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比一千六百萬

張忠誠

1

脖子上掛著哨子，腰里拴著鑼，樹墩兒是這支隊伍的頭兒。

樹墩兒捏著鑼槌，喊：“鐵蛋兒帶火沒？背干糧的五葵，背水壺的順子，都落下啥沒？”

樹墩兒聽到了六聲肯定的回答，又摸摸自己的胯兜，地圖疊得板板正正，放心地敲了一聲鑼，喊：“走?！?/p>

隊伍在鑼聲中開拔了，走出一字長蛇陣。

這七個人要翻過山梁，下到嶺下的長谷里去，踩著老舊的谷道往外走。他們的目的地不是縣城，比縣城要遠得多。

走著走著隊形散亂了，樹墩兒從排前領(lǐng)隊換到排尾督陣。

走到了山梁上，樹墩兒敲了鑼，喊：“歇。”

鑼聲的余音還在，七個人倒下了三對半。送行的隊伍還在山下，一個個成了黑點點，像稀稀拉拉撒在山道上的幾粒羊糞球。樹墩兒脫下褂子，向羊糞球搖了幾下。

樹墩兒說：“哪個走不動了，離家還不算遠，快回?！?/p>

聽樹墩兒這樣說，個個都梗著脖子，把決心寫在臉上讓樹墩兒看。

2

遠行的計劃起于一個月前。

爹娘們在廣州做工，他們有兩三年沒見過爹娘了。樹墩兒是孩子頭兒。一天，他把手下的小兵們召集起來，當場出了一道數(shù)學題，算算暖鎮(zhèn)到廣州有多遠。兵們你看我，我瞅你，又都看向樹墩兒。樹墩兒去看五葵，五葵在班上是學習委員，樹墩兒說：“五葵你演算演算。”

大家給五葵讓出個空場，三豆嘻嘻笑著給五葵撅來樹枝兒。

樹墩兒改口說：“別閑著，都算。”

兵們熙熙攘攘地鬧起來，噼噼啪啪撅來樹枝兒，趴在地上，撅著屁股，嘁嘁喳喳，吵得像谷子地里啄食的麻雀。快吃晌午飯了，也沒人算出暖鎮(zhèn)到廣州有多遠。五葵泄氣了，說：“連張地圖也沒有，數(shù)字也沒有，算什么？瞎胡鬧么這不是？”

黑妞說：“我哥有本地圖冊?！?/p>

黑妞的哥初中沒念完，跟著爹去廣州打工了。黑妞拿來地圖冊鋪在地上，孩子們都樂了。這哪里是地圖，分明是白紙上畫了只花翎子雞。樹墩兒把兵分成兩組，一組找廣州，一組找暖鎮(zhèn)。找廣州的很快有了結(jié)果，在雞肚子上。找暖鎮(zhèn)的犯了難，找了幾番也沒找見。黑妞說：“我哥說咱們在雞脖子這兒?！?/p>

眼都往雞脖子這兒擠，還是沒找到暖鎮(zhèn)，三豆說：“不會把暖鎮(zhèn)給弄丟了吧？”

樹墩兒說：“瞎說，暖鎮(zhèn)好端端地在地球上，怎么會弄丟？”

后來，黑妞說：“地圖上只標了城市，我們這是鎮(zhèn)子怎么會有呢?！?/p>

還是女孩子想得細，暖鎮(zhèn)算個啥，屁大的地方，怎么能寫上地圖呢？樹墩兒說：“快找柳城?！?/p>

一找就找到了。柳城有了，廣州有了。一個在雞脖子，一個在雞肚子。五葵沒話說了，抓著樹枝兒，牙縫之間嘶嘶嘶嘶響，一會在地上寫幾個字，寫完又用腳抹掉，如此三番五次，也沒算出個準數(shù)兒來。五葵有些躁，朱老師講的算數(shù)知識學哪去了？

黑妞說：“地圖上有比例尺的?！?/p>

五葵拍拍腦殼說：“黑妞你比我腦子靈。”

找到了比例尺，1：16000000。順子說是一冒號一百六十萬，五葵笑順子，說那是一比一千六百萬。二人爭執(zhí)不下，去看他們的頭兒，樹墩兒坐在墻頭上說：“別看我，看黑妞，地圖是黑妞的。”

