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晗
月中旬,中考結(jié)束了。
考完英語的那個下午,季殊走出考場,一股熱浪翻涌而來。也許是在教室的電風(fēng)扇下待了太久,她已經(jīng)忘了這六月大把大把陽光撒下來的感覺了,她甚至想到操場上跑幾圈,然后躺在塑膠跑道上,聽著自己的心跳,抬頭看安靜的藍天,任風(fēng)吹干她臉上的汗?jié)n。
每個從考場里走出來的學(xué)生,都神采奕奕,步履輕快,像一只只重獲新生的蜜蜂,喧鬧著從蜂箱中飛出來。季殊在偌大的大廳里停住了腳步,面對著空蕩蕩的教室、排列整齊的桌椅,以及干凈的黑板,露出了一個大大的微笑。
假期伊始,必定是不平靜的。
季殊被好友核桃拉去參加各種大大小小的聚會,頂著30℃的高溫東竄西跑。季殊想核桃要是中考體育有這樣的激情,滿分一定不在話下??蓱z的是季殊面對一群陌生人,只能覓一個小角落,喝著冰涼的可樂,看著核桃扎在人群里亂嗨,興奮地跑到她面前說:“看,剛才那個跟我唱歌的是誰誰誰?!?/p>
而季殊面對諸如此類的邀約,心里只有一個想法:我只是個蹭飯的。
認識季殊的人,對她的印象大多就是文靜謙和。盡管季殊長相不差,又頗具才情,但她太過安靜的性格讓她經(jīng)常拘束在自己的世界里,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而像在美食節(jié)上狂吃四個漢堡,坐跳樓機前抱著柱子嗷嗷亂叫的形象,或許只有核桃才看得到。
季殊就像太陽系外的一顆小行星,孤獨地在光芒的邊緣轉(zhuǎn)圈。
晚上季殊回到家里,登上了好久沒玩的QQ,刷著空間動態(tài)。她往下翻閱著,目光停在一個名叫“blue是藍”的人發(fā)表的圖片上。
畫面上是一個山洞的洞口,洞口垂著密密交叉的枝蔓,陽光從縫隙里跳進來,照出金色的水影。有種陶淵明筆下到達世外桃源的“豁然開朗”之感。
拍得真好,季殊默默贊嘆,腦中忽地閃過一幅畫面,隨后評論道:像夏宮。
夏宮,那個《笑貓日記》里綠島上的秘密山洞。
沒過幾秒,手機上傳來消息,像是迫不及待要交流想法,那個“blue是藍”說道:嗯,是很像。后面還帶了一個圓圓的老鼠頭。
季殊沒有給好友做備注的習(xí)慣,看著這個陌生的ID,心里卻有了答案。她翻開以前與“blue是藍”的聊天記錄,只有給他發(fā)送的一句話——一路順風(fēng)。
消息發(fā)送在半年前,那個有些傷感的送別會上,那時候路揚全家要搬去另一座城市,用核桃的話說,是“有點遠”的另一端,于是幾個要好的同學(xué)聚在一起吃了頓飯,算是給路揚餞行。當(dāng)時路揚和季殊算不上熟,季殊是跟著核桃去的。她在聚會上也沒怎么發(fā)言,只在過后在QQ上敲下了這幾個字。他可能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吧,季殊想。
再回頭看那篇說說,有這么多妹子的評論也就不足為奇了,看臉的時代啊。
當(dāng)初季殊注意路揚,也是因為一張照片。
初一的時候季殊是校報通訊員,就是那種幫老師選選稿件,排排版之類的活。有一次學(xué)校組織春游,回來篩選照片的時候,除了要放上學(xué)校老師拍攝的照片,還要選一部分學(xué)生作品。大概是為了交任務(wù),很多班只是隨便拍拍,隨便上傳,有一些甚至模糊不清。季殊無聊地滑著鼠標,然后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看到了來自同班的路揚同學(xué)的照片。
照片是抓拍的一行白鷺著水的情景,那時候大隊伍在松月湖邊吃午飯,季殊也是聽到有人說:“看!有白鷺!”才回頭發(fā)現(xiàn)湖面上立了幾只白鷺,然而已經(jīng)有人細心地捕捉了這個瞬間,照片拍得恰到好處,讓人不得不眼前一亮。
當(dāng)季殊懷著“伯樂尋得千里馬”的心情交照片的時候,審核的老師卻拒絕了她。
當(dāng)時她是這么說的:“哎呀你看這個照片很漂亮是不是,但誰知道它是不是春游拍的呢!而且你看哈,它里面沒有老師沒有學(xué)生,怎么體現(xiàn)我們這次春游師生同樂的主題呢?所以我看還是……”
季殊沒有當(dāng)面反駁,但還是覺得萬分可惜??赡苁浅鲇凇氨臼峭嗌钡南敕?,或者是對于照片的喜愛,她并不想放棄。
怎么辦呢?
