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沁怡
摘要:《劉氏女》是章詒和第一部正式的小說,講述了“我”(張雨荷)在M勞改農場的經歷和劉氏女(劉月影)的人生故事?!秳⑹吓吩跀⑹陆嵌?、敘事時間等方面都體現(xiàn)了很強的敘事功力,在這些敘事策略的背后我們也能夠體味到作者深沉的意蘊。
關鍵詞:《劉氏女》 章詒和 小說 敘事
張雨荷的原型就是章詒和本人。所以這部小說又具有紀實的意味。章詒和以前一直寫作歷史性回憶性的散文,如何將小說和散文區(qū)分,是她在這部小說中進行嘗試的重點。下面試從幾方面分析《劉氏女》的敘事藝術。
一、敘事視角多變:充分展開情節(jié)
1.內聚焦敘事
故事的前四分之一是以“我”的視角展開敘述,由“我”的眼睛先展示監(jiān)獄的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讓讀者進人這個故事的情境?!拔摇泵枋觥梆I”的感受,既展示了勞改農場的生存狀況,又導向殺豬這一事件。晚訓時,中隊長點到“劉月影”,讓她殺豬。這時“我”只聽到了劉月影的名字,產生感想:“月影?誰是月影,這個名字還透著幾分詩意。”而看不見她人在哪里。劉月影回答“不會殺豬”后,作者敘述道:“天很黑,燈又暗,看不清講話的人。”
這是典型的內聚焦敘事,用人物的視點去敘述故事?!拔摇敝宦勂渎暡灰娖淙耍o劉月影也就是主人公的出場造成了神秘的效果。使讀者對這個倔強地說“我不會殺豬”。而中隊長說“你殺人都殺得來”的劉月影一點點積蓄好奇。劉月影出場之后,“我”的生活繼續(xù),和劉月影一起殺豬、下葬汪楊氏,用“我”的視角觀察、了解劉月影以及勞改農場的其他人,再敘述給讀者。
第一次敘事視角的轉變安排在劉月影請求“我”替她寫年終犯罪小結的時候。張雨荷是一個戲劇學專業(yè)的大學生,喜歡打聽別人的案情,認為“案情就是戲”,所以很愿意跟劉月影交談。案情是由“我”聽劉月影敘述的方式呈現(xiàn)給讀者的,這里仍是從“我”的視角出發(fā)的內聚焦視角,因為“我”時不時會和劉月影對話。并起到一些提點的作用。如下面這一段:
我說:“你哪兒是嫁男人,倒像是嫁給了城市?!?/p>
“你說得還挺對?!?/p>
“你們相處有沒有夫妻感情?”
“夫妻感情?我告訴你吧,我們鄉(xiāng)下人結完婚,往下就叫過日子?!?/p>
這些對話揭示出劉月影由于對體面優(yōu)越的城市生活嫁給了老魏,他們的婚姻實際上是沒有感情基礎的。丈夫并不能理解自己,而且又有羊角瘋,劉月影提出離婚被拒絕,在五一節(jié)看電影時,老魏當場發(fā)作使劉月影顏面盡失。于是劉月影起了殺心。
敘述到這里,對話停止。作者轉而敘述“我”回到監(jiān)舍,舍友鄒今圖提出來陪陪“我”,并說今晚“我”一定被劉月影的案情嚇得睡不著。這就初步調動起了讀者對于劉月影殘忍的殺人手法的疑問。
下一節(jié)開始作者轉換成用第三人稱,從劉月影的視點敘述故事。如果繼續(xù)采用劉月影的敘述來呈現(xiàn)故事,考慮到劉月影的文化水平,可能會影響敘事的效果。不足以讓讀者了解她的全部心情,于是作者操縱人物劉月影去看、去聽、去想,豐富地展現(xiàn)劉月影的行動和心理。劉月影如何考慮藏尸地點。又是如何在一個冬夜大風天的夜晚將丈夫殺害并將其肢解后放在壇中。內心如何恐慌但是狠絕?!凹词剐哪懢懔眩膊荒芡藚s。否則就叫白殺了”。以后的兩年里她時常產生老魏還活在壇中的幻覺。覺得活著是一場噩夢,一心只盼著栓兒好好長大。
