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檢察官懲戒制度的改革困境及其應然走向

摘要：檢察權性質、組織模式是影響檢察官懲戒制度建構的重要因素。我國檢察權是偏向于司法權的混合性權力，這決定了我國適合建構多層級的檢察官懲戒機制：對于可能危及檢察官身份的懲戒權限由中立和公正的第三方按照正當程序行使，而對于不會危及檢察官身份的懲戒權限則由檢察機關自行掌控。我國在檢察官懲戒制度改革過程中，忽視了檢察權的混合權力特性，深受科層式檢察權組織模式的束縛，致使改革呈現(xiàn)出“原地踏步”的困境。要化解檢察官懲戒制度的改革困境，必須正視檢察權偏向于司法權的權力屬性，沖破科層式檢察權組織模式的束縛，進而對檢察官懲戒制度改革走向予以正確的引導。

關鍵詞：檢察權性質；檢察權組織模式；檢察官懲戒制度；改革困境

中圖分類號：D92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7）09-0139-06

一、問題的提出

檢察官懲戒制度的重構是我國新一輪司法改革的重點。2014年底，上海市建立了第一個法官、檢察官遴選（懲戒）委員會，隨后我國在全國范圍內(nèi)開始逐步推動省級法官、檢察官遴選（懲戒）委員會的建立。2016年7月22日，在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召開的第二十六次會議上，改革領導小組強調，要堅持黨管干部原則，尊重司法規(guī)律，體現(xiàn)司法職業(yè)特點，堅持實事求是、客觀公正，堅持責任和過錯相結合，堅持懲戒和教育相結合，規(guī)范法官、檢察官懲戒的范圍、組織機構、工作程序、權利保障等，發(fā)揮懲戒委員會在審查認定方面的作用。2016年10月12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印發(fā)的《關于建立法官、檢察官懲戒制度的意見（試行）》（以下簡稱《意見》）對檢察官懲戒工作的承擔主體、檢察官懲戒委員會的組成及其工作職責等作出了規(guī)定。檢察官懲戒制度改革工作的本質是對檢察官懲戒制度的再設計。德國克勞斯·奧菲認為，任何制度設計都是“模仿”，是對歷史上或別的地方已經(jīng)存在的制度模式的借鑒。① 我國檢察官懲戒制度的改革究竟是“民智的抉擇”還是“盲目的模仿”，取決于該制度改革方案與檢察管理模式所根植的文化和制度背景是否兼容。程序制度設計似乎與權力關系、權力組織方式存在著微妙的聯(lián)系，所以在面對程序制度設計的差異性問題時，較多學者偏向于從其與權力關系、權力組織方式的視角展開分析。例如，馬克斯·韋伯提出，“包括司法制度在內(nèi)的法律制度之間的重要差異可以從權力關系的多樣性中得到解釋?！雹?米爾伊安·R·達瑪什卡則更為具體地指出，“我相信政府結構和政府功能這兩種政治因素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程序規(guī)則的生長環(huán)境，并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程序制度的基本設計?！雹?但本文不致力于探究我國檢察制度文化對檢察官懲戒制度改革的影響，而是從制度兼容性的角度，即檢察權性質、組織模式來評析我國檢察官懲戒制度的改革方案。

