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伊凡
趙孟頫書法題材選擇與歸隱情結
——以《歸去來兮辭》為例
王伊凡
趙孟頫是書法史上罕見的全才,是各體皆善的大家。他以復興晉法為己任,在元代書壇開辟“復古”書風,力追二王風范,為實至名歸的元代書壇領袖。而他以宋宗室身份入朝為官的三十余年中,從來沒有停止過對辭官回鄉(xiāng)的渴望。從趙孟頫詩作、繪畫與書法題材選擇中可以看出他明顯的歸隱情結;因不同時期的境遇與心境的差異,歸隱情結在書法作品中的表現(xiàn)也有所區(qū)別。本文將以其反復書寫的《歸去來兮辭》為例,以生平事跡為線索,結合其書法風格的幾次變化,試分析書法作品的文字內(nèi)容與表現(xiàn)形式之間的關系。
趙孟頫;歸隱情結;歸去來兮辭;行書風格
元代是一個文化相對貧瘠的時代,在書法史上更是一個低潮期。蒙古人的統(tǒng)治雖然促進了民族融合,但對漢族文化的發(fā)展卻有不小的阻力。整個元代書壇并沒有形成一種明顯與其他朝代不同的藝術風格。在漢文化被壓抑的社會條件下,那些知識分子們大都忍辱負重,缺乏盛唐少年般意氣風發(fā)地進行革新和創(chuàng)造的精神魅力。而趙孟頫的出現(xiàn)使得整個元代的書法不至于因為默默無為而中斷,他作為元代書壇開辟“復古”書風、承襲“二王風格的先鋒是當之無愧的,其行書、小楷自成一派,形成妍媚柔和、秀潤有度的“松雪體”。
趙孟頫是一位非常復雜的藝術家。他有著極高的藝術天分,又以宋宗室身居元朝廷高位,最后官至一品,仕途極順。然而我們從他的詩作里不難看出他對官場的厭倦和辭官回鄉(xiāng)的渴望。這種仕與隱的矛盾伴隨了他的一生,也造成了他藝術風格的復雜性。他身上背負了太多重擔,在時代和命運的矛盾中,在現(xiàn)實生活無處不在的壓抑下,理想破滅的惆悵、對眼前的憂慮無奈、對未來的朦朧希望統(tǒng)統(tǒng)交織在一起,這不僅是趙孟頫個人的矛盾命運,也揭示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幾千年來無法掙脫的殘酷抉擇。本文將從其書法作品題材的選擇上,結合各個時期書風的變化,分析他為官三十余年從未斷絕的歸隱情結,以求對這位復雜的書法家達到更深入的理解。
趙孟頫的仕途生涯看上去極為順利,歷經(jīng)出仕大都、調(diào)任濟南后回鄉(xiāng)休病,又赴任江浙儒學提舉,到最后位極人臣,榮際五朝,名滿四海。看似深得歷任帝王寵信,實際上圍繞他的非議和猜忌從未停止。趙孟頫后來所任官職雖高,卻不涉及政要,多為文官閑職,可以看作是元朝皇帝用以緩和民族矛盾、安撫漢族儒士所樹立的典型。為官三十余年來,趙孟頫寫下了不少表露歸隱情結的詩作,從他與友人的書信往來中也可窺得一二。
結合史書記載和趙孟頫年表,整理他于不同時期寫下的歸隱主題詩作,以期對他的心態(tài)變化有一個大概的了解,從而能夠更準確地把握他不同時期的書寫動機,比較其中異同。
1.趙孟頫表達歸隱渴望的詩作
