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xué)昕
高遠、清冽、綺艷的靈魂哨聲
——讀呂天琳的散文
○張學(xué)昕
“地域”賦予作家的意義是持久的,根深蒂固的,甚至是終身的。它決定了一個作家寫作的精神基調(diào)和美學(xué)取向。在“東北”這片寒冷而沉厚的土地上,曾經(jīng)飛揚出過許多異常高遠、清冽、綺艷的文學(xué)的靈魂的哨聲,它們以特別的韻律,唱響在中國文學(xué)的星空。無疑,特別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與因之而來的獨特地域風(fēng)俗民情,賦予作家特別的靈感和激情,正如煙花春雨的江南和荒寒多沙的西北,這豐饒而寒冷的東北大地,將它慘烈而綺艷的風(fēng)格賦予它的子民。于是,我們才得以看到那“蕭紅式”的慘烈的詩意在“生死場”中閃爍,也才有幸聽到那科爾沁草原上的歌手所唱出的“北方是悲哀的”的“端木式”的憂愁。同樣,當(dāng)我閱讀呂天琳的這部散文集的時候,我也看到了那遼遠的寒冷的土地所特有的詩意與深沉,這種沉郁的抒情美學(xué),幾乎遍布于他所有的文字。
呂天琳的這部散文集,按照所涉的主題與表達方式分成四卷,各卷當(dāng)中都有十分出色的篇目,將其所思所感與追憶表達到令人贊嘆的高度與深度,同時也隱露出一個詩人對現(xiàn)實清醒的思考精神,對真與善強烈的感知和追慕,對逝去的時間與親人的深情懷戀,對藝術(shù)之美的沉醉與忘情。我感覺,呂天琳對童年的追憶部分寫得最好,最率真,最傾情。在《消逝著的流年》中,他寫姥爺?shù)姆N大煙、扎大煙以及“我”怎樣去給姥爺買大煙的情景,傳神而溫暖,他的敘述,完全超越了人們通常對罌粟這種“惡之花”的表層理解,而是竭力凸顯人性的深邃與美好:
我曾多少次遇到過沒有大煙可扎的時候,姥爺就渾身亂顫,瑟縮成一團,我媽媽就必須不斷把一條條棉被往他身上蓋,可他還是只喊冷。于是,媽媽就悄悄商量我出到很遠的別的村屯去給姥爺買大煙,我常常是一路小跑,走村竄屯,到事先打聽好的某個人家里幫姥爺買來要命又保命的大煙。每當(dāng)那黑色的小小丸粒交到我手上的時候,我竟絲毫沒有什么犯罪感,我很高興地往家跑,我知道姥爺?shù)摹安 敝荒苡眠@種藥才能治好。果然,姥爺用上這種“藥”立馬好轉(zhuǎn),精神頭兒陡然間高漲,額頭上的青筋迅猛地鼓起來。他穿好衣服走到外面,連口水都顧不上喝,扛起大爬兒直奔野地,摟了一小天兒柴禾回來,居然一點累的感覺都沒有,幾碗苞米子下肚,又出去蒔弄他的菜園子了,晚上抽空再出去摸幾把紙牌,要是點兒正,常常還能贏回來下次買大煙的錢。
是的,《消逝著的流年》對“姥爺”種大煙、扎大煙的追憶,充滿著無限的詩意與悵然,那是“蕭紅式”的對“北方”的令人神往而心醉神迷的表達。于是,我們看到了呂天琳筆下的“北方”,那是同《呼蘭河傳》里外祖父的“花園”一樣的奇特——“大煙花兒上的露水正是晶瑩明媚”,“麻雀在大榆樹的夢境里啁啾”,“柿子已經(jīng)上架了”,“黃瓜尚在熱烈地開著花”——這“明媚”而“哀傷”的調(diào)子,有著催人淚下的悲憫,蘊藉著特殊的北方大地放達的況味。顯然,這表達純粹是屬于北方的,呂天琳與那些長年浸染于綠樹花海的南方作家不同,那種煙花春雨的“美艷之至”屬于另一種美學(xué)風(fēng)格。而這些對北方的自然景觀有著奇特的表達的作家,他們都有極其罕見的藝術(shù)直覺,能夠準(zhǔn)確地捕捉到北方的詩意本質(zhì),“寒冷”與“明媚”同時透著“感傷”的煙云和霧靄,在他們潔凈而高遠的文字縫隙間輕揚、彌漫。
同屬于這種追憶風(fēng)格的,還有《后花園記》?!逗蠡▓@記》表現(xiàn)的是“生”與“死”的永恒主題。這里的“后花園”,不是真正的“花園”,而是“墓園”——一個連接“生”與“死”的象征性的存在。它靜靜地躺在城市的近郊,是“城市”的最終的“歸宿”。所以,它也是人類在浮躁的生命之中,最能得到寧靜的“精神花園”,靈魂的安棲之所。當(dāng)作者因為父親的去世而來到這里的時候,他看到了這座“生”與“死”的“花園”——無疑,這里也埋藏著最靜謐而深沉的生命哲學(xué):
這是我們的后花園,它完全褪去了歷史的滄桑和記憶,在今天,它被賦予另外一種意義。這也許并非始料不及,因為在迎迓新生的歡娛時刻,生命的謝幕同時也是注定了的。后花園再也不是舊時豪官巨賈的私人休閑場所,它成了料理生命的墓園,它成了殯葬業(yè)新崛起的一個現(xiàn)象學(xué)詞語,它成了我們最后的宿命的休憩地。那一枚枚飄撒的紙錢仿佛人生的句號,它物質(zhì)地界定了生命的完結(jié)……讓所有的逝者都安息吧,在這座離天堂最近的后花園里,你們將像每一片草葉那樣在春天獲得重生。這并不是上帝的聲音,這是我為上帝的配音,我愿以這些簡單的文字和我的父親同在,和你們同在。
