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和風,生于紹興,現(xiàn)居寧波,碼文字的媒體人,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陸續(xù)在國內(nèi)20多家核心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40多篇。有小說被《小說選刊》和《中華文學選刊》等刊轉載并入選2016年上海文藝出版社的“中國城市文學主題短篇小說叢書”。已出版散文隨筆集《一個人的視角》和中短篇小說集《去遠方》。
半個小時前,巍魏打電話對我說:“我馬上就到,馬上就到,要你猴急個屁,你孵在李董的辦公室好煙好茶享受,難道還委屈?”巍魏口氣輕蔑,好像是他的蔭庇或是他的恩賜,我才有機會抽好煙喝好茶。我真想罵娘,但轉念一想,咱是多年的朋友,為幾句話斗嘴,有啥意思?再說我是一家即將關門歇業(yè)的報社記者,外出采訪白吃白拿處處座上賓,全方位飯局不留死角的風光年代已一去不復還。現(xiàn)在是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微博、微信、APP移動端口十分紅火,像我這種年過四十的人,想另辟蹊徑找份工作談何容易!只有死皮賴臉地混下去。所以,我對他略帶揶揄的話感覺麻木,安慰自己:原諒他人的口無遮攔,勝造七級浮屠。
但半個小時過去了,巍魏的毛也不見一根,更何況打過電話了?!拔∥涸趺床皇匦庞??他說是半個小時內(nèi)到,是遭車禍還是被綁架了?”我出于他對我的輕蔑,義憤填膺地說。我發(fā)表了這個誹謗他的言論后,立即遭到報應,一個踉蹌,右腰猛地撞在李董辦公室堅固異常的保險箱上。鄙人的腰肌曾勞損過,這一撞擊,痛不欲生,齜牙咧嘴,感覺半個腰際像被戳爛了??吹嚼疃瓕ξ业耐辉鈧Σ还懿活?,還有滋有味地抽煙,我惡聲惡氣地說:“你這個保險箱是什么玩意?傷人的暗器嗎?撞了也不來安撫一下?!钡疃緵]有理睬我,依然專心致志地吞云吐霧,倒是在旁玩微信的胡廠接過話頭,嬉笑看說:“李董辦公室里暗器多著哩,大記者這下開竅了吧,以后防著點!”
李董終于聽到了胡廠的諷喻,緩慢而凝重地把半根煙往煙缸上一擱,說:“胡廠真能胡說,我怎么能和你比?你才身藏暗器,村村都有丈母娘!”胡廠大笑,咧著嘴滾出一串尖刻的話語:“我再多也比不過你,嫂子去了澳洲沒人管,每天泡妞撩妹,哪天身體崩潰倒在石榴裙下也沒人知道?!崩疃犃耍强缀吆?,用不屑一顧的目光瀏覽了胡廠一番說:“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流,這不是你的座右銘嗎?”“這是我送給你的警句,懂不懂?”“不愧是市優(yōu)秀企業(yè)家,還先人后己?!?/p>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唇槍舌劍,消磨時間,等候巍魏能像星辰一樣出現(xiàn),可巍魏就像斷線的風箏一樣,沒見蹤影。李董瞥了一眼墻上的石英鐘,我也順便瞥了一眼,石英鐘指示時間已是晚上六點半,也就是說巍魏已經(jīng)遲到了十五分鐘。李董對我說:“小彎,瞎眼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有來?你是組織部長,催催他,難道讓我們一直等下去?”
“李董,瞎眼可能察覺到了,你要贏他的錢,找理由不來了?!焙鷱S說。
李董回答:“不會的,他的性格我比你了解,這家伙見錢眼開,再說上幾次輸了,肯定要來還本的。只要我們配合默契,贏他個萬把塊不成問題。小彎你可不要泄密呵,贏了你有獎勵!”