至元二十四年(1287年)第一次入朝,趙孟頫是有意為朝庭出一己之力的,不僅為世祖起草詔書,與朝臣議鈔法之事,更參與鏟除丞相桑哥,展現(xiàn)了突出的政治才能和膽識,因此深得元世祖信任,“每見,公語必從容久之,或至夜分乃罷。上謂公聰明絕人,剛正有守,敢為直言,數(shù)有意大用”①,但趙孟頫深知自己的身份,如果太過張揚高調(diào)、升官過快,很可能會成為朝野權利斗爭的犧牲品。所以他處世謹慎,行事尤其注意分寸,“自惟若進處要地,必為人所忌,故輒遜辭”[1],很少入宮,一直力求離開大都去別處任職。此時的心態(tài)在其詩作《次韻葉公右丞紀夢》[2](1288年)中有所表露:“倦游客子何時去?屢欲言歸天未許”說的是身負圣恩,欲歸不得的無奈;“豈知佐理竟有才,勉強盡瘁終無補”表達的是有心輔佐卻深知徒勞的痛苦心情。
1292年,趙孟頫力請外補,辭輔相之職,得以離開大都調(diào)任濟南。五年大都的生活,初有經(jīng)世之心,在政績上也有所成就,隨著擢升與榮寵的伴隨,朝中對他的排擠和非議也逐漸增多。趙孟頫此時的心態(tài)是復雜的,包含著對官場爾虞我詐的厭倦,又有理想幻滅的無奈,更多的是對故鄉(xiāng)家人的思念。6月,趙孟頫第一次暫時回鄉(xiāng),這種心態(tài)在《至元壬辰由集賢出知濟南暫還吳興賦詩書懷》[3]一詩中非常明顯:
五年京國誤蒙恩,乍到江南似夢魂。云影移時半山黑,水痕新漲一溪渾。宦途久有曼容志,婚娶終尋尚子言。正為疏慵無補報,非干高尚慕丘園。
多病相如已倦游,思歸張翰況逢秋。鱸魚莼菜俱無恙,鴻雁稻粱非所求??沼械ば囊牢宏I,又攜十口過齊州。閑身卻羨沙頭鷺,飛去飛來百自由。
同年11月,趙孟頫以“朝列大夫、同知濟南路總管府事”出守濟南。雖遠離大都政治紛爭,身心能夠得到些許放松,但處理繁縟公文的生活還是沒有實質(zhì)的改變,和在朝一樣,還是受到地方蒙古官員的排擠,這使得他對官場生活更為厭倦,這時退隱思想開始占主導地位?!冻醯綕稀穂3]一詩明顯可以看出,其歸隱之心日益堅定:
自笑平生少宦情,龍鐘四十二專城。青山歷歷空懷古,流水泠泠盡著名。官府簿書何日了?田園歸計有時成。道逢黃發(fā)驚相同,只恐斯人是伏生。
元貞元年(1295年)成宗即位,趙孟頫應詔從濟南任上返京修《世祖實錄》,不久于秋天以病返鄉(xiāng)。自從1286年奉召出仕,十年間他第一次回到吳興久居,終于能夠休憩,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并作《次韻周公瑾見贈》[2]予友人周密,其中詩句“池魚思故淵,檻獸念舊藪”,毫不掩飾對家鄉(xiāng)的思念和回到家鄉(xiāng)的愉悅,而“十年從世故,塵土滿衣袖”是對自己十年官宦生涯無奈的回顧,“平生知我者,頗亦似公否”,這十年的煎熬和矛盾,惟有知己能夠體會。
以上部分以時間為順序,對趙孟頫詩作中流露出較為明顯的歸隱情結的作品進行了簡略的整理。從中不難看出,趙孟頫初次出仕的十年間也是他表達此情結最為密集的時期。
2.趙孟頫與陶淵明《歸去來兮辭》
值得注意的是,趙孟頫表達隱逸之意的詩作中,提到最多的是陶淵明。這位東晉著名隱士不為五斗米折腰,在41歲時辭官回鄉(xiāng),并作《歸去來兮辭》。因趙孟頫
注釋:
本文涉及趙孟頫《松雪齋集》中詩作、題跋,都引自任道斌點校《趙孟頫文集》,上海書畫出版社?!端裳S集》由他本人于1298年輯成,友人戴表元作序,詩作大多集中在他第一次出仕的十年。在此舉其中較為有代表性的幾篇為例。如《題歸去來圖》[4]:
生世各有時,出處非偶然。淵明賦《歸來》,佳處未易言。后人多慕之,效顰惑蚩妍。終然不能去,俯仰塵埃間。斯人真有道,名與日月懸。青松卓然操,黃華霜中鮮。棄官亦易耳,忍窮北窗眠。撫卷三嘆息,世久無此賢!
