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片森林（8首）

張朗

鳥

正午是遇見的好時機(jī)，你說呢。

我們各自在陰暗處，隔著水——

命運(yùn)的深淵，交談。讓你為難了

我是寡言之人，這從來都是被我

終結(jié)，說什么呢。飛行術(shù)是你的

特權(quán)，“它是一次奇跡”，這

不是我等凡人可奢求，你說出

它的秘密吧，我也無法制造一次

詞語的騰空。隔絕術(shù)，也令人著迷

是冬末，我看見你在電線上眺望

那高壓，面對你，無能為力。我

尚未擁有隔絕的進(jìn)化，面對語言

會因觸電而瘋。你說不說都一樣。

我靜坐于陽臺，看你在屋頂轉(zhuǎn)動

劃開長尾，我沒有繁華的羽毛，

讓你為之驚訝。任憑你在瞬間

穿過空中，我仰望。交談是虛假的，

我聽。雷聲顫動門，烏云滾滾襲來

我鋪開白紙，努力畫出空虛的鳥。

蜘蛛

我見過多邊形的蛛網(wǎng)，帶著不確定性

掛在角落。我也感受過無形的

春雨過后，在半空阻擋我的詞語。

撕開它的手，曾經(jīng)也觸摸過它的生產(chǎn)者

那是幼時，在老屋，潮濕的墻角

我取出蜘蛛腐爛的尸體，沒有埋葬

直到有一天，我注意到它爬進(jìn)我的生活。

走廊盡頭，可以看見它結(jié)成的四方的網(wǎng)

令人著迷的整齊，在每一個交叉處

都有一個人，準(zhǔn)確而言，是燈

不同顏色，各自亮著，但不會同時熄滅

某個夜深，趁著中毒之后的苦痛

我試圖爬上去，找一個我的位置，沒有

來不及沮喪，我的體內(nèi)突然一陣顫動，

腐爛的家伙醒來，報(bào)未葬之仇。

我知道它一直都在那里，猝不及防的時候

它會動一下，以提醒我

它的確在，并非虛假，它在結(jié)網(wǎng)。

蜜蜂

上帝說，分了吧，伊甸園太擁擠

必須尋找另一個，放些物品進(jìn)去。

于是，這些長著刺的，遷徙

到空地方，重新筑巢。炎熱

讓它們受不了，好吧，去哪里

我在老屋見過向蜂，在空蜂桶前

面對不測，它有些驚慌失措

但還是選擇在此。城市，也曾是

另一個，是空桶

我看見成群結(jié)隊(duì)的蜜蜂

還在筑巢，這些天才也有失手的時候

再也沒有精致之說，那么粗糙

從任何方向看去，都是如此

它們采集的是工廠花，化學(xué)花

我也嘗過產(chǎn)下的蜜，有說不出的

味道，但至少有腐爛還能讓我欣喜。

上帝說，算了吧，這味道不是我創(chuàng)造的

蜜蜂，你蜇過我的臉，至今仍是浮腫

我要把你放逐。對不起，我不知道上帝

也不明白你們所講的，我只是

向蜂，還沒有找到另一個地方。

夜讀策蘭

對翻譯的不信任，讀你，

變得可疑。這本書有足夠的厚度

讓我在時間之外咀嚼，我

看到你，不完整的

或是完整的缺漏，那是你，裹著

黑色的皮膚，走來

如一個詞，一塊面包，一杯牛奶

你知道此刻我有多么渴望

被喝下，在午夜的星辰

沒有一顆星，沒有光

出現(xiàn)在這時。有些文字攀爬進(jìn)

