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師高足 江南二仲

關(guān)永禮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無錫國專和清華國學研究院先后興起，一南一北，一官辦一私立，前后相接相續(xù)，均以振興國學、造就英才為鵠的，春風化育，門墻濟濟，英髦才彥蔚然輩出，在中國近代學術(shù)史上騰譽學林，教澤綿長，至今令人稱羨，傳為佳話。

一

無錫國學?？茖W校，簡稱無錫國專，始創(chuàng)于1920年。它辦學的成功，得益于主辦人和掌門人唐文治先生。唐文治（1865—1954），字穎侯，江蘇太倉人。其父唐受祺以課徒教書為業(yè)，家境清貧。唐文治在父母督導下發(fā)奮攻讀。其父外聘教書，其母胡夫人晚間常常挑起油燈，借月光嚴訓兒子讀書，唐文治目力由此受損。六歲時，祖父學韓公晚間與孫子同榻而眠，經(jīng)?？谑谔莆闹沃T經(jīng)至深夜，熟讀《孝經(jīng)》、《論語》、《孟子》等儒家經(jīng)典。十五歲時，唐文治隨侍父親讀書，多得點撥，攻習《公羊傳》、《谷梁傳》、《史記》等，開始學作古文。十六歲，受業(yè)于其父摯友、同鄉(xiāng)名儒王祖畬門下。1885年，唐文治報考江陰南菁書院，以超群成績被錄取，先后受業(yè)于名儒黃以周、王先謙。黃以周博綜群經(jīng)，尤邃于“三禮”，以明經(jīng)傳道自任，是與俞樾、孫詒讓并稱“清末三先生”的經(jīng)學大師。王先謙編印《續(xù)皇清經(jīng)解》，唐文治協(xié)助校訂，進而閱讀清儒經(jīng)學、小學等考據(jù)著述，學業(yè)日益精進。因用功過勤，眼病有所加深。

唐文治曾先后四次入京參加禮部考試不售。在京期間，拜晚清大儒沈曾植為師，又與桐城派大家吳汝綸結(jié)交，視野更為廣闊。1892年，第五次赴禮部試，巍科拔擢，高中進士，房師為沈增桐（沈曾植弟）、翁同龢。唐文治被授戶部江西司主事。翁同龢賞愛其才，特聘唐文治為家庭教師，課讀兩個曾孫翁之潤、翁之廉。入仕后，唐文治宦海順航，至1906年，官至署理農(nóng)工商部尚書。在朝期間，面對國勢凌夷、外患沓至，唐文治直言敢諫，多次抗顏越職上疏，提出挽救危亡、興利除弊的主張，不為主政者采納。唐文治對朝政極度失望，以為國事不可為，乃以母喪為由辭職回籍，潔身引退，時年四十二歲。從此去仕執(zhí)教，盛年奮志，“不為良相，即為良師”，盡瘁于教育事業(yè)，終身不渝。

1907年，唐文治就任上海實業(yè)學堂監(jiān)督（校長）。此校前身為1896年開辦的南洋公學，1905年易名上海高等實業(yè)學堂，1911年改稱上海工業(yè)專門學校，1921年定名交通大學至今。唐文治到任后，以文理相通的辦學理念，提出“崇德、尚實、重文、健身”的主張，努力把學校由培養(yǎng)商務(wù)實業(yè)人才轉(zhuǎn)為培養(yǎng)工程技術(shù)人才為主的工科大學，唐文治不愧為中國工科教育的先驅(qū)。

1920年，唐文治目翳加重，辭去教職，移居無錫休養(yǎng)。時浙人士紳施肇曾出資發(fā)起創(chuàng)辦無錫國學專修館，盛邀唐文治主持館務(wù)，唐文治欣然應(yīng)允。辦學之初，他宣布：“此時為學，必當以正人心、救民命為唯一宗旨?！碧岢鲋v學宗旨：“以救正人心，復興中國文化，發(fā)揚民族精神為本?！彼涡ｉL三十年之久，為國儲才，護持薪火，續(xù)命弘道，桃李遍及海內(nèi)外，堪稱碩果盛葩，聿聿多士。