二、檢察權性質對檢察官懲戒制度建構的影響

1. 檢察權性質之爭

對于檢察權的性質，學界存在較大爭議，主要存在“行政權說”、“司法權說”以及“混合權說”三種觀點：

檢察權“行政權說”主要是針對西方法治國家的檢察體制情況提出來的，即檢察機關在國家機構中屬于政府行政組織系統(tǒng)。該說是在西方三權分立政制基本結構背景下提出的，認為檢察權不同于立法權，也不具備司法權的依法裁判功能和憲法獨立性保障，檢察官是政府在訴訟中的“代言人”，是代表第二權（行政）對第三權實施監(jiān)督制衡的機關，所以，檢察權應當定位為行政權。④ 例如，德國學者布赫指出，“在國會民主之下，政府對除立法、司法外的一切國家權力活動負責，而檢察機關的追訴活動，乃行政事項，也是行政對國會負責的項目?！雹?支持“司法權說”的學者主張將檢察權定位為“司法權”，并認為該種觀點主要是針對一些社會主義國家的檢察制度提出來的。其認為，“在社會主義國家，檢察機關已完全從行政組織系統(tǒng)中分離出來，在國家體制上與行政機關處于平行的定位，同屬于國家權力機關。檢察機關廣泛參與刑事、民事、行政訴訟活動，檢察官依照司法原則和司法程序履行司法職能，發(fā)揮法律監(jiān)督作用?！雹?“混合權力說”認為檢察權兼具司法權和行政權雙重屬性。該說在學界占據(jù)一定的主導性，例如，美國學者瓊雅各比也認為，美國檢察官是政府在刑事訴訟中的代表，然而他行使著一半是司法的，一半是行政的那種特殊的混合權力。⑦ 主張檢察權“混合權力說”的理由是：檢察機關的主要職責是參加司法活動，依司法原則、程序行使權力，行使職權需要有一定的獨立性，這就使檢察權具有司法權的性質。同時，檢察權不同程度地受到行政權的牽制，因此又不是完全的司法權。所以檢察權兼具行政權和司法權的特性。⑧

就理論上來看，學界有關檢察權性質的三種學說，都有其立論根據(jù)，但從現(xiàn)代各國權力組織體制看，“檢察機關一般歸屬于政府系統(tǒng)，然而，確定檢察官是單純的行政官員的國家很少，普遍認可檢察官具有雙重的屬性，只是不同國家有不同的傾向性。有的國家傾向于檢察權是司法權，檢察官是司法官；有的則傾向于是行政權和行政官?！雹?所以，我國的檢察權定性為偏向于司法權的混合權力。

2. 檢察權雙重屬性對檢察官懲戒制度設計的影響

與行政權等其他權力相比，司法權一般包含終局性、中立性、獨立性以及消極被動性等本質特性。檢察權作為一項偏向于司法權的混合權力，其不可避免地兼具司法權的本質特征，具體表現(xiàn)為檢察官的客觀義務或檢察“中立性”和檢察權的相對獨立性。檢察官的客觀義務，是指檢察官為了發(fā)現(xiàn)案件事實，不應站在當事人的立場，而應站在客觀的立場上進行活動。檢察官客觀義務論是大陸法系中德國法學的產(chǎn)物，并為日本、意大利等與德國法類似的司法制度和學理所認可，其與檢察官的司法官地位等制度安排相聯(lián)系，即“檢察官具有司法官的地位，因此要求其不受與一方當事人角色的限制，在履行檢察職務的過程保持其中立性的“客觀義務”。⑩ 檢察“中立性”在美國檢察制度研究中又被稱為檢察官“實現(xiàn)正義”或“尋求正義”的責任，其亦與大陸法系國家的檢察官客觀義務中的客觀中立要求具有同一性。檢察權的相對獨立，一方面是指檢察權相對于國家立法權和行政權是分離的和獨立的，檢察機關獨立于立法機關和行政機關，依法獨立行使檢察權，不受其他權力機關的不當干預；另一方面，檢察官在處理案件時，其作為個體也是相對獨立的，獨立對案件作出判斷，不受任何機關、人員的不當干預。檢察官的獨立性在很大程度上是檢察官客觀義務得以實現(xiàn)的重要保障，檢察官缺乏獨立性，則客觀義務無從落實。endprint

