嬉笑怒罵，雅俗共賞

劉瀟

摘要：《雅舍小品》是梁實秋的一部散文作品集，涵蓋了品人、論事、談吃等方面的內(nèi)容，可謂是雜文中的明星，鄉(xiāng)野味濃重，憑借他幽默風(fēng)趣的筆調(diào)，親切的口吻，營造出與讀者開懷暢聊的輕松感，在嬉笑怒罵中閑談人間瑣碎。本文選取了其中三篇文章，分別體現(xiàn)了他由品人揭示群眾觀念和社會現(xiàn)象中的種種特征；從小社會的點滴瑣事中評論大家國之利弊，將嚴(yán)肅的政治問題寫得輕松易懂；在柴米油鹽醬醋茶交錯混沌的煙火中思鄉(xiāng)懷人，追求隨性閑適、簡單自然的生活格調(diào)的特點。

關(guān)鍵詞：梁實秋 散文 幽默 雅俗共賞

一、雅舍品人

梁實秋的作品中不乏“品人”的文章。其中最讓我印象深刻，且感觸良多的當(dāng)屬《女人》一篇。

《女人》開篇就指出“有人說女人喜歡說謊；假如女人所捏轉(zhuǎn)的故事都能抽取版稅，便很容易致富。”如此的“致富”方式真是別出心裁，荒唐可笑。乍一看，不免有對女人的些許嘲諷偏見之嫌。但作者特意加上“有人說”三個字，說明“女人喜歡說謊”這一觀點不是出于自己的想法，或者說是不完全契合自己的想法，將這一言論代入得自然有趣。那么，女人到底喜不喜歡說謊呢？先生筆鋒一轉(zhuǎn)。將問題的關(guān)鍵點放到“什么叫做說謊”上，“若是運用小小的機智，打破眼前小小的窘僵，獲取精神上小小的勝利，因而犧牲一點點真理，這也可以算是說謊，那么，女人確是比較的富于說謊的天才?！毕壬鷽]有揭示出“說謊”帶有欺騙性、不誠實性的茍且的一面，而是將它解釋為一種機智，一種化解尷尬、獲得精神勝利的技巧，擴展了“說謊”的褒義功能。將“說謊”當(dāng)成夸贊之詞，甚至將富于說謊的女人說成“天才”，將這說謊的技巧說成是女人與生俱來的天賦。如此一來，本想矢口否認(rèn)自己喜歡說謊的女人，競還要爭相比拼各自說謊的巧妙技能，看看誰是這頂尖的“天才”呢！他為證實自己的觀點并非空穴來風(fēng)，列出了女人善于說謊的例證，大多是市井常態(tài)：買衣料必要挑三揀四、嫌這嫌那，如此故意找茬，只是礙于價碼太貴了，不得不口是心非。倘若便宜，本來不要買的也要購儲起來。饋贈別人時，必說：“實在買不到什么好的……”，其實這東西又是來自他人之手。他戲說女人總喜歡拐彎抹角地放一個小小的煙幕，無傷大雅，頗占體面。女人的謊言仿佛舞臺上的煙幕，為正在上演著的生活的戲劇渲染了氣氛，增添了趣味，由此產(chǎn)生了藝術(shù)感。他引用王爾德說的“藝術(shù)即是說謊”，將說謊列為一種藝術(shù)。段尾一句“這些例證還只是一些并無版權(quán)的謊話而已”著實精妙，回到段首靠謊話獲得版稅從而致富的戲謔之辭，又將自己的例證說成玩笑，讓人啼笑皆非，亦不失為一種高妙的藝術(shù)。

接著，作者又先后指出了女人善變、善哭、善言、膽小、聰明的特點，每一種特點的闡述都單獨成段，都有豐富的事例，且角度多變，沒有千篇一律，落入俗套。寫女人善變，將其歸于哈姆雷特式的猶豫，甚至是一種精神上的脆弱。但這種善變有考慮周到的成分，女人將這種善變發(fā)揚到裝飾打扮上，營造出變幻莫測的審美情趣。作者深入“女人是水做的”這一濫俗的比喻，指出這水是活的，而非死水，強調(diào)了女性的靈動美。寫女人善哭，這哭既是武器也是她們內(nèi)心的“安全瓣”，是她們的精神依托和發(fā)泄方式。善哭亦善笑，女人千姿百態(tài)的笑狀是女性獨特風(fēng)情的展現(xiàn)。“哀與樂都像是常川有備，一觸即發(fā)”，用生動形象的比喻表現(xiàn)女人感性的特點。寫女人善言，由年幼時的口齒伶俐。到成人后的能說會道，再到年長時的搬弄是非，不同的年齡階段有著不同的表現(xiàn)特征。寫女人膽小，推測緣故大概是體力不濟，指出女性相對于男性體質(zhì)上的弱小。最后，寫女人聰明，縫補女工、家務(wù)瑣事處理得井井有條。但尾句“有學(xué)問的女人，創(chuàng)辟沙龍，對任何問題能繼續(xù)談?wù)撝涟胄r以上，不但不令人人睡，而且令人疑心她是內(nèi)行。”在對女性予以肯定的同時摻雜了男人的優(yōu)越感和無形中以自我為中心的一種驕傲，“疑心”二字暗含了對知識女性的鄙夷。更多的將女性的價值限于家庭的樊籠里。