1921年2月27日，無錫國學正式開館。新生入校第一堂課，唐文治親自講授范仲淹《岳陽樓記》，讓學生體會“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胸襟。在學校飯廳里懸掛明代抗志不屈的楊繼盛的聯(lián)語“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激勵學生踵繼前賢的節(jié)操。培育學生敦品勵學、進德修業(yè)之外，更延請名師來校授課或作專題講座，如章太炎、呂思勉、錢基博、顧實、陳柱、周谷城、周予同……重金聘請陳衍主講《通鑒》和詩學，每課時二十銀元（約合三百斤大米）。陳衍所講的《通鑒》精彩異常，連胡三省的注均能背誦如流，剖析毫芒，極富條理；講詩學闡發(fā)歷代詩歌源流遞嬗，別具只眼，授人以真髓。名師講課使學生終身受益。唐文治也杏壇親授，為學生開講國文課，昭示學生學習國文的門徑，講授讀文法。唐文治的嗓門洪亮，音色極好，吟誦古文聲調(diào)抑揚亢墜，韻味雋永，一唱三嘆，極富感染力，從中玩味文章起承轉(zhuǎn)合、措辭構(gòu)思之妙。他服膺桐城派陰陽剛?cè)岬墓盼闹f，又與吳汝綸促膝論文，得吳氏朗誦古文之法，加以融會貫通，讀古文因文章感情、意境、節(jié)奏而變化，既能體現(xiàn)陽剛之美，又能再現(xiàn)陰柔之美，因而悅耳動聽，人爭效仿，謂之“唐調(diào)”。1934年，上海大中華唱片公司曾錄制唐文治朗誦的古詩文唱片，如《詩經(jīng)》、《楚辭》、《左傳》、《史記》中的篇章，諸葛亮《前出師表》、韓愈《送李愿歸盤谷序》、李華《吊古戰(zhàn)場文》、歐陽修《秋聲賦》、岳飛《滿江紅》等，以廣視聽。

唐文治忠于職守，對學生“既嚴又親”，治學一絲不茍，開導后學不遺余力。每天上午七時必臨校辦公，盛夏祁寒，風雨無阻。隨著年事日高，五十六歲時他的目疾加劇，近乎雙盲。但他仍然堅持為學生授課，每次乘轎或車前來，由學生攙扶登上講臺，上課前請助教點名，唐文治起立恭聽，以示對學生的尊重，然后精神飽滿地為學生講學。1931年，無錫國專十年校慶，唐文治撰作校歌，歌詞中勉勵學生：“建功立業(yè)，博古通今，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笨谷諔?zhàn)爭爆發(fā)，無錫國專遷往長沙、桂林堅持辦學，白發(fā)盈顛的唐文治不顧暮年衰耄，仍隨校輾轉(zhuǎn)內(nèi)地，艱苦備嘗。終因水土不服，返滬到租界休養(yǎng)，租賃校舍開辦國專分校。1941年，上海租界被日偽強占，唐文治將國專分校改為私塾，不向敵偽登記。當時，唐文治生活艱窘，敵偽派人勸說他出長偽交大，被堅持民族氣節(jié)的唐文治嚴詞拒絕，寧可以賣文所得維持生計。唐文治平生自奉儉薄，硁硁自守，當上海交大和無錫國專經(jīng)費短絀時，他主動帶頭只取半薪。1912年到1943年間，他先后組織賑災(zāi)并自捐款物多達十四五次，賑濟災(zāi)民，行勝于言。師垂典則，范示群倫。唐文治以其道德文章贏得學生們的敬慕與愛戴。

無錫國專辦學的十六字訣是：“熟讀精審，循序漸進，虛心涵詠，切己體察?！毙撬筌郏瑹o錫國專前后辦學三十年，培養(yǎng)出一千七八百名學生，受其沾濡渥澤，雋才輩出，如唐蘭、吳世昌、蔣天樞、朱星、周振甫、王紹曾、徐興業(yè)、沈熙乾、陳左高、馮其庸……“名師出高徒”，唐門弟子均為一時碩望之選，其中享名最著的當屬王蘧常和錢仲聯(lián)，人稱“江南二仲”。endprint

