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未若貧而樂”辨析

摘 要：“未若貧而樂”，是《論語》注解中歧義較多的章句之一。歷來注家對“樂”下是否有“道”字持論不同。把“未若貧而樂”放在整體語境中考察，聯(lián)系社會背景、孔子政治抱負(fù)、教育思想及子貢的個性特征綜合考察，突破“貧而樂道”成說，得出“未若貧而樂”之“樂”應(yīng)讀為禮樂之“樂”，前脫“好”字，即為“貧而好樂”，與“富而好禮”對文。

關(guān)鍵詞：《論語》；貧而樂；樂；貧而樂道；貧而好樂

中圖分類號：B222.2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17）09-0114-05

一、引言

《論語》作為儒學(xué)經(jīng)典，是研究孔子及先秦儒學(xué)的最主要文獻(xiàn)。對《論語》章句的理解，直接影響到對孔子及早期儒學(xué)的認(rèn)識。今本《論語·學(xué)而》第十五章云：“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①此章“未若貧而樂”一句，版本存在歧異。綜合而論，主要可分為兩類：一類是邢疏本、元刻《集解》本、朱熹《集注》本、劉氏本及河北定州漢墓竹簡本無“道”字，作“貧而樂”；另一類是古本、足利本、正平本、津藩本、高麗本、皇侃《論語義疏》本及唐石經(jīng)有“道”字，作“貧而樂道”。受此影響，昭明文選幽憤詩“樂道閑居”，注引論語“貧而樂道”。②

雖有版本異同，但歷代學(xué)者注解此章多堅持“貧而樂道”論或訓(xùn)“樂”為“樂道”?！妒酚洝ぶ倌岬茏恿袀鳌吩唬骸安蝗缲毝鴺返??！雹鬯抉R遷“從孔安國問古文尚書，史記所載論語亦是古論。仲尼弟子傳引論語曰：‘不如貧而樂道，正與孔合”④。鄭玄解釋此章曰：“樂，謂志于道，不以貧賤為憂苦也?！雹輨氶墩撜Z正義》雖作“貧而樂”，但劉氏贊同訓(xùn)“樂”為“樂道”。他說：“鄭以‘樂即‘樂道與古論同?！雹藁寿墩撜Z義疏》云：“‘未若貧而樂道者，孔子更說貧行有勝于無諂者也?！雹甙喙獭稘h書·王莽傳》云：“清靜樂道，溫良下士，惠于故舊，篤與師友。孔子曰‘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公之謂矣?！雹嘣诎喙炭磥?，“貧而樂”之“樂”就是“樂道”之意⑨，與鄭本同。康有為先生站在今文經(jīng)的立場，基于各種版本、各家疏注，把“貧而樂”看成是劉歆作偽，是古文經(jīng)。他說：“集解本作‘貧而樂，無‘道字，惟皇本、高麗本、日本足利本、史記弟子列傳、孔安國注，皆作‘貧而樂道。唐石經(jīng)亦有‘道字，但旁注漢書王莽傳與鄭注引無‘道字，蓋古文也。劉氏寶楠不知漢書為劉歆偽撰，以為今文之誤也，今不從。”⑩程樹德先生根據(jù)孔注，認(rèn)為“樂”有“道”字。B11楊伯峻先生依據(jù)皇侃《義疏》、鄭玄《注》，在此章譯文增“于道”。B12李澤厚先生依據(jù)“古本”，認(rèn)為：“‘樂后有‘道字，意更明確。”B13高尚榘教授認(rèn)為：“‘樂后應(yīng)有‘道字，‘樂道與‘好禮”對應(yīng)?！盉14如此不一而足。以上學(xué)者或有所據(jù)，卻亦忽視了孔子之“道”的內(nèi)涵、當(dāng)時語境及子貢在孔門的地位，因而，“貧而樂道”或訓(xùn)“樂”為“樂道”的說法值得商榷。本文從孔子“一貫之道”的內(nèi)涵、教育思想體系的內(nèi)在邏輯及當(dāng)時語境考察，此章“貧而樂”并非“貧而樂道”，而是應(yīng)作“貧而好樂”，與下文的“富而好禮”對文。以下做具體辨析論述，祈請方家指教。

