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春秋》學的學術(shù)格局與走向

劉俊

摘要：元代是《春秋》學艱難前進的時代，呈現(xiàn)《胡傳》成為國是、朱子學官學化的學術(shù)格局。在此格局影響下，《春秋》學的研究基本沿著兩個方向展開：一是宗胡。俞皋、汪克寬等以《胡傳》為宗，對《胡傳》分辨同異、解疑答惑，具有明顯的科舉之學的屬性。二是崇朱。吳澄、王元杰等皆以朱子《春秋》學為裁斷標準，述朱崇朱，推動《春秋》學的發(fā)展，頗有擺落科舉、自由研究的屬性。元代《春秋》學呈現(xiàn)的科舉化研究與義理化研究并進的學術(shù)走向，直接范導明代《春秋》學的框架與脈絡。

關(guān)鍵詞：元代；《春秋》學；朱熹；胡安國；《春秋傳》

中圖分類號：I109.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862X（2017）05-0089-007

一直以來，學界對元代《春秋》學少有關(guān)注和研究，這與元代《春秋》學的實際是不相適應的。元雖國祚不長，但其《春秋》學卻特質(zhì)鮮明，多所發(fā)明，其學術(shù)格局一方面“棄經(jīng)不讀，惟以安國之傳為主”[1]547，也就是以《胡傳》為宗，會通諸家，以汪克寬、俞皋、李廉為代表；另一方面亦有學者接續(xù)朱子的治經(jīng)路徑，引程朱所謂微辭隱義對《胡傳》進行補正，取得嘆為觀止的成果，以吳澄、王元杰為代表。正是在這雙線交織下，元代《春秋》學呈現(xiàn)出異于其他時代《春秋》學的特質(zhì)。

一、羽翼與補正《胡傳》

宋高宗紹興初年，胡安國承詔作《春秋傳》（《胡傳》），史實按《左傳》，大義取《公》、《谷》，尊奉程頤《春秋傳》。至元代，因“程子《春秋傳》僅成兩卷，闕略太甚。朱子亦無成書”[1]547，學者又“以安國之學出程氏”[1]547，故是時《胡傳》被懸為令甲，明確其為科舉考試指定書目，將《胡傳》的地位推向更高的層面，也是首次以國家命令的形式將其確立下來，從而位列《春秋》第四傳。

隨著元代《胡傳》被定為國是，學者的《春秋》著述不同程度上體現(xiàn)了以《胡傳》為宗的學術(shù)特色，直接以《胡傳》為名的《春秋》學著作即有五部：張宣的《春秋胡氏傳標注》、吳師道的《春秋胡氏傳附辨雜》、楊維楨的《春秋胡傳補正》、汪克寬的《春秋胡傳附錄纂疏》、張以寧的《春秋胡傳辯疑》等，其他著作亦大多圍繞《胡傳》展開。這些著作有的雖已佚失，不見原貌，但從散見于其他學者文集中的文字可見他們皆是在尊崇《胡傳》的基礎(chǔ)上，對胡安國的《春秋》學進一步加以闡發(fā)、補正和完善，以胡安國的理學思想作為衡量《春秋》經(jīng)傳是非善惡的準繩。但學者對《胡傳》的研究并非一味袒護，而是在羽翼的基礎(chǔ)上對其修正，具體來說：

