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谷詞》看奇異的巴渝風(fēng)情*

王亞培

(重慶工商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重慶，400067)

黃庭堅(1045—1105)，字魯直，自號山谷道人，洪州分寧(今江西修水)人。宋哲宗紹圣元年(1094)，因被誣修《神宗實錄》失實，貶涪州(治今重慶涪陵)別駕、黔州(治今重慶彭水)安置，元符元年(1098)春，為避外兄張向之嫌又移戎州(治今四川宜賓，屬古巴渝地區(qū))安置。宋徽宗即位，于元符三年(1101)十二月才遇赦東歸。滯留巴渝地區(qū)整整六年之久。山谷因文字獄遭貶，故在此期間，詩文少作，以為“避禍”之意。而向來不登大雅之堂的詞,因不為人看重，不致被禍，創(chuàng)作數(shù)量大增，幾占全部詞作的一半，為詞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因巴渝地處偏遠，山高水險，自古被視為蠻荒之地。此前從未有詞人對這里作過詳細的描繪?！渡焦仍~》為這個被世人遺忘的角落描繪了一幅幅絢麗的圖畫，展現(xiàn)了獨有的巴渝風(fēng)情，留下了珍貴的史料。本文試圖對其巴渝詞作一梳理，以期探究北宋巴渝一帶的地理狀況和民風(fēng)民情。

一、獨特的氣候

黃庭堅身為外地人，最不適應(yīng)的要數(shù)巴渝地區(qū)多雨的氣候了。他在詞中多次表達對秋雨連綿的苦惱。如：《定風(fēng)波·次高左藏使君韻》：“萬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終日似乘船。及至重陽天也霽，催醉，鬼門關(guān)外蜀江前?！盵注]本文所引黃庭堅詞作均引自唐圭章編纂，王朝聞參訂，孔凡禮補輯《全宋詞》，中華書局，1999。(以下不再注釋)。非常形象地描繪出當?shù)囟嘤甑臍夂蚪o生活帶來的不便。紹圣三年(1096)中秋，與黔守曹譜宴飲賞月作《減字木蘭花》數(shù)首，有“中秋多雨，常是尊罍狼藉去”、“濃云驟雨，巫峽有情來又去”等句。《轉(zhuǎn)調(diào)丑奴兒》一詞亦有“狂風(fēng)暴雨年年有”之句。描寫雨的詞句還有很多，說明陰雨氣候給詞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也給后人研究當?shù)貧夂虻臍v史變遷保留了生動的史料。

二、奇異的風(fēng)光

黔州一帶因地處偏遠，交通不便，自古被稱為蠻荒之地。秀麗的山水一直未能進入文人墨客的視野。黃庭堅置身其中，深為陶醉，用詞作描繪了一幅幅巴渝風(fēng)景畫。如《畫堂春》：“摩圍小隱枕蠻江。蛛絲閑鎖晴窗。水風(fēng)山影上修廊，不到晚來涼。 相伴蝶穿花徑，獨飛鷗舞春光。不因送客下繩床，添火炷爐香。”將劉禹錫筆下的“巴山蜀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的抑郁情懷轉(zhuǎn)變?yōu)閷ψ匀伙L(fēng)光的閑適愜意的享受，從而將劉詩帶給世人的凄涼孤寂、窮山惡水的地理印象一變?yōu)閷Π陀屐`山秀水的深情向往。

巴渝風(fēng)光不只有秀麗宜人的一面，更有長江三峽的險峻雄奇的另一面。詞人用一首《減字木蘭花》描寫三峽：“蒼巖萬刃，下有奔雷千百陣。自古危哉。誰遣西園漝么來。 猿啼云杪，破夢一聲巫峽曉?？鄦境钌?，不是西園作么平?！睂⑷龒{山高水險、濤聲震天、猿猴哀鳴使人膽戰(zhàn)心驚、頓生旅愁的情景描繪得惟妙惟肖。這也是最早以三峽風(fēng)光為題材作了詳細刻畫的詞作。此前的詞作，只是對三峽山水作泛泛的、類型化的描繪。如五代·牛希濟《臨江仙》：“峭碧參差十二峰，煙寒樹重重?，幖m殿是仙蹤”，五代·閻選《臨江仙》：“十二高峰天外寒，竹梢輕拂仙壇……猿啼明月照空灘”和五代·李珣《河傳》“迢迢巴楚，山水相連。朝云暮雨，依舊十二峰前。猿聲到客船”等等。這些詞中屢次提及“十二峰”、“猿啼”“云雨”等意象，都是對巫山十二峰的簡單描繪，目的是為渲染氣氛，更多關(guān)注的是巫山神女的神話傳說，自然風(fēng)光的描寫只是陪襯而已。巴渝神話以巫山神女為最，山谷詞對此當然有記。如《醉蓬萊》：“對朝云叆叇”、《減字木蘭花·登巫山縣樓作》等。值得關(guān)注的是，自《山谷詞》，長江三峽的奇險風(fēng)光才真正作為表現(xiàn)主體進入文人視野，從而使三峽詞的創(chuàng)作開始突破巫山神女為中心意象的狹窄程式，開拓了三峽詞的創(chuàng)作題材和表現(xiàn)領(lǐng)域，對后來的三峽詞的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