二、舊解質(zhì)疑

“道”是孔子思想體系中比較抽象、寬泛的概念?！墩撜Z·里仁》載子曰：“吾道一以貫之?！盉15由此，有了歷代學(xué)者苦苦求索的孔子“一貫之道”之說。清儒劉寶楠說：“‘一貫之義，自漢以來不得其解。”B16隨著孔子研究的逐漸深入，學(xué)者們越來越感到，孔子“一貫之道”的具體所指與禮樂之間存在著內(nèi)在聯(lián)系，這關(guān)系著對其整個學(xué)說思想體系的理解和認(rèn)識。因禮樂在治理國家中擁有極為重要的作用，可視為孔子之道的一個內(nèi)容。B17所以，“一以貫之”包括孔子在生活、教學(xué)中正禮、正樂，以實現(xiàn)“天下有道”的至高追求。B18有學(xué)者進(jìn)一步指出，孔子把禮樂之道抽象出來，使蘊含于禮樂之中的社會生活、人際關(guān)系和人生的普遍原則昭明于世，因而，禮樂之道或禮樂精神即為孔子的仁學(xué)B19，而“吾道一以貫之”就是以“仁”貫之B20。因而，“道”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禮樂”等思想。歷代名注亦多主此說。如何晏“子之武城”章“君子學(xué)道”句集解引孔安國曰：“道，謂禮樂也?！盉21邢昺注疏曰：“此章論治民之道也……意欲以禮樂化道于民，故弦歌?！盉22朱熹集注也以為：“子游為武城宰，以禮樂為教。”B23當(dāng)代學(xué)者也多以此“道”指禮樂或“禮樂制度”。B24可見，此章“一以貫之”之“道”確指“禮樂”。王滋源先生認(rèn)為孔子的道主要包括兩大部分：一是以仁為核心的倫理道德修養(yǎng)，二是以周禮為基礎(chǔ)的政治典章制度。B25因周公使禮樂成為社會典章制度與行為規(guī)范，所以，孔子所贊同的典章制度主要是周代的禮樂規(guī)范。在《論語·八佾》篇中，孔子曰：“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盉26當(dāng)“魯自大夫以下皆僭離正道”之時，孔子便“退而修詩、書、禮、樂”B27，以紀(jì)帝王之道，目的是讓“禮崩樂壞”的社會能“就有道而正焉”B28，恢復(fù)周初的禮樂社會。

“禮崩樂壞”的歷史事實，讓孔子始終不離正禮正樂，進(jìn)而設(shè)置了一幅理想治世方案?？鬃油昃褪艿紧攪鴿庥舳Y樂文化的熏陶，“常陳俎豆，設(shè)禮容”B29。經(jīng)歷“已而去魯，斥乎齊，逐乎宋、衛(wèi)，困于陳、蔡之間，于是反魯”B30，“然魯終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B31，“無所遇”“道難行”的政治現(xiàn)實讓孔子轉(zhuǎn)向教學(xué)，本著“述而不作，信而好古”B32的學(xué)術(shù)精神，“祖述堯舜，憲章文武”B33，以禮、樂、詩為教學(xué)的主課，取得“弟子蓋三千，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B34的巨大成果，所追求的“禮樂之道”也“彌尊矣”。孔子教學(xué)并非造就“多學(xué)而識”B35的知識傳承者，而是希圖培育能拯救亂世、重新樹立以禮樂為核心的價值體系的棟梁之材?？鬃印拔釓闹堋盉36的抉擇背后，隱藏著他對西周禮樂文明的堅定追求。由此可見，孔子的“道”包含“禮”“樂”內(nèi)容。“樂道”，已蘊含“好禮”“好樂”“好詩”之意。endprint