我不得不面對命運(yùn)而焦躁的內(nèi)心，

這夜痛苦變得柔和，你在尋找什么

這是東方，可有你想要的

你失望了吧？對你說話的庸者

還在不斷翻閱詞典，尋找那些無法

探知的音節(jié)，你知道他用錯了工具。

他在詞語中失節(jié)，為了你

有很多人將自己丟失，在拙劣中。

我不肯睡去，也不肯醒來，我在

我的另一面，看見你

為敲碎玻璃，爬到了樓頂。

河畔記

被遺忘的蜻蜓，于城市街道飛行

十字分明，尚不用擔(dān)心迷失。

我有些多余地看著它，如何飛？

與我無關(guān)。遠(yuǎn)處是巨大的幕布

——山，有被洗滌的清晰，隔斷了

云。霧似乎在練習(xí)起飛，因沉重

而艱難，撕扯大地，它有普渡之心。

我和蜻蜓穿過十字口，進(jìn)入

河流，清江，我確認(rèn)了它的名字

急速在橋底，我久久注視水流。

蜻蜓繼續(xù)飛，從橋的一側(cè)到

另一側(cè)。河水渾濁，剛經(jīng)歷暴雨。

荷塘記

那些竊取秘密的荷葉，是后來才有

它們支撐著青蛙的重量，卻無法承載

蛙鳴。在它前世，我曾來過此地

還是一片水田，我用掉晚間

去捉黃鱔，自制的工具在水中睜大雙目

當(dāng)尋得，歡喜，它會逃，空

我總是經(jīng)歷這樣一場場空，才走出

童年。然后會是一生。

又來到這里，破碎的石板

阻隔土地的溫度，我依在欄桿

曾經(jīng)走過的印記早已不在，但長出

成片荷葉，透著綠，光滑

留不下一個人的視覺和觸覺，

我也不能將雙腿再伸進(jìn)去，攪亂水面。

但水在動，有紅色的魚游走

它們撞擊著荷葉，發(fā)出清脆的endprint

響聲。好像有什么東西正折斷。

梧桐絮記

我看見體內(nèi)的細(xì)小物，幾乎完整地侵入傷口，

它們輕于生活的鹽，彌漫在空中，制造痛感。

這些不被溶解的顆粒，終會填滿說話的容器。

在樹下，我曾想要把自己包裹得嚴(yán)實(shí)，

抵抗成為妥協(xié)，你看那些人戴著的口罩，

這曾經(jīng)阻擋話語的白布，成了次一級的臺階，

它們可以正大光明地批量生產(chǎn)，

沒有人會想起它的對立面。

我也曾想過不再出行，不再經(jīng)過這條路，

但某種力使勁牽引著我，無法抗拒。

至于其他的，這里走過學(xué)者，

也走過偷盜者，我分不清誰是誰，

我將一視同仁，都是毒素感染者，

不重要，哪個人沒有毒素，哪一刻不被感染。

我停留在這里，被無數(shù)塵灰穿過，

吸引我的是掉落在地的，不停地打轉(zhuǎn)，

我想看得更清楚，靠近些，

其實(shí)那里什么也沒有，戲弄是我唯一想到的詞。

時間之外的事物啊，我知道你享受折磨之樂，

你飄飛的，是人世的痛苦。

手

突然發(fā)現(xiàn)，這雙手變得陌生，

那是我的？扔出紙飛機(jī)，滾鐵環(huán)的手。

母親拉過，父親用竹條打過的手。

把教科書撕成碎片的手。

是你？為何我已遺忘。

我仔細(xì)看，有的地方，已生出繭。

想起幼時想練拳，學(xué)電影中的某人，

開始下午，

用力捶打父親釘在柱上的火紙，

不用多久工夫，滿手鮮血，

此后，再也沒有觸碰，

前年老屋坍塌，我在廢墟再見到它，

顏色變淡，沒有厚，我的手漸已長大。

手上遍布各自紋理，

長的，短的，橫的，豎的，斜的，

像星空，這僅是夢幻，

它必須要應(yīng)付的，是低頭的生活。

舊傷疤愈合，又有新的，

在這隆起的水泡里，

一個小男孩，嬉笑著，

攪亂石缸中平靜的樹影。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