檢察官能否保證中立和相對獨立，與法律能否給予其充分的身份保障密切相關。各國對于檢察官的身份保障十分重視，普遍規(guī)定檢察權除了有依法應受懲戒處分的事由和其他法律規(guī)定的事由外，檢察官獨立行使檢察權受法律保障，不應有“失去其官”、“停職”、“減少薪俸數(shù)額”的危險。{11} 為此，“掌控檢察官群體的懲戒權”即“掌控檢察官群體”，這在人類社會歷史上并不少見，例如，納粹黨統(tǒng)治德國期間，通過掌控檢察官群體懲戒權，達到排除異己的目的，檢察官群體與法官群體一起成為了納粹黨的“殺人工具”。所以，在戰(zhàn)后，德國為了保證檢察官群體的相對獨立性，將對檢察官懲戒的最終裁決權交由行政法庭下設的紀律法庭。檢察權雙重屬性對于檢察官懲戒制度圖式的影響體現(xiàn)為：一方面，追求效率，檢察官懲戒程序行政化特性明顯；另一方面，為了保證檢察官群體的相對獨立性，在懲戒程序的設計上不可避免地考量程序正義。為此，大多數(shù)法治國家都建立了多層級的檢察官懲戒機制，即對于可能危及檢察官獨立性的處罰權限一般由中立和公正的第三方按照正當程序行使，而對于不危及檢察官獨立性的處罰權限則由檢察機關掌控。

三、檢察權組織模式對檢察官懲戒制度建構的影響

1. 檢察權組織模式：科層式理想型和協(xié)作式理想型

為了系統(tǒng)地研究權力組織結構對各國法律程序建構模式所產(chǎn)生的作用，達瑪什卡總結了影響法律程序的權力組織結構的三個側面，即公職人員的性質、公職人員之間的關系以及他們作出決策的方式。為了更為方便地觀察歐洲大陸司法管理方式與英美司法管理方式之間存在的引人注目的但卻從未得到充分理解的差異，達瑪什卡提出了科層式和協(xié)作式理想型的分析視角：科層式理想型的司法權組織模式具有三個顯著的特征，即官員的職業(yè)化、嚴格的等級秩序以及決策的技術性標準；而協(xié)作式理想型的司法權組織模式具有三個顯著的特征，即外行官員、權力的平行分配以及決策上追求實質正義。{12} 科層式和協(xié)作式理想型的分析視角也可用于觀察并分析各國檢察官懲戒制度構造和運行模式上的差異。但是，由于檢察權性質的復雜性，其與性質純粹的司法權還是存在一定的差異。所以，在用科層式和協(xié)作式理想型的視角分析檢察權組織模式時，需要對相關的考量因素予以重新厘定。自檢察官制度誕生伊始至今，各國檢察官都是職業(yè)化的群體，而不存在所謂的外行官員，這是與司法權組織結構所不同的側面。為此，本文將主要審視檢察官之間的關系和他們作出決策的方式這兩個檢察權組織結構側面。

在科層式理想型檢察權組織模式下，檢察官群體被區(qū)分為不同的等級并被置入一個服從的鏈條之中，并且下級檢察官對上級檢察官的命令和要求必須服從。例如，在德國，檢察院是一個有上下等級秩序的機構，檢察官必須按照其上級指示行事。{13}我國亦是科層式檢察權組織模式的典型。{14} 在協(xié)作式檢察權組織模式下，檢察官被置放在一種平行式的權力結構之中，只存在單一的權力層次，不存在下層檢察官對于上層檢察官命令或要求的服從問題，其中較為極端的代表是美國在20世紀90年代放棄的獨立檢察官制度。

