一個消息。
“明天開始為期7天的學農活動,大家今晚回家做好準備。來,先把作業(yè)記一下?!?/p>
同學們立刻嗷的一聲歡叫著拿出家校本記作業(yè)。
高凱也心中竊喜。學農就等于集體休假啊,天天上課下課他早受夠了,終于有機會正大光明地放松休息——沒準兒還能跟俞瀟分在一組呢。
就在高凱美滋滋兒地想好事兒時,外面忽然噗嚕嚕下起了雨。
雨下得越來越大,窗玻璃上都能聽見啪嗒啪嗒的聲音。
不少人開始三心二意了,尤其是沒帶傘的同學。
高凱也笑不出來了,早上走時媽媽讓他拿傘他嫌麻煩沒帶。如今看這架勢不到天黑雨是停不了的。
高凱的腦袋擰來擰去轉開了軸承,他一會兒看看窗外一會兒看看講臺,心里煩躁不安。
這期間,董老師領著幾個卷子改得不好的同學去了辦公室。
那幾個同學回來的時候,捎來董老師的口信讓高凱也去一趟——他的卷子改得全錯。
高凱磨磨蹭蹭地去了辦公室。
董老師一個人在桌子前唰啦唰啦翻著考試卷,瞇著眼睛似笑非笑?!拔艺f了N遍你都聽桌洞里了吧?我講課你睡得挺香啊。”董老師一開口就跟說相聲似的,永遠帶著莫名喜感。
高凱趕緊俯首帖耳地改卷子。
董老師則背著手踱到窗邊看雨景,嘴里還嘖嘖地驚嘆。
“這么大雨?哎喲這花會不會淋死?”
高凱聽得噗一笑。
董老師把臉一板,回頭問他:“笑啥?”
“董老師,花不會淋死。不過,我肯定得淋死?!备邉P嘻皮笑臉?!澳銢]帶傘?”董老師不愧是董老師,馬上猜到了。
高凱點頭。
“高凱,要是你卷子改得一點兒毛病沒有,我獎勵你一把傘?!?/p>
“真的?”高凱一下來了勁兒,“不對,那你用啥?”高凱也不傻,腦神經(jīng)立馬延伸到董老師身上。
“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老公一會兒來接我?!倍蠋煔舛ㄉ耖e。
當高凱樂顛顛回到班級,教室里早已空無一人。
高凱熟門熟路把手放進講桌洞,董老師說她的傘就放在這里。
高凱撐著傘走出學校大門,天還是灰白的。他撲噠撲噠蹚著水沿對面的甜品店往前走,一點都沒注意櫥窗后面有雙眼睛在盯著他。
俞瀟在甜品店里坐了有一陣兒了。她在等媽媽下班來接,誰知道媽媽堵車還未來,卻先瞅見高凱了。
本能的,俞瀟的胃就緊了一下,喝了一半的檸檬茶再也下不去口。
這是她的老習慣,只要有不舒服的事兒就吃不進喝不下的。
俞瀟看見高凱心里就堵得慌——他是她見過的臉皮最厚最不討人喜歡的男生,還給自己起外號。
俞瀟本來就為自己長得“胖”而苦惱,偏偏這個高凱還落井下石喊她什么“滿肉滿紅”,弄得俞瀟很郁悶,但她是個溫和的女孩,雖然心里不高興,面上還是忍住了。對了,高凱還變著花樣地找事兒,不是把廢紙搓成團扔到俞瀟桌上,就是把俞瀟擦好的黑板弄臟,再不然就是拖延交作業(yè),反正是各種讓人不舒服。
俞瀟覺得,高凱就是欺負自己是女生,不好意思發(fā)火。
不,高凱簡直是人品有問題——他居然偷董老師的傘!
俞瀟一眼就認出那把傘是董老師的。她一向習慣把傘放在講臺桌洞?,F(xiàn)在高凱拿了這把傘,董老師用什么?