瞎眼經(jīng)常居高臨下盛氣凌人地譏笑我,不再像當年擔任報社通訊員時對我馬首是瞻,所以我對他早已怨氣沖天,只恨沒有機會報復。一聽李董的話,我說:“李董你放心,我和你們站在同一條戰(zhàn)壕里?!?/p>
從我們隊伍里變節(jié)出去的石頭喊我們do re ri fa或四人幫。我最小,是fa,巍魏排行第三,是mi。李董和胡廠,分別是do re。因為我地處末位,經(jīng)常被李董和胡廠調(diào)遣。被李董、胡廠調(diào)遣我沒意見,在他倆組織的各項活動中,譬如飯店喝酒、KTV泡小姐、足療店按摩,我不必掏腰包,李董和胡廠會替我埋單,就連牌局上輸錢,李董和胡廠也會免除一大筆。兩位說,大記者每月能賺幾個角子?想搞腐敗也搞不起來。我們省一頓飯錢,夠大記者一個月的花銷。但巍魏不一樣,除了騎在我的頭上指手畫腳之外,若在牌局上我輸給他一千出頭的錢,出頭的幾元錢也不會給我免,說什么親兄弟明算賬。贏錢了,哈哈大笑,天生的一對小眼笑得基本變成一條細縫,眼珠也失蹤,要用牙簽撐起眼皮才能發(fā)現(xiàn)。若牌局上出現(xiàn)爭議,巍魏一激動,嘴巴劇烈翕動如垂死的鯰魚吐氣,眼睛居然自動閉合,像無眼人。于是,我就給他取了瞎眼這個綽號。李董和胡廠都說這個綽號妙,取出了水平。
“do,遵命遵命,我馬上打他手機!”我對李董說。Do的讀音在我們寧波話中包含大的意思。李董是民間商人中的翹楚,資產(chǎn)上億毫無疑問,否則他也不會去香港買大宅、到澳洲買別墅。我邊說邊心急火燎地撥通了巍魏的手機,嚷嚷:“喂,瞎眼你到底怎么回事?剛才說馬上到馬上到,人呢?半個小時都過去了還沒來,我們這里三缺一!”
沒有巍魏的回音。但我不愿放棄,耳朵粘在聽筒邊,嘴巴焦急地喂喂喊,約一分鐘,才傳出巍魏的聲音:“兄弟,我碰到了一點麻煩,晚一步到!”巍魏的聲音如蚊蠅嗡嗡嚶嚶,像暢達的電話線突然被拗彎曲,音質(zhì)變了,不再是半小時前的雄健洪亮。我一下子明白了,巍魏碰到麻煩了,剛想說鄙人屈指掐算你瞎眼是沒有膽量去嫖娼的,但馬上把話咽了下去,不吉利,改口說:“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又在趕飯局的路上,顧不上和我們斗地主?”誰知話音剛落,巍魏的手機就響起嘟嘟的長音。此時,夜色在金匯大廈的窗外急切地盤旋,好像出浴的女人倉促地披上撩人的薄綢衫似的,帶著小朦朧。街燈還沒有全亮,倒是霓虹燈閃爍得肆無忌憚。這條長約9公里的中山路,是市中心的主軸。自從七年前地鐵1號線開建以來,中山路就永無寧日。每天梳理、整合、重建地下燃氣和通信、熱力、雨污水等地下管線,還拆中央隔離欄、改造人行道等,致使中山路體無完膚,開啟了沿街商鋪悲慘漫長的艱難歲月。業(yè)主們在辛酸和無奈中撤離的撤離、破產(chǎn)的破產(chǎn),不撤離不破產(chǎn)的等于像沒錢治療的疾病患者一樣,半死不活地拖著!
李董當年買下了金匯大廈十七樓500平方米的房子,成立伊康貿(mào)易有限公司。我問他怎么不買十八層,十八層多響亮??!李董白了我一眼,揶揄地說:“小彎你曉得啥???你想把我打入十八層地獄嗎?”他這一說,我終于搞懂,生意人講究吉祥、如意。李董比我年長十五歲,當年我進報社時,通過本報通訊員巍魏的介紹,認識了報社集體宿舍附近的紅星鍋爐廠鍋爐工李董,就經(jīng)常去他的鍋爐房蹭熱水浴。那時,我直呼他的名字:你等會!后來他辭職經(jīng)商,我改口喊他李登偉。再后來他發(fā)財致富國內(nèi)國外到處買別墅買大宅,我尊敬地喊他李董或李總。endprint
當我不再喊他你等會時,他也不喊我大記者了,直呼我小彎。沒辦法,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有錢可以牛逼乃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小彎是寧波土話,是年長者喊年輕人或年輕人喊更年輕的人的稱謂。我已不再年輕,四十歲出頭了,但李董和胡廠就喜歡喊我小彎,足可以看出我在他們的眼里還是一個小孩。偶爾,李董也會喊我筆桿子,正像我偶爾喊他do一樣,因為現(xiàn)在do的稱呼很流行,是褒義,不過筆桿子是窮酸的代名詞。
我對阿大、阿二說:“巍魏說他出了點小事,要晚一步到!”
胡廠一聽,吹胡子瞪眼睛道:“這家伙架子倒是不小,地點他定、日子他定,卻給我們吃空心湯圓,吃了被告吃原告的貨色,肯定又胡吃海喝去了,讓我們干等。給我一顆子彈,斃了他!”