而對于老魏及兒子栓兒則不去寫他們的內心。只寫他們被劉月影所觀察到的行動。比如寫栓兒目睹母親肢解老魏的一段:剛轉身——只見栓兒端坐在被窩里,不哭不鬧,一動不動,呆呆地看著。對于老魏也只是在他被殺時,對其進行了動作神態(tài)上的描寫。兩年后劉月影的罪行被老魏的姐姐發(fā)現(xiàn),劉月影被捕,這一節(jié)至此結束。
限制視角“會產生限制與偏見”,這是很顯然的,這一段用劉月影的眼光看事物,所以我們看到的是生活可厭。老魏可憎,我們一定程度上可以原諒劉月影那一剎那的沖動和殺心。但如果我們能知道老魏對家庭和妻兒的態(tài)度,能知道他是否對自己的羊角瘋感到抱歉,也許我們對劉月影殺夫的看法會有很大的不同:也許更同情她,也許認為她根本是愚昧的惡魔。
我認為作者采用限制視角是不得已的行為。關于婚姻、關于羊角瘋。劉月影沒有和老魏交流溝通過。劉月影自己也不知道老魏的內心感受,所以沒有辦法給作者提供這一部分的素材。在這里形式指向了實質,敘事視角隱晦地指向劉月影和老魏之間的深層矛盾。
到下一節(jié)又恢復了從“我”出發(fā)的視角,描寫我想象案發(fā)現(xiàn)場的恐懼心情,有一定的引起共鳴的效果。這一節(jié)也對上一節(jié)的案情起到補充的作用。比如“我”和劉月影討論栓兒那么小,怎么記得爸爸的死和壇子里的肉。“我”和劉月影的對話中包含“我”對于劉月影犯罪動機的分析和反思,比如“我”對劉月影說:“你的犯罪別看兇殘,可原因簡單——不就是感情和欲望嗎?”如果仍然沿用上一節(jié)第三人稱敘述,則明顯跳脫于故事之外,變成作者在分析動機,而借用張雨荷之口說出來則更為自然。
2.全聚焦敘事
第三次視角的轉變是作者采用了全聚焦敘事(也稱為全知全能的敘事觀點),敘述劉月影去成昆鐵路上找多年未見的兒子團聚,遭到了冷漠的對待。和軍犯覃天聰戀愛,最終因對方母親反對而遭拋棄。在這一部分中,我們能夠知曉“我”的心理和行動,也能夠看到劉月影、栓兒的情感世界。比如在劉月影離開成昆鐵路之后,栓兒找到了母親給他留的熟雞蛋時的一段描寫:
“我媽——我要找我媽!”他挎上帆布包,一摸,挎包里也有兩枚熟雞蛋!栓兒啥也顧不上了,拼命朝外跑。
這一段揭示栓兒對母親的態(tài)度經歷了痛苦糾結之后,終于達到了一定程度的諒解。暗示了劉月影和兒子團圓的可能性。栓兒的表現(xiàn)劉月影是不可能看到的,如果這個情節(jié)是真的,那么只有可能是栓兒和劉月影團圓后說給她聽的。小說終止在劉月影愛情失敗時,那之后劉月影和兒子的關系怎樣。沒有寫出來。說明作者很有可能并不知道他們關系的走向。這個情節(jié)很有可能是出自于作者的想象和創(chuàng)造,通過這種方式作者把悲憫和祝福送給劉月影。以及劉月影的現(xiàn)實原型。
福斯特認為必要時小說家可以轉換敘事觀點,這種擴張及收縮觀察的能力(觀點的轉變即是其征象之一),這種采取斷續(xù)知識的權利,就是小說的藝術特色之一,而且這與我們對生命的理解有異曲同工之妙。