《女人》在字里行間體現(xiàn)出他作為一名男性對女性特點的細微觀察及解剖。但更多的是摻雜了作為一個不同于女性的男性視角。這篇散文的有趣之處就在于：一方面細數(shù)女人的種種缺點，另一方面又在缺點中透出女人的可愛，贊揚女性的美好聰慧，寫出女人這一形象的復(fù)雜沖突、情感豐富。行文流暢，事例形象，趣味橫生。

二、雅舍論事

長日無俚，寫作自遣，隨想隨寫，不拘篇章，冠以“雅舍小品”四字，以示寫作所在，且志因緣。我想這雅舍之中最值得一提的該是書房——先生寄身其中，納書入懷，神思暢游的自由之境。

梁實秋在《書房》一文的開頭就直接贊嘆：“書房，多么典雅的一個名詞！”但書房多出自仕宦人家。中有書香——松煙油墨印上了毛邊紙，從不大通風(fēng)的書房里散發(fā)出來的那一股怪味，不是桂馥蘭薰，也不是霉?fàn)€餿臭，是一股混合的難以形容的怪味。指出書未必香，銅未必臭，且視具體情況來判斷。梁實秋開篇就另辟蹊徑，不同于一般寫書房的文章，將陳設(shè)構(gòu)造放在一邊，先揚后抑，深刻剖析“書房”這一名詞。

第二段指出寒窗苦讀之下的學(xué)子多半是沒有書房的。囊螢鑿壁的就更不用說。與擁有華麗書房的士大夫人家形成對比。作者引用伊士珍《瑯?gòu)钟洝分械挠洈ⅲ簭埲A游于洞庭，遇一人引至一處。別是天地，每室各有奇書，華歷現(xiàn)諸室書，皆漢以前事，多所未聞?wù)?，問其地，曰：“瑯?gòu)指５匾病?。古文中的這類奇異經(jīng)歷甚是雅致，說明了對于寒苦的讀書人，書房的所代表的奢侈意義。接著從另一面來加以對比，某些有條件讀書人，只顧于勻出房間來亨雞養(yǎng)狗。卻沒有勻出一間書房的能力，甚至連書桌都懶于置辦，真是荒唐至極。

緊接著上段尾句中的事例：“一位富有的知識分子，他不但沒有書房，也沒有書桌，我親見他的公子趴在地上讀書，他的女公子用一塊木板在沙發(fā)上寫字。”作者強調(diào)：一個正常的良好的人家，每個孩子應(yīng)該擁有一個書桌。主人應(yīng)該擁有一間書房。那么既然要建一個書房，是不是一定要裝飾得十分華麗寬敞，紅袖添香？非也。他明確指出書房的用途是庋藏圖書并可讀書寫作于其間。不是用以公開展覽藉以驕人的?！耙心洗耙约陌?，審容膝之易安”。你的視野見識、文化底蘊從來都與書房的大小、精簡無關(guān)。一句“有好多著名作品是在監(jiān)獄里寫的”涵蓋古今中外的許多著名事例，極具說服力和諷刺意味。

自此，作者又分別描述了宋春舫、周作人、聞一多、潘光旦先生的書房，各有千秋。宋的清幽恬淡，精裝分明；周的清苦明凈，井然有致；聞的紛亂充實、錯落有趣；潘的品類集中，書簽別致。每間書房的景象在先生的筆下躍然紙上，令人神往。每一物件，凡是有主人的，都或多或少隱現(xiàn)著那人的肌理，書房亦如此，各自氤氳著主人的風(fēng)骨和格調(diào)。