1.匡正《胡傳》之偏激

俞皋對《胡傳》多有繼承，將《胡傳》列于三傳之后，自此《胡傳》有“四傳”之名。但他并不為《胡傳》所拘，而是像吳澄所言的“雖以四傳并列，而于《胡傳》之過偏過激者實多所匡正”[1]560。吳澄之言可謂確論。俞皋對《胡傳》的發(fā)揮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一方面，引用先儒之言質(zhì)疑《胡傳》。其一，《春秋·桓公二年》經(jīng)文“滕子來朝”，胡安國反對先儒的觀點，認為滕、薛、杞之降爵并非“時王所黜”，桓公弟弒兄、臣弒君，本應引起公憤，但滕國非但不討伐，反而前來朝之，這是“反天理、肆人欲”之舉，《春秋》惡之，故“降而稱子以正其罪”[2]57，并稱此為“奉天討、舉王法以黜諸侯之滅天理廢倫者”[2]57，“使人人知亂臣賊子之為大惡而莫之與，則無以立于世，無以立于世則莫敢勸于為惡，而篡弒之禍止矣”[2]57。俞皋針對《胡傳》此說法，引用朱熹及其他學者的相關(guān)論述進行辯駁?！爸熳釉唬好恳珊稀映钢f為未當”[2]57，在俞皋看來，記錄滕、薛、杞之降黜實為國力不足，故而降爵，以期在春秋諸侯互相征伐的亂世中尋求庇護，他認為胡安國對此過度解讀了。其二，于《春秋·隱公元年》經(jīng)文“冬十有二月，祭伯來”，俞皋引用程子之言質(zhì)疑《胡傳》，同樣提出了與《胡傳》迥異的觀點。對于祭伯出使魯國書“來”而非“朝”，胡安國將其歸之為非出自王命，故于禮不合，并進一步認為春秋時期為避免結(jié)黨營私，防止臣子事君有二心，諸侯非有天子之命不得外出與他國相交，而祭伯為畿內(nèi)諸侯，王之卿士，私交魯國，故書“來”不書“朝”。但俞皋卻否定胡安國的說法，引用程子之言加以解釋，指出“王臣無外交之說，甚非也”[2]37，認為當時魯國國君不修朝覲之禮，失人臣之義，應當加以斥責，而祭伯作為王臣，不能明正典刑，反而私下結(jié)交不修朝覲之禮的大國，故《春秋》經(jīng)文直呼其名“祭伯”，書“來”不書“朝”，以示其罪責，垂教后世。

另一方面，于《胡傳》過于簡略處引史料補之。俞皋在其著作中結(jié)合程子、三傳之言解經(jīng)，發(fā)揮《春秋》大義。如《春秋·隱公二年》經(jīng)文“無駭帥師入極”，《胡傳》經(jīng)解甚為簡略，稱“無駭帥師入極。極，附庸國，無駭帥師，大夫?qū)１艘娨印盵3]24。俞皋覺意猶未盡，故加以引申，從以下三個層次展開：一是補缺，引程子之言、三傳經(jīng)解，指明“古者卿皆命于天子，春秋之時諸侯自命也”[2]38，不合于禮。不書無駭姓氏“司空”實為貶義，因滅同姓而罪之；二是將胡安國解釋其他類似經(jīng)文的話語羅列于經(jīng)下，實為何休屬辭比附“同文相發(fā)明”原則（1）；三是列自己的結(jié)論于下：“無駭不氏，未賜族也。”[2]38“非王命而入人國邑，逞其私意，見諸侯之不臣也，擅興而征討不加焉，見天王之不君也，據(jù)事直書，義自見矣?！盵2]38

2.增補《胡傳》之缺失

李廉以是時刊行的《春秋》類著述不完備而作《春秋會通》，于“四傳”之外擷取陳傅良的《春秋陳氏后傳》、張洽的《春秋張氏集注》、孫復的《尊王發(fā)微》、劉敞的《春秋意林》與《三傳權(quán)衡》、呂祖謙的《春秋集解》等諸傳，博取眾家之長。

該書雖尊崇《胡傳》，治經(jīng)以《胡傳》為主，但對其不當之處，亦多有駁正，將陳傅良、張洽之言并列，而又兼采諸儒成說及諸傳記略，并以“案”為解經(jīng)語以述己意。因此，四庫館臣稱其“持論俱明白正大，總論百余條，權(quán)衡事理，尤得比事屬辭之旨，故欽定《春秋》傳說、匯纂，多采錄焉”[4]385。由此可見李廉《春秋》學的造詣。如：endprint

1.《春秋》有惠公仲子、僖公成風?！蹲笫稀芳啊豆颉方砸詾榧孚R，獨程氏發(fā)明惠公寵愛仲子，僖公尊崇成風之說，而以為惠公之仲子、僖公之成風（2），于是胡氏、陳氏因之，其義最精，至《谷梁》又以仲子為惠公之母、孝公之妾則大失矣。[5]184