黑妞信得著五葵，信不著順子，她說：“是一比一千六百萬?！?/p>

五葵算到最后地上寫滿了0。樹墩兒看著滿地0喊頭疼，算來算去算出一筐雞蛋，跳下墻頭把雞蛋都踢碎了。然后把地圖冊卷成筒，拿回家去點燈熬油自己算。他比五葵高一年級，但算數(shù)能力不如五葵，草紙演算了幾十張，到頭來也是滿紙的0。

第二天樹墩兒把五葵和順子喊到嘎子叔家廢棄的院子里，說：“這回咱不演算了，加減乘除的弄來弄去弄了一地0?！?/p>

五葵說：“看來也只好估算了?！?/p>

樹墩兒說：“在地圖上看，雞脖子到雞肚子，一拃長，我不信這一拃走不完?！?/p>

順子說：“你要走？”

樹墩兒說：“先不說走的事，打個比方?！?/p>

五葵說：“別忘了一千六百萬?！?/p>

樹墩兒說：“一千六百萬又咋了？這數(shù)字聽起來嚇人，別忘了是一拃，不是一米，一千六百萬又能咋？”

順子說：“墩兒哥說得有理，我們讓一千六百萬嚇住了?！?/p>

樹墩兒說：“五葵，你讓數(shù)學老師給唬了，啥事一演算就嚇死人，不演算就嚇不死人?！?/p>

順子笑嘻嘻地說：“咱不能讓一串0嚇死?！?/p>

樹墩兒來了興致，用腳步丈量起一千六百萬個一拃有多遠。這本來就是筆糊涂賬，糊涂賬就得糊涂著來。

五葵說：“你想走去廣州？”

樹墩兒說：“火車有輪子，咱有腳板，火車能開到，咱走不到？”

五葵連連擺手說：“走到廣州得猴年馬月呀？”

樹墩兒說：“五葵你換個說法就不遠了，咱不是從暖鎮(zhèn)走到廣州，是從雞脖子走到雞肚子?！?/p>

樹墩兒用雞身子論徹底打敗了五葵的演算論。從雞脖子到雞肚子能多遠？雞再大能有多大？樹墩兒說服了五葵后，兜售起了他的遠行計劃，他說：“爹娘沒空回來看咱們，咱放暑假去看他們，到廣州見了爹見了娘就往回返，回來也該開學了?！?/p>

順子說：“墩兒哥，我跟你去?！?/p>

樹墩兒看看五葵，問：“你呢？”

五葵見順子說去，也說：“我也跟著?！?/p>

三個人坐在院墻上曬太陽。五葵成了書記官，地上密密地寫著字，記著該帶些啥上路。還總覺得缺少點什么，忽然樹墩兒說：“帶面鑼，山谷里走，遇見狼咱敲鑼?！?/p>

順子說：“狼怕火，帶上火。”

樹墩兒說：“真遇見狼，白天敲鑼，晚上點火?！?/p>

放假前兩天，樹墩兒召集了他的兵，宣布了這個偉大的遠行計劃，當場選了六個兵跟著去，他說：“等路走熟了，下回都帶著去?！?/p>

樹墩兒給不能遠行的畫了一張餅，接著宣布了三條紀律：一是誰也不準說出去，誰說出去再也不跟他玩了，臭死他。二是不能去的要幫去的照看家里。三是去的要給不能去的捎信。解散前樹墩兒說：“哪個要捎信回去寫，寫好了交給五葵?！眅ndprint

交上來的信五花八門，不會寫字的也在紙上畫了圈圈。

樹墩兒把圈圈信也交給了五葵帶好。

3

說是百里，其實只有幾十里。過去暖鎮(zhèn)人去縣城走百里谷，通汽車后谷道荒廢了，只有趕羊放牛的漢子偶爾光顧。百里谷到處是風景。在山前山后見不到的樹，在百里谷都有，見到了一棵奇怪的樹，一個孩子夸張地呼喊起來，其余的都跟著呼喊起來。這種呼喊沒有實質(zhì)內(nèi)容，帶有湊熱鬧的味道。這種呼喊聲在谷中此起彼伏，取代了鳥唱蟲鳴成了主調(diào)調(diào)兒。再后來喊累了，都不說話了，只顧悶頭走路，鞋底子與草皮摩擦出嚓嚓嚓嚓的聲響。走著走著隊伍走散了，衣衫不整，像潰敗的逃兵，樹墩兒不得不停下來整理隊伍。