可見趙孟頫對陶淵明人格的景仰和對自己深陷官場空有退隱之心卻無法實現(xiàn)愿望的無奈,更有“千年只有陶彭澤,解印歸來更不疑”[5]的感慨,陶淵明解印歸來,趙孟頫卻“誤落塵網(wǎng)中”,想歸隱而不得。正是因為處境的相似、心境的相通,他才對陶淵明的作品尤為中意?;蛟S,在書寫陶詩、畫陶淵明像時,他才能夠得到片刻的慰藉吧?所以我們可以肯定的是,趙孟頫多次書寫《歸去來兮辭》并非偶然。
表1 趙孟頫以陶淵明為題材的書畫作品
據(jù)朱家溍《歷代著錄法書目》,趙孟頫書陶作品有37種,其中《歸去來兮辭》18種。[6]而從黃惇編《趙孟頫年表》、任道斌編《趙孟頫系年》和現(xiàn)存真跡整理來看,朱家溍所編趙孟頫歷代書陶作品可能有重復之處。由表可見,有明確創(chuàng)作年代的趙孟頫書《歸去來兮辭》共有六本,存世真跡共有三件。其一藏于上海博物館,落有年款大德元年;其二藏于遼寧省博物館,未署書寫年代,從風格來看,應晚于上海博物館藏本;其三藏于浙江湖州博物館,寫于廷祐五年。本文將以這三幅《歸去來兮辭》真跡為主要分析對象,結合趙孟頫書寫這三本時不同的生活環(huán)境與心境變化,聯(lián)系同時段的書法作品進行分析,不僅能夠從中窺探出“趙體”逐步形成以至爐火純青的過程,更能對這位藝術家的心路歷程和思想軌跡有更深入的了解。
趙孟頫各體之中,成就最大的被公認為行草,對后世的影響也以行草為最深。他的行草“直入山陰之室”[10],于智永、褚遂良、宋高宗而一脈相承,“筆法蘊藉沉穩(wěn),結字平正而秀麗”[10],頗具東晉風流倜儻之氣。趙孟頫行草博采眾家之長,最后熔于一爐形成具個人特色的“趙體”,是一個十分漫長的過程,其整體風格也與當時師法對象、所臨碑帖有關,故而有所變化。
宋濂跋趙孟頫書《浮山遠公傳》時說:“趙魏公之書凡三遍,初臨思陵、中學鐘繇及羲、獻,晚乃學李北海?!鼻宕鷧菢s光在《辛丑銷夏記》中提出:“松雪之書風三變,元貞以前,猶未脫宋高宗窠臼。大德間,專師《定武禊帖》。廷祐以后,變而入李北海、柳誠懸之法。”[8]以上為流傳較廣的趙孟頫書風的三段論,大體上對風格變化的分期是一致的?,F(xiàn)代研究趙孟頫書法風格變化的專著也認為其“初從趙構、智永,再入‘二王’,中年以后深入李邕之法”[7],且三個階段是互相滲透的。本章以三幅《歸去來兮辭》為例,結合趙孟頫在不同時期的書風特點進行風格分析,在分析中對趙孟頫在各個時期不同處境與心態(tài)稍作比較。
1.由諸家皆取轉(zhuǎn)向?qū)煻醯倪^渡時期
王連起在《趙孟頫書法藝術簡論》[9]中談到趙孟頫的書風繼承時,認為他“四十五歲前的作品,最能流露他的學書師承”。他40歲以前的作品可清晰發(fā)現(xiàn)鐘繇、智永、褚遂良的影響,結體方闊,用筆古拙,較為肥厚圓勁,如此特征與其早年數(shù)百次臨智永《千字文》有關,如寫于至元二十二年(1286年)的《草書千字文》(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用筆精致遒勁。趙孟頫元貞元年自題其書千字文說,“仆廿年來寫千文以百數(shù)”;至于早年學鐘,在《禊帖源流》的自跋中他說:“余往時作小楷,規(guī)模鐘元常、蕭子云?!倍S著時間推移,鐘法很快被“二王”法代替,智永對他的影響在很長時間里還時時顯現(xiàn)。趙孟頫于至元二十二年購得《淳化閣帖》祖本,這是一個關鍵的年份,從出仕大都開始,趙孟頫得以看到更多真跡拓本,審美趣味發(fā)生了細微轉(zhuǎn)變,開始專心師法“二王”,這個過程貫穿了他從出仕到回鄉(xiāng)休病的十年。