俞瀟很不待見地盯著高凱背影,心里越發(fā)鄙視。
2
高凱第二天早早到校了。
他拉著一個嶄新的行李箱,衣服鞋子也都干干凈凈。幾個男生見他這一身行頭與往日不同,都圍上來起哄。胖子程諾拍著他的肩膀問,高凱你穿這么嘚瑟干嗎?
高凱抬眼看見俞瀟正朝這邊瞥來,就裝得很淡定的樣子,一邊走上講臺把董老師的傘塞回桌洞,一邊輕描淡寫地回復眾人。
什么啊,我媽硬逼著我換的,昨天衣服淋濕了。
高凱當然不會告訴大家,行李箱是昨晚他央求爸爸去超市新買的,衣服也是他纏著媽媽把最好看最干凈的拿出來的——難得有機會不穿校服嘛。
俞瀟好像沒聽見男生們的談話,頭一扭看向別處。
高凱微微有點失望。
董老師也來了,她站在教室門口說,到第三輛大巴集合。
同學們呼啦一下沖出教學樓。
高凱第一個沖到大巴車上。
他把箱子放到行李架上,然后把太陽帽摘下來給俞瀟占了一個座。
胖子程諾上來了,他屁股一歪就想往那個座位上坐,高凱一把揪住他的胖胳膊。
哎哎,這兒有人了。
程諾一笑,曖昧地拖出一個長長的“哦”字。
滿肉滿紅?程諾笑嘻嘻問。
他倆是鐵哥們,程諾當然知道高凱的這點小心思。endprint
高凱假裝聽不懂,啥?
沒等程諾再接話,后面的同學一股腦擁上來了。程諾再也顧不上說啥趕緊找個座位坐下來。
俞瀟和陳菲一邊聊著也上了車,高凱立即把帽子拿起來,眼巴巴等著俞瀟過來坐到他前邊。
可是俞瀟看都沒看就跟陳菲坐到車門那兒了,兩個人離高凱好遠。
高凱只好很沒勁地坐下來假裝看窗外風景。
大巴車終于開動了,同學們興奮地呱唧呱唧說個沒完,車廂里到處都是吃零食的咔嚓聲。
俞瀟用吸管輕輕啜著一盒乳酸飲料,臉上漫不經(jīng)心好像什么都沒注意,其實高凱的一舉一動她早看在眼里了。
從高凱進入教室把董老師的傘放回講桌洞,再到上了大巴車高凱拿起帽子,俞瀟都看得清清楚楚。
真是丑人多做怪呀,她想。
董老師站起來發(fā)布命令了。來,現(xiàn)在開始分組,6人一組。
高凱豎著耳朵就等這句話了,他一看董老師的手勢就明白是按照遠近距離劃分,坐在同一區(qū)域的為一組。
套用一句舊小說里的老話,說時遲那時快,高凱弓著身子噌地竄到程諾身邊,“換個座?!?/p>
程諾心領神會,一聲不吭悄悄移到高凱的座位上。
程諾的座位離俞瀟很近,高凱如愿以償?shù)睾陀釣t分在一組。
俞瀟的胃頓時又被堵得吸不進半口酸奶,可是董老師已經(jīng)分好組,她也只能硬著頭皮接受跟高凱同組的事實。
學農第一天,他們組就領到了一項新任務——搟餃子皮。
俞瀟胳膊上戴著一副套袖,一手轉動面皮一邊不時瞅向食堂窗外。陳菲也跟她學著往窗外瞅。
高凱不用看也知道她倆在瞅啥。
是小兔子。
學農基地養(yǎng)了5只小兔子。每次學生們來基地,小兔子都會分給一個組放養(yǎng),負責它們的日常喂食和打掃。
所有學生都希望能分到喂小兔子的任務。
因為那5只小兔子實在是太可愛啦——一水兒雪白的毛,耳朵又細又長不停地在腦袋上抖來抖去,兩只水晶紅眼睛。一點兒風吹草動就嗖地躍開,像是5只隨時滾動的小雪球。
董老師把照顧小兔子的活分給了程諾組。
大家簡直要羨慕死了。