2.又案此條胡氏辨甚當，但經(jīng)書內(nèi)臣三十二人，惟益師、無駭、俠、得臣四人不日又似不可曉。[5]185

3.胡氏曰：輸平者，惡鄭之以利相結(jié)也，宋楚平皆書人者，惡華元子反之檀也。暨齊平者，惡魯之附夷狄而得平也。及齊及鄭平者，惡魯之侵犯大國而急于平也，此說固然，然春秋之平而不書者多矣，何獨書此，要必兼陳氏之說方備，外平莒及郯不過平怨之平爾。愚按：經(jīng)書平者凡六，惟此言輸平。輸之為言必有貨賂行乎其間而非虛言求平矣，平乃鄭志而非魯志，茍不以利啖魯則魯必不從也。[5]196

第1例，肯定《胡傳》“其義最精”。對《春秋》隱公元年經(jīng)文“秋七月，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赗”、文公九年經(jīng)文“秦人來歸僖公、成風之禭”進行分析，將惠公與仲子、僖公與成風相提并論。

第2例，對《胡傳》在肯定的基礎(chǔ)上擴充。隱公元年經(jīng)文“公子益師卒”，關(guān)于內(nèi)大夫書日與否的問題，《胡傳》認為三傳的解釋皆誤，并一一辯駁，以公子彄書日為例反駁《公》“以為遠”的說法，以公子牙、季孫意如書日為例駁斥《谷》“以為惡”的說法，以公孫敖卒于外而公在內(nèi)、叔孫婼卒于內(nèi)而公在外為例否決《左傳》“以為公不與小斂”的說法，并得出結(jié)論：內(nèi)大夫書日與否乃君恩厚薄的結(jié)果。李廉肯定《胡傳》“辨甚當”，但亦提出疑問，指出《春秋》記內(nèi)大夫三十二人，只有益師、無駭、俠、得臣四人不書日，因史料不足，其君恩厚薄實無從考證。

第3例，以他傳補之。隱公六年經(jīng)文“鄭人來輸平”，《胡傳》指出此處是諷刺鄭國以利相結(jié)交。李廉參考陳傅良之說補之，總結(jié)《春秋》六處書“平”，僅此處書“輸平”，解釋鄭國結(jié)交莒國、郯國不過是棄怨修好，此處“輸平”表示“有貨賂行乎其間而非虛言求平”[5]196，故“平”乃鄭國意愿而非魯國。

3.考證《胡傳》之援引

汪克寬的《春秋胡傳附錄纂疏》無疑是元代尊崇《胡傳》的代表，四庫館臣稱其“能于《胡傳》之說，一一考其援引所自出，如注有疏，于一家之學，亦可云詳盡矣”[4]389，因此成就，是書被明代立為科場程式。其學以朱子學為宗，然于《春秋》學研究則尊奉《胡傳》，其《春秋胡傳附錄纂疏》詳注諸國紀年謚號，列舉經(jīng)文同異，對《胡傳》逐字逐句進行解釋，如同《胡傳》之注腳，并以其他學者的經(jīng)解彌補《胡傳》的闕疑，然后附以己意，以明三傳得失。其對《胡傳》的繼承體現(xiàn)在進一步彌縫與擴充：