2. 檢察權組織模式對檢察官懲戒制度建構的影響

檢察權組織模式對于法律程序的影響可能是多樣的，但是對于檢察官懲戒程序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為是否具備潛在的“官方程序的排他性”?？茖邮降墓倭畔到y(tǒng)服從于帕金森定理，傾向于擴張自己的活動范圍。{15} 采用科層式組織模式的檢察機關具有試圖壟斷所有程序性措施，并認為將程序措施“委派”他人屬于玩忽職守。從理論上來看，除非基于其他更為重要因素的考量，為了保證上下級檢察官的服從性以及檢察權的權威性，采用科層式理想型的檢察權組織模式的國家，一般會將檢察官懲戒權內(nèi)化為管理權限的重要組成部分，一方面極力排斥將檢察官懲戒權限交由第三方，另一方面檢察官懲戒過程較少吸納律師等社會其他成員參與，而通常由檢察機關內(nèi)部予以壟斷。檢察權組織官僚化程度較高的國家在建構檢察官懲戒制度的過程中甚至會完全不顧及檢察權、司法權的特性，走向檢察官懲戒權內(nèi)化和檢察官懲戒程序行政化的“不歸路”。采用協(xié)作式檢察權組織模式的國家，并不排斥第三方機構參與到日常檢察工作中，檢察官的懲戒權可能交由檢察機關之外的第三方機構（組織）行使，并且有可能吸納律師等社會其他成員參與檢察官懲戒過程。例如，在美國，律師協(xié)會、法院掌控著針對檢察官的一部分懲戒權限。

四、從檢察權性質、組織模式的視角評判我國檢察官懲戒制度改革圖式

1. 我國檢察官懲戒制度改革圖式

自2014年底至今，上海、廣東、吉林、湖北、海南、青海等6個省市先行試點的省一級法官、檢察官遴選（懲戒）委員會制度的創(chuàng)制工作已經(jīng)取得了一定的成果，相繼建立了省一級法官、檢察官遴選（懲戒）委員會，并頒布了與之配套的章程。經(jīng)過兩年多的檢察官遴選（懲戒）委員會的試點工作，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通過了《意見》。由于《意見》對我國檢察官懲戒制度建構作出較為原則性的規(guī)定，我們在對我國檢察官懲戒制度改革圖式予以描述時，將同時參考上海檢察官懲戒委員會的建構模型及其章程。{16} 我國檢察官懲戒委員會制度改革主要圍繞著懲戒委員會組成人員、組織模式、權限、程序等方面展開。

第一，檢察官懲戒委員會的組成人員?！兑庖姟芬?guī)定，在?。ㄗ灾螀^(qū)、直轄市）一級設立檢察官懲戒委員會（其工作辦公室設在省級人民檢察院），其組成人員包括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法學專家、律師代表以及法官、檢察官代表，法官、檢察官代表應不低于全體委員的50%。根據(jù)《上海市法官、檢察官遴選（懲戒）委員會章程（試行）》（以下簡稱《上海章程》）的規(guī)定，上海市檢察官懲戒委員會的組成委員分為專門委員和專家委員。專門委員由市委政法委員會、市委組織部、市紀律檢查委員會、市人民代表大會內(nèi)務司法委員會、市公務員局、市人民檢察院等單位的分管領導擔任，共7名。專家委員從法學學者專家?guī)熘型七x產(chǎn)生，共8名，其中含律師1名。

第二，檢察官懲戒委員會的權限?！兑庖姟芬?guī)定，檢察官懲戒工作由人民檢察院與檢察官懲戒委員會分工負責，人民檢察院負責對檢察官懲戒委員會涉嫌違反檢察職責行為進行調查核實，并根據(jù)檢察官懲戒委員會的意見作出處理決定。《意見》對懲戒委員會的工作職責作出了規(guī)定，要求懲戒委員會根據(jù)人民檢察院調查的情況，依照程序審查認定檢察官是否違反檢察職責，提出構成故意違反職責、存在重大過失、存在一般過失或者沒有違反職責的意見。《上海章程》則將檢察官懲戒委員會的權限設定為：協(xié)調并協(xié)助有關部門對當事檢察官所涉及的案件開展評查，評估案件質量，認定錯案責任，提出當事法官、檢察官無責、免責或懲戒的建議；協(xié)調并協(xié)助有關紀檢監(jiān)察部門查辦當事檢察官的其他違紀違法行為，提出黨紀政紀的懲戒建議。endprint