“胡廠你講話小心點,人家大法官擺平你還不是小菜一碟?大法官辦要事,讓我們等就等一會兒,發(fā)啥牢騷?來,喝茶喝茶,喝菊花茶,降降火?!崩疃贿呎f,一邊分煙。他的煙不錯,是寧波富人圈里流行的黃金葉,一百多元一包。
“你這話是拍馬屁還是嗔怪大法官?”胡廠說,“我為遵約,放下廠里許多要辦的事來打牌,這瞎眼不講信用、不守約,把我們撇在一旁,你有雅興喝茶嗎?給我一顆子彈斃了他還差不多?!焙鷱S說完,把手機掖進包里,像是要回去。胡廠當過兵,打過仗,掛在嘴邊的是一句殺氣騰騰的口頭禪“給我一顆子彈”。有人曾旁敲側擊問胡廠此話何意,胡廠眼睛瞪得似牛眼,說:“你白癡啊,我是狙擊手。”從此,再沒人敢在胡廠面前問這話,對這個斃敵無數(shù)的狙擊手敬而遠之,怕他動真格。上世紀九十年代,胡廠官至副營轉業(yè)到輪機廠擔任黨支部書記,還兼工會主席和副廠長。在廠里,他始終保持一個軍人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節(jié)假日期間,黨團員有一堂必修課,就是由他帶領去退休職工家里訪貧問苦,打掃衛(wèi)生。但那段時間,職工人心惶惶,都在傳說即將出臺買斷工齡的新政。他們上班三心二意,就連廠長也是睜只眼閉只眼。可是胡廠愛廠如家,唇焦舌敝話帶血絲地規(guī)勸職工要遵守勞動紀律,好好上班。但職工們不喜歡他講的大道理,企業(yè)將要改制,大家快要下崗,飯碗都保不牢了,誰能安心上班?面對動蕩的大局,胡廠黑著臉帶領多名黨支部成員和工會干部,每天蹲守在廠門口值班點名,把輪機廠搞得像一所兵營,結果惹來眾怒,人人罵他。不過,當面沒人敢罵他這個前狙擊手。
五個月后,關于企業(yè)改制的小道消息終于被證實。上級主管部門讓廠長出資二百六十萬元接管輪機廠,附加條件是必須接手不愿買斷工齡的六十一位職工。但廠長早在改制前勾結了一家私企,哪有心思承包輪機廠?拿了三萬多元買斷工齡的錢后,從此和輪機廠兩訖。危難之際,胡廠挺身而出,他東拼西湊還貸款一百多萬元,承包了輪機廠。那是一個臺風肆虐的大風大雨天,廠區(qū)的楊柳多數(shù)被臺風連根拔起,一片斷垣殘壁,場景破敗。胡廠捋著額前的雨水,扯著嗓門大吼:“六十一位兄弟,只要我胡毅有一口吃的,就虧不了你們。大家勠力同心,泥土也能變黃金!”
廠長胡毅甩開膀子和職工一起揮汗大干,每天蓬頭垢面邋邋遢遢,像剛從貓兒洞里鉆出來的傷兵。好在廠長胡毅戰(zhàn)友多,又都是生死之交,不愿看到他創(chuàng)業(yè)失敗,有損軍人的聲譽,使他們臉上無光,紛紛給他當諸葛亮,出主意幫輪機廠轉型,生產(chǎn)電動車電瓶,說這是未來的發(fā)展方向。那年頭道路交通擁擠已顯端倪,而交警抓酒駕、醉駕也越來越起勁,開車的害怕上路遭堵,喝酒的害怕開車被抓,電動車日益成為社會各界人士的首選。胡廠通過市場考察、調(diào)研,聘請了專家開發(fā)電動車清潔能源和高效能的項目,結果一舉成功。許多車商主動和他合作,效益全縣首屈一指,就連李董銀行貸款資金周轉困難時,也要向他伸手借貸補缺。
胡廠沒有走,他又摸出剛剛掖進包里的手機來撥打。我正在猜測他給誰打電話時,只見他重重地把手機丟在桌上,說:“瞎眼關機了!”聽得出他的聲音是氣憤的,也很無奈。
“我們喝酒去,不等瞎眼了,我請客!”李董想盡地主之誼,但胡廠反對,斬釘截鐵地說:“不用你請客,記賬,等下讓瞎眼支付!”