一方面，“以經(jīng)術(shù)而明治道”[6]672。汪克寬與胡安國一脈相承，強調(diào)學術(shù)應以經(jīng)世致用為旨歸，以解釋經(jīng)學文本為手段，從中發(fā)揮自己的見解。汪克寬《省試策》[6]671-672答友人如何考究時務，提出將經(jīng)術(shù)與時務相聯(lián)系，認為三代以上天子、公卿言而為《尚書》，行而為《春秋》，是時經(jīng)術(shù)與科舉尚未掛鉤，經(jīng)學以治道為旨歸，統(tǒng)治者以之教化萬民；三代以下周室衰微，禮壞樂崩，能得經(jīng)之義旨者甚少，治道隱于經(jīng)術(shù)；圣賢如夫子無君師之位以行其政教，于是借筆削《春秋》而寓褒貶于其中，垂教后世；漢儒墨守章句訓詁，至此以經(jīng)術(shù)而明治道的治學路徑湮沒無聞；自唐以降，時務與儒術(shù)愈行愈遠，儒生不能通達經(jīng)學義旨而固守章句訓詁之學，更談不上經(jīng)世致用，至韓愈撰文抨擊時弊，弘揚世道，但于實踐層面卻成效不大。在梳理以往經(jīng)術(shù)與治道關(guān)系的基礎(chǔ)之上，汪克寬提出其政治設(shè)想，試圖將經(jīng)術(shù)施之治道，主張科舉取士應兼顧經(jīng)史、時務，求治道于經(jīng)術(shù)。此外，元代由于征戰(zhàn)頻繁，全國人口減半，是時統(tǒng)治者較為關(guān)注的問題即如何促進人口增長，汪克寬強調(diào)輕徭役薄賦稅，使百姓安居樂業(yè)。故其《春秋》學注疏中體現(xiàn)經(jīng)世致用的學術(shù)特點，征引史料，針砭時事，以治道、匡世為急務，反對空談義理。

另一方面，以義理解經(jīng)。《胡傳》體現(xiàn)“尊君父、討亂賊、辟邪說、正人心、用夏變夷”[7]15之《春秋》義旨，此為《胡傳》借明經(jīng)而闡發(fā)的政治主張。汪克寬對此在繼承的基礎(chǔ)上加以闡釋，從義理角度展開對《春秋》的研究，如：

1.隱不書“即位”明大法于始也。諸侯之立必由王命，隱公自立故不書“即位”，不與其為君也?！感ㄖ畷凹次弧保笍s君而立、宣受弒賊之立、定為逐君者所立，皆無王無君。[7]29

2.公會戎于潛。此書“會”之始，亦會夷狄之始?！冻套觽鳌罚褐苁壹人ィU夷猾夏。有號居中國者，方伯大國，明大義而攘斥之義也。其余列國慎固封守可也。若與之和好以免侵暴，非所謂夷狄，是膺所以容其亂華也。故《春秋》華夷之辨尤謹居其地而親中國，與盟會者則與之，公之會戎非義也。[7]40

3.張氏曰：《春秋》譏景公之廢長立幼，而不稱公子陽生何也？人君立子而不以正者皆徒設(shè)此心兩棄之也。故凡當然而君父處之不以其道者，君子不立乎其位，伯夷叔齊寧他人有之而不敢當，《春秋》豈敢遂予之以公子而正名之哉。[7]733

4.愚按天子之尊下赗列國寵妾，則君不能為臣綱，妃妾既紊則夫不能為婦綱，嫡庶無辨則父不能為子綱。……惠公以妾為妻而平王反加恩寵是不知彛倫攸敘，而九疇斁天下之大法皆敗壞矣。[7]27

第1例，體現(xiàn)“尊王”之義，即公羊?qū)W的“大一統(tǒng)”?！墩撜Z·季氏》：“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比绾畏€(wěn)固封建王權(quán)、加強中央集權(quán)是統(tǒng)治者以及理學家樂此不疲的永恒話題?！逗鷤鳌罚骸肮耪咧T侯繼世襲封則內(nèi)必有所承，爵位土田受之天子則上必有所稟?！盵3]23自平王東遷，王室衰微，政教號令不及于天下，汪克寬認為隱公元年不書“即位”即是在《春秋》開篇極力彰顯“尊王”之義旨，并由此明確諸侯之立必由王命，隱公自立故不書“即位”，寓褒貶于其中，垂教立法。

第2例，突顯“攘夷”大義。汪克寬引程子《春秋傳》彌補胡安國的闕疑，然后附以己意，以明三傳得失。他指出“公會戎于潛”發(fā)生在隱公二年，為《春秋》書“會”之始。是時周室衰微，蠻夷亂華，身為方伯大國的魯國本應有“攘夷”的義務，卻與夷狄會盟向其示好以免侵暴，故汪克寬評價此會盟之舉不合乎道義。endprint