第三，檢察官懲戒委員會表決程序及懲戒程序。《意見》規(guī)定，懲戒委員會審議懲戒事項時，有關人民檢察院應當向懲戒委員會提供當事檢察官涉嫌違反檢察職責的事實和證據(jù)，并就其違法檢察行為和主觀過錯進行舉證。當事檢察官有權進行陳述、舉證、辯解。懲戒委員會的審查意見，須經(jīng)全體委員會2/3以上的多數(shù)通過。

2. 對我國檢察官懲戒制度改革圖式的評析

我國檢察官懲戒制度改革意圖打破檢察機關獨掌懲戒權的局面，以提升檢察官公信力為最終目標，并將部分懲戒權限交由檢察官懲戒委員會（第三方），該種改革嘗試毫無疑問在一定程度上符合我國檢察權性質的內(nèi)在要求，但是我國檢察官懲戒制度改革仍然存在如下不足：

第一，檢察官懲戒委員會中立性和公正性欠缺，難以承擔維護檢察官相對獨立的任務。裁判者中立是裁判者公正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17} 裁判者中立要求裁判者不受裁判者以外的人或組織的控制并且在履行職務的過程中兼行不相容的職能。當然，許多來自其他主體的控制并不必然導致不公正的后果。但是，有關主體也可能帶有偏見，或者出于正常執(zhí)法之外的目的而利用這種控制。潛在控制可能引發(fā)兩方面的后果：一是不當控制導致實體不公。實體不公是一種結果的不公正，主要集中表現(xiàn)為實施違法違紀行為的檢察官沒有被懲戒、實施違法違紀行為的檢察官受到與其違法違紀行為不相當?shù)膽徒?。二是“形象不公”導致懲戒委員會公正性受質疑。所謂“形象不公”，注重的是懲戒委員會所表現(xiàn)出來的外在的不公正性。從某種角度來看，懲戒委員會形象的公正較之于實質的公正更為重要。丹寧勛爵在談及裁判者在主持公正時，有一點是非常值得注意的，“‘不僅要主持公正，而且要人們明白無誤地、毫不懷疑地看到是在主持公正，這一點不僅是重要的，而且是極為重要的。他說，‘原因很簡單，公正必須來源于信任?！眥18} 從《意見》和《上海章程》的相關規(guī)定來看，我國檢察官懲戒委員會在本質上屬于協(xié)助工作部門，其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其他主體的控制。此外，就檢察官懲戒委員會的人員組成來看，其組成人員多數(shù)為黨政機關和檢察官代表，占據(jù)了檢察官懲戒委員會將近半數(shù)的席位，這種人員組成嚴重損害了檢察官懲戒委員會的形象公正性，很難令公眾對其公正性不產(chǎn)生質疑。

第二，未能突破科層式檢察權組織模式的束縛，檢察官懲戒委員會的懲戒職能被虛化，制度改革“原地踏步”。在科層式檢察權組織模式之下，尤其是官僚化程度比較高的檢察系統(tǒng)中，檢察機關會極度排斥懲戒權限“外流”，在該種制度背景之下，即便檢察機關迫于改革的壓力將某些職權交由第三方行使，其亦會通過一系列的制度設計，使第三方得以納入原有程序內(nèi)并掌控第三方的行動。我國檢察官懲戒委員會的懲戒職能被虛化體現(xiàn)在：首先，將檢察官懲戒委員會設定為協(xié)助檢察機關履行相關職責的部門。其次，對檢察官懲戒委員會權限予以嚴格限制。從我國檢察官懲戒委員會及檢察官懲戒工作辦公室的權限來看，一方面其在調查活動中僅承擔協(xié)助、協(xié)調的作用，主導權仍然由各級檢察院監(jiān)察部門掌控。另一方面當調查報告提交給檢察官懲戒委員會時，其并不享有最終的裁決權，而只享有建議權，最終的檢察官懲戒權仍然掌握在各級人民檢察院手中。我國對于檢察官懲戒委員會的權限設計實質上并沒有改變檢察機關獨掌檢察官懲戒權的局面，現(xiàn)階段的檢察官懲戒制度改革不僅與世界各國檢察官懲戒制度改革趨勢背道而馳，并且與檢察權性質的內(nèi)在需求相背離。

