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外怎么研究奶奶廟遠比你想象的更復雜

河北易縣“奶奶廟”這幾天成為火爆話題，清華大學徐騰博士在一次演講中，講述了這個號稱“華北第一道場”的神奇廟宇。

這座奶奶廟神奇在哪里呢？神奇在廟中各路神像應有盡有，而且還有創(chuàng)新。這里有全國可能是唯一的女財神，而且女財神同時還管牽紅線。還有一位新來的“車神”，手里拿著方向盤，可謂“新時代下的新神仙”。

奶奶廟管理員甚至表示：“缺哪個神仙，隨便建一個?！?/p>

現(xiàn)代社會汽車是重要的代步工具，“車神”便是應司機們的平安愿望出現(xiàn)的“新神”。但其實探究起來也只是新瓶裝舊酒，其背后的邏輯跟歷朝歷代的神仙信仰都是一致的：有心理需求就會有與之相適應的偶像崇拜。

除了道教、佛教和儒家圣人，中國民間還有許多“應運而生”的神仙，這其中，最普及的應該是山神土地城隍，此外還有許多具有地方特色的神靈。

這哪里只是好笑的廟宇、搞怪的神仙？在這煙火繚繞中，透露的分明是整個近代中國的影像。

民間宗教的研究起源

其實，自從19世紀歐洲人來到中國，中國的民間宗教就深深地吸引了老外的研究興趣，一直是海外漢學最火的主題。奶奶廟里呈現(xiàn)出的中國文化問題，遠遠比想象中復雜。

19世紀，是歐洲的“現(xiàn)代文明”傳布到全世界的世紀。歐洲人拿自己的基督教為標準來觀察其他文明，當然為巨大的差異所震驚！就拿奶奶廟來說：缺什么神仙，就造個塑像？我的上帝?。∧闶遣皇歉议_玩笑？所以，19世紀末歐洲主流的文化人類學家，不能接受中國的民間信仰是“宗教”。

比如，大名鼎鼎的英國人類學家泰勒（代表作《原始文化》）和弗雷澤（《金枝》的作者），都把中國民間信仰和儀式當作是“原始的文化”，是人類文明開化之前蒙昧、落后、迷信的產(chǎn)物。

可真正來過中國，在田野里到處跑過的外國人不同意了。荷蘭有個漢學家叫格如特（De Groot）在清末的福建到處看老百姓的儀式，廟宇，和道士聊天。他領悟到，中國的民間宗教，雖然看起來不同，但是說到在社會上起的作用，和歐洲的基督教是相似的。所以，在1892年，他把自己的書叫做《中國宗教體系》。——不光是個“宗教”，還是個“體系”，看到?jīng)]有？

慢慢地，在老外的倡導下，關(guān)于中國農(nóng)民的宗教研究才上了臺盤。1925年歷史學家顧頡剛跑到北京妙峰山去看廟會的進香，寫出專著。各種民俗學會紛紛涌現(xiàn)，一大堆論文出版。

細看才發(fā)現(xiàn)，這里面門道好多。比如，這里有信仰——關(guān)于鬼，神，祖先，禍福的觀念。這里有儀式——各種祭祖，節(jié)日，齋譙，驅(qū)鬼等等。這里有各種象征——各種神仙的名目和造型。就那個拿著方向盤的“車神”來說，這里的“信仰”是：有個叫車神的東西存在，會保你開車平安。“儀式”是：你要到山上廟里虔誠地燒香供奉，他才保佑你?！跋笳鳌蹦?，就是那個手握方向盤的司機大神了——拜錯了象征，可就叫天不靈了。

在信仰、儀式、和象征之外，人們還發(fā)現(xiàn)，農(nóng)民還會組成官府之外的各種民間組織。這可以是合法的儒釋道團體，也可能是躲著官府，被稱作“會道門”的秘密教派，比如一貫道，白蓮教，和弄出大事情來的“拜上帝會”。后來和八國聯(lián)軍干的“義和團”，一開始在官府眼里，也是這種準黑社會的邪教組織。