我們?nèi)嗽诮饏R大廈附近的象山海鮮飯店酒醉飯飽后,回到李董豪華闊大的辦公室已是晚上八點多,還是不見巍魏的蹤影,電話也沒來一個。胡廠前幾場斗地主一直輸給巍魏,一門心思想還本,就一次一次地撥打瞎眼的手機,但都被移動公司告知客戶已關機?!瓣P他的屁機!”胡廠歪著脖子憤懣地說。
李董拍拍胡廠的肩,口氣緩慢而又凝重地說:“瞎眼這家伙有問題。”
我小心地問:“李董何以見得?”
李董吐了一口煙霧,也不看我,只看窗外。窗外是不夜城,全是霓虹和街燈的光,千篇一律,毫無變化。我們do re mi fa四個人生活在這座城市,常常感到生活的無趣。李董一直想移居國外,說國內(nèi)空氣差,老婆去了澳洲就不想回來,回來就感冒,咳嗽起來五臟六腑好像要吐出來一樣痛苦。上個月,他從澳洲探親回來就喋喋不休地說澳洲的天空如何蔚藍,空氣如何潔凈,穿了一禮拜的皮鞋,鞋面也沒沾一絲灰塵,依然光可鑒人。巍魏問他,澳洲有洗浴中心嗎?李董說,多啊,桑拿、土耳其浴、芬蘭浴、三溫暖等,統(tǒng)統(tǒng)有。巍魏臉露憂郁地說,洗浴中心老板肯定虧血本了。李董鄙夷地睨了巍魏一眼,顯得同情地說,沒見過世面的人呀,真拿你沒辦法!巍魏嘿嘿地笑,揶揄地回答,一雙被臭腳踩了一禮拜的皮鞋,可以一塵不染。同樣,一個被衣裳包裹的人,不是完全可以一個月不用洗澡嗎?你靠賺中國的錢發(fā)家致富,卻崇洋媚外說外國的月亮比中國還圓,活脫脫一個賣國賊。李董終于明白巍魏轉彎抹角說了這么多的話,就是讓自己中套,而且還被罵賣國賊。我想,這下李董肯定惱羞成怒,接下去就爆發(fā)一場兩個人的戰(zhàn)爭。但是我想錯了,李董笑瞇瞇地說,巍魏兄弟,不知誰說中國官員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官員,鈔票基本不用,就連老婆也不需要用,官員辦事不像我們做生意的人,要請客送禮。你瞧,我辦公室里的冬蟲夏草燕窩魚翅,都要抽空給官員送去,想必你心里是明白的。李董話里有話,瞎眼沒有吱聲。瞎眼今年四十六,已過了三十七八飛黃騰達的年齡,擔任法院執(zhí)行庭主持工作的副庭長已有三年,一直想扶正,害怕年紀偏大上不去。近來聽說新來的院長放出風聲要調(diào)整工作,所以他工作表現(xiàn)得十分努力,大幅度減少外出應酬,面對求助者送的禮品一律拒絕。endprint
其實,我們四人的關系既簡單也復雜。胡廠是我?guī)煺J識巍魏的,而我是巍魏帶熟認識李董的,然后再由李董帶我們認識胡廠。胡廠和李董同年同月不同日生,李董略大幾天,但比巍魏長一肖,剛過四十的我自然是他們眼中的小彎了。我們四人只要相聚,話不投機就嘀嘀咕咕地爭吵,有時還罵娘。但吵歸吵,都不往心里記,就像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兄弟。每個月,我們至少有一次聚會,常是李董胡廠搶著埋單,巍魏偶然也埋單,但巍魏有本事搞來免費餐券,或者老板給他免單。老大、老二說我是窮人,請客就免了,巍魏不承認我是窮人,陰陽怪氣地說:“你們不要詆毀無冕之王??!”我反駁:“大法官,在土豪和官員面前,我難道還不是窮人?”胡廠附和道:“已經(jīng)無冕了,還成什么王?哪像你,吃了原告吃被告,兩頭當好人!”于是,又引發(fā)了一場吵架,直到胡廠粗口“給你一顆子彈”或李董勸架,巍魏把臉一撇,嘟噥一句“我不和你一般見識”的話,才宣告結束。爭吵后,我們總有幾天扮冷臉孔,直到下一輪聚會,又和好如初。