第三，深受科層式檢察權組織模式的影響，檢察官懲戒程序呈現(xiàn)出內(nèi)化、行政化的單一特性。我國現(xiàn)有的檢察官懲戒制度改革仍然深陷科層式檢察權組織模式的“泥潭”，忽視了檢察權具備司法屬性這一更為核心要素對檢察官懲戒程序的內(nèi)在影響。檢察官懲戒程序內(nèi)化、行政化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就是救濟機制的內(nèi)化和行政化。在域外法治國家，為了避免檢察官遭受不必要的干擾，保證檢察官的相對獨立性，其都賦予了被懲戒檢察官（尤其是危及檢察官身份時）有效的救濟機制。在此次改革之前，我國對于檢察人員的懲戒都是按照《檢察人員紀律處分條例（試行）》（以下簡稱《處分條例》）和《人民檢察院監(jiān)察工作條例》（以下簡稱《監(jiān)察工作條例》）進行，《處分條例》沒有設計針對被懲戒檢察人員的救濟機制，《監(jiān)察工作條例》則設置了“申訴—復查、復核”內(nèi)部化、行政化的單一救濟機制。在此次檢察官懲戒制度改革中，仍然保留了原有的被懲戒檢察官救濟機制，不利于檢察官相對獨立性的保障。

五、我國檢察官懲戒制度改革的應然走向

1. 組建中立、公正的檢察官懲戒委員會

第一，賦予檢察官懲戒委員會相對獨立的地位，進而確保其權威性。只有檢察官懲戒委員會保持相對的獨立，才能夠防止其他權力部門對檢察官進行紀律懲戒而威脅到檢察官，才能夠確保檢察官公正地行使職權。從域外法治國家的相關規(guī)定來看，檢察官懲戒主體保持相對獨立性是建構檢察官懲戒制度的核心理念之一。{19} 我國在建構檢察官懲戒委員會時，應當貫徹“檢察官懲戒主體保持相對獨立性”這一核心理念，一方面，應當提高檢察官懲戒委員會在權力體系中的定位，結合我國國情，“在人大常委會設檢察官懲戒委員會”{20}；另一方面，確立相對自主的人事管理制度和專項財政預算制度，進而為檢察官懲戒委員會的獨立運行提供物質基礎。

第二，在注重發(fā)揮檢察官遴選（懲戒）委員會的懲戒職能的同時，在人員組成方面要突顯檢察官懲戒委員會的中立性和公正性。我國現(xiàn)階段所建立的檢察官遴選（懲戒）委員會在專門委員的選擇上偏向于人事管理，不利于檢察官懲戒職能的發(fā)揮。為了彰顯懲戒職能，有必要建立專門從事檢察官懲戒職能的委員會，與檢察官遴選委員會進行區(qū)分。結合檢察官懲戒職能的性質，從事檢察官懲戒職能的委員會組成委員應當具備如下基本素質：一是對法律職業(yè)倫理具有較深的理解；二是具備推動檢察官懲戒制度改革的潛在能力；三是具有相對的中立性。鑒于從事檢察官懲戒的委員所應具備素質考量，委員應當由相關領域的專家學者、律師、法官以及檢察官群體組成，在具體人員員額的分配上不宜出現(xiàn)“職業(yè)歧視”現(xiàn)象，應相對均分。endprint