第3例，明確“正名”大義?？鬃臃Q：“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保ā墩撜Z·子路》）經(jīng)文譏諷景公廢長立幼，故于此不稱公子陽生。汪克寬認為君父不以其道處之，則孔子為其“正名”，如吳、楚國君自稱“王”，而《春秋》稱之“子”；齊、晉雖強，仍稱之“侯”，皆體現(xiàn)《春秋》“正名”之法。

第4例，體現(xiàn)《春秋》倫理綱常思想。汪克寬肯定君為臣綱、夫為婦綱、父為子綱。“以天王之尊下赗諸侯之妾”[7]35不妥，惠公以妾為妻而平王反加恩寵，以致三綱淪、九法喪，不合乎禮義。

綜上可見，元代學者并不盲目尊崇《胡傳》，而是有意識地從經(jīng)文、義理、考證等角度補正《胡傳》，使得《胡傳》趨向完善，并進一步確立《胡傳》學術(shù)和政治地位。

二、“一以朱子《春秋》學為宗”

朱熹對《胡傳》是在肯定的基礎(chǔ)上，于其不合圣人之義處加以批駁，故元代《春秋》學述朱一系學者對于《胡傳》亦不是全盤否定，只是在二者意見相左時，以朱子之言為評判標準，體現(xiàn)尊崇。此系以吳澄、王元杰等為代表，其《春秋》學研究遵循朱子解經(jīng)路徑，將朱子、胡安國之言皆列于經(jīng)文之下，學說在一定程度上受《胡傳》影響，但將朱子之言置于胡安國之前，以示尊崇。

1.吳澄對朱熹思想之繼承

吳澄對朱熹思想的繼承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

第一方面，朱子認為《春秋》“據(jù)事直書而善惡自見”，不存在褒貶之說，吳澄繼承此說法，并體現(xiàn)在《春秋》注經(jīng)過程之中，《春秋諸國統(tǒng)紀序》中記載：

讀三百五篇之《詩》曰有美有刺也，讀二百四十二年之《春秋》曰有褒有貶也?！灾熳釉妭鞒?，人始知詩之不為美刺作，若《春秋》之不為褒貶作……邵子曰：“圣人之經(jīng)渾然無跡，如天道焉，《春秋》書實事，而善惡形于其中矣?！敝猎昭院?！朱子謂據(jù)事直書，而善惡自見，其旨一也。[8]181

吳澄認為《春秋》不為褒貶而作，記二百四十二年間史事，據(jù)事直書，善惡自現(xiàn)。前輩學者以《春秋》書時書月書日體現(xiàn)所謂“褒貶”，大夫書爵書人書國以示榮辱，其君以書字書氏書名書人表示輕重。吳澄不贊成此說法，認為于日月、爵位、姓氏寓褒貶的做法實為漢儒所創(chuàng)，并非圣人之意。如《春秋·僖公二十五年》經(jīng)文“春王正月丙午，衛(wèi)侯毀滅邢”，吳澄稱：

《左傳》曰：衛(wèi)人將伐邢，禮至曰：“不得其守，國不可得也。我請昆弟仕焉?！蹦送?，得仕。衛(wèi)人伐邢，二禮從國子巡城，掖以赴外，殺之，滅邢。朱子曰：“因下文有衛(wèi)侯毀卒，故誤多一毀字。澄按說《春秋》者因謂滅同姓故書名。按滅同姓者多矣，何獨此稱名乎？但書衛(wèi)侯滅邢而滅同姓之惡自見，何待書名，故知朱子之說為得之。[9]530

《谷》解釋“不正其伐本而滅同姓也”，即通過書“名”貶斥衛(wèi)文公滅同姓諸侯國。朱熹認為此處“毀”為多余，并沒有褒貶之義。吳澄肯定朱熹的說法，質(zhì)疑《谷》的解釋，認為《春秋》滅同姓諸侯國的戰(zhàn)事不少，何故只此處書“名”以示褒貶？進一步指出經(jīng)文只是直書衛(wèi)侯滅邢，而其滅同姓的惡行隨文自現(xiàn)，何待書“名”以示褒貶！