俞瀟和陳菲就跟中毒似的不停往窗外瞧——程諾組在草地上放兔子呢。
小兔子又是吃草又是跳來跳去又是舔程諾的手指,逗得他們哈哈大笑。笑聲傳進食堂,俞瀟和陳菲被刺激得一會兒一伸頭好幾次把面皮搟破。
高凱把這些都看在眼里。他暗暗打定主意要給俞瀟一個大大的驚喜。
機會終于來了。
下午的時候,董老師開始組織大家準備晚上的篝火晚會。
高凱趁大家忙碌偷偷溜到兔籠旁。兔籠的門用鐵絲扭著,高凱費了好大力氣才把鐵絲擰開,大拇指還給劃出了血,不過這對高凱來講根本不算事兒,他身上的小傷小疤多著呢。
兔子們擠成堆兒縮在籠子一角,驚恐地瞅著高凱那只伸進來的“魔爪”。高凱一邊念叨“別怕,哥帶你們出去玩”,一邊揪著那只最漂亮的兔子耳朵拎出籠子。小兔子墜在高凱手臂下蹬著腿兒掙扎,勁兒大得差點掙脫,高凱不得不兩手提溜著飛奔,生怕一不小心讓它跑了。
正跑得有勁呢,就聽程諾遠遠朝他喊:“高凱,董老師找你?!?/p>
高凱只好停住腳步,疑惑地看著程諾,“找我干啥?”
程諾卻指著高凱手里的雪球,“你抓兔子干啥?”
“你管呢?快說,董老師找我干啥?”
“高凱,搭帳篷去?!倍蠋煆某讨Z身后轉出來,揮舞著雙手大聲說。
高凱趕緊把兔子往身后藏,但董老師已經(jīng)看見了。
“你閑是吧?放回去。快點過來哈?!?/p>
高凱縮了下脖子假裝往兔籠走,眼角卻覷著董老師的方向,等董老師離開他的視線范圍,高凱返身跑回把兔子塞到程諾手里。
“快,送她宿舍。”
程諾一臉發(fā)懵?!罢l宿舍?”
“高凱——”董老師又在喊。
“來了!”高凱應了一聲快步跑走,邊跑邊扭著脖子跟程諾說,“滿肉滿紅。”
“滿肉滿紅?”程諾重復一句,覺得高凱根本不用回答。
3
草地上熱熱鬧鬧擠滿了人,大家在忙著鋪餐布、堆柴禾、調試音響……高凱則被董老師安排了搭帳篷。他打起精神動手干活,一會兒就把一個帳篷搭好。董老師左看右看,滿意地咂巴咂巴嘴。
“高凱,干活還行哈?!?/p>
高凱得意一笑,眼睛習慣性地搜尋俞瀟。其實他樣樣拎得清,平常換個燈泡啦,搭個帳篷啦,釘個木頭盒子啦……反正,除了學習不行干啥都行。
俞瀟正和陳菲一起在餐布上擺水果,嘴里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眼睛瞇瞇地充滿笑意。
不知道程諾完成任務沒有?
程諾已經(jīng)搞定了。
他繞開舍管阿姨溜到女生宿舍后面,女生們一共占了三個屋,程諾隔著玻璃挨個往宿舍里瞅,直到看見俞瀟的彩虹行李箱端端正正放在窗戶左側床邊,程諾才把小兔子塞進一只套袖,又用另一只套袖把兩端的口扎緊,怕小兔子憋死,他還特意用牙在套袖上撕開幾個口子。做完這一切,程諾用樹棍兒捅開窗把小兔子扔到俞瀟床上,看著小兔子在套袖里不停鼓動,程諾心安理得地離開了。
高凱和俞瀟、陳菲在帳篷里端起碗吃餃子時,程諾回來了,他隔著好多人沖高凱做個OK手勢,高凱會意,兩人對了下眼神各自分開。
俞瀟和陳菲莫名其妙地瞧著他倆,一臉問號。高凱只神秘地笑笑,他要把那個驚喜留給俞瀟一個人享受。
但高凱萬萬沒想到,驚喜最終變成了驚嚇——小兔子死了!