采用限制視角時,不論是從“我”的角度還是劉月影的角度出發(fā),都意在將敘事筆墨聚焦在劉月影的身上,使讀者能夠專心地從劉月影的身上分析犯罪根源和復雜的人性,并且這樣做增加了小說的真實性。而后三分之一采用全知視角則是因為,相關人物的故事豐富了作品的社會背景。同樣重要的是。他們對于劉月影的情感態(tài)度,與劉月影的命運緊緊相連,是不得不交代的重要部分。小說中敘事視角的不斷變化,故事得以充分展開,人物得以豐滿立體。
二、敘事時間變化:懸念、波折和連貫
1.時間倒錯
敘事時間的倒錯是小說很明顯的一個特點,主要是運用了插敘的手法。
還要說到劉月影的殺人手法揭曉之前的那個節(jié)點,在那里敘事視角發(fā)生了轉變,敘事時間也不一樣了。如果將“我”入獄結識劉月影并與之交談稱為現(xiàn)在時間,那用第三人稱揭示劉月影的殺人和被捕則是一段對過去的插敘(這部分內容在小說起點時間之前,熱奈特稱之為外倒敘)。在談話的結尾被作者隱去之后、在插敘開始之前,作者寫“果然,我一夜無眠。人做不出的事,動物做不來的事,劉月影做出來了——那殺父的情景就定格在我的腦海了,慘目驚心,驅趕不掉,去而復回”。讀者的疑惑和好奇被充分調動起來,可是作者并不急于展示真相。而是回到過去,從細細地考慮殺人手法開始講,“決定了的事,劉月影是一定要做的;不僅做,還要做好”。這種斷裂就造成了懸念,有一種“推遲或暫緩”的效果,也是巴爾特于《S億》中分析過的“謎語”的機制在發(fā)揮作用。
另一處插敘是對J勞改隊火災和劉月影救人經過的敘述,從兩方面看,這一段插敘放在那里是連貫的。第一,這一段跟在“我”向小組長蘇閏葭打聽劉月影減刑的情節(jié)之后,是由蘇閏葭講給“我”聽的。第二,劉月影殺了人理應判得很重。但小說剛開始就用人物對話交代出了劉月影即將刑滿釋放,這一段正好解釋了前文遺留的問題。
還有一個很巧妙的插敘在劉月影去成昆鐵路之后。這是一段內倒敘(即發(fā)生時間晚于小說開始時的時間)。送走了劉月影,作者繼續(xù)寫監(jiān)獄的生活,突然有一天劉月影在一個大風雨天回到監(jiān)獄來,嘴里說著:“劉月影回來了,勞改隊永遠是我的家啊?!边@里又造成了一個懸念,劉月影這突如其來的悲號也更具有觸目驚心的力量。這之后敘事再回到劉月影回勞改農場之前,講述栓兒和劉月影的重逢,揭開劉月影被“逼”回勞改農場的原因。如果按照正常順序應該先寫劉月影釋放、前往成昆鐵路,兒子無法原諒母親,母親回到農場,但這樣敘事太過平淡。
小說在順敘、插敘之間來回變動,但都是在情節(jié)需要處進行插敘的處理,使得這種變動自然連貫。從小處看,敘事時間轉換處形成了懸念,從大處看,這種轉換造成了情節(jié)的波折,使得小說具有戲劇性的效果。
2.時距
小說中的時距也很值得關注。在“我”和劉月影的交談開始之前,有一段肖像描寫,可以稱之為靜述:
幽幽的火苗經她幾口氣一吹,慢慢地升騰起來。那探身吹氣的姿勢,讓我再次欣賞到她那柔美的脖頸。披著大棉襖、內穿暗紅色敞口套頭衫的劉月影,在火與光的映襯下,平素飄忽不定的目光,也柔和起來。她真像剛卸了妝的模特,這模樣和一樁兇殺案怎么也聯(lián)系不起來。
“我”對于劉月影仔細端詳,像是給劉月影一個特寫的鏡頭。熱奈特在論述“停頓”時說:“物品之所以有勾魂攝魄的威力,是因為存在一個未曾泄露的秘密。存在著仍然捉摸不透但一再傳遞的信息。存在著最終頓悟的朦朧的構想和隱晦的許諾?!边@里的靜述,脫離出正常的時間軌道之外,使眼前的這個劉月影和即將要開始敘述犯案經過的殺人犯劉月影有了距離,從而使讀者產生真實的劉月影究竟是善是惡的揣測。