上海博物館藏的大德元年(1297年)《歸去來辭并序》(圖1),此卷縱25.9厘米,橫139.4厘米,是送給江浙檢校張謙的,署名孟俯,鈐“趙氏子昂”。文后題跋較為引人注目的是啟功于1954年書:“松雪中年字多寓方于圓,儀態(tài)灑然,奇處尤在鋒芒轉(zhuǎn)折,無毫發(fā)滲漏;于安詳整飭中見運斤成風之妙,非有筆冢墨池之勤而復精神飽滿用志不分者不能到也。”這也是從年譜、著錄中所發(fā)現(xiàn)的趙孟頫第一次書寫《歸去來兮辭》。
縱觀全文,運筆圓轉(zhuǎn)溫潤,牽絲、轉(zhuǎn)折自然流暢,骨肉勻亭,輕靈婉轉(zhuǎn),提按輕重得宜,牽連粗細分明,可以看出其面貌在向主宗二王轉(zhuǎn)變。經(jīng)過數(shù)十年潛心學習二王,趙孟頫已積攢了深厚的功力,雖然較王羲之那份靈動氣韻還差些許,但整體氣質(zhì)已十分接近。
此本的結體較為圓厚,可以看出書寫時用筆略重,筆端仍可窺出幾分智永筆法的肥厚圓勁,尤其是開篇并序部分(前十六行)較為收斂,每個字都收得嚴謹精細,頗有法度,字與字之間的間隔也控制得十分嚴格妥帖。而兩字之間相連未斷一筆寫成的在全篇只有一處,即“世與我而相違”句中的“而”與“違”二字。除去當時他個人書法風格使然,我們是不是可以大膽推測,此卷的運筆、結字及章法特征與他當時的生活環(huán)境和心境有關?
此時趙孟頫44歲,剛剛回到故鄉(xiāng),沒了官場上的繁文縟節(jié),不再疲于應付他人的非議和排擠,身處熟悉的文化圈內(nèi),身邊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們常常書畫往來,共同鑒賞名帖字畫,吟詩作賦,這樣的日子是十年來不曾有過的。據(jù)記載,趙孟頫病休江南這三年間,經(jīng)常參與文人雅集與書畫題跋的鑒定,同時自己得閑作畫賦詩較之前更為頻繁。據(jù)單國強《趙孟頫信札紀年初編》[10],趙孟頫返鄉(xiāng)休病三年間信札就有18札,分別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趙孟頫七札冊》和上海博物館《趙孟頫十札冊》,其中多為其與友人日常書信,除問候、拜謁、敘情之外,也互贈詩文書畫,以藝文交友。
圖1 上海博物館藏1297年版《歸去來辭并序》(組圖)
圖2 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1310年《蘭亭十三跋》殘本
圖3 遼寧省博物館藏 《歸去來辭并序》
他終于能夠回到自己的書齋中,“以火炙研”來寫這篇鐘愛的《歸去來兮辭》,可以說是如釋重負,此般心境在他的筆下體現(xiàn)得非常清晰。但是,趙孟頫與當時寫下《歸去來兮辭》的陶淵明的處境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陶淵明多次辭官又出仕,而在41歲這年辭去彭澤縣令一職后寫下此文,徹底歸隱田園不再出仕;而趙孟頫這次返鄉(xiāng)病休,他自己再清楚不過這只是暫時的休憩而已,以他的身份和名望,皇帝不可能任其就這樣辭官不歸,徹底的歸隱只不過是個幻想罷了。
趙孟頫是做不到如陶淵明那般決然超脫的,他身上肩負著傳統(tǒng)士大夫繼承漢文化的歷史責任??婆e已被廢除,儒士地位低下,要如何努力才能保證千年古法不至于在今朝斷裂?個人的痛苦和矛盾是確實存在的,但他不能就此避世不出。入朝大都的五年,外補到濟南的四年,趙孟頫都是在仕與隱的矛盾中煎熬著的。而此時回鄉(xiāng)病休給了他難得的機會,他獲得了久違的寧靜,正是在這樣的心態(tài)下,趙孟頫第一次執(zhí)筆書《歸去來兮辭》,不僅僅是他的行書風格由智永逐漸轉(zhuǎn)入二王的最后過渡階段中最為成熟的作品,更是他十年官宦生涯告一段落得以短暫安寧的時刻里,自己對出仕起對歸隱的渴望、明知不可得卻又無法停止向往的心境的總結?!笆琅c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可以說是大德元年本全篇寫得最為風姿瀟灑的兩句,相較開篇并序時較為沉著端麗、力度偏大,正文前半部分雖溫潤流暢、不見鋒芒,給人猶為舒心愉悅的視覺感受,但字字都沉在地上,穩(wěn)重規(guī)范,少了些行云流水之韻。