俞瀟回宿舍看見床上的套袖,打開后發(fā)現(xiàn)了那只死兔子。
誰也說不清兔子為什么死了,尤其是程諾百思不得其解,他明明已經(jīng)給兔子留了呼吸孔呀。endprint
俞瀟哭到眼睛腫得幾乎無法看路,陳菲怎么安慰都沒用。
董老師氣壞了。
她不僅在全班同學面前狠狠批評了高凱,還把他的惡劣事跡用QQ通報給家長,也就是高凱的爸爸。
程諾卻僥幸躲了過去,因為董老師只看到高凱逮兔子,不曉得程諾也參與了。
高凱沒有辯解,即便高爸爸問他,他也沒提程諾半個字。
一來程諾是受他委托替他辦事兒,二來俞瀟哭成那樣,高凱已經(jīng)愧疚得無以復加,什么罪名什么過錯都該是他的。
高爸爸很詳細地問了事情始末,高凱基本如實回答,除了沒提程諾。
高爸爸認真聽完了,又問了一句貌似無關緊要的話:“俞瀟是誰?”
“俞瀟是……”不知怎的,高凱竟然有點慌張臉燒,他磕磕巴巴地簡單介紹了俞瀟,眼睛一直沒敢瞅爸爸。
高爸爸若有所思地盯著兒子看了幾秒鐘,起身從書房拿了一塊東西出來。
高凱不解地端詳著:一只柿子紅的貔貅,頭部連接雕成一顆繡球,肉質飽滿圓潤,體態(tài)栩栩如生,正是爸爸那塊最寶貝的 “滿肉滿紅”。
高爸爸小心翼翼地把貔貅托在掌中。
“高凱,知道怎么樣才能達到這種成色嗎?”
高凱搖頭,雖然跟著爸爸學了一點收藏知識,但基本上他還是個菜鳥。
高爸爸告訴兒子,一塊上品南紅從最初的火山巖漿噴發(fā),到跟鐵元素反應,到地質運動冷卻,到沉積萬年的滲透,再到被開采、選料、打磨、雕刻、拋光等等,無數(shù)環(huán)節(jié)的大浪淘沙,最后能成為“滿肉滿紅”的少之又少。
高凱瞪著眼睛看爸爸,不明白爸爸為什么忽然講這些給他聽。
“沒有這些磨煉,就出不來這么美麗的東西,知道嗎?疼過了,長成了,就是滿肉滿紅?!备甙职州p輕地說。
高凱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心說:“跟我有啥關系啊?!?/p>
他現(xiàn)在心心念念惦記的,是怎么給俞瀟道歉。
俞瀟已經(jīng)徹底不搭理高凱了——魯迅先生說過,最高的輕蔑是無言,甚至連眼珠也不轉過去。
俞瀟把這句話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她豈止是不轉眼珠,連聲音都不想聽——只要有高凱的地方俞瀟就走開,躲得越遠越好。
誰讓他用小兔子嚇唬自己的?最最可恨的是,竟然還把小兔子弄死了。
俞瀟覺得高凱簡直就是謀殺小動物的變態(tài)兇手——如果說從前她對高凱還只是討厭,那現(xiàn)在幾乎有點恨他了。
怎么忍心對那么可愛的小雪球下手呢?