第二方面，朱子主張存理去欲，強調(diào)倫理綱常，吳澄亦有所繼承。吳澄稱《春秋》以道名分，此言雖出自莊子，但“名分”二字足以概括一經(jīng)之義[9]219并以《春秋》作為人倫價值的判斷標準。

在吳澄看來，所謂倫理綱常包括三綱二紀，“三綱”即君為臣之綱、父為子之綱、夫為妻之綱，封建等級社會中臣、子、妻必須絕對服從君、父、夫，反過來君、父、夫亦為臣、子、妻之表率。二紀則包括基于禮的長幼之紀與基于信的朋友之紀，并將“綱常之道”視為人之所以為人而異于物的根本，是人之大倫、五常之道。天理的本質(zhì)即三綱五常，存天理、遏人欲則是人之為人且作為價值主體而存在的根本標志，而在現(xiàn)實層面提倡和維護封建綱常名教是天理勝人欲的保證。[8]222

第三方面，吳澄治經(jīng)中所使用的分析歸納法亦體現(xiàn)了對朱子的繼承。吳澄對《春秋》重新編排，以總例為首，分七綱八十八目（3），七綱分別為天道、人紀、嘉禮、賓禮、軍禮、兇禮、吉禮，采用分析歸納法，將經(jīng)文拆開，以列表形式將相關(guān)經(jīng)文按時間先后順序列于八十八各目之下，并以“澄曰”、“澄謂”、“澄按”等解經(jīng)語的形式對諸說作綜合評論。其《春秋類編傳集序》中記載：

析輪、輿、蓋、軫而求車，然后有以識完車之體；指棟、梁、桷、杗而求室，然后有以識全室之功。車、室非有假于分，而求其所以為完車、全室，不若是其詳不可也。子朱子曰：析之有以極其精而不亂，然后合之有以盡其大而無余?！杷洞呵镱惥帯肺鼋?jīng)以主傳，分傳以屬經(jīng)，創(chuàng)意廣例，論類粲然，蓋有得于朱子之教者也。《春秋》非有假分合于人也，如是而求之，庶幾有以得其全耳。夫?qū)俎o比事，《春秋》教也。屬辭所以合，比事所以析，不知比事，是舍輪、輿、蓋、軫而言車，離棟、梁、桷、杗而求室也，知比事而不知屬辭，則車與室其亡，矧于化工、山岳乎何有。[8]205

朱熹在《大學或問》中提出的“析之有以極其精而不亂，然后合之有以盡其大而無余”[10]513即為分析歸納之法。王陽明在答陸澄問時，質(zhì)疑此治經(jīng)之法，認為“恐亦未盡。此理豈容分析？又何須湊合得？圣人說‘精一，自是盡”[11]35，強調(diào)理不容分析。然觀《春秋纂言》可知，吳澄尊奉朱熹先分析后綜合的方法為治經(jīng)原則，并卓有成效，如《春秋·僖公二年》經(jīng)文“春王正月，城楚丘”，吳澄解釋：

胡、程從左氏，以為諸侯城之；張薛以為魯獨力城之；三傳、胡、程皆以為城之而封衛(wèi)；劉薛以為衛(wèi)遷而后城。按：衛(wèi)之有國，舊矣，為狄所入而遷于楚丘，曰封衛(wèi)者，繆也。邢遷于夷儀而后諸侯城之，此亦當是衛(wèi)既遷楚丘而后城之也。[9]504

吳澄先分析三傳、胡安國、程頤、張洽等對此經(jīng)文的解釋，在此基礎(chǔ)上歸納總結(jié)，得出結(jié)論。衛(wèi)遷往楚丘而后城之，是齊桓公為首的中國諸侯幫助君死國滅的衛(wèi)國重新建國，此為存亡繼絕之《春秋》義舉，體現(xiàn)“攘夷”之義。

2.王元杰的義理化解經(jīng)endprint

王元杰是義理化解經(jīng)的佼佼者，他對朱熹的繼承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在具體注釋經(jīng)文的過程中，王元杰《春秋》經(jīng)解與朱子無一異詞，體現(xiàn)宗朱路徑。王元杰不重注疏，完全遵循宋儒以義理解經(jīng)的路徑，于經(jīng)文之后依次附錄程頤、朱子、胡安國經(jīng)解，并以“讞曰”解經(jīng)語闡述己意，與朱熹思想完全契合。