《論語·學(xué)而》篇主要講學(xué)習(xí)問題，孔子希望弟子成為“君子儒”B37，而“儒”之本義，就是以“仁”“義”“忠”“信”“孝”“悌”等思想教人，講究禮樂，崇尚禮儀B38?！拔慈糌毝鴺贰闭轮v的是孔子對子貢的教育問題，“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形容刻苦學(xué)習(xí)，以自新也?！啊缜腥绱枵?，道學(xué)也?！缱寥缒フ撸孕抟?。”B39“道”指言、說，“學(xué)”謂講習(xí)討論之事。B40顯而易見，在孔子那里，“道學(xué)”有著具體的內(nèi)容，即通過刻苦學(xué)習(xí)禮樂，不斷提升自我。清儒李光地解釋此章云：無諂無驕，在“行”上做功夫；樂（道）好禮，在“學(xué)”上做功夫。B41“無驕”與“好禮”，正是這種“行—學(xué)”的遞進(jìn)關(guān)系。而“無諂”指“行”，“樂道”也指“行”，“無諂”與“樂道”，就沒有了這層遞進(jìn)關(guān)系，而屬于并列關(guān)系。“樂道”已含有“好樂”“好禮”之意，與“好禮”難以并列。同樣，“樂道”說的是教學(xué)目標(biāo)的“道”，如若對應(yīng)教育內(nèi)容的“禮”，則混淆了孔子學(xué)術(shù)思想中的層次性，違背了并列的邏輯關(guān)系。禮、樂、詩并屬孔子教學(xué)科目，但道的含義則更廣，與禮、詩顯然不能說是同類。在這里，“貧而樂道”說既無法符合語境中的遞進(jìn)關(guān)系，也無法滿足語境中的前后聯(lián)系。

此外，縱觀《論語》《禮記》《史記》等文獻(xiàn)，可知孔子對音樂造詣深厚。孔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B42，“詩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B43。即便面對“絕糧，從者病，莫能興”B44的困境，孔子依然“慷慨講誦，弦歌不衰”，并且告子貢“予一以貫之”B45。子貢認(rèn)為老師是個博學(xué)強(qiáng)記的人，孔子卻強(qiáng)調(diào)自己有“一以貫之”的思想主旨：道。B46而孔子“一以貫之”的“道”，就是先王之道。B47《禮記·樂記》提出：“先王之道，禮樂可謂盛矣?！盉48孔子在教學(xué)中培養(yǎng)“志于道”與“弘道”的君子，要求弟子尊禮正樂，首先并言“禮樂”，其次言詩，禮、樂、詩三者彼此關(guān)系密切，共同形成孔子教育之根本?！抖Y記·坊記》載孔子曰：“貧而好樂，富而好禮，眾而以寧者，天下其幾矣?！盉49可與《論語·學(xué)而》“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B50章相互發(fā)明。

至此，問題已經(jīng)明朗，據(jù)單承彬先生考證：“無論《古論》《魯論》，均沒有作‘貧而樂道者?！雷种埽谔拼砥诓胖饾u固定下來，并保存在流傳于朝鮮、日本的《論語》傳本中?！盉51所以，《論語》此章版本不應(yīng)作“貧而樂道”，“樂”釋為“樂道”與文意也不契合。

三、“貧而樂”句另解

怎樣解釋“未若貧而樂”句才更合理呢？筆者認(rèn)為“樂”不是動詞，應(yīng)是名詞，指的是孔子教學(xué)內(nèi)容之一的“樂”，“樂”前應(yīng)有“好”字，整體來講是“未若貧而（好）樂，富而好禮”。

此章實際上是孔子師徒關(guān)于“行—學(xué)”的談話。子貢向孔子說自己“無諂”“無驕”的“行”，孔子認(rèn)為不夠，進(jìn)一步要求子貢多學(xué)“禮樂”，子貢意會，引《詩》中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等形容修學(xué)的詞句，得到孔子的嘉許。