二

王蘧常（1900—1989），字瑗仲，浙江嘉興人。三歲時，其母顧氏教他識字，并區(qū)分四聲。四歲，其父王甲榮赴廣西任富川知縣，全家相從。伯父授其《文字蒙求》等訓蒙讀物，并教以執(zhí)筆“描紅”。五歲以后，始讀“四書”與《毛詩》，七歲讀畢，耽讀韓愈、柳宗元等文章，作詩十余首，有“神童”之譽。十歲，始入學堂。十五歲，因病輟學，惡瘧纏綿兩年，臥病摩挲唐拓《十七帖》，對王羲之書法體會精深。

1917年夏，晚清大儒沈曾植由上?；丶闻d。沈氏與王家有世交戚誼，王蘧常仰之如山斗，不敢貿(mào)然謁教，托名“阿龍”，把平時讀書所遇疑難問題二十余條寫成一信，投書問業(yè)，引起沈曾植注意。期間，他又將所作兩首絕句投寄沈曾植，被贊為“近玉溪（李商隱）”。1919年，王蘧常奉父命赴滬至沈氏寓所谷隱樓，正式拜沈曾植為師。沈曾植把他攙起，稱他“阿龍先生”，笑著說：“我早就猜出那個問問題的阿龍，就是你?！睆拇?，受沈氏書學、詩學傳授。在《回憶趨庭三十年》中，他深情回憶：“我十九歲時，父親命我從他（指沈曾植）學書，他是學北碑的，所以鼓舞我學《爨龍顏》。一天，我挾一包臨寫的字去請他指導。到后，見他那里先有客在。寐叟為我介紹，知道竟是鼎鼎大名的南海先生康有為。這時，我就在他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下，康老見我腋下挾了一包東西，便問我?guī)У氖鞘裁?？我告訴他是自己寫的字，想請四公批改的，康老向寐叟叫了一聲四兄，讓我代勞吧！說罷，便把我的字要了過去。一看之下，連聲呼好，一氣打了四十八個圈，回頭對寐叟說了一句：‘咄咄逼人門弟子。寐叟便說：‘休要長了少年人的驕氣?？道蠈ξ覍嵲诖箰?，他邀我到他愚園路的游存廬去玩。”康有為的贊語有兩個出典：一是引用宋代趙庚夫題曾幾的詩，把沈曾植比為曾幾，把王蘧常喻為陸游；二是趙詩中所云“咄咄逼人”，又是衛(wèi)夫人稱譽王羲之的話，這里康有為把王蘧常比作王羲之，大有冰水青藍之意。因此招引沈曾植忍不住發(fā)話，意在殺殺后生的驕氣?？涤袨閷ν蹀境４箰塾屑?，邀他去滬愚園路住宅游存廬，讓他欣賞自己收藏的法書名帖、金石鼎彝?？涤袨橛幸鈱⑿∨畠和瑐勗S配王蘧常，因家中早已為王蘧常定親，女方是沈鈞儒的堂妹沈靜儒，當沈曾植代康有為選婿征詢王蘧常時，王氏以戰(zhàn)國時鄭忽婉謝齊桓公以女齊姜相許的典故婉言卻之：“人各有偶，齊大，非吾偶也?！倍兰o八十年代青島重修康有為墓，王蘧常特撰墓門楹聯(lián)：“萬木高風，際海蟠天終不滅；一言不許，銘肌鏤骨感平生?！?/p>

因王甲榮與蔡元培、張元濟、梁啟超同年中舉，經(jīng)張元濟之介，王蘧常又拜梁啟超為師，暢論子史之學。1925年，清華國學院成立，梁啟超為四大導師之一，曾函告王蘧常，邀他赴京深造。因當時王氏已從無錫國專畢業(yè)，賦閑在家，入清華讀書會增加家庭經(jīng)濟負擔，因而未能負笈北上求學。1928年，王蘧常在大夏高等師范講授先秦學術(shù)，講稿呈寄梁啟超郢正，梁氏復信嘉勉，并為之定名《諸子學派要詮》，后于1956年出版。1958年，人民文學出版社邀請王蘧常編選《梁啟超詩文選注》，延至1987年出版。