三、豐富的物產(chǎn)

巴渝自古物產(chǎn)豐富，在《山谷詞》中也多有描繪。首先是巴渝茶。黃庭堅嗜茶出名，有“分寧一茶客”之稱。他不僅善品茶，而且愛寫茶。有關(guān)茶的詩詞，作了不下五十首。巴渝自古產(chǎn)茶，然而今之人只知西湖、武夷等地為產(chǎn)茶勝地，不知巴渝在宋代已是有名茶鄉(xiāng)?！端问贰な池浿鞠隆げ琛罚骸敖▽幣D茶，北苑為第一。……蜀茶之細者，其品視南方已下。唯廣漢之趙坡，合川之水南，峨嵋之白芽，雅安之蒙頂，土人亦珍之。但所產(chǎn)甚微，非江、建比也。”山谷既謫黔、戎，親眼目睹了當?shù)厝瞬刹?、制茶、烹茶的整個過程，并用優(yōu)美的詩詞表現(xiàn)出來，為我們留下了珍貴的巴渝民俗研究史料。如《踏莎行·茶詞》：“畫鼓催春，蠻歌走餉。雨前一焙誰爭長。低株摘盡到高株，株株別是閩溪樣。 碾破春風(fēng)，香凝午帳。銀瓶雪滾翻成浪。今宵無睡酒醒時，摩圍影在秋江上?！薄啊嫻拇叽骸?為開茶儀式，目的是模擬雷聲，催醒茶芽。頗具仿生學(xué)意義，因為驚雷一聲，則生機發(fā)動，乃茶之悟性?！盵1]174-175“蠻歌走餉”，再現(xiàn)了采茶女邊勞動邊唱民歌的熱鬧場面。茶芽要及時采摘，否則茶芽一老，等級已下，故午飯要送至田間地頭，以節(jié)省時間。以上情景非親歷難以詳知和展現(xiàn)?！坝昵耙槐骸秉c明采茶、制茶時間和工藝：谷雨之前，茶芽摘下后應(yīng)立即入鍋烘焙，制成茶餅。飲用時要先用茶碾碾碎再入沸水烹煮。

關(guān)于茶餅的外形和包裝，黃庭堅另有一詞詳加描繪：《阮郎歸·茶詞》：“黔中桃李可尋芳，摘茶人自忙。月團犀胯斗圓方，研膏入焙香。 青箬裹，絳紗囊，品高聞外江。酒闌傳盌舞紅裳，都濡春味長。”茶餅顏色潔白，有圓有方。外面裹以箬竹葉，囊以紅紗，白、紅、綠三色相襯，令人賞心悅目。以箬竹葉裹茶，宋·蔡襄《茶錄》有記載：“茶宜蒻(與‘箬’同，筆者注)葉而畏香藥，喜溫燥而忌濕冷。故收藏之家以蒻葉封裹入焙中，兩三日一次用火，常如人體溫溫，以御濕潤。”[2]24可見以箬竹葉裹茶為北宋時盛行的藏茶方式。

其次是荔枝。據(jù)《華陽國志·巴志》,巴渝自古產(chǎn)荔枝。蘇軾《荔支嘆》一詩提到唐代最好此物的楊貴妃所食荔枝正是來自重慶涪陵：“天寶歲貢取之涪”。蘇自注：“唐天寶中，蓋取涪州荔支，自子午谷路進入?！标P(guān)于貴妃所食荔枝究竟來自于何處，是一個歷史謎團，共有閩、粵、巴渝(涪陵、宜賓、忠縣)等不同說法。唐代詩人白居易于元和十四年(819年)任忠州(今重慶忠縣)刺史，第二年特命畫工繪了一幅荔枝圖，并親自為之作序，即歷史上有名的《荔枝圖序》。文中指出“荔枝生巴、峽間”，白親至巴地，所言非虛。且中唐去盛唐不遠，文中既不言閩、粵，則楊貴妃所食荔枝宜為巴渝產(chǎn)。北宋蔡襄《荔枝譜》也談到：“荔枝之于天下，唯閩粵、南粵、巴蜀有之?！庇终f，“唐天寶中，妃子尤愛嗜，涪州歲命驛致。時之詞人多所稱詠?！敝劣诟⒘辍⒅铱h、宜賓等地皆屬古巴渝境，本文無意深究。山谷謫巴渝，得以親賞親嘗，并以詩詞以記之：《浪淘沙·荔枝》：“憶昔謫巴蠻，荔子親攀。冰肌照映柘枝冠。日擘輕紅三百顆，一味甘寒。 重入鬼門關(guān)，也似人間。一雙和葉插云鬟。賴得清湘燕玉面，同倚闌干。”據(jù)《山谷年譜》卷二十七，“元符三年五月，山谷賞鎖江荔枝。黃庭堅魯直題:‘柘枝頭荔子，一木四柯，西南一柯獨肉厚而味甘’。”另有《望遠行》一詞，小序有“馬湖(在今重慶彭水)出丁香核荔枝”之語?？梢姲陀瀹a(chǎn)荔枝之地非只前文所提三處，種類亦非一種。山谷通過親臨親賞親嘗并記之于詞，對澄清這個史學(xué)界歷來爭論不休的謎團，提供了有力的證據(jù)。[3]599