此章中的“樂”作禮樂之“樂”，依據(jù)主要如下。

西周時期，禮樂并稱，相須為用，同體共存，表現(xiàn)為一種國家政治制度，即禮樂制度?！蹲髠鳌べ夜吣辍吩疲骸岸Y樂，德之則也?！盉52《禮記·樂記》也云：“致禮樂之道，舉而錯之天下，無難矣。”B53禮樂之道成為社會認(rèn)同。因而，守禮樂成為貴族應(yīng)盡的道德義務(wù)，也成為衡量道德教化成果的標(biāo)準(zhǔn)。到春秋時期，社會動蕩不安，各諸侯國當(dāng)政者爭霸圖存，以強(qiáng)凌弱，以眾暴寡，戰(zhàn)亂頻仍，生靈涂炭。以致“周室既微而禮樂不正”B54，周公的禮樂制度遭到嚴(yán)重的破壞，整個社會禮崩樂壞，社會出現(xiàn)諸如“晉平公淫，六卿擅權(quán)，東伐諸侯；楚靈王兵彊，陵轢中國”B55，“（衛(wèi)）靈公與夫人同車……招搖市過之”B56，“趙鞅伐朝歌。楚圍蔡，蔡遷于吳”B57等亂禮現(xiàn)象。傳統(tǒng)的“古樂”更是受到“鄭衛(wèi)之聲”的直接沖擊，上層貴族社會所重視的“正音”，逐漸向世俗化的“新聲”轉(zhuǎn)變。

孔子在魯國耳聞目睹“禮崩樂壞”的政治局面后，堅守“生民之道，樂為大焉”B58的原則，以“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B59為標(biāo)準(zhǔn)，抱著自己的學(xué)說仕魯，適齊，赴楚，居衛(wèi)，以致周游列國，希望糾正天下不合禮、不合樂等現(xiàn)象，實現(xiàn)“天下有道”。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孔子采取多種方式投身政治實踐，在遇到禮樂不“正”之事時，孔子則堅決予以抵制。

首先是復(fù)樂求正?？鬃泳S護(hù)“正音”，明確反對“鄭衛(wèi)之音”，將其作為雅樂的對立面，定性為“淫”。孔子明確指出自己“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B60，并提出“放鄭聲，遠(yuǎn)佞人”B61的主張?？鬃右髲母鱾€方面對“樂”進(jìn)行約束，使之符合周禮制度。對于“復(fù)樂求正”，孔子不僅僅是停留在口頭理論層面，而是身體力行地進(jìn)行了一系列的工作。如在定公十年春，齊魯君主夾谷相會，孔子斥齊“四方之樂”為“夷狄之樂”，誅“優(yōu)倡侏儒”B62。當(dāng)顏淵問為邦時，孔子就要求“樂則《韶》、《舞》”，提出“放鄭聲”，認(rèn)為“鄭聲淫”B63。所以，孔子“自衛(wèi)返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B64。

在孔子看來，“鄭衛(wèi)之樂”是對感官耳目之欲的滿足，是對人情放任不約束的迎合，是“亂世之音也”B65，對于為政為邦的作用是非常消極的。所以，孔子主要是從政治教化的角度去講“樂”?？鬃又苡瘟袊鴷r，所到之處也都要適時演習(xí)禮儀，弦歌講頌。在《論語》中多處表現(xiàn)了孔子的樂教思想。如子路問“成人”，孔子的答復(fù)是：“文之以禮樂，亦可以成人矣?！盉66顏淵問“為邦”，孔子回答說：“行夏之時，乘殷之格，服周之冕，樂則《韶》、《舞》?！盉67對季氏的“八佾舞于庭”違反“禮樂”的行為，孔子發(fā)出“是可忍，孰不可忍”B68的斥責(zé)。子貢也認(rèn)為孔子之道是“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B69。修海林先生中肯地指出，先秦儒家已“將‘樂的情感置于禮樂教化的實施過程之中”B70。

其次，復(fù)禮求正?？鬃臃磳`制，維護(hù)“周禮”。對“三家者以《雍》徹”B71及“季氏旅于泰山”B72之類的僭禮違制行為，也是深深嘆息。即使是自己的弟子，有不合禮的言行，孔子也進(jìn)行批評教育。如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孔子堅決反對：“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盉73孔子認(rèn)為，禮是萬不可違背，更是不可廢棄的。《論語·八佾》篇記載管仲“有三歸，官事不攝”“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B74的違禮行為，孔子批評其不知禮，認(rèn)為“管仲之器小哉”B75?？鬃訉ΧY的高度重視，以致晏嬰以“盛容飾，繁登降之禮，趨詳之節(jié)，累世不能殫其學(xué)，當(dāng)年不能究其禮”B76為借口來排斥孔子，迫使孔子離境，齊景公最終以“弗能用”待孔子。endprint