回望五四以來的新文學(xué),尤其探尋散文的境界,可以深刻地體味到魯迅給我們開辟出的兩個走向:一個是《野草》那樣離開“日常”,在哲思中進行靈魂勾勒,精神取舍,因之而生的“詩意”,這是綺艷而極端“陌生化”的文本;一個是《朝花夕拾》那樣深入“日?!?,散發(fā)著濃郁情懷和體溫的表達,因之而生的“詩意”溫暖而沁人心脾?!短O果為心而甜》便屬于后一個走向,它在對童年刻骨銘心的記憶的重現(xiàn)之中,流淌出溫暖而感傷的詩意。仿佛魯迅的《社戲》——“我實在再沒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戲了?!薄拔摇币矊嵲谠贈]有吃到那平生第一次吃到“蘋果”的除夕夜似的“蘋果”,“蘋果”的味道永遠地失去了童年的“除夕之夜”才有的味道,因為,那是屬于時間的“蘋果”,它青春小鳥一樣一去而不回了——“親愛的蘋果。我真不知道現(xiàn)在吃蘋果怎么就沒有先前那種特有的味道了,難道蘋果也有時間概念么?這些也許就是我每次吃蘋果時連籽兒也吃下去的緣故吧。因為我總想把那份遙遠的甜蜜永久珍藏并種植在心田里,培植起一棵枝繁葉茂的蘋果樹……”
在追憶、懷舊的詩意之外,呂天琳對日常之中發(fā)生在身邊的無數(shù)事件,也有著不同尋常的洞悉與思索,他從容、深入地將這些思考,以深刻的批判與反思精神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這便成就了他這部散文集第二卷中的大部分篇目。《別說我不懂消費》《世界杯的看客》《強盜波爾卡》《甲流之惡》《泛濫的廣場》等,都帶有魯迅式的警醒,對人們“司空見慣、熟視無睹、習(xí)以為?!钡娜粘顟B(tài)給以深刻的解剖,顯然,這種批判的眼光需要深刻的洞察力,缺乏反思精神的作家,是無法做到的。其中,《詩人的自殺傾向》對文學(xué)界的觀察與分析尤為深刻,也對國民的從眾心理做出了獨特的反思:
有人刻意抬高了海子,其內(nèi)心的情感并不完全是因為詩。這就是我今天對海子的結(jié)論。雖然從表面上看他走向迎面而來的火車的一瞬間確乎某種壯舉,他在用身體強調(diào)一種征服,主體上卻是一種弱的表現(xiàn),因為海子的“周邊”過于強大了,于是他就用一種超強的弱來試圖抵抗,果然不缺乏悲壯。他的詩我并不是特別喜歡,處處張揚一種自戀情結(jié),過分暴露美感,煽情中帶著一種偽裝好了的虛假,就像飽滿華美的氣球經(jīng)不起一根魚刺的挑戰(zhàn)。
顯然,呂天琳對社會事件與日常的審視,延續(xù)著魯迅的精神命題,他不喜歡退卻的人生,也不喜歡過于悲壯的犧牲,魯迅是講究戰(zhàn)略的,一定是要保存體力與生命,與他的對立面斗爭下去,更不會輕易選擇死亡,讓自己的對手高興,而要理直氣壯的生存,即使不能復(fù)仇,也要讓惡的勢力不能暢快。在對人物命運形而上的凝視中,呂天琳承續(xù)了前輩作家最寶貴的精神、意志品質(zhì)的衣缽。
《伐掉那棵圣誕樹》,則對當(dāng)下國人的庸俗與從眾心理,缺乏真正的內(nèi)心信仰,以及過于庸俗的商業(yè)化品格,表現(xiàn)了厭惡的情緒:
安徒生的童話世界從不回避寒冷、絕望、掙扎和死亡,而且非常符合生活邏輯地直接延伸到每個人生命感覺里,這是他的童話離我們近的一個現(xiàn)實原因。然而,這樣一種起源于童話的“生活現(xiàn)實”,到了今天的中國大地已經(jīng)再也無法回到人們的懷想和向往里,我們心中差不多已經(jīng)沒有童話的位置了,它幾乎完整地被斑斕繽紛的物質(zhì)實在所占據(jù),我們的心靈像碼頭倉庫、像氣派的貨場、像人頭攢動的自由市場、像廢棄的荒灘野澤……我們今天跟風(fēng)舶來的這棵圣誕樹實際上并不屬于我們的心,也不屬于我們的信仰,它充分暴露出我們信仰和崇拜的草率與盲目。
看得出,呂天琳向往高貴的、獨立的民族性格的形成,他的愿望,也是當(dāng)年魯迅對我們健康的民族性的深切期許。也許,正是在這些看似平常,毫無特別之處的日常生活中,呂天琳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民眾在當(dāng)下的種種問題和精神困擾,感知到這種精神、靈魂荒原地帶的令人恐懼。伴隨著對這些司空見慣的問題的深入探察,我們看到了許多觸目驚心的靈魂的真相。毫不夸張地講,呂天琳的這些表達,在當(dāng)下的現(xiàn)實之中,在我們整個民族的文化建設(shè)以及建設(shè)高尚的和美好的時候,在我們這個時代,已經(jīng)成為一個作家的擔(dān)當(dāng)和使命。于是,呂天琳深情地發(fā)出了自己內(nèi)心和靈魂的哨聲。
(作者單位:大連理工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
(本文曾刊于《文藝報》2016年1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