再次為摩勒果。山谷詞集中有一首《更漏子·余甘湯》：“庵摩勒，西土果。霜后明珠顆顆。憑玉兔，搗香塵。稱為席上珍。號余甘，爭奈苦。臨上馬時吩咐。管回味，卻思量。忠言君試嘗?！苯榻B的是巴渝、蜀地所特有的一種果實。宋祁《益部方物略》：“黃葩翠葉，圓實而澤，咀久還甘，或號庵勒。又余甘子，生戎、瀘等州山，樹大，葉細如槐，實若李而小。咀之，前苦后歆歆有味，故號余甘。核有棱，或六或七，解硫磺毒，即《本草》所謂庵勒者?！痹犁妗稒f史》卷十二“味諫軒”：“戎州有蔡次律者，家于近郊，山谷嘗過之。延以飲，有小軒極華潔，檻外植余甘子數(shù)株，因乞名焉，題之曰‘味諫’。后王子予以橄欖遺山谷，有詩曰：‘方懷味諫軒中景，忽見金盤橄欖來。想共余甘有瓜葛，苦中真味晚方回?！瘯r蓋徽祖始登極，國論稍還，是以有此句云?！盵1]261

孔子評論《詩經(jīng)》功用曾有“多識于草木鳥獸之名”之句，山谷詞也給世人留下了豐富的巴渝物產(chǎn)知識，在這一點上與孔子對《詩經(jīng)》的評論暗合。

四、奇特的民俗

《山谷詞》中還有對巴渝民俗的生動描繪。采茶風(fēng)俗上文已提及，茲不贅述。其他如《木蘭花令》：“黔中士女游晴晝。花信輕寒羅袖透。爭尋穿石道宜男，更買江魚雙冠柳。 竹枝歌好移船就。依倚風(fēng)光垂翠袖。滿頃蘆酒指摩圍，相守與郎如許壽。”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幅生動的士女游春圖，同時揭示了一個重要的巴渝民間信仰：“爭尋穿石道宜男，更買江魚雙冠柳”即當?shù)孛耖g“摸石求子”的風(fēng)俗?！按┦?，“即有孔的石頭，相信它宜生男孩，祈求生兒子。又買鮮活的江魚兩條，并用柳條貫穿起來，則是祈求多生子，留住兒子。因為魚是多子的象征，柳諧‘留’,還有驅(qū)邪、生殖的意義。雙則是吉祥的數(shù)字?！盵3]590從詞中還可看出竹枝詞自唐代進入文人創(chuàng)作視野后，民間的自發(fā)創(chuàng)作并未衰落，而是一直活躍在巴渝百姓的生活中，盡情抒發(fā)他們的喜怒哀樂。

山谷還曾用當?shù)卣Z音進行創(chuàng)作。如《念奴嬌》“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fēng)笛?！标懹巍独蠈W(xué)庵筆記》卷二：“魯直在戎州，作樂府曰：‘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愛聽臨風(fēng)笛。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柙谑褚娖涓澹袼妆靖摹选癁椤詤f(xié)韻，非也。然亦疑‘笛’字太不入韻。及居蜀久，習(xí)其語音，乃知瀘、戎間謂‘笛’為‘獨’。故魯直得借用，亦因以戲之也?！绷_愿《新安志》卷十：“魯直八月十七日夜張寬夫園待月有詞云：‘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fēng)笛。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蜀人記‘笛’音如‘牘’故用之。嘗書一本贈(祝)頎，今俗本改‘笛’為‘曲’，非也?！鄙焦仍~俚俗風(fēng)格可見一斑。同時，也為我們保留了北宋巴渝語音的原貌，為研究巴渝方言的演變提供了生動的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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