《禮記·樂記》指出：“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盉77孔子向往先王美政，積極參與政治，對樂具有相當(dāng)?shù)臒崆榕c深厚的造詣?？鬃颖救司陀小笆谷烁?，善，則使復(fù)之，然后和之”的習(xí)慣。“學(xué)鼓琴師襄子”，進(jìn)而“得其數(shù)”“得其志”“得其為人”B78，顯然在琴藝的基礎(chǔ)上，孔子側(cè)重樂曲內(nèi)涵與形象者B79?！墩撜Z·述而》言“子于是日哭，則不歌”，由此可知孔子在“是日哭”以外，都會習(xí)樂?！白釉邶R聞《韶》，三月不知肉味”B80，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批評《武》“盡美矣，未盡善也”B81；贊揚“《關(guān)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B82；認(rèn)為“師摯之始、《關(guān)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B83?！墩撜Z·八佾》篇記孔子曰：“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從之，純?nèi)缫玻瑫萑缫?，繹如也，以成?！盉84孔子所言，是其研究音樂而得出的結(jié)論，可見其對音樂造詣之深。B85

孔子的樂教與詩教是相通的，因為樂是與詩、禮相配為用的?！墩撜Z·季氏》載曰：“不學(xué)詩，無以言?！盉86《詩經(jīng)》中的作品基本上都是樂歌，三百篇皆可入樂，它們是可以由樂器伴奏演唱的，詩完全依附樂而存在，所體現(xiàn)的也是樂的功能。B87詩樂一體，詩樂相通。子夏繼承孔子的詩樂思想，指出：“弦歌詩頌，此之謂德音，德音之謂樂?！盉88通過“德音”將詩樂聯(lián)系起來。《詩》主要是以樂章的形式頻繁地出現(xiàn)于各種典禮。演奏之時，樂舞伴奏，配之以詩，在特定的場合舉行并表現(xiàn)為一定的儀式B89，即“詩之所至，禮亦至焉。禮之所至，樂亦至焉”。所以，詩、禮、樂貫通。臺灣學(xué)者林慶彰先生認(rèn)為“所謂詩，本就是要作為歌用的樂章，所以必須用樂伴奏”B90。所以，詩與樂不可分?！墩撜Z·泰伯》篇記孔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B91說明詩、禮、樂三者關(guān)系極為密切。在某種意義上說，“樂”其實就是詩樂B92，詩與樂互為表里，不分主次。所以，《詩》在孔子那里的作用不僅是“詩教”，應(yīng)該亦包括“樂教”“禮教”在內(nèi)。如果沒有樂的熏陶，則可能“人化物也者”，以致“極口腹耳目之欲”，于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佚作亂之事”B93。所以說，樂教是在接受了理性教育之后在更高的層次上重新回到情感上去，從而達(dá)到情感與理性的和諧統(tǒng)一，塑造一個理性的情感本體。情感與理性的和諧統(tǒng)一標(biāo)志著一個人人格的最終完善，所以說“成于樂”B94。

孔子在培養(yǎng)弟子理想人格的方法上，“以《詩》《書》《禮》《樂》《教》”B95，提倡禮樂并舉，以期達(dá)到“禮樂不可以斯須去身”B96的教育效果?？鬃铀伎级Y樂，真正把遵循禮樂作為人生追求，言行貫徹始終。在《論語》中有很多禮樂并列的描述。如《論語·八佾》篇記孔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B97《論語·先進(jìn)》篇記孔子曰：“先進(jìn)于禮樂，野人也；后進(jìn)于禮樂，君子也?！盉98《論語·先進(jìn)》篇記孔子曰：“如其禮樂，以俟君子。”B99《論語·子路》篇記孔子曰：“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盉100《論語·憲問》篇記孔子曰：“文之以禮樂，亦可以成人矣。”B101《論語·季氏》篇記孔子曰：“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盉102“樂節(jié)禮樂，樂道人之善，樂多賢友，益矣。”B103《論語·陽貨》篇記孔子曰：“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B104“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盉105唐君毅先生指出：“禮樂并行，能表達(dá)情意、修養(yǎng)志氣，成人內(nèi)外之德?！盉106徐復(fù)觀先生指出，孔子教育“禮樂并重，并把樂放在禮的上位，認(rèn)定樂才是一個人格完成的境界，這是孔子立教的宗旨”B107。孫隆基先生指出：“禮與樂就像天地與陰陽一般，是互相補充的……禮與樂同具教化的功能，其目的是使人人和合同一?！盉108

