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時刻的象征性時間

鮑昭羽

摘要：沈從文的《邊城》在前人的基礎上，把“詩化小說”這一文體推向了發(fā)展的高峰，其集中表現(xiàn)為意境化的抒情和象征化意境的營造，時間，作為小說中隱秘存在的敘事維度，體現(xiàn)出這些特征?！哆叧恰分械臅r間是象征性的，不涉及具體的鐘表時刻，過去的時間通過節(jié)日、氣候、事件得以確立，而現(xiàn)在和未來則分別存在于碾坊——這一意象出現(xiàn)在儺送出走、翠翠等待等一系列沖突性情節(jié)中。以象征化的方式表達和記錄湘西世界中的時間，既與“詩化小說”的文體特征高度契合，又是對小說重塑國民性題旨的深化表述。

關鍵詞：象征性時間 詩化小說 過去 現(xiàn)在 未來 國民性

一

繼周作人提出“抒情詩的小說”的概念和廢名對于文本世界“幻影的寫象”的追求，沈從文不論是在實際創(chuàng)作中。還是在理論探討上。都將中國“詩化小說”的成就推上了一個新的高度。相較于廢名的小說創(chuàng)作，《邊城》除了具有詩化的語言和散文化的結構外，其“詩化小說”的特征更為明顯地表現(xiàn)為意境化的抒情和象征化的意象，即以牧歌式的意境表情，以象征化的意象達意。而這一點在《邊城》對于時間的訴說方式上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

通觀沈從文的《邊城》，找不到一個以某年某月出現(xiàn)的時間標刻。記年記月式的鐘表時間被沈從文這個“鄉(xiāng)下人”所拋棄，在他的表述中，生活的“?！迸c“變”都寄存在日頭的升落、天氣的陰晴冷暖、節(jié)日的狂歡慶祝和生活的沉沉浮浮之中。通過對小說時間表述的整理，或可一窺其中的時間記錄規(guī)律：

通過以上的梳理，可以發(fā)現(xiàn)小說通篇不涉及任何具體的時間。沒有了日歷一樣的精準計時，時間便通過節(jié)日、氣候、事件得以確立。三個端午節(jié)串聯(lián)起翠翠從懵懂走向成熟的愛情經歷，也是茶峒人一年的記憶所止。日頭的毒辣、天氣的冷熱和黃昏清晨的變更。也是小說中確立時間的標志性詞匯。此外，從翠翠與爺爺的閑談和回憶中，可以看出對特殊事件的記憶是邊城人記敘時間的一大重要方式。祖孫倆對于“大魚咬你”、“捉鴨子”、“母親愛情悲劇”等事件的反復述說，實則是對時間的表述和確立。時間是被人們過出來的。正是在亙古不變的民風民俗和流轉變動的碎屑生活中。茶峒人才感受到時間。而非像城里人那般在爭分奪秒的時間計量中才得以感受到自身的存在。沈從文以象征化的時間記錄法表現(xiàn)出湘西世界之“?！保耗切╅L久不變、純真古樸的人生哀樂。

在這里，生命有著最為原始的活力。情歌對唱中可以成就一段愛情。相依為命的陪伴中有著最動人的祖孫之情。哪怕是萍水相逢，也能在你來我往的善意幫助中締結一段友情。翠竹、鳥語、山崖、白塔、龍舟、渡船，共同構成一幅風景風俗畫，這畫中有湘西的過去，有沈從文的理想。原始健康的人性、代表著美與善的湘西世界，是沈從文在重構國民性這一宏大命題下所設想的可能方案，這可能存在于傳統(tǒng)與過去之中，存在于不經玷污的人性之中。過去的時間衍生出了牧歌式的意境。使人感受到歲月的悠長與人世的無盡，頗有些類似詩歌本身“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特征，從而成就《邊城》“詩化小說”之稱。

二

對過去與傳統(tǒng)的訴說并不是小說中唯一的時間存在，沈從文在《邊城》中也融入了現(xiàn)在這一時間對古老湘西世界的沖擊和對未來湘西精神走向的隱憂?，F(xiàn)在與未來并未缺席。而是以一種更為抽象的方式表達出來。體現(xiàn)為具有象征化的意象和沖突性的情節(jié)。

《邊城》的寫作時間在1934年，此時作家因母親病重的緣故第一次在長久的離鄉(xiāng)后返回湘西。他感受到“現(xiàn)代二字已到了湘西”、“事事物物見出在變化中墮落趨勢”，這時作者筆下的湘西世界已不同于《龍朱》、《月下小景》中的湘西，人性的建構因為受到“現(xiàn)在”這一時間的介入。已從原始的生命形態(tài)轉向自為形態(tài)?，F(xiàn)在并不存在于此刻，不存于某個特定的時間描述中，而是通過具有對立勢力的意象得以表達。雖然《邊城》的整體敘事給人以美的感覺，但這里并不完全是善與美的統(tǒng)一。金錢與權勢的話語介入早已深深根植在茶峒人心中。

