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與中國文學的陰柔詩性

○高 方 王向榮 韓鵬飛

女性與中國文學的陰柔詩性

○高 方 王向榮 韓鵬飛

任何時代任何地域的文學都必然在文化的指引和影響下而存在，中國文學也不例外。中華文明是世界歷史上唯一沒有斷裂的文明，古老的中華文化也是中國文學之樹豐饒而特別的土壤。中國文化在先秦時期以百家思想為重要載體，后來以儒釋道三家的融合為具體表現(xiàn)，包括神話在內(nèi)的絕大多數(shù)文學作品的書寫都與“人”的形象密切相關(guān)。在這些文學形象之中，女性雖然時時作為男權(quán)的配角出現(xiàn)，卻一直散發(fā)出無可替代的力量，最大可能地張揚著中國文學的陰柔詩性。這種極具陰柔氣質(zhì)的詩性之美，別致通脫，自成一格。

一、以陰陽，定名分

陰陽觀念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極其重要的觀念之一，男為陽女為陰是人所周知和公認的社會文化屬性。傳統(tǒng)儒家文化雖然被認為一直奉行“男尊女卑”，卻從來認可“一陰一陽謂之道”的哲學存在。由婚姻和生殖而來的家庭秩序是中國古代封建社會的倫理由來，女性也因此成為文學無法回避的重要存在。

就先秦而言，《易》中的女性敘事不但保存了早期婚俗而且再現(xiàn)了復(fù)雜的人性，《書》中的女性形象相對少見卻承載著虞夏以來的上古文化，《詩》中的女性形象充滿生活氣息又不乏質(zhì)樸與靈動，《禮》中“男女有別”的女性行為規(guī)范則為中國女性的“性別生成”提供了最為切實的依據(jù)，《春秋》中擅長辭令且融入政治的女性更為人們展示了男權(quán)社會中不一樣的文化風采。至于楚辭、諸子及《左傳》《國語》《戰(zhàn)國策》，女性均作為陰陽兩極之一極在日常生活、政治生活和宗教生活中衣袂飄飄穿梭自如。

波伏娃說：“女性不是天生的，而是變成的。”以現(xiàn)實生活為依據(jù)而記錄和塑造的中國文學中的女性也是如此，雖有社會禮法的制約，但在母系氏族裊裊不絕的余緒和文質(zhì)彬彬的社會大環(huán)境的影響下，她們中的許多人并不卑弱，而是博學機敏充滿才智，和男子一樣精通禮樂，講求仁愛忠貞，并對君子人格有著明確的追求。即使是那些行止有虧的女性，也在社會轉(zhuǎn)型期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人性”光彩。她們是中國早期文化精神的創(chuàng)造者、參與者，同時也是展現(xiàn)者和代言人。文學很好地從性別角度補充了人們對中國早期文化精神的認識，并進一步明晰了中國女性社會性格的生成與演變。

“男女平等”在相當一段歷史時期內(nèi)或者仍舊只能是一句口號或是一種理想。但即便如此，兩性之間的“陰陽平衡”卻一定是人類社會得以維系和發(fā)展的必然前提。中國古代就講“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而一旦缺失了女性的生殖功能，沒有了后來之人，“祀”與“戎”均無法成立。所以女性看似是陰陽觀念中的“配角”，其實卻是不可或缺的“主角”，文學更是賦予了她們不可多得的柔美與柔韌。

二、以破立，論禮法

從傳統(tǒng)道德的角度講，中國文學中的女性大多是合于禮法訓導(dǎo)的正面形象，有些甚至可以被稱為道德的楷模，上古神話中造人的女媧、填海的精衛(wèi)以及三代的女性始祖都是。但當我們面對那些純粹以男性利益為出發(fā)點的禮法時，女性的作為以及她們的“守禮”與“非禮”就很值得商榷，例如女性的再婚再嫁與長盛不衰的“紅顏禍水”論，以及女性對政治生活主動被動的參與。前者是對人性的無視，是對男權(quán)的放縱與開脫；后者則是對女性才智的蔑視與有意識的遮蔽。從今天回溯兩千年前，我們當然要辯證地看待當時文化思維所產(chǎn)生的思想根源與重大影響。

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大多是美的，外貌美、性情美甚至于才學美都在她們身上有不同程度的體現(xiàn)。但因為禮法限制，女性的生活大多被局限于內(nèi)室后堂，她們?nèi)松钪匾膬r值和表現(xiàn)也大多被定位于婚姻。中國古代女性的現(xiàn)實生活更多相關(guān)于“婚姻”而無法相關(guān)于“愛情”——在那個盲婚啞嫁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決定女性后半生命運的時代，“愛情”是很難想象的奢侈品，就連以詠絮之才著稱的東晉才女謝道韞也不免于此。《世說新語·賢媛》記載，謝道韞在與王羲之次子王凝之結(jié)婚后不久回娘家時就說:“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則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天壤王郎”由此成為女性不滿意丈夫的代稱。