文章在尾段深化了主題：汗牛充棟，未必是福。藏書而充棟，卻有其必要，但若是真正將書中精要納入腦中、心中，書房也就沒有那么重要了。鄰居綢緞商可惜我造那么大的書架，不如給他擺列綢緞匹頭，可以說是庸俗之至，將話題回到首段書香與銅臭的沖突，書之香，源其雅，真正的讀書人得以享之，那些偽文人再怎么掀動鼻翼，嗅到也只是令他們混沌其中的銅臭味兒罷了。

三、雅舍談吃

梁實秋曾在《雅舍小品談吃·自序》中談及自己寫作的緣由：“偶因懷鄉(xiāng)，談美味以寄興；聊為快意，過屠門而大嚼。”可以說是借一飲一啄，品味人生，回首追憶過去的美好時光，著文談吃以遣懷寄興，作一番回鄉(xiāng)的夢和精神漫游。

《火腿》首段寫北方人先是不懂吃火腿，后稍有了解，但終究不流行，餐館多用清醬肉。但在作者心中清醬肉始終要輸火腿特有的一段香，由此強調(diào)了火腿的特殊美味，讓人好奇到底是什么樣的風(fēng)味讓先生如此鐘情。

接著作者簡述了火腿的歷史?！稏|陽縣志》云：“薰蹄，俗謂火腿，其實煙薰，非火也。腌曬薰將如法者，果勝常品，以所腌之鹽必臺鹽，所薰之煙必松煙，氣香烈而善入，制之及時如法，故久而彌旨?！边\用典故，把“吃”這一俗而庸常的活動寫得雅致，彰顯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風(fēng)采。著名的上品金華火腿已行銷各地，在金華本地卻很少見了。由此可以看出作者對火腿的了解之細致全面，不是真的愛吃、懂吃、善吃之人，絕對沒有這樣的見識。

下面幾段分述了三個片斷性的回憶：一是在上海吃火腿，鮮明似火的瘦肉，依稀透明的肥肉，至今思之，猶有余香。具體地描寫了火腿的色、香、味，令人垂涎。二是回憶民國十五年冬在南京與友人共享的情景。而今與友人天隔一方，不知何時才能再見。由吃火腿想到人，睹物思人，觸景生情，一種無可奈何的浪跡天涯的游子的思鄉(xiāng)之愁躍然紙上。三是回憶抗戰(zhàn)時，與張道藩在重慶留春塢吃的那頓火腿。聯(lián)系前兩次的經(jīng)歷。我們可以看到吃火腿的地點由上海轉(zhuǎn)到南京又轉(zhuǎn)到重慶，接著來到了臺灣。作者偶得一只真的金華火腿，去切割時，老板的反應(yīng)把文章推向了高潮——當(dāng)老板把火腿劈成兩截時，他驚叫道：“這是道地的金華火腿，數(shù)十年不聞此味矣！”離鄉(xiāng)有年，細細地品著來自內(nèi)地的火腿，故土之思縈繞在心頭，濃烈、回蕩，久久不散。

最后，作者說明了中外火腿的不同，且外國火腿不及金華火腿的美味，同時建議身處異國的同伴借吃“佛琴尼亞火腿”來聊以慰藉自己對家鄉(xiāng)風(fēng)味的懷念。雖說是帶有玩笑意味的話語，但細細讀來，不免嘗出了淡淡的苦澀。在我看來，梁實秋的談吃散文“意在吃外”?；蛘哒f是在“吃”中隱現(xiàn)著一股濃郁的鄉(xiāng)愁，透露著思念故土的文化情懷。

四、小結(jié)

由上述三篇文章的賞析。我們可以看出梁實秋散文集嬉笑怒罵，達雅俗共賞的風(fēng)格特點，且取材豐富，不管是品人文章的幽默詼諧、諷贊兼具，還是論事文章的獨到剖析、雅致深刻，抑或是談吃文章的隨性自得、鄉(xiāng)愁散溢，都是對人間百態(tài)的觀察、描摹和思考。其創(chuàng)作散文，以胡適的白話文為樣本，追求“絢爛之極趨于平淡”的境界，精微之外，予人以樂趣，雖至瑣細，卻也嘗到韻味，略顯“思古之幽情”。先生曾說：“散文的美妙多端。然而最高的理想也不過是‘簡單二字而已?！彼麩釔凵?，注意觀察和思考種種社會人生，性格開朗而幽默。所著文章以善為本，綜合嬉笑怒罵，營造出一種人世近俗而不傷雅的幽默，即“雅”幽默——與“俗”幽默相對的高品位幽默，一種與大眾化、世俗化、平民化的“市民幽默”相對的“貴族幽默”，以陽春白雪之質(zhì)得雅俗共賞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