五葵說：“墩兒哥，看看地圖吧，不能睜著眼走瞎路?！?/p>

這個提議讓樹墩兒有了理由宣布歇營。誰都累得不行了，聽樹墩兒說歇營，嘩啦，七仰八歪原地臥倒。樹墩兒說：“先吃。”

都餓了，前腔兒貼了后腔兒。

五葵解下干糧袋子，孩子們在谷道上嚼烙餅。吃得急，噎得直打嗝兒。水足飯飽后，樹墩兒取出地圖攤在地上，說：“看看走到哪兒了？”

五葵抬頭看看林子里的環(huán)境，低頭看看地上那只花翎子雞，沒看出啥有價值的信息來。五葵是這支隊伍的軍師，樹墩兒信五葵的，五葵咂咂嘴兒說：“咱出發(fā)時在雞脖子上，走了大半天，怎么也走到雞胸脯了吧？”

順子說：“我看到不了雞胸脯?！?/p>

五葵跟順子又產(chǎn)生了分歧，去看樹墩兒。樹墩兒把領(lǐng)頭兒的氣派拿了出來，他不急不慌地喝口水，又抹抹嘴巴上的水珠說：“雞胸脯肯定沒到，咱走到雞嗉子了?！?/p>

五葵拍拍腦門說：“我咋沒想到雞嗉子呢?！?/p>

五葵手指摁住雞嗉子，仔細看過文字說：“山東?！?/p>

原來雞脖子與雞嗉子都是模糊概念，山東就不同了，它實實在在地寫在地圖上。樹墩兒指著雞嗉子說：“再走下去到哪兒了？”

五葵肯定地說：“雞胸脯。”

樹墩兒說：“是地名，在地圖上看?！?/p>

五葵看了看說：“浙江?！?/p>

樹墩兒說：“天黑前能走到么？”

五葵點點頭又搖搖頭，說：“夠嗆，人困馬乏了。”

樹墩兒說：“先歇營，養(yǎng)足了精神走。”

樹墩兒發(fā)布了原地歇營的命令。

兵們得了赦令，在谷道上睡成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

樹墩說：“五葵你收好地圖，咱也瞇會兒?！?/p>

太困乏了，風片刻就把這支隊伍吹進了夢鄉(xiāng)。

4

醒來時天黑透了，睜眼見四周黑咕隆咚的，像掉在了深井里。一個先叫出聲來，余下的六個也醒了，相互誰也看不見誰。怕是會傳染的，一個怕，余下的也跟著怕。有幾個帶上了哭腔，樹墩兒還算鎮(zhèn)定，他喊順子開手電。順子在包里翻來翻去找不見，樹墩兒急得想罵順子。順子好歹摸到電筒，又找不到開關(guān)。樹墩兒讓五葵把電筒傳過來，睡前順子與樹墩兒之間隔著五葵。順子把手電交到五葵手上，五葵又傳給樹墩兒。樹墩兒接了手電，摁開了電門，樹林里一道白光。在黑暗里是怕，一道亮光突然把林子照亮，樹木石頭顯出猙獰的怪相來，怕又瞬間演變成了恐懼，喉嚨里囔囔的娘娘腔變成了哭音。

樹墩兒狠心敲了一下鑼，哐啷。他說：“誰不止住哭，狼來了先吃誰?！?/p>

樹墩兒這招倒靈驗，都怕先喂了狼。

五葵說：“別敲鑼了，太瘆人了?！?/p>

樹墩兒說：“黑林子咱又不是沒鉆過，有啥可怕的？狼來了咱有火，狼怕火咱怕個啥？”

樹墩兒在隊伍即將潰敗之際，先壓住了陣腳，說：“走是不能走了，扎營吧。”

樹墩兒是頭兒，說扎營就扎營?？蔂I該扎在哪兒呢？樹墩兒說：“找個背風的地方。”

手電筒有兩把，樹墩兒打頭陣，順子跟五葵殿后，往西坡上爬。找到一處矮崖壁，樹墩兒看了看說：“這崖壁有個凹進去的窩，背風，真有狼來了，三面圍著，也好從正面用火。”

