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館

墨小邪

餐館坐落在平民區(qū)，出入的都是地球土著，有身份的人是不屑來這種地方用餐的。餐館的老板是一對夫妻，女的三十來歲，成天笑瞇瞇的；男的沉默寡言，總待在廚房里炒菜。這家小館子只會做地球菜，而且來來回回就那么幾個花樣，就像小館子里來來往往的客人也就那么幾個一樣。

小湯圓

“美人如玉卷珠簾”，其實就是小湯圓?，F(xiàn)在的地球人通常沒有興致把湯圓叫得這么矯情，愛這么稱呼這道小吃的是一個漂亮的女子，她是這個餐館的?？椭??！斑@是天人們的叫法，你們不懂?！泵廊烁甙恋卣f。

“天人們再怎么叫，它不也還是一碗湯圓？？”有人小聲嘀咕。說話的是常來餐館閑坐的方老太。

美人真名叫什么老板娘不知道，她和這附近的人一樣都叫這姑娘“美人”，叫來叫去就把她的真名給忘了。

這美人在天人開的一家加工廠里干活。盡管她跟大部分地球廉價勞動力一樣，每天只賺可憐的五個生存點，日子卻過得很是瀟灑。別人用五個可憐巴巴的生存點買生活必需品、買抗污染的藥劑，她卻舍得用來買天人們才用的時裝、飾品、化妝品。還好，云英未嫁的小美人不用擔心吃的問題。因為每天都有不同的男孩們爭著搶著請美人賞臉吃飯，其中還有不少是有條件能獲準讀書寫字的地球人?？上?，美人一個都看不上。

另一個餐館常客大光頭開玩笑說，追美人的男孩們?nèi)羰钳B成羅漢，應該可以從地球表面直接連接到天人的飛行島嶼上去。很多年前，這些巨大島嶼從天而降，結(jié)束了地球人放任自流的文明時代。

“總有一天我會帶你去上面居住的。”說這話的是一個年輕的、有權(quán)讀書認字的地球人。

美人開心地笑了，這年輕男子是唯一一個敢如此向她許諾的人。大男孩成了她的固定飯友?？墒撬麄冎g的對話并不像一般小情侶那樣柔情蜜意。

“什么時候可以成功？”美人總這么問，似乎大男孩正在做某項研究。

“快了?！贝竽泻⒖傔@樣回答，于是美人便會抬頭看著從天空移過的島嶼。

“吃？？湯圓，再吃點菜?！贝竽泻⑼掏掏峦碌卣f。老板娘看到，這個大男孩每次都把菜里最好的部分夾給美人。

“上面的菜更好吃?！泵廊苏f。“上面”指的是天人們居住的地方。

“你又沒吃過？？而且，天人的食物未必有想象的那么好，而且審美觀也不一樣?！贝竽泻⒄J真地說。

“以它們的審美觀，什么樣的女孩才算漂亮？”美人緊張地問。

“這個？？我沒關(guān)注過?！贝竽泻⑻拐\地說。事實上，以他們現(xiàn)在的身份，甚至都沒有見過一個真正的天人。

接下來的日子，大男孩似乎是人間蒸發(fā)了。據(jù)其他人說，他的研究遇上了挫折，如今全身心投入到研究當中，而美人則漸漸開始頻繁出入“天人婚姻中介所”。

“求不得是苦。還是地球男孩好，門當戶對？？”店里的人對美人說。

美人嗤之以鼻道：“地球人有仆人嗎？能給我吃香喝辣的生活嗎？告訴你，我已經(jīng)打聽過了，天人頭上的月亮都比我們地球人頭上的圓！”

店內(nèi)一片沉默。

接下來的日子，美人在跟每個邀請她吃飯約會的男孩借錢?！爸薪檎f，我離天人的審美還有一點點差距?！泵廊说?。

差距可以用科技彌補，而科技需要用錢購買。地球勞工的微薄收入根本填補不了兩者之間的溝壑，溝壑已然要變成天塹。為了到達天塹的另一端，美人穿的衣服越來越少，她開始跳夜舞，開始在街頭賣笑。