高凱敏銳地察覺到俞瀟的變化——俞瀟再也不鼓著小嘴漲紅臉蛋滿臉萌萌的嫌棄狀了,她直接無視了高凱的存在,偶爾收作業(yè)不得不看他,眼里像有兩把錐子冰冷鋒利,刺得高凱不敢抬頭。
“跟她道歉就好了?!背讨Z說。自從小兔子的事兒出了之后,程諾一直心懷愧疚。覺得是自己辦事不力連累好友,所以特別積極地出謀劃策,希望能彌補過失。
高凱有點猶豫。他心里是想給俞瀟道歉的,可是成天咋呼慣了,一下子向女生低眉折腰,他還是有點抹不下臉。
“你要是不道歉,她一輩子都不會理你的,女生都小心眼?!背讨Z邊舔雪糕邊說。
高凱瞅著程諾肉墩墩的下巴,一邊奇怪他胖成這樣還吃甜食,一邊衡量沒面子和俞瀟不理他哪個更重要。
最終,高凱還是選擇了道歉,畢竟是自己做錯了,男子漢大丈夫要勇于承認錯誤嘛。
程諾為高凱準備了一個禮盒。粉色緞帶扎成一個蝴蝶結,又精致又漂亮。
“這是什么?”高凱問。
星空棒棒糖。程諾打開盒子指給高凱看——透明的糖球里裹著一幅幅或藍或紫或粉的星系圖,美得如夢如幻。
“俞瀟肯定喜歡?!背讨Z蠻有把握地說。
高凱不禁對程諾刮目相看,看不出這個胖子還蠻心細的嘛。
4
他們選了一個周五。放學后,高凱和程諾早早到校門外等俞瀟,準備請她去甜品店喝咖啡。
高凱默背程諾教給他的道歉詞兒,緊張得手心全是汗。
俞瀟背著書包從尚德樓走出來。高凱心臟怦怦狂跳。
俞瀟越走越近,快到校門了……咦,怎么回事?不知打哪兒鉆出一個穿藏藍制服的男孩兒截住俞瀟,兩人說笑著一起離開了。
高凱的心臟瞬間沉到腳底。
“那誰?”程諾一臉懵懂。
“我怎么知道?”高凱惡聲惡氣。
他們倆都不認識那個男孩。
藏藍男孩和俞瀟走進馬路對面的甜品店——就是高凱打算請俞瀟喝咖啡的那一家。
藏藍男孩和俞瀟坐到窗戶邊了。
高凱站在馬路牙上死死盯著那扇窗,腦子飛速運轉。最后,像是下決心似的沖程諾一跺腳,“進去看看?!?/p>
他們倆小偷一樣進了甜品店,悄無聲息選了座位,悄無聲息點了咖啡。
俞瀟一點也沒察覺店里多了兩個熟人。她放松地靠在墊子上,嘰嘰咕咕笑得像一只小鴿子。
高凱從俞瀟背后望過去,正好可以看到那男孩的正臉——白凈的面龐,鼻梁挺直,眼神清亮,最讓高凱嫉妒的,他的襯衣領子居然一絲汗?jié)n都沒有!
要知道,男生們整天在操場上跑來跑去又是打球又是蹦跳,一天下來不知道出多少汗,脖領子總有點發(fā)黃。
而這個男孩竟然衣領雪白!
高凱隱隱有些自慚形穢,還夾雜著一點委屈。他忽然不想道歉了。覺得自己就像端著沖鋒槍氣勢洶洶沖上戰(zhàn)場的戰(zhàn)士,人家亮出一件白襯衣輕輕松松就把他打敗了——你看俞瀟笑得多開心,多暢快。
高凱用勺子狂攪咖啡,然后端起杯子一飲而盡,味道真苦啊。
程諾也有些不舒服,舉起禮盒問他怎么辦。
高凱一把奪過禮盒起身往外走。
那天傍晚,他們倆吃光了所有的星空棒棒糖。吃到最后一根,高凱終于吐了。endprint
打那以后,高凱再也沒沾過糖。
這些,俞瀟都不知道,因為她馬上就要轉學了。
俞瀟要轉到表哥的學校。這是大人們的決定。
這個決定基于兩個原因。第一,表哥就讀的學校是重點,教學質量高,俞瀟過去可以提升成績;第二,舅舅舅媽都在國外,雖說表哥的自立能力很強,但畢竟馬上要初三了,媽媽決定承擔起表哥的衣食起居以免浪費他寶貴的學習時間。
俞瀟自己其實有些舍不得。她舍不得董老師和很多朋友。
董老師一直很偏愛她,不管在學習上還是生活上都很照顧她。朋友們的好就更不必說了,陳菲天天跟她在一起纏磨,連上衛(wèi)生間都搭伴兒去。
轉了學,以后誰陪她上衛(wèi)生間???