巍魏和李董、胡廠,包括我,都有激烈的言語之爭。我分析,原因蓋出于這個法院執(zhí)行庭主持把自己當作高人一等的官員,有優(yōu)越感。
這次說好聚會喝酒斗地主,眼看著巍魏缺席,大家都有失落感。胡廠看看腕表,說:“時間還早,我們?nèi)藸幧嫌危却蠓ü俚絹碓俣返刂?,把他斗敗、服輸?!?/p>
看到李董拿出一副敦煌牌撲克,胡廠扯著嗓門嚷:“李大土豪,你去美國什么賭城帶回來的蜜蜂牌撲克呢?據(jù)說手感非凡,拿出來讓我們嘗嘗鮮!”李董晃著頭說:“真拿你這個胡咧咧沒辦法?!焙鷱S大笑著說:“這叫斗土豪、分田地?!?/p>
三人爭上游打了一陣,我們感到不夠刺激,技術含量低,退休老頭老太玩玩才合適。但我知道,主要原因是李董和胡廠串通一氣想贏巍魏的錢沒有實現(xiàn),贏我的錢又不好意思。良久,胡廠問我:“小彎,巍魏夫妻倆一年有多少收入?”我說:“胡廠,算上巍魏每月的公積金,年收入二十五萬元總歸有的,他老婆是司法局辦公室主任,收入是不會低于他的。”“呵,當官的收入還真可以,辦一爿小廠的小老板要是有瞎眼兩夫妻的年收入,忙得腳趾頭也踢成藍花豆了!”胡廠說話的口氣有點可惜了小老板們。
“嘿嘿,瞎眼的錢可多哩,我們掏腰包用的是真金白銀,他多的是白吃白拿搞腐敗的機會。小彎,快打電話,讓他過來,我們一起賺他的不義之財。”李董命令我。
但巍魏的電話依然關機。我說:“李董,不必打電話了,我的手機有短信提醒,如果他一開機,就會提醒,等他吧!”
“這個瞎眼,肯定是老酒吃飽先去KTV唱歌泡小姐,等泡妞撩妹結束,腦子清爽,再來賺我們的錢?!焙鷱S怒氣沖沖地說,嘴巴、鼻孔全是騰騰的煙霧。
“我知道,他現(xiàn)在哪有心思泡小姐?”李董說,“他牌技精,又愛錢,只要有錢賺,屁顛屁顛地會來,再等等他吧?!?/p>
“他有什么心思?李董說給我們聽聽,畢竟大家都是兄弟。”胡廠補充。
李董的隱忍性很強,我曾疑惑李董緣何對巍魏既遷就又埋怨。多次詢李董有啥原因,他總是說沒啥沒啥,但語氣支支吾吾,這讓我愈加覺得我的懷疑頗有道理。有幾次,李董當著我的面說“現(xiàn)在的官員辦事不像我們做生意的人,辦事還要請客送禮”的話后,在旁的巍魏就不吱一聲。我憑著多年記者生涯的敏感性和平時留意生活中的蛛絲馬跡,再通過收集李董談吐中流露的細節(jié)、片斷,逐步還原出了一個真相:前幾年,李董因一筆款項較大的外貿(mào)生意,遭人詐騙,他找巍魏商量。巍魏就給他找了一個律師,稱此律師打官司十有八九勝券在握。在生意場上滾爬摸打多年的李董諳悉很多律師是依附法官的,譬如槍斃的命案通過律師賄賂法官和多方周旋,就能改判死緩保住腦袋,最后律師、法官和案犯三方都得利。李董不懷疑巍魏給他聘請律師所藏的玄機,就慷慨地支付了四十萬元的律師代理費,還不包括該律師打官司期間的吃喝拉撒住宿車資等十多萬元和給巍魏送禮送色的諸多支出。但是,詐騙案的最后結果僅僅是李董收回了一半的款項。李董后悔自己找錯了人,如果自己找個知名度較高的律師事務所代理,或找個有背景的討債公司,又不必請客送禮,獲得一半的款項是絕對可能的。