碾坊一渡船之爭最為集中地體現(xiàn)出現(xiàn)代的滲透。團總以抵得上十個長工的碾坊作為嫁女兒的資本、爺爺對于翠翠“一個光人”的隱憂、順順表現(xiàn)出的與團總結親的強烈傾向以及茶峒人對于碾坊一渡船之爭的議論。無一不在說明金錢——一種無形的力量，已然影響了人們對于自由生命形態(tài)的追求。更為可悲的是，作為一個由自然長養(yǎng)出來的女孩，翠翠，也已在潛意識中被這種觀念所影響。翠翠在擺渡時。對于穿著講究的團總女兒格外關注，并且會在“無所謂的唱著”時唱出“團總的小姐派第一”這樣的歌謠?，F(xiàn)代文明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滲透進茶峒人的生活中，只不過沈從文在書寫現(xiàn)在時沒有以明確的時間寫出，也沒有樹立起一個完全對立的邪惡面來突出現(xiàn)在的存在。他以一種溫情脈脈的虛化處理，將現(xiàn)在表現(xiàn)為隱蔽的力量，包孕在“碾坊”這個十分抽象的意象中。這樣的敘事方式與其詩化小說的文體風格遙相呼應，賦予了意象以象征化的內涵，同時也營造出小說敘事的張力?，F(xiàn)在與過去的對沖，物質文化和原始文化的碰撞，引發(fā)了邊城人命運的突轉以及人情人性不同程度上的裂變。正是在這樣的悲劇與沖突中，沈從文的思考走向了未來。

金錢一權勢話語介入后。古老的湘西生活方式難以為繼。在重重現(xiàn)實因素的沖擊下，以人性美與善重構國民性的道路能否走通？這樣的思索與困惑體現(xiàn)在沈從文對未來的表述中。同過去和現(xiàn)在一樣，未來在《邊城》中也是一個象征性時間，存在于突轉的情節(jié)中。老船夫的死亡宣判了湘西原始生命形式在現(xiàn)在這一時間維度中的失敗，白塔的坍圮喻示古老湘西世界的終結。白塔的重建中作家對于重構湘西世界生存模式與人際關系的渴望，儺送的歸來、翠翠的等待里沈從文自身困惑情緒的投影，都指向“未來”這一時間維度。儺送和翠翠，這兩個自然長養(yǎng)出來的生命，有著沈從文全部的理想寄托，他們熱情、善良、純真，是美與善的化身。他們生存于茶峒這個封閉的過去時間中，面臨著來自碾坊這一現(xiàn)在時間的威脅。并在這樣的壓迫中從自在的生命狀態(tài)走向了自為的生存方式。儺送因為碾坊一渡船之爭而面臨愛情的糾葛，賭氣下了桃源，去面對茶峒之外的那個世界，走向將來；翠翠也漸漸從懵懂的狀態(tài)中自然地覺醒，在胡思亂想中想象著自己下桃源過洞庭湖以抵御心中“薄薄的凄涼”，在弄明白所有事情后開始明確而又執(zhí)著地等待儺送的歸來。小說中對翠翠幾次自我幻想的描寫常常提到出走的想象，這正是翠翠逐漸覺悟的心理歷程，只是這覺悟更多地是自發(fā)性的，因而呈現(xiàn)出緩慢和朦朧的特質。在這一系列象征著個人成長的情節(jié)轉變中，未來被勾勒了出來。而儺送和翠翠兩人沒有結局的結局更象征著這一理想世界在未來的模糊與不確定性。沈從文以象征和隱喻的方式把未來安排進小說中，借此抒發(fā)心中的隱憂，使得小說的表情達意具有象征化的特點，進一步推動了“詩化小說”的發(fā)展。

三

透過對《邊城》“詩化小說”的文體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小說不單單是一個純凈凄美的愛情故事，更指向作家的思考。翠翠與儺送之間的錯過與等待不再是單純的小兒女之間的哀樂，而是某種隱喻和象征，象征著沈從文在展望未來時，對于湘西精神走向的隱憂。他在構建桃花源時也在解構，因為他早已看到它的脆弱與不堪一擊，正如他所說的那樣，“美麗總是令人憂愁”。湘西是一個夢，他在做夢之時便已預料到夢醒時分的破碎，這才有了翠翠那令人不甚唏噓的愛情悲劇。在從自在走向自為的道路上。沈從文遇到了重重困境，產生了種種矛盾，這困境和矛盾來自于理想構建和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沖突，來自于物質文明和精神追求之間的不可調和?！耙苍S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的開放式結局是沈從文內心絕望與希望的交織，是他對于以人性善和美重構國民性的懷疑與執(zhí)著。是他明知不可卻又近乎固執(zhí)地去相信的微妙心理。

或許，湘西世界存在的意義不在于能夠怎么樣，而在于可以怎么樣。沈從文以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甚至有些飛蛾撲火般的悲壯意識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理想路徑是超越性的，超越了他的那個時代，甚至超越了時間本身，成為具有普適性的人類終極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