表哥知道俞瀟心思,不停安慰她:“沒事兒,轉學以后也可以聯(lián)系啊,現(xiàn)在微信QQ這么方便,想她們了就出來撮一頓……哎,今天我請你喝咖啡吧,代表我們學校歡迎你這個準新生……”
俞瀟忍不住嘻嘻笑,覺得表哥好暖心。
俞瀟的轉校手續(xù)很快就辦好了。因為事先沒聲張,除了陳菲那幾個要好的,很多人都不知道,高凱更是在俞瀟走后的第二天才得知消息。
高凱一口氣兒爬上學校后面的櫸林山。
站在山頂眺望山下,大大小小的樓房像幾排待售的手機靠在一起。
高凱再把目光轉向學校的操場——籃球架像幾塊一推就倒的積木,在風中立得纖弱不已。
再也不能天天見到俞瀟了。
高凱后悔自己沒向俞瀟道歉。
管他什么白領子黃領子,總好過給俞瀟留下一個壞印象吧。
現(xiàn)在,自己在俞瀟心里永遠都是一個“殺兔兇手”了。
高凱滿腹憂傷地下了山。
他以為他的初二生涯就這樣結束了。
但生活遠不是高凱能掌控的。到了寒假,連程諾也離開了47中。
程諾的爸爸是高科技人才,被北京的一家公司挖了墻腳舉家遷到首都。
這一次,高凱總算有機會給朋友送行。
他和程諾喝了很多啤酒。
兩位心事重重的少年不停地聊天。聊班里的男生女生,聊足球,聊掏糞男孩和最新電影最潮的劇……
唯獨不聊俞瀟。
俞瀟是他們心里不能觸摸的結。
程諾格外多一份兒愧疚,他不僅虧欠俞瀟,還虧欠高凱。
那個紅撲撲圓臉蛋的女孩兒,永遠也不會原諒他們了。
以后的日子,高凱在心無旁騖的孤獨中度過。沒了俞瀟,沒了程諾,高凱胸膛里又大又空,急需很多東西來填滿。自然而然地(當然還有高爸爸的逼迫),他的精力就轉到功課上了。不止是功課,好像很多別的潛力也被激發(fā)出來了。高凱平生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感興趣的實在太多。
他上了三門一對一的課外輔導班,數(shù)理化全有了。
他還上了鋼琴課,每晚堅持練一個小時,進步快得鋼琴老師拿他當?shù)浞丁?/p>
除此之外,足球籃球乒乓球他一樣也沒落下。
高爸爸交學費交得直肉痛——高凱你要累死啊。
嗯,高凱就是要把自己累死。
只有忙忙碌碌的時候,他才不會想三想四想俞瀟想程諾。
可是填報中考志愿的時候,高凱還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俞瀟。
俞瀟報了二中的國際班,那是本市文科水平最高的學校,相當于高中界的北大。程諾說,讀完國際班,俞瀟將和表哥一起去澳洲上大學。
程諾有俞瀟和陳菲的微信號。雖然他們都在班級集體群里,但俞瀟從來只潛水不出聲,所有關于她的消息都是程諾在朋友圈看到了再告訴高凱。
“對了,”程諾還說,“那個白領子是俞瀟的表哥?!?/p>
高凱無聲地笑了,笑自己當初的幼稚。
他躺在櫸林山頂,看著夜幕初現(xiàn),天邊那輪橘紅的夕陽漸漸隱去,彩色燈塔和半空的月光交相輝映煞是壯觀。
高凱爬起來,一身輕松地下山。
他報了一所離俞瀟很遠的高中——他覺得那學校的氛圍很適合自己,而且對將來要報考的考古系很有幫助。
中考結束后,程諾從北京回來了。
高凱和程諾幾乎天天泡在一起洗海澡、打電玩、看電影、打籃球……好像要把過去半年的時光全補回來。
他倆嗨得不亦樂乎,似乎已經(jīng)把俞瀟忘記了。
直到那天傍晚……
5
高凱和程諾精疲力盡地靠在沙灘上——游泳最消耗熱量,要不是程諾肚子餓了,高凱還想繼續(xù)沖浪呢。
旁邊的沙灘城堡一堆人嗡嗡地吵,還有人陸續(xù)往那邊擠。
高凱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了。
他朝程諾一歪頭爬起來往那邊走。程諾跟在他后面,兩人擠進人群。
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正抓著一個年輕姑娘的胳膊拉扯,姑娘嚇得渾身哆嗦連連嚷著我不認識你我不認識你。高凱一下就看出那男的精神有問題,然而邊上那么多看熱鬧的吃瓜群眾竟然沒一個伸援手,太不像話了!