這場官司盡管贏得窩心,冤枉錢也花了不少,但李董把疙瘩埋在心里,他的軟肋是怕被生意場上的人譏笑一個外貿(mào)公司的董事長、老總,輕易被人詐騙。李董愛惜自己的羽毛、要面子。某次,我單獨和李董相處時,曾戳穿過這張紙。李董聽了,翹著拇指說:“想不到小彎還蠻有心機,你可別外傳。算了,吃一塹長一智,再說又是多年的朋友?!?/p>
“李董,瞎眼到底碰到什么事,你別賣關子了。”胡廠一直在抽悶煙,煙缸里全是丟下的煙蒂,還有死灰復燃的趨勢。
李董的雙唇貼在牛眼大茶盅的邊緣,慢悠悠地品了一小口茶。抬起頭看窗外,霓虹已熄了不少,無窮無盡的夜色正肆意地吞噬著城市的光亮,剖開黑暗的街燈像冬眠的蛇一樣僵硬地伸展,但沒過一會兒又融化在黑暗中。我等得有些不耐煩,“李董講講,我們聽聽?!蔽艺f完,把李董握在手中的茶盅拿了過來,名義上是續(xù)茶,但沒有及時遞給他,大有誘供的意思。
“好,我說!”李董奪過茶盅,但沒喝,拿煙吸,裊裊的煙霧如云雨一樣,在他的腦殼前飄蕩。他猛烈地揮手驅(qū)趕掉,慢條斯理地說:“其實也沒什么大的事,瞎眼這小子當了三年的主持副庭長,一直沒有扶正,內(nèi)心焦急。前幾天領導找他談話,要他處理好人際關系,近期將考慮給他扶正。這小子很開心,誰知這消息走漏了風聲,引起同行妒忌,把他停在小區(qū)里的小車劃了十多條痕?!?/p>
“就這屁事??!”胡廠呵呵地笑,“兄弟你可真是守口如瓶,這種事說說有啥關系?又不是有人送錢送色賄賂他,會斷送他的前程?!?/p>
我也說:“還以為瞎眼找小三被人告上了法院,這算什么!”但我打心里敬重李董,他的口風一直很緊,很少在背后說人家。他的嘴巴就像有把鎖,難以撬開,適合搞地下工作。
“但我覺得這事蹊蹺,鬼附身了?!崩疃朴频卣f,雙眼還東瞅西瞧,表情神秘又有點嚇人,“白天不能說人,晚上不能說鬼,但我總覺得……”endprint
李董的話還沒有說完,我的手機突然發(fā)出“嘟”的聲響。我驚喜,這是短信提醒。拿來手機一看,消息提示我瞎眼開手機了。我剛要回撥過去,手機鈴聲突然大作。我說:“說曹操,曹操就到,瞎眼來電話了?!?/p>
但接到電話的瞬間,我震驚了,瞎眼的聲音極其柔弱,像小羔羊孤苦的求救聲,根本不是傍晚電話里盛氣凌人的聲音,還第一次喊我的大名:“頤夫你好,我出事了,你趕快來西門派出所救我,頤夫兄弟你快來??!”
我相信巍魏不是騙我的,他的語調(diào)、聲音,都是十分真切和虛弱,就像一個墜入枯井里的人,迫切需要拯救。當我把消息告訴李董、胡廠時,他倆大吃一驚。胡廠說:“小彎你趕快去,你是跑政法口的記者,撈人第一!”
李董毫不猶豫地從抽屜里逮出兩刀還沒有拆封的錢,塞到我手中。我掂掂分量,有兩萬元?!靶潱n票帶上,瞎眼去了派出所總歸沒好事,該花的花,不要省。我馬上喊司機送你過去!”李董對我說。
我剛起身要走,胡廠的手機突然也響起了急促的鈴聲,是他老婆打來的。胡廠責怪了一句“臭婆娘這個時候打什么電話”后,臉色驟變,結結巴巴地對我們說:“不好了不好了,廠里著火,我要回去救火?!?/p>
“啊,有這事,都快去,快去!”李董一臉錯愕,驅(qū)逐一樣把我們趕到電梯房,說,“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不幸的事怎么來得這樣突然?”