2.個人風格的完全成熟期
至大三年(1310年)九月,趙孟頫在離湖州北上大都的途中獲獨孤長老贈予的《定武蘭亭》,沿途他不僅潛心讀帖、臨摹,更留下了著名的十三跋(圖2),其中有他對此本的個人見解,更融合了他師法右軍多年的心得,實為珍品。在第五跋中他寫道:“昔人得古刻數(shù)行,專心而學之,便可明世,況《蘭亭》是右軍得意書,學之不已,何患不過人耶!”;第七跋云:“右軍字勢,古法一變,其雄秀之氣,出于天然,故古今以為師法。齊、粱間人,結字非不古,而乏俊氣,此又存乎其人,然古法終不可失也?!盵11]218
趙孟頫對王羲之的崇拜是深入肺腑的,從他自己的論述與題跋二王原帖即可看出。他認為王羲之“總百家之功,極眾體之妙,傳子獻之,超軼特甚”[11]191,賞王羲之真跡時他驚嘆“世間神物,豈默有靳惜者,不欲使濫傳耶?”[11]217。后人對趙孟頫力追二王所取得成就的評價不在少數(shù),如黃溍所云:“今人臨二王書,不過隨人作計,如賣花擔上看桃李耳。若趙公乃枝頭葉底親見其活精神者,此未易俗子道也?!盵12]朱和羹在《臨池心解》中說:“子昂得《黃庭》《樂毅》法居多。邢子愿謂右軍以后惟趙吳興得正衣缽,唐、宋人皆不及也?!?/p>
遼寧省博物館藏無年款本《歸去來辭并序》(圖3),縱24厘米,橫146.2厘米,署名子昂,鈐“趙氏子昂”印。如果說大德元年本代表的是趙孟頫行書風格走向成熟的過渡期,那么將此本作為其潛心二王風格數(shù)十年以至爐火純青的例子不為過,我們可以初步推測此本可能為趙孟頫50歲之后、60歲以前的作品,即約書于大德七年(1303年)至皇慶二年(1313年)間。之所以這樣推測,依據(jù)有二:
其一,從當時趙孟頫行書風格的變化來看。本文開篇提到趙孟頫一生書風“三變”的總結已為前人公認,其中“廷祐以后變而入李北?!笨芍?,1314年為關鍵轉(zhuǎn)折時期,他60歲之后“人書俱老”,這時的字“筆力深沉扎實,筆勢雄健放縱,顯得蒼勁老到,但即使是雄放為主,其姿致灑脫依然”[13],明顯是將二王的俊秀風姿與李邕遒勁鋒利的書體中和而自成一派。再觀此本《歸去來辭并序》,可以看出其與大德元年本風格明顯不同:結字不再顯圓而是較為頎長,起筆不再溫潤持重而大都露鋒、一拓直下;全篇行、草夾雜,節(jié)奏多變,章法更為生動;兩字之間牽絲相連更多,全卷共有14處,全篇連貫性更強;前期智永風格特有的肥厚圓勁、捺筆較重的特征已被看似姿媚實則風姿挺拔、靈動秀逸而字不露骨的二王風范所代替。整體的氣質(zhì)韻味還稱不上是“雄健放縱”、“蒼勁老到”的,明顯處于師法二王最為深刻入骨、渾然天成的成熟期,并未見李邕書風。所以可以將此本《歸去來辭并序》書寫時間推至廷祐以前,即最晚不會超過1314年。同時,聯(lián)系同一時期的行書《玄都壇歌》(圖4)(1306年,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與《蘭亭十三跋》(1310年,現(xiàn)藏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來進行分析比對,發(fā)現(xiàn)《玄都壇歌》通篇渾然一體,行草間雜,任意揮灑的瀟灑氣度與此本《歸去來辭并序》(圖5)如出一轍:章法是同樣的疏密有致、別有韻律,結字是同樣的遒勁卻不乏飄逸、姿媚又不失風骨。試問,若不是處于同一穩(wěn)定風格期,兩篇行書卷怎會有如此相似的氣韻?
