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詞的理解與誤解（十七）

鐘振振

浣溪沙

徐門石潭謝雨道上作（其五）

[宋]蘇軾

軟草平莎過雨新。輕沙走馬路無塵。何時收拾耦耕身。

日暖桑麻光似潑，風(fēng)來蒿艾氣如薰。使君元是此中人。

關(guān)于“何時收拾耦耕身”

胡云翼先生《宋詞選》注曰：“何時收拾耦耕身——什么時候能夠整理農(nóng)具去耕田呢？這表示歸隱田園的想頭。”（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68頁）

按：說“何時收拾耦耕身”表示想歸隱田園，是正確的。但把“收拾”解釋為“整理”，從而又引申出“整理農(nóng)具”，卻錯了。這里的“收拾”，是“收回”的意思。古代的士子出來做官，是把自身交付給朝廷、天子，而致仕退隱，則是將自身收歸自己所有。因此，“何時收拾耦耕身”是說，什么時候才能歸隱，依舊去耕田呢？

唐白居易《自題寫真》詩曰：“宜當(dāng)早罷去，收取云泉身?！笔钦f自己想早一點罷官，隱居山林，與云霞、泉水相親近。宋蘇舜欽《送關(guān)永言赴彭門》詩曰：“期君早自奮，佐時發(fā)雄圖。功成速收身，單舸還東吳。白頭青林下，尊酒相從娛。”是說希望朋友早建功立業(yè)，早回來隱居。蘇軾別首《次韻曾子開從駕》詩二首其二曰：“道旁倘有山中舊，問我收身早晚回?！笔钦f路邊如有山中故人，當(dāng)會問我何時歸隱。蘇轍《送陳安期都官出城馬上》詩曰：“一頃稻田三畝竹，故園何負(fù)不收身？”是說故鄉(xiāng)有稻田、竹林，何負(fù)于我？我為什么不歸隱呢？賀鑄《減字浣溪沙·頻載酒》詞曰：“桑榆收得自由身。”是說晚年致仕退隱，重新獲得了自由。范成大《天平先隴道中時將赴新安掾》詩曰：“松楸永寄孤窮淚，泉石終收漫浪身?！笔钦f自己終要結(jié)束羈宦生涯，回鄉(xiāng)隱居。又《畫工李友直為余作冰天桂海二圖冰天畫使虜渡黃河時桂海畫游佛子巖道中也戲題》詩曰：“收拾桑榆身老矣，追隨萍梗意茫然?！笔钦f自己年紀(jì)已大，該退隱了。以上諸例，并可參看。

關(guān)于“日暖桑麻光似潑”

胡云翼先生《宋詞選》注曰：“似潑，像潑了水似的那么明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68頁）

按：蘇軾此詞的“潑”字，是煉得極好的一個動詞，不但新鮮，而且傳神?？上Ш壬⑽搭I(lǐng)略此字的精確用義，故其解說似是而非。

筆者以為，這里寫的是在逆光條件下，桑麻綠油油的葉面將夏日的陽光反射到詞人的眼中，那明晃晃的一片亮，就像一盆水似的潑將過來。蘇軾別有《至秀州贈錢端公安道并寄其弟惠山山人》詩曰：“山頭望湖光潑眼。”又《春日》詩曰：“日射西窗潑眼眀?！薄端完惸乐吨荨吩娫唬骸鞍茁谷^山月出，寒光潑眼如流汞?！薄皾姟弊钟梅ň?，可以參證。

在蘇軾之前，釋契嵩《次韻和酬》詩曰：“日色暖烘諸壑凈，晴嵐翠潑幾峰光。”與蘇軾同時或稍晚，釋覺范《次韻道林會規(guī)方外》詩曰：“曉窗晴潑眼。”李之儀《滿庭芳·八月十六夜景修韻東坡舊詞因韻成此》詞曰：“分外清光潑眼?！痹谔K軾之后，傅察《又次申教授直宿三首》詩其三曰：“驟喜秋光潑眼明?！蓖醢仓小洞雾嶎}李公休輞川圖》詩曰：“蓮芰潑眼橫輕舠?！鄙蚺c求《清明》詩曰：“杏火燒空潑眼明?！蓖跬カ暋额}禾山蕭秀才臥云庵》詩曰：“暮檐青潑眼，遠(yuǎn)靄寒山竹。”歐陽澈《歸途遣興借朝宗韻簡敦仁》詩曰：“潑眼溪山增爽氣。”喻良能《由真隱至枕峰寺》詩曰：“嵐光潑眼濃。”趙蕃《自安仁至豫章途中雜興十九首》詩其五曰：“須臾雨止晴能好，一道云山潑眼明?！标懹巍端荒艹鰬襞紩吩娫唬骸坝痛皾娧勖??！眲?yīng)時《春晴》詩曰：“春光潑眼何明媚?！蔽毫宋獭洞雾嵗顓⒄谝娭x游龍鶴山詩》二首其一曰：“潑眼溪光無間斷?！笨梢姟皾姟弊值倪@種用法，在宋代是很常見的。