胡廠和我同時乘電梯下樓。在轎廂中,他說:“小彎,瞎眼馬上要升正處級庭長了,撈人的事拜托你了,否則他玩完了?!闭f完,胡廠悲戚地嘆氣,神情復雜。
我“嗯嗯”地應諾,李董的駕駛員已發(fā)動小車在等我。我對胡廠說:“車讓給你,救火的事比什么都要緊,你快去?!?/p>
胡廠軍人一樣鏗鏘地回答:“小彎你真不懂,火已經(jīng)著了,再說我又不是救火兵,反正保過火險,撈人第一?!?/p>
西門派出所的林所長和內(nèi)勤民警小王姑娘我都很熟悉。坐在車上,我先撥打了小王的電話,問巍魏到底出了什么事。小王姑娘的一句話讓我十分詫異,她說:“呵,原來瞎眼是你的朋友?!蔽覄傁雴栃⊥豕媚镌趺粗牢∥旱木b號是瞎眼時,她卻在電話里堵住了我的嘴,“你來了就會明白是怎么回事?!?/p>
當我趕到西門派出所時,第一時間就去審訊室。只見巍魏一臉黯淡,目光呆滯,忽略了我在門口探望他的存在,木雕一樣懨懨地端坐著,再也看不到平日頤指氣使的豐儀。負責訊問的民警認識我,他對我笑面相迎,努努嘴:“你問他?!比缓笥謱ξ∥捍蠛?,“巍魏,抬起頭,大記者來看你了?!边@時,巍魏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抬頭,顯得尷尬難受。我明知故問:“兄弟你還好嗎?”巍魏抬起的頭又低了下去,囁嚅道:“鬼附身了?!?/p>
此語居然和李董所說如出一轍。
我對巍魏揮揮手,也不多說,直奔三樓林所長的辦公室。但在三樓的樓梯口,被小王姑娘截住了。小王長得蠻漂亮,我平時到西門派出所采訪,先向她拿材料,接觸較多,所以講話比較隨意。她拉住我的衣袖,說:“大記者你撈人來了。你這個朋友真當是個瞎眼、奇葩,這么無聊的事也會干。”“巍魏到底干了什么?”我問,小王姑娘卻抿嘴竊笑,要我去找林所長求答案。
林所長看到我時,也是一句“大記者你撈人來了”的話,然后呵呵地笑。我趕緊把一包煙丟在他的辦公桌上,煙是胡廠在電梯轎廂里塞給我的。煙盒藍色,很養(yǎng)眼,牌子叫釣魚臺,寧波有錢的煙民簡稱它為藍釣,聽說是特供煙,市場上根本買不到。我還亮出未拆封的兩刀錢,往林所長的桌上放。林所長擺擺手,說:“大記者使不得使不得,你要我脫了這身警服嗎?”說完,他把辦公室的門打開,好像我要向他行賄一樣,他必須透明辦事。他說:“大記者你來說情,放人可以,不過刑偵大隊重案中隊的警員要你去擺平,他們不同意,我不能放瞎眼?!蔽乙宦牐质且苫笥质浅泽@。林所長是怎么知道巍魏的綽號呢?吃驚的是巍魏一案竟歸屬重案中隊辦理。我脫口而出:“林所長,巍魏是販毒、盜竊?”“販毒、盜竊,可能嗎?”林所長的臉上是狡黠的笑,“你快去樓下找重案中隊的哥們吧,把錢賠好,把瞎眼帶回家。”
左一個瞎眼、右一個瞎眼,我們很私密的綽號怎么連派出所也知道?我大惑不解,徹底腦癱。
當我離開林所長的辦公室匆匆返回一樓時,王姑娘已把巍魏帶出了審訊室。巍魏哭喪著臉,碰見我是噙著淚的感激,卻無言。我也無言,替這個往昔意氣風發(fā)的大法官難過。
重案中隊的唐隊長接待我時,也像林所長一樣說了一句“大記者你撈人來了”的話,然后是呵呵地笑,說:“這個瞎眼啊,匪夷所思啊……”我簡直要發(fā)瘋,左一個瞎眼右一個瞎眼,怎么都知道巍魏的瞎眼綽號?唐隊長接過我遞上的煙,慢慢點上,舒坦地吸,彈去煙灰,不說話。真是急驚風撞著慢郎中,唐隊長你快告訴我瞎眼進派出所,不,進刑偵重案中隊是什么原因。但轉念一想,我是來求人的,心里急躁外表不能暴露,看著唐隊長把煙吸得差不多后,我又恭敬地遞上一根,才遷就地說:“唐隊長,巍魏到底怎么回事?”“告訴大記者,巍魏沒事情,就是眼睛瞎的原因?!蔽胰鐗嬋朐评镬F里,幾乎是伏地求食,央求他把真相告訴我。
唐隊長依然慢吞吞地給我泡了一杯茶,直到我心急火燎地喝了一口,他才娓娓道來:
“今天傍晚,我們的便衣去巍魏家的小區(qū)守候伏擊,抓一個對象。把車停在小區(qū)的犄角旮旯,也沒有開燈,車廂內(nèi)的便衣還摸黑查看抓捕對象的微信。忽然,便衣聽到車身響起異常的聲音,一瞥,有個黑影手持利器在車邊幽靈一樣逛蕩。頗具警惕性的便衣疾速打開車門,把此人摁倒在地。哈哈,大記者啊,此人就是你的朋友巍魏。他用鑰匙在車身上涂鴉,足有十多條。當時我們的便衣以為他是抓捕對象的同伙,經(jīng)訊問才知這是他的無聊之作。你說他是不是瞎眼,連車里有人也沒看到。”