2. 突破科層式檢察權組織模式的束縛，建立多層級的懲戒機制

第一，合理劃分檢察官懲戒委員會與紀檢監(jiān)察部門的懲戒權限?！艾F(xiàn)代制度一直在抵制兩種可能的紀律責任變異：第一，它變?yōu)樗痉◤膶儆谡尾块T，尤其是行政機構的工具。因此它最終變成只是政治責任的又一種形式，這一變異不僅要求把紀律責任賦予政治機構，而且要求它主要以非法律的政治性評論為基礎。第二，它為司法機構本身所壟斷，作為純粹的‘自治監(jiān)控工具?！眥21} 就域外法治國家的相關制度來看，各國出于對檢察權性質與檢察官組織模式的綜合考量，檢察官懲戒的權柄都沒有掌握在單一機關手中，一般都是檢察機關與第三方共同行使檢察官懲戒權限，例如，在德國，檢察官的懲戒職能則由檢察機構內(nèi)部設立的紀律委員會、行政法庭、檢察機構、司法部共同履行。對于檢察官懲戒委員會與紀檢監(jiān)察部門之間的權限，可以根據(jù)不端行為的嚴重程度以及可能被處于的懲戒措施，予以適當分配，具體而言：對于可能適用危及檢察官身份（降級、撤職、開除）懲戒措施的案件，則由檢察官懲戒委員會予以處理；對于可能適用“責令糾正、限期改進、通報批評或者責令寫出檢討、警告等”非危及檢察官身份懲戒措施的案件，則由紀檢監(jiān)察部門予以處理。

第二，貫徹程序正義理念，推動多元化檢察官懲戒程序的建構。根據(jù)第17屆國際刑法學大會關于《刑事訴訟原則在紀律程序中的適用決議》，在紀律程序中也應一定程度地貫徹刑事訴訟原則。典型的如正當程序原則對紀律程序的要求。{22} 在刑事訴訟中，程序正義的基本要求包括如下幾個方面：一是獲得聽審的機會，其中包括獲得充分告知的權利，在合理時間內(nèi)舉行公開審判以及救濟權等；二是法官公正；三是判決理由；四是形式正義。{23} 就檢察官懲戒制度而言，程序正義的基本要求體現(xiàn)在如下方面：一是檢察官懲戒主體公正。檢察官懲戒制度的建構者所組建檢察官懲戒主體時應當符合中立、相對獨立的要求；二是獲得聽審的機會。在檢察官懲戒制度的建構過程中，一方面應當避免絕對的行政化處理模式，賦予被調查檢察官充分的聽審機會，同時應當賦予被調查檢察官有效的救濟措施；三是懲處理由。為了保障被懲戒檢察官的利益，防止專斷，檢察官懲戒主體應當在裁決書中對懲戒事實認定以及懲戒結果予以詳細陳述。

基于我國檢察權性質和檢察權組織模式的特性，同時順應檢察官懲戒制度建構的內(nèi)在規(guī)律，我國有必要建立檢察機關和檢察官懲戒委員會主導的多層級檢察官懲戒程序：其一，檢察機關主導的檢察官懲戒程序的建構，在具體的程序設計上更多的是追求效率，但應當保障被調查檢察官獲得聽審的機會；其二，檢察官懲戒委員會主導的檢察官懲戒程序，在具體程序設計上應當貫徹程序正義的理念，除去保證檢察官懲戒委員會的中立和公正外，還需要充分給予被調查檢察官充分的聽審權利。其三，賦予被懲戒檢察官有效的救濟措施是程序正義的必然要求，也是我國檢察權、司法權特性的內(nèi)在需求。絕大多數(shù)域外法治國家都賦予了被懲戒檢察官一定的救濟途徑。例如，在德國，被處罰檢察官對于紀律委員會作出的懲罰存在異議，則其可以向法院起訴；在日本，檢察官不服違紀懲戒可以向行政法院提起行政訴訟。{24} 在美國，檢察官不服律師協(xié)會的懲戒亦可向法院提起訴訟。針對檢察官不端行為處理機關的差異性，在我國應當建構多元化的檢察官救濟機制，一方面，由紀檢監(jiān)察部門作出的沒有危及檢察官身份的懲戒，為了確保其與我國科層式檢察權組織模式的契合性，可以仍然保留“申訴—復議—復核”的救濟機制；另一方面，對于檢察官懲戒委員會作出的懲戒，則可以參考域外主要法治國家的相關經(jīng)驗，賦予被懲戒檢察官向高級人民法院提起訴訟的權利。