1920年，無錫國學專修館招生，名額二十四人，不拘年齡，報考者多達一千五百余人。在父親鼓勵下，十九歲的王蘧常參考，當時的考試有二題：其一《于緝熙敬止》，出自《詩經(jīng)·大雅》；其二《“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論》，源自顧炎武。王蘧常在《唐老夫子對我的感染》中回憶考試時的情景：“坐在我旁邊的一位頭發(fā)斑白的五十多歲的老先生，他老是看我的文章，看一下，寫一下。我心里非常害怕，這不是雷同了嗎？于是我寫古體字，老先生看看嘆了口氣：唉！把筆墨一卷出去了。這樣一來，旁邊沒有人監(jiān)督，就順利完場了?！苯Y(jié)果，王蘧常以第七名被錄取，當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面見唐文治校長時：“他第一句就問‘你為什么在作文上寫了古里古怪的字？我就告訴他，我沒有辦法，并不是要顯露我的什么才華，實在是沒有辦法。唐先生就哈哈大笑，非常和藹可親。”從此，王蘧常得列唐氏門墻，為遍研群經(jīng)和宋元理學之始，唐氏“務(wù)實深進”的學風成為王蘧常研究經(jīng)史的導路南針。因唐、王二人先后為沈曾植弟子，有同門之誼，感情更為親近，唐文治賞識王蘧常的才干，對他深為倚重。

1924年1月1日，無錫國學舉行第一屆學生畢業(yè)禮，王蘧常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yè)。遵唐校長之命，王蘧常到無錫中學任國文教員，后調(diào)回母校任講師，教授諸子研究。王蘧常腹笥宏富，學理精深，開講《莊子》從不帶課本，從正文到注釋均記誦如流，與《莊子集釋》錙銖不爽；常在疏解各家注疏后，抒發(fā)己意，出語吐珠，發(fā)人省悟。馮其庸回憶：“到了上海，我首先聽到了瑗師講《莊子》，每逢瑗師講課，我必須聚精會神聽課，不敢稍懈，我們一學期只聽了一篇《逍遙游》，而且還未講完，然而我從瑗師的講解中，已深深受到啟示，淵博的知識和深厚的功夫，尤其是瑗師驚人的記憶力，所有的引經(jīng)據(jù)典的箋釋，都是從記憶中隨時背出來的?！?/p>

1927年以后，王蘧常先后在光華大學、大夏大學、復旦大學任教。1939年，江浙一帶沒有隨遷桂林的國專學生要求在上海復校，學校聘請王蘧常為國專滬校教務(wù)主任，在滬養(yǎng)病的唐文治主持校政。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汪偽政權(quán)接收交通大學，王蘧常時任該校中文系教授，與同事五人憤然辭職，時稱“反偽六教授”。當時偽中央大學校長是王蘧常的一位長輩，三次電邀他去南京任文學院長，王蘧常以《節(jié)婦吟》詩峻拒，后又以《棄婦吟》勸其急流勇退。孤島時期，生計艱虞，幾不能存活，王蘧常潔身自愛，自甘貧困，曾全家吃菜粥以度除夕。王蘧常困而益勵，任私人教師勉強維持一家人生活。同時寫下大量愛國詩文，詩如《哀八百孤軍》、《聞平型關(guān)捷報歌》、《大刀勇士》、《張自忠將軍挽詞》，文如《論倭不足畏》、《胡阿毛烈士傳》，編為《抗兵集》，危難之中見志節(jié)，表現(xiàn)出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

面對無錫國專經(jīng)費支絀，困難叢集，王蘧常始終殫精竭思，肩荷辦學之責，不廢弦誦。他回憶：“不得不求助于有力者，或定期貸款，或書籍抵押，亦有自愿捐助者。當此時，外慮敵偽之干擾，內(nèi)愁經(jīng)費之拮據(jù)，又不忍上瀆唐先生，竭蹶時，籌劃突破難關(guān)，常至三四夜不寢。加于家中母病子幼，艱于得食，公私交困，往往神色非人。”他親登其門，先后延請許多熱心教育而又卓然成家的學者來校講課，如蔡尚思、張世祿、童書業(yè)、黃云眉、錢仲聯(lián)等。夏承燾說：“蘧老以誠感人?！眅ndprint