他正想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呢,兩個跟他年齡相仿的女孩兒挺身而出了!
只見那個穿紅泳衣的高個女孩上前一把推開那男的,那個矮個女孩趁機將姑娘拉到身后護住。
那男的還要糾纏,高凱一個箭步?jīng)_過去,“再叨叨我打110哈?!本o隨其后的程諾則舉起拳頭朝那男人揮了揮。許是被這兩個人高馬大的半大小子鎮(zhèn)住了,瘋男人嘴里含糊不清嘟噥著離開了。
高凱卻像傻了一樣呆呆地瞧著那個高個兒女孩,程諾納悶兒地繞到他前面,一抬頭,他也傻了——竟是俞瀟和陳菲!
四位老同學就這樣毫無準備地邂逅了。
“高凱你長胡子啦?”俞瀟居然主動跟高凱打招呼,高凱簡直有點受寵若驚。他下意識摸著嘴邊的絨毛,抑制不住地臉紅心跳,曾經(jīng)在心里幻想過無數(shù)次和俞瀟重逢,但沒一個是今天這種情景。
以為是很遙遠的事兒,想不到說遇上就遇上了。
俞瀟高了瘦了,原先肉嘟嘟的嬰兒肥變成瓜子臉,顯得又靚麗又有氣質。而且,俞瀟膽子大多了,以前她總是怯生生逢事兒躲一邊,現(xiàn)在的俞瀟渾身洋溢著無所畏懼的勇氣。
高凱不禁感嘆時間的偉大,才半年時光,一只羞怯的丑小鴨就進化成活力四射的白天鵝。
他只顧感慨,卻不知自己在俞瀟眼里也有了質的變化。
俞瀟早就原諒高凱了——轉學沒多久程諾就發(fā)郵件告訴她小兔子事情的始末。而且,仔細想想,高凱的種種“劣跡”似乎也沒那么嚴重。瞧他如今的靦腆樣子,誰會想到當初竟是個厚臉皮的調皮鬼呢。
高凱傻乎乎地看著俞瀟,好不容易想出一句話要問她報考哪所學校,可是自己明明知道俞瀟報考了二中呀,只好叫了一聲俞瀟便啞巴了。
“怎么不叫滿肉滿紅了?”俞瀟笑嘻嘻地問。她現(xiàn)在知道“滿肉滿紅”是什么意思了,從前還以為是高凱笑話她長得胖呢。
滿肉滿紅?這熟悉的綽號一出口,高凱忽然如醍醐灌頂般腦袋豁亮,所有的拘謹和不自在一掃而光,整個身子都輕松了。
是呀,可不就是滿肉滿紅,俞瀟一直都是滿肉滿紅。不但她是,連她身邊的陳菲也是,程諾也是,甚至高凱自己,都是滿肉滿紅呢。
這么一想,高凱咧開嘴笑了,笑得海浪一樣清澈,陽光一樣明亮,臉蛋紅紅的,潤潤的,像被打磨了很久很久……
插圖/豆薇
發(fā)稿/莊眉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