注釋：

① 轉引自魯克儉：《西方制度創(chuàng)新理論中的制度設計理論》，《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01年第1期。

② 轉引自 [美]米爾伊安·R·達瑪什卡：《司法和國家權力的多種面孔——比較視野中的法律程序》，鄭戈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3—14頁。

③{12}{15} [美]米爾伊安·R·達瑪什卡：《司法和國家權力的多種面孔——比較視野中的法律程序》。鄭戈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25—26、81頁。

④ 參見陳衛(wèi)東：《我國檢察權的反思與重構——以公訴權為核心的分析》，《法學研究》2002年第2期。

⑤ 轉引自龍宗智：《論檢察權的性質與檢察機關的改革》，《法學》1999年第10期。

⑥⑧{11} 參見徐益初：《司法公正與檢察官》，《法學研究》2000年第6期。

⑦ 參見 [美]瓊雅各比：《美國檢察官研究》，周葉謙等譯，中國檢察出版社1990年版，第1頁。

⑨ 龍宗智：《論檢察權的性質與檢察機關的改革》，《法學》1999年第10期。

⑩ 參見龍宗智：《中國法語境中的檢察官客觀義務》，《法學研究》2009年第4期。

{13} 宋冰編：《程序、正義與現(xiàn)代化——外國法學家在華演講錄》，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2頁。

{14} 《憲法》第132條規(guī)定，“最高人民檢察院領導地方各級人民檢察院和專門人民檢察院的工作，上級人民檢察院領導下級人民檢察院的工作?！薄度嗣駲z察院組織法》第3條規(guī)定，“檢察長統(tǒng)一領導檢察院的工作。各級人民檢察院設立檢察委員會。檢察委員會實行民主集中制，在檢察長的主持下，討論決定重大案件和其他重大問題”。

{16} 上海市是建構檢察官遴選（懲戒）委員會及章程的先行者，大多數(shù)省份在建構檢察官遴選（懲戒）委員會及其章程時，很大程度上是對“上海模式”的模仿。

{17}{23} 宋英輝主編：《刑事訴訟原理》，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44、39頁。

{18} 參見丹寧勛爵：《法律的訓誡》，楊百揆等譯，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86—87頁。

{19} 在美國，處理檢察官嚴重不端行為的懲戒主體為具有獨立性的律師協(xié)會以及法院。在法國，由獨立的最高司法會議下設的檢察官紀律組執(zhí)掌檢察官的紀律處罰職能；在德國，對于檢察官進行懲戒的最終權限掌握在紀律法庭手中；在日本，檢察官的行政處分復雜，對非違紀處分由設置在總理府的檢察官資格審查會（具有非常強的獨立性）作出。參見鄧輝、謝小劍：《責任與獨立：檢察官紀律懲戒的雙重維度》，《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10年第5期。

{20}{21} 鄧輝、謝小劍：《責任與獨立：檢察官紀律懲戒的雙重維度》，《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10年第5期。

{22} 陳光中主編：《21世紀域外刑事訴訟立法之鳥瞰》，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85頁。

{24} 樊崇義、劉文化：《懲戒與保障：域外檢察官辦案責任的雙面鏡像》，《檢察日報》2016年5月17日。

作者簡介：鄒梅珠，贛南師范大學應用法學研究中心副研究員，江西贛州，341000；江西財經(jīng)大學法學院博士后研究人員，江西南昌，330013。

（責任編輯 李 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