王蘧常不僅著述等身，他輯注的《顧亭林詩集匯注》是最完善的顧詩注本。已出版的有《嚴幾道年譜》、《沈寐叟年譜》、《商代典墳志》、《禮經(jīng)大義》、《荀子新傳》、《先秦諸子書答問》、《書法答問》、《明兩廬題跋劫余錄》、《國恥詩話》等。遺著有《秦史稿》等。

王蘧常更以書法享名當代。當年他臨池習書，受沈曾植啟沃：“治學必別辟蹊徑，一探古人未至之境，或少至之境。倘亦步亦趨，循舊軌轍，功效實稀。《十七帖》雖屬右軍勝跡，然千百年來，已被人學濫，不如冥索右軍所自出之章草為得?！弊駨膸熡?，王蘧常終成章草巨擘，馳譽海內(nèi)外，被日本友人稱頌為：“古有王羲之，今有王蘧常?！?h3>三

錢仲聯(lián)（1908—2003），名萼孫，字仲聯(lián)，以字行。江蘇常熟人。原籍浙江吳興。祖父錢振倫專長駢文；祖母翁端恩，翁心存之女，翁同龢之姐。1879年，祖父客死蘇北，祖母攜子返回常熟，由弟弟翁同龢為其購置三進老屋。其父錢滮曾與伯父錢恂、從叔父錢玄同赴日留學，其母是著名詩人沈瑾汝的從妹。錢仲聯(lián)穎悟夙成，四五歲時依偎母懷，聽其柔聲吟唱吳語山歌，誦讀唐詩，講彈詞故事。八歲起，除小學就讀外，在父親督示下自學。九歲從舅父沈企棠學古文、唐詩，辨四聲，試寫五言絕句。十五歲入縣立師范。1924年，經(jīng)姑父俞鐘鑒介紹，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無錫國學。1926年，又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yè)，是國學第三屆學生中的高才生，與首屆學生王蘧常、二屆學生蔣天樞齊名，號稱“唐門三鼎甲”。校長唐文治是錢氏舅祖翁同龢的門下士，早年又在翁家教其子弟，因此對錢仲聯(lián)的學業(yè)格外關(guān)切，對他的才華青眼有加。入學后，錢仲聯(lián)開始攻讀經(jīng)史諸子、《說文》等書，并與五六位學生被選派每周去一次蘇州，跟從樸學名宿曹元弼學習《儀禮》和《孝經(jīng)》，得以深入堂奧。錢仲聯(lián)對唐師“因聲以求氣”的朗誦詩文法深入體會，用以朗誦駢文，以通“潛氣內(nèi)轉(zhuǎn)”之理，得唐師稱賞，許為誦文章的唯一繼承者。十九歲時，錢仲聯(lián)撰長篇駢體文《近代詩評》，刊于《學衡》雜志，對晚清以來的詩學大勢剖析精辟，贏得聲譽，見者以為出自耆宿之手，不知作者竟是年未弱冠的青年。

錢仲聯(lián)早年的學問研究多與詩歌藝術(shù)相關(guān)，并擅作詩詞，他與王蘧常均以詩名，錢仲聯(lián)有《夢苕庵詩》，王蘧常有《明兩廬詩》，二人因詩而深相交納，1931年合刊為《江南二仲集》，好評多多。陳聲聰《兼于閣詩話續(xù)篇》稱錢仲聯(lián)為“瑰才”，其詩“感懷歷史，一往情深”，王詩“精警有法度”，多為人傳誦之句。