五葵對樹墩兒佩服極了，就該樹墩兒當頭兒。

樹墩兒說：“你們先睡，我站崗，下來是五葵，五葵下來是順子，順子下來是鐵蛋兒，鐵蛋兒下來是麻桿兒，麻桿兒站完崗也該天亮了?！?/p>

鐵蛋兒說：“墩兒哥，該吃飯了，都餓了?！?/p>

鐵蛋兒說吃飯，都去摸肚子。都餓了，剛才嚇得不知道餓了。樹墩兒說：“人是鐵飯是鋼，吃。”

一到吃飯了，才發(fā)現(xiàn)所剩干糧不多了。樹墩兒后悔沒多烙幾張餅帶來。三張餅讓樹墩兒撕成了六半，分完了餅，樹墩兒說：“將就將就，天亮遇到煎餅鋪子咱買煎餅吃?！?/p>

六個人抓過餅咬，咬了兩口，五葵說：“墩兒哥，你吃啥？”

樹墩兒說：“我不餓，中午比你們吃的多?！?/p>

五葵把自己的半張撕下一半分給樹墩兒，樹墩兒又還給了五葵，樹墩兒說：“我真不餓，你們吃飽了趕快睡，睡醒了換我睡?！?/p>

崖壁下呱唧呱唧的嚼餅聲。

打破寂靜的是小七。小七是個木訥的孩子，一路上也不說一句話，只顧跟著隊伍走。吃完餅，小七說話了，他說：“墩兒哥，咱走到哪兒了？”

樹墩兒說：“天黑前看地圖是浙江，明個上午該到福建了，過了福建離廣州也不遠了?！?/p>

小七說：“墩兒哥，我們好像還沒走到縣城呢?！?/p>

小七有點像《皇帝的新衣》里那個說真話的孩子，噗嗤一下把窗戶紙給捅破了。小七說完，五葵心里也沒了底，出百里谷才到縣城邊上，縣城還沒走到哪里就走到了浙江呢？樹墩兒真想揍一頓小七，這節(jié)骨眼兒上說喪氣話，不是在渙散軍心么？嘩啦，樹墩兒聽到了士氣泄下去的聲音。誰都不說話了，等著樹墩兒下結(jié)論。樹墩兒說：“天亮了再說，黑燈瞎火的哪個說得準？”

兵們聽得出樹墩兒話里少了底氣，但還沒完全泄氣，留了點光亮。

樹墩兒站在崖窩窩外，那六個在崖窩窩里擠擠挨挨想心事。

5

來路方向上突然傳來踩山石的聲音。

鴿子嚇得想哭，五葵一把給鴿子捂住了嘴。捂完鴿子，五葵也想哭，咋辦呢，沒法捂自己的嘴了，他忘了還剩一只手呢。一只手伸過來，幫他捂住了。夜黑，看不清這手是誰的。一個捂一個，最后剩下樹墩兒的嘴沒捂，他手里掐著鑼槌。樹墩兒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以為真來了狼。下意識地摸摸胯兜，火機還在，膽子才稍壯了些。

接著看到了手電的光，呼喊聲也清晰地讓風送過來，聽得出來的有五葵的爺，順子的爺，還有村長老牛。

樹墩兒噓了一聲。

五葵的爺說找到五葵把五葵屁股打成十八瓣，好好的書不念，屁股坐不住椅子不是找打是什么？樹墩兒的爺說把樹墩兒的腿打折，看他以后還亂走不？順子的爺有矽肺病，走路嗓子眼里嘶嘶響，他說要把順子用繩拴住，這么亂跑他可找不回來。

孩子們縮在崖壁下，連樹墩兒也擠進了崖窩窩。老人們從谷底走過去了，再不吱聲就走遠了。七個孩子也不知哪個先哭了，一個哇一聲，余下的跟著哇哇，連樹墩兒也張大了嘴巴哇哇起來。老人們折回來尋著哭聲往崖壁上走，跟頭趔趄地走到崖窩窩前，照到了一窩哭成了淚人的孩子。

“這群小妖兒們吶！”

這聲帶著哭音的老腔兒，像句戲臺上傷感的念白。

插圖/蟈菓貓發(fā)稿/沙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