在寫劉月影殺害老魏并處理尸體時。作者采用的是等述,具有時間的連續(xù)性和畫面的逼真性的特征,造成了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在節(jié)奏上也契合劉月影“不能停頓。不能靜止。一停一靜說不準能找根繩子把自己吊死”的心理感受。
小說中有很多議論性的文字。有的以“我”的心理活動的形式呈現(xiàn)。有的則是作者干預性的敘述。這些都可以歸為靜述的范圍,關于這一種敘述,將在下一部分詳細分析。
三、議論抒情性文字:故事之外的意蘊
小說中有相當數(shù)量的議論抒情性文字。比如作者在描寫犯人之間互相批斗后,抒發(fā)了一句感受:原來侵害你的,還有你的同類。比如在得知劉月影的犯罪經過后,作者用了一個自然段來進行議論:
她的自述,是我生命中穿越黑暗的一次遠征。我知道,今后這樣的穿越也許不止一次。一切皆因真實而震驚,……活著,不會一順百順,死了,不能一了百了。那么,人在死活之間是個啥情況?今天的劉月影。算不算掙扎在死活之間呢?——我無法解答。
再比如小說結尾的一段:
一個人犯罪,法律能懲罰他,卻不能拯救他?!谝粋€沒有愛與理解的世界,劉月影大概一輩子都難以走向陽光。……給人哀愁的,就是這風了。驟然而來,悄然而去,不詳其所起亦不知其所終。思之,令人腸斷。風,就是人生。
作者章詒和一向長于散文寫作,散文是一種抒發(fā)人生審美感受為主的文學體裁,從散文寫作轉入小說寫作,使小說不可避免地帶上了一些散文特質。
一般來講,作者不應該在小說中加入太多非敘述的成分。亨利·詹姆斯曾要求“小說藝術最好通過人物的語言和行動來表述,作者的說明應該壓縮到最低限度”。但是我們必須面對這樣一個事實:敘事作品中必然至少有一個敘述者,因而不可避免地有敘述者的聲音存在。在敘事作品中敘述者是故事材料的提供者、組織者、表達者和擔保人。敘述者可以采用公開或隱蔽的方式表現(xiàn)自己的存在。但他不可能完全沉默。正如布斯所說,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選擇他的偽裝,但是永遠不能選擇消失不見”。那么接下來就是要考察這部小說的非敘述性文字的刻意程度了,我認為刻意程度很低的原因至少有二:
第一,小說中的“我”是一個戲劇學專業(yè)的大學生,這樣充滿文學性的議論可以看成是我的心理活動,而顯得不太突兀。通過對比第一人稱敘事和第三人稱敘事時議論的刻意程度,不難發(fā)現(xiàn)這一點。并且在用第三人稱敘事時,我們很可能會將作者誤認為敘事者“我”,認為是張雨荷在表達心理感受,因而更容易地接受那些議論文字。第二,這些非敘述性文字表達了作者對于劉月影的人生悲劇的莫大同情和反思,符合敘事的主基調。
另外這樣的非敘述性文字對于讀者也并非沒有好處,感受力較低的讀者可以通過作者的議論領會小說的思想。而領悟力高的讀者則可以將自己獲得的感受和作者直接表達出來的感受進行對比,從而有新的閱讀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