1932年，由陳柱、黃炎培介紹，錢仲聯(lián)到大夏大學任教，先任講師，不久聘為教授，擔任基本國文和修辭學等課程。1934年，應(yīng)唐校長之聘，回母校為專任教授，講授詩選、古文選等專業(yè)必修課。他在《錢仲聯(lián)學術(shù)·難忘的國專十年》中回顧往事：“嚴格地說，作詩填詞、著書立說都只能算是我的‘副業(yè)，我賴以立身養(yǎng)家的社會職業(yè)始終是教師?！敝v詩選課，錢氏從有裨學生研究和習作的教學目的入手，認真安排教學內(nèi)容，突出重點，顧及一般，幫助學生觸類旁通，收一隅三反之效。得其親炙，造就出一大批文史研究的專才，如馬茂元、姚奠中、吳孟復、陳祥耀、江辛眉、湯志鈞、楊廷?！氖甏笃?，錢仲聯(lián)息影鄉(xiāng)里，在常熟幾所中學執(zhí)教。總結(jié)治學經(jīng)驗，錢仲聯(lián)認為，博通群籍是治學的必備條件，要以專帶博，以博輔專。他提出：“授人以魚，為一飯之惠；教人以漁，則終身受用無窮?！?/p>

錢仲聯(lián)的治學和研究涉及自南北朝經(jīng)唐、宋、明、清乃至近代，成果豐碩。他對多部古籍進行的箋注備受推挹。胡文輝《現(xiàn)代學林點將錄》評述：“晚近的箋注大家，陳寅恪有《元白詩箋證稿》、《柳如是別傳》，善作發(fā)覆，由詩入手，而以史為歸；錢鐘書有《宋詩選注》，側(cè)重點評，對詩語源流的追溯最為所長；錢仲聯(lián)尤專于此道，大抵還其背景，釋其古典，證其本事，雖發(fā)明不及陳寅恪，精賅不及錢鐘書，然得其大體，最近于傳統(tǒng)箋注學的正宗。”錢仲聯(lián)的箋注著作分為創(chuàng)注與集注、補注兩大類，創(chuàng)注有《人境廬詩草箋注》，前無依傍，窮年畢力，五年始成，六十多年中遞有增刪補訂，印證了“箋證不易”的古訓。此書公認為研究黃遵憲的鼻祖，后黃遵憲研究中心即設(shè)在蘇州大學?！逗Ｈ諛窃娂{注》為沈增植的詩集做箋注，用力最勤，耗時最久。沈氏以學人為詩，融經(jīng)學、史學、玄學、佛學入詩，佛典觸目皆是。錢仲聯(lián)為箋注其詩浸透心血，足見他的功力非凡。陸游《劍南詩稿》向無注本，錢仲聯(lián)對《劍南詩稿》進行校勘、輯佚、題解、注釋，成《劍南詩稿校注》，堪稱前無古人，至今未見來者。集注、補注能增補出新，更上層樓?！俄n昌黎詩系年集釋》，錢仲聯(lián)廣羅眾本，在前賢如方崧卿、朱熹、顧嗣立、方世舉等人校勘箋注的基礎(chǔ)上多有突破，進行校、箋、注、評，補釋近一千二百條，成韓詩研究集古今大成的學術(shù)著作?！鄂U參軍集注》對南朝詩人鮑照的詩歌加以箋注，補注在其祖父錢振倫初創(chuàng)、黃節(jié)增補的基礎(chǔ)上，參校諸本，加以補苴，題校語于注文之后。他還新撰《鮑照年表》附于卷末，以為讀者知人論世之助。此外，錢仲聯(lián)還有《李賀年譜會箋》、《吳梅村詩補箋》、《后村詞箋注》等多部著作問世。再者，由他主編的《清詩紀事》涵蓋清代詩人一萬五千多家，采錄入書六千四百家，以詩系事，引書千余種，為清代以來三百余年的詩學淵藪。上千萬字，蔚成煌煌二十二本巨著，多次榮獲全國圖書評比一等獎。錢鐘書贊譽：“錢先生與諸君子之愿力學識，文史載筆，當大書特書。舉世學人受益無窮?！?/p>

早年，錢仲聯(lián)以青年才俊名滿江南，晚年聲華愈高，教書育人，著述不輟，名至實歸成為終身教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