一天，大男孩又出現(xiàn)在餐館。他交給女孩一張卡，然后一句話沒說離開了。第二天，美人消失在眾人的視線里，據(jù)說她是帶著錢去找中介整容了。再后來，這片污染重重的工廠區(qū)有了一個流言，說是美人找中介整容成天人喜歡的樣子，但是她不知道天人是滿臉觸須的生物？？再再后來，大光頭在清理“人體回收爐”時，看到了半張沒燒干凈的滿是觸須跟肉瘤的臉。

團圓湯

方老太最喜歡到店里來閑坐。年老的人，說的話題總落在幾個兒子媳婦身上。“我兒子很走運，懷著他們時我在養(yǎng)殖場做廚娘，受的污染少，所以殘疾不嚴重?！?/p>

受到工業(yè)污染的地球人經(jīng)常會生下不健康的孩子，一代一代下來，地球人的質(zhì)量越來越差。據(jù)說以前還有反抗天人的叛逆分子，可如今的地球人不論心智還是體格都不如以前，幾乎只知道順從天人的旨意大肆繁衍，然后抱怨“排污藥物”的昂貴，卻早已忘記了地球本無污染。

“看看別人家的媳婦，一結(jié)婚就去申請生育子女了，可我家的媳婦們遲遲沒動靜！”

方老太總是諸多挑剔，她唯一不挑剔的就是團圓湯。據(jù)說小餐館做的團圓湯跟她出嫁時她媽親手做的團圓湯一個味道?！皥F圓湯好，吃了團圓湯能生很多的娃。我家的娃?。?？”方老太陷入了年復一年的嘮叨。

方老太講述著她孩子年幼時的點點滴滴，眼角還常有淚水偷偷淌下。這么多年了，餐館里常坐的人們已經(jīng)記熟了她三個兒子的每一件小事，卻從未見過他們本人。

“孩子們很忙?！狈嚼咸偸沁@么說。天人統(tǒng)治下，年輕的地球勞力為了養(yǎng)家糊口，背井離鄉(xiāng)是常事。一旦背井離鄉(xiāng)，常常就再無歸期。

有一天，方老太笑呵呵地說：“我不喝團圓湯了。我的媳婦們來信了，說只要湊夠了買抗污染藥的生存點，她們就去申請生孩子！我要跟她們一起存！”從那天開始，方老太果真不再喝湯了。

過了一段時間，方老太的精神不如以前好了，她仍是日日夜夜地盼著她在外務工的孩子回來?！拔廴咎亓?，不用她們生娃了，光回來看看也好?！狈嚼咸f。

一年又一年，方老太的生存點存夠了，可是兒子跟媳婦們?nèi)詻]回來。方老太的話突然少了，不再念叨兒子們的事。她的身邊多了一個小娃娃—— 一個用生存點換的機器娃娃，永遠七歲，方老太給它取名叫做“家家”，回家的家。大光頭偷偷告訴老板娘，他在自己工作的“人體回收爐”記錄本上，看到了方老太三個兒子的名字。所謂“人體回收爐”，就是專供地球人自殺的地方。

門外，方老太牽著家家的手越走越遠，手里端著一碗團圓湯，“家家，我們回家?！眅ndprint

素菜包

大光頭是這家餐館一名特殊的客人，因為他吃飯不用自掏腰包，而是地球人管理協(xié)會給他出錢。他是這片平民區(qū)街頭“人體回收爐”的管理員。地球平民們更喜歡把這個人體回收爐簡稱為“焚化爐”。

據(jù)說在焚化爐出現(xiàn)前，許多地球人隨意自殺。有那么一段時間，悲觀失望的情緒在整個地球蔓延，造成街道上隨處是腐爛的尸體，大大影響了一位天人下來游玩時的心情。因此，天人們設立了這種街頭焚化爐，想自殺的地球人可以提交自己的身份編號，提出申請理由，緊接著就只要跳進爐子里便可以一了百了。