其二,從趙孟頫任職狀況與心境來看。病休三年結束后,趙孟頫于大德三年(1299年)出任江浙儒學提舉直到至大二年(1309年)。儒學提舉一職算是文化官員,既可遠離大都復雜紛爭,又能在江南潛心研究書畫。或許是因為這一職務使他處于政治的邊緣,曾經(jīng)的政治觀念進一步淡泊,或許是因為他有了更多的時間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結交文人雅士,心靈得以在書畫碑帖中得到慰藉,趙孟頫此時的心態(tài)相比第一次出仕大都、外補濟南時的痛苦與矛盾,似乎平和了許多。這十年,他的書法可以說達到了完全成熟的境地??此剖送酒椒€(wěn)且無性命之憂,又不用再參與朝政,趙孟頫的歸隱情結又一次顯露,與十年前謹小慎微備受煎熬的大都生活不同的是,此時他可以相對“自由”地抒發(fā)歸隱的渴望,這一時期作品中陶淵明的題材明顯增多起來。其好友戴表元贈《紫芝亭記》中有精準的概括:“是當其方隱而不據(jù)于出也,跡未嘗不似商山翁,既出而難于隱也?!笔伺c隱的矛盾仍在,雖然不再像十年前那樣尖銳且讓趙孟頫備受煎熬,眼前“雖仕猶隱”的文官生活讓他歸隱的幻想成為現(xiàn)實的可能增強了。同時,隨著趙孟頫在江南文化圈的地位逐漸穩(wěn)固,聲望越來越大,許多慕名而來的人拜在其門下學藝或求詩畫字帖,文人間的應酬往來也日益增多,畢竟已是五十多歲的老人,他有些力不從心了,此時趙孟頫最渴望的是安寧地度過晚年。所以,在這樣的心境下,他再一次書寫了《歸去來兮辭》,沒有友人求書,沒有應酬要求,趙孟頫用爐火純青的筆法,自在揮灑、一氣呵成,相比大概十年前的婉約收斂,下筆力道更為純熟,明顯可以看出由往下按筆、落筆較重轉(zhuǎn)為向上提筆,所以字的體態(tài)變化十分明顯,更為挺拔灑脫、氣度非凡??梢哉f,此時的趙孟頫已經(jīng)深得王羲之書風的精髓,富有風流韻致與瀟灑風度,筋骨深藏其間。書寫此本時,趙孟頫正值壯年,其行書風格尚在向成熟過渡階段,那么此本作為完全成熟時期的趙體行書代表作,是當之無愧的。
以上僅是筆者對遼寧省博物館藏本《歸去來辭并序》年份的推測,分別從行書風格與個人境遇兩方面進行分析,結合其他作品進行橫向比對,由于條件和材料的不足,個人知識有限,難免會有疏漏和不妥之處。但在探索、論證這一問題的過程中,對趙孟頫書風“三變”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把握,也不失為一種收獲。
3.人書俱老再創(chuàng)高峰的晚年時期
圖4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1306年《玄都壇歌》
圖5 遼寧省博物館藏《歸去來辭并序》
廷祐五年(1318年),趙孟頫65歲,已在兩年前被仁宗升為翰林學士承旨、榮祿大夫,知制誥兼修國史,用一品例,推恩三代。從趙孟頫以四品官職離開杭州,八年內(nèi)提升到從一品,在元代歷史上尤為罕見,結合他宋朝宗室的身份,他此時更為顯眼。趙孟頫雖官居一品,但仍須經(jīng)常奉敕撰寫大量的制、表、經(jīng)卷、墓志、碑文、頌詞等,還要忙于日常書畫應酬,幾無閑暇。寫于廷祐三年(1316年)的《自警》[4]可以說是他當時心境的表露:
齒豁童頭六十三,一生事事總堪慚。唯余筆硯情猶在,留與人間作笑談。
圖6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1316年《酒德頌》
圖7 湖州博物館藏1318年《歸去來辭》一
圖8 湖州博物館藏1318年《歸去來辭》二
雖然年過六十,身體狀況已不如前,但趙孟頫對書法的探索卻沒有停滯。不僅將已達到爐火純青境界的行書向挺拔剛健的方向轉(zhuǎn)變,尤其在挺拔中仍見婀娜風姿,真可以說是將各家之長熔于一爐,將個人風格提高到了新的高度。這個階段留下許多傳世佳作,如廷祐三年(1316年)行書《酒德頌》(圖6),筆畫肥不露骨,瘦不露筋,如包世臣所評“來去出入皆有曲折停蓄”,更被公認為趙孟頫學《蘭亭》帖的范例;還有廷祐六年(1319年)行書《與山巨源絕交書》,前半部分是行楷,蒼勁奔放,寫到后半部分行、草間雜,在變化多端中仍可見極強的韻律感,且與平常書風很不相同,與文章尖銳深刻的激憤文氣相符合,頗為迅疾。