讀中國文學幾乎無不從《詩經(jīng)》開始?！对娊?jīng)》愛情筆觸描繪的女性形象，無論是《關(guān)雎》中讓君子“寤寐思服”的窈窕淑女，還是《蒹葭》中“在水一方”的所謂伊人，都謹守禮法，讓男子感受到了“道阻且長”“求之不得”的艱辛。但這顯然不是女性的全部，《靜女》中的女性“俟我于城隅”“貽我彤管”，《溱洧》中的場面描寫說“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愛情中的女性越來越大膽越來越主動。

后來宮體詩、花間詞中的女性在時代審美的背景下更多被“物化”，她們?nèi)蓊伱利悺⒎椘G靡，歌喉宛轉(zhuǎn)、舞姿蹁躚，卻總在被男性觀照和審視，少了些自己的個性卻也承載了一個時期的華美詩性。《牡丹亭》中的杜麗娘能夠熟讀詩書，能夠?qū)懻鎮(zhèn)魃?，卻為情“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成長為封建禮法的叛逆。如果說杜麗娘的反叛還只是“神游”，才子佳人小說中的女性主人公就已經(jīng)出離了閨閣院墻的束縛，甚至多了些女扮男裝之類行走江湖的經(jīng)歷，《兒女英雄傳》中的何玉鳳更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俠女形象?！都t樓夢》中的“千紅一哭”“萬艷同悲”早是人們公認的寄托，受到“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也不只是林黛玉而是“薄命司”中所有的女子。她們的陰柔是美是弱，卻不是禮法壓迫下一味的順從與卑弱，她們一直想打破什么只是力有不逮。

三、以得失，明性情

客觀地講，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人”的觀念出現(xiàn)較晚。最初的“天命”很明顯并非以“人”為本，后來的“禮法”設(shè)定雖然貌似是為“人”服務(wù)，其實質(zhì)卻是為統(tǒng)治階級的秩序服務(wù)的。至春秋“天道遠，人道邇”思想的出現(xiàn)，“性”“情”這樣的字眼才開始真正地走進人們的生活。郭店楚簡云：“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始者近情，終者近義?！敝袊糯膶W中，女性對“性”和“情”的追求也與時代文化精神相表里，雖然她們的努力在很多時候都以悲劇告終，卻仍舊煥發(fā)出極大的魅力與光彩。正是在有識之士的筆下，她們開天辟地充滿魄力的嘗試才為后代女性推開了一道嶄新的思想之門。

我們?nèi)詮摹对娊?jīng)》說起?；閼僭娭袑Ｓ幸活惐环Q作“棄婦詩”，是以那些不得已失婚的女性為主要描寫對象的。我們需要知道的是，除了自怨自艾，她們還想了什么做了什么?！睹ァ分械呐曰貞浟水敵鯌賽鄣奶鹈?，也訴說了婚后生活的“士貳其行”，“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就是她給后來女性的忠告。漢詩《上山采蘼蕪》同樣是一首棄婦詩，詩中的女主人公“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滿懷的不甘使她“長跪問故夫，新人復(fù)何如”，而丈夫除了說新婦不如故婦美麗以外還有其他的評判標準：“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椏V日一匹，織素五丈余。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由是可知女性的價值還有創(chuàng)造物質(zhì)財富一面。曹丕《燕歌行》中的思婦能夠推己及人，感嘆“牽?？椗b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的女子就能有“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的創(chuàng)意和發(fā)揮。面對世情，她們毫不靦腆和羞澀。

至于唐代，“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為我們標識了白居易的文學影響?！堕L恨歌》中的李楊愛情讓無數(shù)人為楊妃之死扼腕嘆息，并記住了霓裳羽衣舞中妙曼的身影，《琵琶行》中技藝高超年長色衰淪落天涯的琵琶女也讓無數(shù)人如江州司馬一樣淚濕襟袖。在男權(quán)制度之下，這些女性創(chuàng)造美、呈現(xiàn)美，卻不得不親身演繹一場又一場被打碎的美。但無可否認，破碎的美仍舊是美，正是因為這些女性形象的存在，文人們的情感投射才有了耀眼的思想意義。清代戲劇有“南洪北孔”之謂，《長生殿》《桃花扇》無不滿溢著家國離合之情，楊玉環(huán)、李香君前者宛轉(zhuǎn)后者剛烈，卻都以香消玉殞成就了悲劇之美，以一曲悲歌唱盡世事荒涼。

除了文學作品中的女性，還有投身文學的女性。李清照是寫過“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慷慨之歌的女性，但從閨中到南渡再到漂零的晚年，人們記得“沉醉不知歸路”“驚起一灘鷗鷺”的少女，也記得她“凄凄慘慘戚戚”“人比黃花瘦”的人生歸途。再如朱淑真，其詞無奈地寫下“淚濕春衫袖”，其人的一生也只能如此。社會對她們的容與不容都催生了她們作品的陰柔之美與不朽光彩，她們不爭一己之得失，得也是失，失也是得。這種陰柔的特性以優(yōu)美的外在成就了文學內(nèi)里的崇高，為我們展現(xiàn)的是慷慨激昂、氣壯山河之外的美。

黑龍江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14B102）；黑龍江省博士后科研啟動金資助項目（LBH-Q16202）]

（作者單位：黑龍江科技大學 綏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