焚化管理員待遇并不低，工作相對簡單，且除了每天的生存點外還能享有報銷每天兩頓飯的優(yōu)惠條件?？墒菦]有多少人愿意整天跟尸體打交道，因為有流言說焚化爐的污染很重，所有尸體的污染都殘留在那兒?？墒谴蠊忸^挺愿意去，因為大光頭信仰地球時代的某種宗教，他堅信自己在焚化爐旁守著能幫助那些想離世的人。

大光頭只愛吃素菜包子。這個時代最便宜的素菜就是蘑菇，大光頭就一個勁地吃蘑菇包子。奇怪的是，這個大光頭不救人則已，一救一個準。

“那個小伙子在焚化爐前走了三四次了，會不會自殺？”一個陌生的客人說。他的注意力在大光頭身上。

“不會?！贝蠊忸^肯定地說道。

“為何？”那個人饒有興趣地問大光頭。

“因為他往工廠的招聘欄上看了幾眼?！贝蠊忸^道。說完，大光頭就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小伙子哭著離開了焚化爐。

陌生人點點頭?！澳敲茨莻€人，你覺得他會自殺嗎？”陌生人指了指窗戶外。窗外的街道旁停著一輛懸浮車，一個面貌完全殘疾的人佝僂在懸浮車的一邊。這人屬于重度殘疾。

“不會，他雖然殘疾得離奇丑陋，但是有意地挺起胸膛。他衣服上別著一個徽章，看樣子應該是某個高等人士家的車馬傭人。這種人來我們平民區(qū)正可以大大炫耀一下身份，享受一下勞苦平民們羨慕嫉妒的眼神，他怎么可能會自殺呢？”大光頭吃了一口包子說。

“我覺得現(xiàn)在站在路口的獨臂男人是加工廠的焊接工。”陌生人說。

“不是。他缺失的是左臂，而焊接工需要左臂的動作多。他應該是流水線挑揀工，你看他右手的肌肉發(fā)達，而且左腳總是微微抖動。這是因為流水線挑選工為了配合機械手總是左腳跟右手動得多?！?/p>

“名不虛傳，你果然很善于觀察人?！蹦吧斯恼频溃霸覆辉敢鈦硇请H海關(guān)工作？待遇是一年36萬生存點，可以在飛行島上居住，有免費的去污染藥物服用，還能辦一張你需要的宗教信徒證?！?/p>

大光頭不答。

陌生人繼續(xù)說：“工作內(nèi)容比在這里更輕松——只要你觀察觀察海關(guān)有沒有異常動向的人。你只要在海關(guān)隨便逛逛、閑坐，若是發(fā)現(xiàn)有不對勁的人就立刻把他們抓到禁閉所去?！?/p>

大光頭道：“我不去。”

“臭和尚，你可要想清楚了！”他吼道。

陌生人走了，小餐館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大光頭仍舊每天來吃兩頓包子。

老板娘說：“你絕不是目光短淺的人，為什么不換個工作？”

大光頭道：“工作隨時都可以換，命丟了就沒了。”

老板娘問：“真的只有這個原因？你似乎不想幫他抓那些造反分子呢?！?/p>

大光頭憨憨地笑道：“還是地球人自己的素菜包子好吃。”

紅豆

比起美人，紅豆是個樣貌并不出眾的姑娘，難得的是她沒有殘疾，而且能夠讀書認字。老板娘知道紅豆喜歡上了那個讀書認字的大男孩，但是大男孩眼中卻只有美人。

“真是個文靜的好女孩?！狈嚼咸f?？上У氖?，大男孩并未留心到這個靦腆的女孩。

“地球人的過去并不是這樣?！贝竽泻γ廊苏f，“我爺爺告訴過我，地球人以前有自己的文明，天人曾經(jīng)是我們的敵人，但是我們在最后一戰(zhàn)出現(xiàn)了叛徒，我們戰(zhàn)敗了，因此才淪為天人的奴隸。我爺爺說，地球人以前過得比現(xiàn)在的天人還好，我們不該盲目地崇拜天人?！?/p>

美人道：“地球人跟天人打仗？地球人怎么打？”