面對這么復雜的中國民間宗教，怎么評價它好呢？有人認為，可以用一個概念來解釋，叫做“大傳統(tǒng)”和“小傳統(tǒng)”的區(qū)別。比如，人類學家雷德菲爾德（Robert Redfield）就說：大傳統(tǒng)是一個社會的精英傳統(tǒng)。在中國呢，就是士大夫提倡的儒佛道和官方主導的價值觀。而小傳統(tǒng)呢，就是在主流價值之外的下層文化。大傳統(tǒng)有深厚的經(jīng)典傳統(tǒng)，《論語》啦，《道德經(jīng)》之類的。小傳統(tǒng)沒有那么多文本，有的還是用看不懂的方言寫的。大傳統(tǒng)是都市里、政府里的頭面人物；小傳統(tǒng)是鄉(xiāng)下沒啥“文化”的農(nóng)民。大傳統(tǒng)是代表的是精英、經(jīng)典、官方的態(tài)度；小傳統(tǒng)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習俗和信仰。

自上而下的推理

顯然，這種大小傳統(tǒng)的區(qū)分，擺明了就是看不起草根文化嘛！

很多學者雖然未必鄙視小傳統(tǒng)，但是也認為小傳統(tǒng)是受大傳統(tǒng)影響，才在民間發(fā)芽的——不然干嘛叫人家“小”呢？

比如在清末福建到處看道士做法的荷蘭人格如特，就認為他看到的習俗與儀式，是中國“古代社會”的古典傳統(tǒng)，在草根社會的衍生變異形態(tài)?！獡Q句話說，小傳統(tǒng)是大傳統(tǒng)遺留在民間的私生子。

這么說，有些學者就不同意了。憑什么精英的東西就一定是源頭，民間的就是派生物？太看不起人了吧！法國學者葛蘭言在他的《上古中國的詩歌與節(jié)慶》中就說：你們認為的輝煌的古代經(jīng)典，比如《詩經(jīng)》、《國風》啥的，其實原來就是土得掉渣渣的民間歌謠。草根最有生命力的信仰和儀式，被古代帝國吸收，后來才醞釀成了所謂的經(jīng)典。中國民間宗教，來自于古代吊絲們充滿活力的生活，高大上的官方傳統(tǒng)是對它的“模仿”。這就仿佛信天游、扭秧歌走上國家大劇院，成為民族象征的過程。

哈佛大學人類學家華生（James Watson）的研究也證實了這一點。他發(fā)現(xiàn)，中國南方的媽祖，本來就是民間的信仰。鬧大了驚動了朝廷之后，被改造成了國家的信仰，叫做“天后”。就是說，小傳統(tǒng)不是大傳統(tǒng)遺棄在民間的孩子，而是大傳統(tǒng)在草根里不想認的親爹。

后來，有些學者不滿意大小傳統(tǒng)的二分法，提出其他的解釋模型。比如《中國儀式與政治》的作者馬丁·阿赫恩（Emily Martin Ahern）發(fā)現(xiàn)，中國民間儀式怎么看起來那么像是和衙門打交道呢？百姓崇拜的神靈就好像帝國官員，有時以道德自我標榜，有時又有點蠻不講理；在宗教儀式中，祭拜者就像是裝孫子求人辦事的百姓或者下級；儀式中的人神交流仿佛是百姓向官府匯報案件，有明顯的上下級利益和等級關(guān)系?！@哪里是中國宗教，分明是中國政治好嗎？

其他學者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比如主編《中國社會中的宗教與儀式》的美國學者武雅士（Arthur Wolf ），通過大量田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結(jié)構(gòu)：中國傳統(tǒng)農(nóng)民的信仰，雖然五花八門，總是不外乎三個門類：神、鬼、和祖先。endprint

中國民間的神，總是和官府對應。神都穿著朝廷官員的袍子（腦補一下奶奶廟的“車神”），住在像衙門一樣的廟宇之中，受神將的保護。他們處罰社會中犯罪的人，脾氣不太好，還喜歡接受賄賂，誰送的錢多就保護誰。有時候，他們還要向上級，比如玉皇大帝，打報告請示；還保管人事檔案（誰的罪了他們，總是被記得），他們的辦公地點也往往和政府的行政區(qū)劃重疊，比如山神啦，城隍啦。換句話說，奶奶廟的車神，放在古代就是當?shù)毓賳T的化身，進門知道該干啥了吧？