試觀上文所舉諸例，“山頭望湖光潑眼”，“白鹿泉頭山月出，寒光潑眼如流汞”，“潑眼溪光無間斷”云云，“湖”“泉”“溪”本身便是“水”，它的光亮難道還要倚仗“潑水”嗎？而“日射西窗潑眼明”，太陽上又如何“潑水”呢？

漁家傲

[宋]李清照

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zhuǎn)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xué)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fēng)鵬正舉。風(fēng)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關(guān)于“星河欲轉(zhuǎn)千帆舞”

林庚、馮沅君先生主編《中國歷代詩歌選》下編（一）注曰：“‘星河，有二解：一指天河，一指星辰與天河。這里用后者。杜甫《陪王侍御同登東山最高頂宴姚通泉晚攜酒泛江》的‘滿空星河光破碎即如此。‘欲轉(zhuǎn)，長夜將曉，眾星與天河將轉(zhuǎn)移方向?！保ㄈ嗣裎膶W(xué)出版社1979年版，第695頁）

按：“星河”僅有一解，即指天河，亦即銀河。因其為星辰所組成，故稱“星河”。說“星河”又可指“星辰與天河”，恐不確。杜詩“滿空星河光破碎”，正是說天河由密集的星辰組成，但星辰再密集，也不像河水那樣渾然不可分，故天河的光芒呈現(xiàn)為無數(shù)點星光，顯得破碎。若天河以外的散星，說其光“碎”（零散）固然是可以的，說其光“破”卻不通了。

關(guān)于“九萬里風(fēng)鵬正舉”

胡云翼先生《宋詞選》注曰：“九萬里風(fēng)鵬正舉——表示自己正要像鵬鳥高飛遠(yuǎn)舉?！保ㄉ虾９偶霭嫔?978年版，第189頁）

林庚、馮沅君先生主編《中國歷代詩歌選》下編（一）注曰：“‘九萬句：不因困難中止，將如鵬鳥乘風(fēng)南徙?！肚f子·逍遙游》：‘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暴風(fēng)）而上者九萬里。”（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9年版，第696頁）

朱東潤先生主編《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中編第二冊注曰：“九萬里句：表示自己正要像鵬鳥那樣高飛遠(yuǎn)舉?！肚f子·逍遙游》：‘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i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保ㄉ虾９偶霭嫔?980年版，第53頁）

按：“九萬里風(fēng)鵬正舉”，說見《莊子·逍遙游》所謂“鵬……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諸家多已拈出，是不錯的。但他們忽略了原典中“鵬”和“風(fēng)”的關(guān)系。清郭慶藩《莊子集釋》曰：“《集韻》（按，宋丁度等纂）：摶……聚也。‘摶扶搖而上，言專聚風(fēng)力而高舉也?！碧脐懙旅鳌督?jīng)典釋文·莊子》曰：“扶搖……司馬（按，晉司馬彪）云：上行風(fēng)謂之扶搖?！稜栄拧吩疲悍鰮u謂之飆。郭璞云：暴風(fēng)從下上也?！睋?jù)此可知，李清照詞此句只是說鵬鳥正在高飛遠(yuǎn)舉，它的翅膀掀起了九萬里的大風(fēng)。句子的重心在“風(fēng)”?！熬湃f里”是形容這“風(fēng)”之大，“鵬正舉”是交待這“風(fēng)”是怎么刮起來的。因此，接下去才會對“風(fēng)”說：風(fēng)兒啊你千萬別停，請把我乘坐的小船吹到海上三神山那兒去！詞人是將自己定位在“蓬舟”上的。如果說她“正要像鵬那樣高飛遠(yuǎn)舉”，那么干脆自己直接飛到三神山那兒去就是了，何必還要祈求大風(fēng)把自己乘坐的小船吹到三神山那兒去呢？endprint

關(guān)于“蓬舟吹取三山去”

胡云翼先生《宋詞選》注曰：“蓬舟吹取三山去——蓬舟，像蓬草一般的輕舟。”（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89頁）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唐宋詞選》注曰：“蓬舟：蓬草一般的輕舟，指飄流無定的船?！保ㄈ嗣裎膶W(xué)出版社1981年版，第227頁）