后來季殊聽了核桃的建議,自己寫了一篇記春游的文章,為了凸顯自己沒有私心,她特意找了語文老師修改了三次才算完,還特地把湖中白鷺放在一個大段里重點描寫,確定這篇文章足夠優(yōu)秀后,然后把路揚的照片插進去作為配圖,這才心安理得地刊登出去。
校報發(fā)下來的那天,季殊的眼神死死地鎖住路揚,他的目光停在了那篇文章上,并沒有什么表情。突然他抬頭看了一眼坐在前面的季殊,兩個人的視線就這么對上。路揚對她露出了一個笑容,一臉“我什么都知道”的樣子。
季殊連忙轉(zhuǎn)過頭去,心臟撲通亂跳。
后來季殊才開始默默關(guān)注路揚。或許真正吸引她的不是帥氣的外貌,也不是因為他能拍出一手好照片。而是季殊發(fā)現(xiàn),他和自己一樣,更喜歡一個人的世界。他總是默默地自己待在一邊,安靜地看書或者是練籃球,即使很低調(diào),也無時無刻不吸引著別人的目光。跟季殊不一樣的是,他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自信,不像小白兔一樣的季殊,總是躲躲閃閃的,逃避外界的干擾。
季殊很喜歡的詩人汪國真有這么一句話:你是孤獨的,孤獨方可傲天下。
她好像只滿足前半句,而路揚,像是那只鷹。
印象很深的還有那年的春季運動會,學(xué)校舉行了籃球比賽。季殊的班級一路以黑馬姿態(tài)闖進決賽,幾乎所有的同學(xué)都跑去籃球場了,只有季殊被拎去主席臺上念廣播稿。主席臺離籃球場很遠,季殊坐在樹蔭底下,只能看到幾個小白影晃來晃去,時不時傳來爆發(fā)的歡呼聲,季殊更沒了力氣,懶洋洋地念著稿子,手托著腮,雙眼空洞地盯著那一小塊方地。
所以當(dāng)路揚走過來的時候,她也沒注意。
“??!親愛的籃球隊員……”當(dāng)她念到這一句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主席臺下站了一個人,正巧就是穿了3號球衣的路揚,季殊當(dāng)時只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停頓了一下,路揚示意她:“繼續(xù)啊,大喇叭還開著呢?!奔臼庵缓糜仓^皮念完了稿子,什么你矯健的身影、帥氣的投籃、如火的眼神……全都對著路揚倒了出來。endprint
念完后路揚努力憋著不讓自己笑出來,然后走過去指指主席臺上那箱免費的礦泉水,說:“我沒帶號碼布,能領(lǐng)嗎?”
季殊很想生氣地說:“不能!你以為你可以走后門嗎!”卻還是很聽話地雙手奉上,要是核桃在這兒,一定會鄙夷地給她一個眼神。
“你怎么沒比賽?”不是說路揚是前鋒嗎?