湖州博物館藏行書《歸去來辭》(圖7),縱48厘米,橫455厘米,全長928厘米??钍稹巴⒌v五年二月廿八日為云山書,子昂”,鈐方印“趙氏子昂”。此本為難得的大字行書,風格與前兩本完全不同。秦文錦1921年跋中提到:“考前人著錄,文敏書此辭不止一卷,惟寸字居多,若此字大二寸許,紙高二尺余之巨卷,則從未言及?!蚴兹兄a筆略異也,漫綴數(shù)言以告閱者?!笨芍叭袨楹笕搜a錄,觀之確實與原作相隔甚遠,只學其形而略顯奇崛尖刻。此本為其書法作品中罕見的大字行書本,從中可以明顯看到李邕寫碑的筆意,更為雄放蒼勁、古樸莊嚴,行筆力求遲澀,顯得蒼率瘦硬。王連起先生認為此卷“字大如掌心,筆力沉雄縱放,極有氣勢”[13],可稱得上是趙孟頫晚年風格的代表。
此時趙孟頫的工作主要是奉命撰文書碑,在書碑期間,他創(chuàng)造性地將李邕、柳公權楷法融入自己的書風中,于晚年進行了新的嘗試和突破。以楷書碑體入行書筆力,小字展大,竭力開張舒展,增強單字的氣勢,卻導致整體氣韻有所缺失,尤其是與遼寧省博物館藏本相比,那種通篇流淌著的靈逸灑脫、飄飄然如行云流水又不失整飭和諧的韻律已很難尋覓,不僅因為書法風格的變化,還應該考慮到的是,趙孟頫此時再次提筆書寫《歸去來兮辭》時的心情與數(shù)十年前相比已有很大的不同了。
為官近30年來,趙孟頫回鄉(xiāng)歸隱以書畫自娛了此一生的愿望從未消失過,只是在不同的時期對他有著不同的意義。此時他已是65歲的老人,年邁體弱,雖有高官厚祿、帝王寵愛在身,又已成為元代書壇的領軍人物,在書畫界首屈一指的地位已毋庸置疑,不僅實現(xiàn)了年輕學書時的夙愿,“若令子弟輩,自小便習二王楷法”,更打開了元代書壇學純正魏晉古風的嶄新局面,影響了整整一代書法家,使得他的書學主張得以傳承延續(xù)。心愿已了,曾經(jīng)困擾他幾十年的榮辱得失與自責愧疚終于可以得到寬慰,此時可以說別無所求,只盼回鄉(xiāng)安度晚年。
趙孟頫在這樣的心態(tài)下書寫的廷祐五年本《歸去來辭》(圖8),筆力穩(wěn)健沉著,雖少了幾分風流蘊藉的右軍神采,但多了果斷沉穩(wěn)。字形體態(tài)較剛勁偏直,鋒芒已不再蘊藏于婉轉(zhuǎn)之間,而是肆意露出不再有所收斂,所謂人書俱老,就是如此。曾經(jīng)神采飛揚風度瀟灑,曾經(jīng)寓情于筆端卻只露八分,曾經(jīng)力求俊秀溫雅的平和之境,而這此本所展露出的,是滄桑歲月的積淀,是自知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愈發(fā)豁達的態(tài)度,用這首辭結尾二句“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來概括最合適不過。
為什么書法家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選擇一篇文章來書寫?“這都是由于所書文學作品的文意、文風和書法家的情性、書風有著某種異質(zhì)同構之處”[14],正因為如此,書法家在選擇題材進行書法創(chuàng)作時會不自覺地流露出個人的審美傾向與偏好。而《歸去來兮辭》不論是從文意上,還是它背后的陶淵明這一高度理想化的隱士形象上,都與趙孟頫為官三十余年不同階段渴望歸隱的情結頗為契合,那么他選擇重復書寫這一題材,不僅僅是友人求書或書畫往來之作,更是他審美情趣的具體體現(xiàn)與人生理想的一種表達方式。
這里我們同時可以將書法作品的文本內(nèi)容與書法創(chuàng)作之間的聯(lián)系進行一點思考。曾有作者以趙孟頫多次書寫《洛神賦》為例,因《洛神賦》文風姿媚清麗,與趙書氣質(zhì)尤為相似;而本篇論文著重分析的是,在特定心態(tài)與情境作用下,書法家往往會選擇特定的題材來表達自己的某種情結,同時在書寫過程中,細微的差別會在表現(xiàn)形式上有所顯現(xiàn)。
文學作品的內(nèi)容與行文氣脈對書法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不可忽略的。尤其在行書、草書的書寫過程中,執(zhí)筆者的“行氣”尤為重要,文氣的輔助作用對書法作品的章法、整體氣韻的影響是不可忽略的?!稓w去來兮辭》全文靈動飄逸,其整體的氣韻無疑與趙孟頫書風相得益彰。同時,文學作品的文意可以啟發(fā)、孕育書法創(chuàng)作的情感,還有可能生成書與文的“應感”現(xiàn)象。