子貢是孔子的重要弟子，在經(jīng)商成功后，子貢常相魯衛(wèi)，且“喜揚人之美，不能匿人之過”B109，向孔子炫耀自己在經(jīng)商前后的“貧而無諂，富而無驕”的做法，希望得到肯定。但是，孔子的理想是希望先王禮樂制度實現(xiàn)于天下，希望弟子能成為“士”，而“士”則更應(yīng)該重視學(xué)習(xí)先王禮樂。在周代，《詩》《書》《禮》《樂》本來就是社會教化的工具：“禮也者，理也。樂也者，節(jié)也。君子無理不動，無節(jié)不作?！盉110在孔子看來，子貢“貧而無諂，富而無驕”的自述屬于“《樂》之失，奢”B111，由于缺乏“樂”的基礎(chǔ)，“不能樂，于禮素”B112，導(dǎo)致子貢行為的偏失，而子貢自己也曾有“賜聞聲歌，各有所宜也。如賜者，宜何歌也”B113的困惑?！抖Y記·經(jīng)解》言：“廣博易良，樂教也。”B114《禮記·樂記》也言：“樂也者，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fēng)易俗?！盉115孔子強(qiáng)調(diào)“樂”特殊的教育功能，對子貢開展樂教，符合孔子因材施教的教學(xué)原則。所以，孔子進(jìn)一步教育子貢學(xué)習(xí)要禮樂并重，是合乎情理的。

總之，“未若貧而樂”章位于《論語·學(xué)而》篇中，出現(xiàn)“好禮”“詩云”“言詩”等修學(xué)語句，禮、詩必有對應(yīng)的“樂”，以構(gòu)成孔子教學(xué)內(nèi)容的連續(xù)性和邏輯的完整性?！拔慈糌毝鴺贰闭碌摹皹贰弊鳛槎Y樂之“樂”，理解是恰當(dāng)?shù)模⑶曳峡鬃诱嬉?。所以，此章本?yīng)作“未若貧而（好）樂”，舊本脫“好”字。對“未若貧而（好）樂”章“樂”的正確理解，也關(guān)系到對孔子的從政、教學(xué)乃至人生等“一貫之道”的理解?？上?，歷代集解注疏諸多圍繞“樂”后有無“道”字之爭，均未能破此畛域，所以長期以來對此章難有正確解釋。為此，我們對待典籍的理解必須超越章句訓(xùn)詁，重視邏輯學(xué)理分析，遵從客觀，不能囿于經(jīng)典舊有版本或注疏。

注釋

①B12B15B26B28B32B35B36B42B44B45B50B59B60B61B63B64B66B67B68B69B71B72B73B74B75B80B81B82B83B84B86B91B97B98B99B100B101B102B103B104B105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2009年，第10、10、42、30、9、74、182、30、86、182、182、10、196、211、185、185、105、168、184—185、24、48、25、26、31、33、33、79、36、32、95、35、201、93、25、124、135、150、168、196、198、209、212頁。endprint

②⑤⑦〔魏〕何晏、〔梁〕皇侃：《論語義疏》卷一，《論語》上，《四部要籍注疏叢刊》，中華書局，1998年，第165頁。

③B27B29B30B31B34B43B55B56B57B62B76B78B95B109〔漢〕司馬遷撰、韓兆琦評注：《史記》（二），岳麓書社，2012年，第981、759、754、756、773、774、774、756、764、764、759—760、757、765、774、983頁。