如《春秋·莊公四年》經(jīng)文“紀侯大去其國”，王元杰引程頤之言，指出以“大”為紀侯之名，意在斥責紀侯，齊襄公、陳宣公、鄭伯在垂地會盟，意欲伐紀，紀侯遂去其國，齊師尚未出兵而已自去，故非齊之罪。王元杰不從程子之說，于朱子無一異詞，認為紀國為春秋微國，介于強國之間，紀侯為免于齊難曾作過多番努力，如桓公六年夏四月，紀侯會魯桓公于成，商討如何應對齊難；桓公六年冬，紀侯來朝魯，請求桓公轉(zhuǎn)求周天子下令紀、齊和好，然天子之命不可得，鄰邦不愿施以援手。紀侯守天子之土疆，承先祖之祭祀，迫于壓力委而去之?！洞呵铩凡⒎侨绯填U所說斥責紀侯，而是待之以恕，故雖失地但不奪其爵、書“去”不書“出奔”，體現(xiàn)《春秋》抑強扶弱之義。

第二，于民本思想上，王元杰亦體現(xiàn)對朱熹的繼承。民本思想自古有之，如孟子強調(diào)“民貴君輕”的“王道”政治；朱子提出“人君為政在于得人”[12]38，主張君主要重視人民，“丘民，田野之民，至微賤也。然得其心，則天下歸之。天子至尊貴也，而得其心者，不過為諸侯耳，是民為重也”[12]462-463。王元杰在《春秋讞義》中強調(diào)“國以民為本”、“善政當愛民力，勿奪其時”之經(jīng)世大義，旨在倡導國君實行王道以安邦定國。這是由當時社會政治背景所決定的。元代由于征戰(zhàn)頻繁，全國人口銳減。政治上實施的“民分四等”政策，蒙古人和色目人享受特權(quán)，而占人口絕對比例的漢人和南人則處在被壓迫、被剝削的地位，故元儒于《春秋》著述中體現(xiàn)輕徭役薄賦稅、使百姓安居樂業(yè)的經(jīng)世致用的學術(shù)特點亦不足為奇。學者借《春秋》針砭時弊，弘揚世道，試圖警醒統(tǒng)治者。如《春秋·隱公七年》經(jīng)文“夏，城中丘”，王元杰解釋：

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善政當愛民力，勿奪其時。隱公役不時之民，興無窮之役，豈養(yǎng)民之道哉？易頥之彖曰：天地養(yǎng)萬物，圣人養(yǎng)賢以及萬民。程氏曰：為民立君，所以養(yǎng)之也。《春秋》凡用民力，不以其時之得失，功之緩急，必謹而書之，見勞民為重事也，雖時合義，猶且書之，況使之不以時乎？凡書“城”者皆譏之，務本之道也。[13]20

王元杰強調(diào)“國以民為本”，將“王事”與“民事”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指出《春秋》凡用民力必謹而書之，無論其時是否得當、是否有功，以此體現(xiàn)勞民為重事。而經(jīng)文中書“城”皆斥責君主勞民，以此強調(diào)愛惜民力為務本之道。

三、明代《春秋》學框架之雛形

元代《春秋》學研究可以說是發(fā)明代《春秋》學之先聲。明承元祚，繼續(xù)延續(xù)隋唐以來，尤其是元朝的科舉制度，洪武年間科舉考試的《春秋》經(jīng)乃“主左氏、公羊、谷梁、胡氏、張洽傳”[14]217，一直延續(xù)到永樂十二年（1414），與元代相比，增加了朱熹弟子張洽的《春秋集傳》，因為“明初定科舉之制，大略承元舊式，宗法程、朱?！洞呵铩范ㄓ枚遥w重其淵源，不必定以其書也”[1]547。為了繼續(xù)加強程朱理學的地位，明成祖詔令翰林院學士胡廣等人：