“我看他們打得挺輕松的,好像不需要我。”路揚聳了聳肩,一臉可以拯救世界的表情。
行,你是主力,你厲害。
路揚接過礦泉水,站到跑道邊上,扭開,仰頭喝下。陽光從側(cè)面照過來,打在他身上一圈光影,微風(fēng)掀起少年純白球衣的一角,撫過柔軟的發(fā)梢。季殊竟有些看呆了。
后來季殊每次回憶起自己的初中時光,那仍然是不可多得的美麗風(fēng)景。
H中有一個不成文的傳統(tǒng),每年畢業(yè)的學(xué)生都要舉行一次圖書售賣活動。
學(xué)校不統(tǒng)一拍畢業(yè)照,許多畢業(yè)班就趁這個機會湊在一起合影,這個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下來,傳到了季殊這一級。
這天下午,季殊吃了點東西就趕去臨河公園了,核桃和老唐已經(jīng)到了。草坪上很多人在放風(fēng)箏,核桃他們把地點選在了噴泉邊,晚上很多人都聚集在那兒。季殊把書放過去,然后一屁股坐在草坪上。雖然已經(jīng)是傍晚,但是太陽公公卻沒有下班的跡象,草地上鋪了一層暖暖的余暉。核桃和老唐不知道在說什么,老唐突然大笑一聲,然后核桃就舉起拳頭向他揮去,兩個人很快離開了季殊的視線。季殊笑著看著他們打鬧,然后,她看到另一個穿著黑色班服的人走了過來。
“嗨?!甭窊P朝她打招呼。
季殊當(dāng)時的驚訝程度不亞于看到了外星人。
聊了一會兒才知道路揚是回來看爺爺奶奶的,聽說有個活動,就過來了。他沒帶書,但很貼心地拿了一捆塑料袋,作為一個女生,季殊真是自愧不如。
這時候一個阿姨領(lǐng)著一個小妹妹走了過來,遠方的核桃和老唐聞到了金錢的銅臭味,馬上飛奔回來,那個阿姨瞄了一眼高大的老唐,低下頭對小妹妹說:“琪琪你看,以后要好好學(xué)習(xí)像這幾個大學(xué)生哥哥姐姐一樣哦?!?/p>
“阿姨,我們是高中生……”老唐不好意思地摸摸頭發(fā),季殊他們哈哈地笑了起來。
晚上八點,噴泉的音樂響起來,公園里的霓虹燈亮了,人漸漸聚集起來。書攤前異常熱鬧,核桃和老唐在前面拼著口才,季殊坐在一旁數(shù)錢。等到結(jié)束的時候,季殊留下來收拾書籍。路揚指指書堆里的那幾本《笑貓日記》,對季殊說:“這是你的吧?能借我看看嗎?”
季殊想起那日空間里的對話,又想起那天的告別,他知道說一路順風(fēng)的人是她嗎?季殊點點頭,應(yīng)允了。
路揚好像想說什么,突然,后面的湖水揚起一道水幕,淡藍色的煙火在夜空綻放,掩蓋住了他的聲音。人群中隨即爆發(fā)出一陣歡呼。五彩斑斕的煙火,照亮了噴泉邊這一群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
日子就這么恍恍惚惚地過去了。
季殊的暑假迎來了尾聲,在過去這一個月的時間里,她告別了像路揚一樣到外地上學(xué)的核桃。分別的時候,兩個女孩在火車站聊了很久,她們說好沒有哭。但是季殊偷偷地背過身去,抹了好幾次眼淚。老唐沒有考上高中,選擇去藝校學(xué)音樂。季殊突然發(fā)現(xiàn)身邊的朋友竟沒幾個可以說話的,除了那個“blue是藍”。
路揚大概是從核桃那兒聽說了季殊中考成績不理想的事,好幾天晚上發(fā)題目給她“求教”,季殊就錄下語音給他解答,她知道路揚在幫她樹立信心,心里充滿了感激。軍訓(xùn)前的一個晚上,路揚發(fā)了一張照片給她,是一只黃色花紋的小貓。
“像不像虎皮貓?”
“不像,哪有這么胖?!奔臼鉄o情打擊。
路揚打了一個生無可戀的表情,“書我看完了,等我還你?!?/p>
季殊想他大概指的是寒假吧,“嗯。”她回了一句,“畢業(yè)快樂?!睂γ鏇]有再回復(fù),像那句“一路順風(fēng)”,沒了下文。
后來的某一天,季殊收到了一份包裹。包裹是外地發(fā)過來的,里面是她那幾本《笑貓日記》。
令季殊驚訝的是,在那幾本書之間,還夾著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穿著黑色襯衫的女孩,坐在草坪上,眼睛里是傍晚日落的余暉,漫天的風(fēng)箏在她身后仿佛輕輕搖曳著。
照片的背面是這樣一句話:
太陽運行最慢的時候,
我們不說再見。
插圖/peipeilee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