④B11程樹德：《論語集釋》卷二，《論語》中二，《四部要籍注疏叢刊》，中華書局，1998年，第1108頁。

⑥B16劉寶楠：《論語正義》卷一，《論語》上，《四部要籍注疏叢刊》，中華書局，1998年，第761、152頁。

⑧B54〔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216、1968頁。

⑨B51單承彬：《“貧而樂，富而好禮”校正》，《孔子研究》2001年第5期。

⑩康有為：《論語注》，中華書局，1984年，第14頁。

B13李澤厚：《論語今讀》，天津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34頁。

B14高尚榘主編：《論語歧解輯錄》，中華書局，2011年，第33頁。

B17B25王滋源：《何謂孔子之道》，《齊魯學(xué)刊》1986年第4期。

B18周寶銀、黃懷信：《從“一以貫之”到“天下有道”》，《甘肅社會科學(xué)》2016年第6期。

B19馬振鐸：《禮樂文化和孔子的仁學(xué)》，《孔子研究》1991年第1期。

B20郭祥貴、楊和為：《〈論語〉“吾道一以貫之”解》，《史志學(xué)刊》2013年第5期。

B21李學(xué)勤主編：《論語注疏》卷十七，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233頁。

B22B23黃懷信、孔德立：《論語匯校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524頁。

B24B37B85黃懷信、龐素琴：《論語新校釋》，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425、132、95頁。

B33B39B40黃懷信：《大學(xué)中庸講義》，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124、11、12頁。

B38黃懷信：《“儒”本義及儒學(xué)特質(zhì)》，張秋升、王洪軍主編：《中國儒學(xué)史研究》，齊魯書社，2004年，第20頁。

B41〔清〕紀(jì)曉嵐等主編：《四庫全書》第210冊，商務(wù)印書館，2013年，第46頁。

B46楊朝明：《論語詮解》，山東友誼出版社，2013年，第61頁。

B47黃俊杰：《德川時代日本儒者對孔子“吾道一以貫之”的詮釋——東亞比較思想史的視角》，《文史哲》2003年第1期。

B48B49B53B58B65B77B88B93B96B110B112B113B114B115楊天宇：《禮記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07、676、503、768、469、487、493、670、502、666、666、506、650、481頁。

B52〔春秋〕左丘明：《左傳》，中華書局，2012年，第502頁。

B70修海林：《古樂的沉浮：中國古代音樂文化的歷史考察》，山東文藝出版社，1989年，第145頁。

B79項陽：《周公制禮作樂與禮樂、俗樂類分》，《中國音樂學(xué)》2013年第1期。

B87B89王秀臣：《從“詩樂”到“樂詩”：禮與詩、樂關(guān)系的角色演變》，《江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6年第1期。

B90何定生：《從詩經(jīng)本身看樂歌關(guān)系》，林慶彰編著：《詩經(jīng)研究論集》，臺北學(xué)生書局，1983年，第1頁。

B92余群、陶水平：《先秦詩樂之“成”釋義——兼論孔子“成于樂”的文化蘊含和創(chuàng)新意義》，《學(xué)術(shù)交流》2014年第7期。

B94姜國鈞：《孔子的大學(xué)之道》，《大學(xué)教育科學(xué)》2013年第3期。

B106李西建：《長安學(xué)術(shù)》第3輯，商務(wù)印書館，2012年，第202頁。

B107徐復(fù)觀：《中國藝術(shù)精神》，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4頁。

B108[美]孫隆基：《中國文化的深層結(jié)構(gòu)》，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第425頁。

B111楊朝明、宋立林：《孔子家語通解》，齊魯書社，2009年，第411頁。

責(zé)任編輯：涵 含

Discrimination and Analysis of "Delighted" in "Not as Good as Being Poor yet Delighted" in Confucian Analects

Zhou Baoyin

Abstract："Not as good as being poor yet delighted"（Wei ruo pin er le） in Confucian Analects has been one of the controversial sentences among scholars from different times. Many scholars have argued with each other whether there is a word "Dao" following the word "le" which means delight or pleasure. With the social background， Confucius′s political ambitions and educational thought， and Zigong′s personality considered， this expression put into the wholistic context to examine its use， and the set thought of "being poor but enjoying dao" broken， a conclusion that "delight （le） " in this expression should be interpreted as "music （yue） " can be drawn. If the word " like（Hao）" is added before the word "music （yue） "， then it can be used to express the meaning "being poor but still pursuing music"， exactly in parallel with "being rich， but following rules of propriety".

Key words：Confucian Analects； "not as good as being poor yet delighted"； music （yue）； being poor but enjoying dao； being poor but still pursuing music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