《五經(jīng)》、《四書》唱圣賢精義要道。其傳注之外，諸儒議論有發(fā)明余蘊者，爾等采其切當之言，增附于下。其周、程、張、朱諸君子性理之言，如《太極》、《通書》、《西銘》、《正蒙》之類，皆六經(jīng)之羽翼，然各自為書，未有流會，爾等亦別類聚成編。二書務極精備，庶幾以垂后世。[15]541

可以看出，成祖編《四書五經(jīng)大全》緣于在《五經(jīng)》、《四書》之外，理學家的其他經(jīng)典著作不能融會貫通，故須類聚匯編，以為科場程式。至于《春秋大全》的內(nèi)容：

延佑科舉新制，始以《春秋》用胡安國《傳》定為功令。汪克寬作《春秋纂疏》，一以安國為主，蓋遵當代之法耳。廣等之作是編，即因克寬之書，稍為點竄。[1]571

《春秋大全》則全襲元人汪克寬《胡傳纂疏》，但改其中“愚按”二字為“汪氏曰”，及添盧陵李氏等一二條。[16]1008

由此可見，通行于明代科場的《春秋大全》明確因襲元代汪克寬的《春秋胡傳附錄纂疏》，增補年代、事件和注音等，并將其中的“愚按”二字改為“汪氏曰”，凸出《春秋》的史實性質(zhì)。林慶彰先生從兩個方面指出元代經(jīng)學研究對明《五經(jīng)大全》的影響：其一，《五經(jīng)大全》以元人的經(jīng)說為底本，取材于元人著作，此與《五經(jīng)正義》取材于南北朝著作的道理是一致的。其二，《五經(jīng)大全》編纂者大多生于元末，深受元代經(jīng)學熏陶?！段褰?jīng)大全》、《四書大全》完成后成祖即令禮部刊行，并頒降于府、州、縣學，作為是時士子科舉的教科書，由此可見元、明經(jīng)學是一脈相承的。因為，皮錫瑞評道：“明人又株守元人之說，于宋儒亦極少研究?！敲饔植患霸病！盵17]205“經(jīng)學至明為極衰時代?！盵17]210《四庫全書總目》評為：“有明一代，《春秋》之學為最弊?！盵1]547“明代諸人竟尊《胡傳》為經(jīng)也。”[1]561從這些評論中可看出元代《春秋》學對明代的深刻影響：一方面，元代發(fā)出尊崇《胡傳》的先聲，為明代《春秋》學奠定了基礎(chǔ)和范式；另一方面，卻也禁錮了明代《春秋》學的發(fā)展。正如呂思勉先生所說：

一種學術(shù)，當其與名利無關(guān)時，治其學者，都系無所為而為之，只求有得于己，不欲眩耀于人，其學自無甚流弊。到成為名利之途則不然。治其學者，往往不知大體，而只斤斤計較于一枝一節(jié)之間。甚或理不可通，穿鑿其說?；騽t廣羅異說，以自炫其博。引人走入旁門，反致拋荒正義。從研究真理的立場上言，實于學術(shù)有害。但流俗的人，偏喜其新奇，以為博學。此等方法，遂成為嘩眾取寵之資。[18]274

呂思勉先生之說可謂確論，元代將《胡傳》官學化，雖然可以使其獲得至高無上的地位，并且憑借政治權(quán)利的推動自上而下地擴大影響，但同時卻將其推向思想荒蕪的絕境。由此可以看出，經(jīng)學必須與現(xiàn)實政治解構(gòu)，才能獲得生命力。endprint

注釋：

（1）何休屬辭比事“同文相發(fā)明”原則，即文字表述相同或相近，其義可相互啟發(fā)，強調(diào)《春秋》經(jīng)傳辭與義的對應關(guān)系。（參考趙友林：《<春秋>三傳“注釋”中的屬辭比事考》，《儒家典籍與思想研究》（第三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93頁）

（2）成風，為魯僖公之妾母。

（3）對于“目”的具體數(shù)目，《四庫全書》有不同記載，《春秋纂言總例提要》中四庫館臣稱“七綱八十一目”，《春秋纂言序》則為“例之目八十有八”。經(jīng)統(tǒng)計，實際數(shù)目確為八十八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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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吳 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