我也想像林所長、唐隊長一樣呵呵地笑,但我憋著沒笑,是巍魏的事,我笑不妥。我知道這事處理可大可小,大的話是損壞公家財物,行政拘留三天以上也可能。這樣一來,巍魏不但當不了主持,說不定被他的冤家對頭知道,副庭長的職務也要拿下。我趕緊摸出兩刀未開封的錢塞給唐隊長,說這錢貼給車輛美容。唐隊長眼睛一瞪,說:“大記者你不給我穿警服了嗎?這是害我啊,車是大眾桑塔納,修理費最多兩千,我只拿兩千。瞎眼你帶回去,好好教育他以后可別再做這種無聊的事?!眅ndprint
我一個勁地點頭哈腰,刷刷地數(shù)給他兩千,不過趁他不注意,又加了一千。這不算賄賂人民警察,他們也辛苦,深夜了,吃宵夜祭五臟廟吧。
帶著瞎眼返回的途中,我一言不發(fā),瞎眼比我更木訥。我想,人有的時候難免會干出不可思議的事,你是無法想象的。但令我不可思議的是,當我咚咚咚地來到十七樓李董的辦公室時,迎面看到的竟是叉著大腿仰坐在沙發(fā)上的胡廠。他悠悠地抽煙喝茶,我詰問:“胡廠,你怎么坐在這里,不去救火?”“瞎眼兄蒙難,我怎能一走了之?臭婆娘胡說八道,廠子隔壁的破爛王燒電線取銅絲,火星引燃棚屋的油毛氈,還以為廠里著火。真想給臭婆娘一顆子彈,嚇得我剛才走路也邁不開腳?!?/p>
我哈哈笑:“都是虛驚一場。”
“小心駛得萬年船。”李董把瞎眼拽到椅子上,說,“瞎眼,你要感謝小彎深入虎穴把你撈出來,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p>
“我……我,鬼附身了,干了件無聊的事,扯出這么多的麻煩……”瞎眼抓住自己的頭發(fā),恨不得把自己拔起來,但徒勞。他細聲地自言自語,“我蠢?。 ?/p>
“出來就好,沒事,瞎眼,我們還等著你斗地主哩?!焙鷱S起身給瞎眼遞上一盅火熱的金駿眉,“喝,剛剛泡的,喝一口茶定定心。”
瞎眼告訴我們,傍晚時,他急匆匆從小區(qū)出來,看到自己經(jīng)常停車的地方,霸氣十足地停著一輛陌生的小車。想到自己的車被人劃痕,氣不打一處來,就用鑰匙把車給劃了。誰知被便衣抓個正著,還收繳了他的手機。在刑偵中隊駐地的西門派出所,審訊了半天,方知他和抓捕對象沒有一毛關系,才同意讓他聯(lián)系朋友,送錢來賠償車損,接受罰款。
“瞎眼啊瞎眼,找心理平衡也不是用這種方法??!真想給你一顆子彈,讓你清醒?!焙鷱S說著,瞥了李董一眼,“還好還好,現(xiàn)在結束了,李董,我們一起去夜宵店喝酒,給瞎眼壓壓驚。”
走出金匯大廈,車來車往,城市晝夜不分。酒肆茶樓林林總總,但難以找到一家清凈的夜宵店,好像已到世紀末日,小姐帥哥賭棍嫖客亂哄哄地在大眾夜宵店里猜拳賭酒。我們走啊走,終于在槐樹路找到一家倉庫改建的夜宵店。當我們在二樓一個簡陋的包廂落座時,都愣住了,竟碰到了幾年前從我們的隊伍里反叛出去的石頭。石頭以前在李董手下打雜,無師自通地學會外貿(mào)業(yè)務后,背著李董狠狠地賺了一大筆錢,然后分道揚鑣,過起了有錢有閑的生活。他的身邊是一位美女,很性感,衣服越穿越下,能夠暴露的地方?jīng)]有不暴露的。見到我們,石頭略顯驚奇,油腔滑調(diào)地說:“呵,歡迎官商公知的光臨,我請客行嗎?怎么,瞎眼大法官還黑著臉,斗地主輸啦?輸錢不要緊,只要不輸人生就好,聽老哥的!”
胡廠開腔了:“石頭,講話長水平了,怎么,我和你喝酒,單挑!”
石頭的酒量和胡廠差好幾個級別,他忙說:“不敢不敢?!苯又o我們分煙,還大領導似的胳膊一抬,要和我們一一握手。見我們沒有反應,就有點下不了臺面,悻悻地說:“我告退我告退,你們慢慢享用!”
我們看著美女扭著屁股,拽著石頭細細的胳膊下了樓。
目送著石頭遠去,李董對巍魏說:“瞎眼,石頭下去了,我們可以開懷暢飲了!”
責任編輯 韋毓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