按：古籍中某些形狀相近的偏旁常有互訛的情況發(fā)生，草頭字與竹頭字之互訛，就是其中的一例。由于這樣的現(xiàn)象比較普遍，故在某些情況下，人們也視為通用，不那么嚴(yán)格地計較。如此詞中的“蓬舟”，其實就是“篷舟”。宋陳彭年等《廣韻》卷一《上平聲·一東》曰：“篷，織竹夾箬覆舟也?！奔创摰恼谟昱?。宋詞中寫到船，“篷”字的出現(xiàn)率很高，在相當(dāng)多的情況下，“篷”竟成了舟、船的代名詞。如柳永《祭天神》（嘆笑筵歌席輕拋亸）曰：“又聞得、行客扁舟過。篷窗近，蘭棹急，好夢還驚破?！薄芭翊啊奔创啊＠钪畠x《青玉案·用賀方回韻有所禱而作》曰：“小篷又泛曾行路?！薄靶∨瘛奔葱≈?。周紫芝《卜算子·再和彥猷》曰：“霜葉下孤篷?！薄肮屡瘛奔垂轮?。葉夢得《水調(diào)歌頭·次韻叔父寺丞林德祖和休官詠懷》曰：“認(rèn)取騷人生此，但有輕篷短楫，多制芰荷裳?！薄拜p篷”即輕舟。劉一止《念奴嬌·中秋后一夕泊舟城外》曰：“參橫河側(cè)，短篷清露時滴?！薄岸膛瘛奔葱≈邸：檫m《漁家傲引》（臘月行舟冰鑿罅）：“歲歲年年篷作舍。三冬夜。牛衣自暖何須借。”“篷”即船艙。張掄《朝中措》（蕭蕭蘆葉暮寒生）曰：“密灑一篷煙火，驚鴻飛起沙汀?！薄耙慌瘛奔匆淮?。陸游《戀繡衾》曰：“不惜貂裘換釣篷?！备哂^國《點絳唇》曰：“釣月篷閑。”“釣篷”“釣月篷”即釣魚船。陳人杰《沁園春·同前韻再會君鼎飲因以為別》曰：“向蒹葭極浦，吟篷泊雨，梧桐孤店，醉幘欹風(fēng)?！薄耙髋瘛奔丛娙怂酥邸Ｕ灿瘛度摹す判l(wèi)舟人謂此舟曾載錢塘宮人》曰：“一篷兒別苦。是誰家、花天月地兒女?！薄耙慌駜骸奔礉M船。皆是其證。

滿江紅

江行和楊濟(jì)翁韻

[宋]辛棄疾

過眼溪山，怪都似、舊時相識。是夢里、尋常行遍，江南江北。佳處徑須攜杖去，能消幾兩平生屐。笑塵埃、三十九年非，長為客。

吳楚地，東南坼。英雄事，曹劉敵。被西風(fēng)吹盡，了無陳跡。樓觀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頭先白。嘆人間、哀樂轉(zhuǎn)相尋，今猶昔。

關(guān)于“英雄事，曹劉敵”

胡云翼先生《宋詞選》注曰：“曹劉敵——《三國志·先主傳》載曹操對劉備說：‘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本初（袁紹）之徒，不足數(shù)也。這兩句意在懷古，也隱藏了作者的自豪感?！保ㄉ虾９偶霭嫔?978年版，第267頁）

俞平伯先生《唐宋詞選釋》注曰：“‘曹劉敵，指赤壁之戰(zhàn)，即孫權(quán)所謂‘非劉豫州莫可以當(dāng)曹操者

（見《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當(dāng)即‘?dāng)骋?。劉備能敵曹操，所以能敗曹操，如今安得有這樣的人？所以接說‘西風(fēng)吹盡，了無塵跡。借古傷今，引起下文‘樓觀、‘旌旗兩句。又辛另篇《南鄉(xiāng)子·北固亭有懷》：‘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dāng)如孫仲謀。上兩句與本篇同，下句更轉(zhuǎn)一意。曹劉是敵手，而孫權(quán)能敵曹劉，遂成三分之局。本篇雖未點明孫氏，亦有此意?！?/p>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9年版，第200頁）

按：據(jù)題中“江行”及詞中“吳楚地”云云，可知此詞作于長江中下游。這一片區(qū)域，在三國時期是孫吳的疆土。因此，詞人發(fā)議論時是以孫吳為本位的。所謂“英雄事，曹劉敵”，既不是專指赤壁之戰(zhàn)這樣一個具體的歷史事件，也不是說那時只有曹操和劉備才是旗鼓相當(dāng)?shù)膶κ?；而是說，孫權(quán)的英雄事業(yè)，表現(xiàn)在能與曹操和劉備匹敵。辛棄疾的另一首詞《南鄉(xiāng)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作于京口（今江蘇鎮(zhèn)江），而京口在三國時期曾一度是孫吳的都城，因此，那首詞中的議論也是以孫吳為本位的。所謂“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也不是說天下英雄惟曹劉二人互為敵手，而是說：天下英雄誰是孫權(quán)的敵手？只有曹操、劉備！

胡云翼先生說這兩句“也隱藏了作者的自豪感”，大概是誤認(rèn)為詞人以可敵曹劉的“英雄”自許了。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