“應感”之說源于陸機《文賦》:“若夫應感之會,通塞之紀,來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滅,行猶響起。方天機之駿利,夫何紛而不理……乃其六情底滯,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雖然陸機提出這一概念時,更多地將它運用到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但文學藝術是相通的,“應感”論在之后也被運用到書法創(chuàng)作當中來:書寫者對內(nèi)容的文意達到“應感”之境,那么書寫起來便不可遏止,不僅僅在書法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有酣暢淋漓之感,執(zhí)筆者的心靈也會獲得舒展和愉悅。
主張書法作品內(nèi)容與文本內(nèi)容相一致的理論可見與唐代張懷瓘的《文字論》:“字之與書,理亦歸一,因文為用,相須而成。”這已經(jīng)將書文合一的觀點表述得非常明確了。孫過庭《書譜》中也談到了書法家創(chuàng)作不同內(nèi)容作品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細微差別,以王羲之為例,“王羲之寫《樂毅》則情多怫郁;書《畫贊》則意涉瑰奇;《黃庭經(jīng)》則怡懌虛無;《太史箴》又縱橫爭折;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創(chuàng)作時,文字內(nèi)容影響思想感情,影響點畫結體的表現(xiàn),最后影響作品的整體風格面貌,這是一種自然而然的連鎖反應。本文將趙孟頫書于不同時期的三幅《歸去來辭》真跡進行縱向比較的目的也正在于此,不同時期的遭遇與心境,以及當時對文學作品內(nèi)容的理解都是在不斷變化的,也正因為如此,三幅《歸去來辭》才顯現(xiàn)出不同的藝術風貌和獨特氣質(zhì)。
趙孟頫以師法晉唐為旗幟托古改制,扭轉(zhuǎn)元初書壇頹勢,在他的努力下,古法得以延續(xù)和發(fā)揚,漢族文化不至于因蒙古族入主中原而導致斷裂。他以過人天資和超出常人的勤奮,潛心學書刻苦臨摹,雜糅諸家之長,以中和態(tài)度取法古人而又不拘泥于古法形式,創(chuàng)造出自己姿媚遒勁、藏鋒不露的風格。他學了一輩子的王羲之,其中交織了他對魏晉風度的向往,這種向往不僅體現(xiàn)在王羲之飄逸靈動的筆法上,也在陶淵明筆下歸隱田園的簡單生活中。趙孟頫特殊的身份注定讓自己陷入仕與隱的矛盾,其中的痛苦與糾結只能在寄情于書畫時才能夠得到片刻的慰藉。
趙孟頫對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的鐘愛,不僅因為陶淵明這一理想化的隱士形象在漢族儒士心中的地位已延續(xù)了數(shù)百年,他代表的是一種略有極端不夠現(xiàn)實的幻想生活,因為完完全全瀟灑避世是不可能做到的,在趙孟頫這里,他入朝為官的三十多年,自知無法像陶淵明一般隱居田園,仍在心中存有對理想生活的歆羨和渴望;更重要的原因是,《歸去來兮辭》所抒發(fā)的情感正是他心中所想?yún)s又無法肆意表達的,所以只有在一次次反復的書寫中,將胸中郁結盡數(shù)傾吐。無論是初次回鄉(xiāng)病休時,縱使欣喜也清楚那只轉(zhuǎn)瞬即逝的休憩;還是遠離朝廷于江南潛心書畫時,能夠獲得暫時的輕松同時更加看淡政治紛爭;還是年逾花甲自知年老就能還鄉(xiāng),靜靜等待命運降臨的淡然,都書于紙上,與《歸去來兮辭》一同流傳千古。
王伊凡 清華大學美術藝術史論系藝術學理論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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