“有機器人。”大男孩說。

“像那個嬰孩那種？”美人手指著方老太的小家家，臉上滿是譏笑。方老太不滿地摟住了家家。

紅豆忍不住插嘴道：“他說的應該是大鎮(zhèn)壓時地球人使用的超智能機器人?！?/p>

美人不懂歷史，更絲毫不關(guān)心這些。然而，大男孩的眼睛瞬間就亮了，就像是得到了夸獎的孩子一般興奮地說：“沒錯！這就是我的課題！據(jù)說地球人以前能將活人改裝成超智能機器人，戰(zhàn)斗力十分強大。大鎮(zhèn)壓之后，這些機器人的制作方法被銷毀，再無人知道，若是我能研究出來，說不定我們地球人就可以？？”

“就可以上飛行島嶼了，對嗎？親愛的，只要你成功了，我們一定能上飛行島！”美人歡呼雀躍。

紅豆不聲不響地聽著。

再后來，大男孩似乎遇上了某種瓶頸，很少來店中陪美人吃飯。紅豆跟美人反而成了朋友，只不過紅豆大部分時間都在打聽男孩的情況。

“據(jù)說那什么機器人其實應該算是改裝人，需要利用活人來制造，然后用機器什么的大大提高人類本身的能力、激發(fā)人腦的潛能?！泵廊瞬恍嫉卣f，“他自己都在籌錢呢，看樣子靠他是沒希望了?！?/p>

紅豆聞言咬了咬下唇。

正說著，大男孩沖了進來，把一張生存點卡交給了美人兒，那里面是大男孩辛苦存下的所有生存點。

看著大男孩的背影，紅豆喃喃地說：“美人，他真的很喜歡你。為了讓你有尊嚴地笑，他竟然放棄了自己最重視的研究?！?/p>

美人說：“那又如何？”

“你喜歡過人嗎？”紅豆認真地問美人。

美人沒回答。她唯一喜歡過的人應該是自己。

“很久很久以前，地球上有個妃子叫褒姒，為了讓她笑，一代君王烽火戲諸侯，最終亡國。世人都為那位君王不值，可是那君王自己從來沒說過后悔。因為在他心中，心愛之人的一個微笑便足以付出天下江山?！奔t豆說，“喜歡一個人時，你會只想看到他笑，不管付出什么代價都愿意?！?/p>

美人沒理會紅豆的話，吃完飯便走了，從此不見了蹤影。后來，聽說男孩制作出了超能機器人，可他沒把超能機器人賣給天人，而是帶著超能機器人出走了。有人說他是去造反了，也有人說，那個大男孩愛上了自己制作的機器人。

尾聲

“你為什么不阻止紅豆？”閑坐時，老板娘問大光頭。

大光頭憨憨一笑道：“大鎮(zhèn)壓時有許多人接受了改裝人試驗，那些改裝人成了地球人的希望。盡管大鎮(zhèn)壓中地球人再次戰(zhàn)敗了，但是天人沒有找到一具改裝人的骨骸，那些改裝人去了哪里？無數(shù)人都相信他們沒死，戰(zhàn)敗受傷的改裝人一定是被藏匿了起來，只是天人一直沒找到這些改裝人的藏身之處。若有一天，這些改裝人再次出現(xiàn)，甚至漸漸多起來，那么？？”

“你想造反？”老板娘問。

大光頭不直接回答，反倒是捏起一只包子道：“呵呵？？十幾年了，這包子的重量連一克都沒改變?！?/p>

老板娘笑道：“您果然慧眼?！?/p>

她的笑容沒有任何變化，連眼角上彎的弧度都精確得剛剛好。小餐館的廚房里，老板娘的丈夫正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剁肉。而在他的身后，一個新來的大男孩正坐在矮凳上，他身旁有一堆人，有年輕的，有年老的。他們在竊竊私語，似乎正在商量什么大事。紅豆守衛(wèi)在大男孩的身旁，機械的眼珠盯著陰霾的天空，嘴角仍保持著她一如既往的微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