第二個門類是鬼。這些鬼呢，是農(nóng)民生活中陌生人的化身。鬼是危險、有害的外來者，要么被請來的道士用強大的法術(shù)趕走，就像趕走土匪和強盜一樣；要么，就給他們大量施舍讓他們別來糾纏，就像打發(fā)乞丐離開。

第三個門類，祖先信仰呢？當然是自己家人的化身了。死去的祖先，依然像在世時一樣保護自己，為后代的財產(chǎn)、社會地位和生命給予幫助。這種信仰，通俗點說就是：就算爹媽死了，也沒忘了啃老。

中國民間的神、鬼、和祖先信仰分別對應于三種社會階層：帝國官員，危險的陌生人（強盜和乞丐），和家族成員。武雅士認為，這種三角結(jié)構(gòu)是因為，中國農(nóng)民的生活，成天被這三種人環(huán)繞。所以，理解中國農(nóng)民的信仰世界，就是理解他們生活的真實世界。

這個解釋，看起來特別有道理，是不是？別急，其實問題很多。

自下而上的推斷

不少學者發(fā)現(xiàn)，對應關(guān)系好像不是這么清晰啊。好多神，原來是別人的祖先，或者就是妖魔鬼怪，后來卻成了整個社區(qū)共同崇拜的神。比如哪吒，原來就是脫離家庭關(guān)系自殺的孤魂野鬼（還記得《哪吒鬧?！穯?？），后來也成了神仙體系中的一員。這些五花八門的野路子神仙，是咋進入體制內(nèi)的呢？

有人解釋說，魚有魚路，蝦有蝦路，仙有仙路。

比如美國學者杜贊奇（Prasenjit Duara）就認為，民間神仙的象征和意義，會隨著時代和各方面的需要，不斷發(fā)生變化。用高逼格的學術(shù)話語來說，叫做“解釋性場域”（interpretive arena）——別嚇著，其實沒那么復雜。就是說對于一個象征，大家各說各話。然后在大家都同意的地方，神仙的關(guān)鍵身份就被搞定了。

比如，三國時期的關(guān)羽，兵敗被擒被砍頭，死得挺窩囊。在隋代的佛教傳說中，說有一次關(guān)羽的鬼魂拎著頭出來鬧鬼，被一位高僧做了深入的思想教育，從此皈依，成了佛教護法。宋代的朝廷看中了關(guān)羽“忠義”的正能量，拿來弘揚社會主旋律（其實是因為當時社會特別缺乏“忠義”）。歷代朝廷一看有用，紛紛效仿，關(guān)羽在神仙編制內(nèi)一路高升，直到成了“關(guān)帝”。明清時，相互之間無血緣關(guān)系、怕人背后捅刀的秘密教門，也把關(guān)二爺請出來，歃血為盟才能對兄弟放心。

關(guān)羽可以是紅光亮的國家英雄，也可以是虔誠的佛教護法，也可以是黑社會的保護傘。佛教，道教，朝廷，鄉(xiāng)紳，秘密社會，大家都從不同角度解釋。在相互沖突的身份博弈中，關(guān)羽最核心的“忠義”精神也得到了公認，成為了大家都接受的象征。這可不像奶奶廟里人說的那樣，缺什么神補一個就行了。從倒霉的無頭鬼，逆襲成戰(zhàn)神，得要多少運氣和社會勢力加持！

以前的孤魂野鬼，也可以成為體制內(nèi)的紅人，哦不——紅神仙。這就和武雅士說的神、鬼、祖先三個象征的模型相沖突了。關(guān)羽的例子表明：民間信仰中鬼、神、祖先之間的界限，遠非那么清晰，而是流動的。既然象征的含義是流動的，那么象征所對應的社會群體，恐怕也就不是那么確定了。

華生對于媽祖的研究也證明了這一點。媽祖本來只是南方沿海傳說中一個有法力的女子，后來被元明清朝廷吸收進正式的“祀典”——進了國家神仙編制。連鄭和代表皇帝下西洋之前，都要先去拜一拜，立個碑。華生認為，這一過程充滿了“標準化”的規(guī)范：國家把地方上野生的、雜亂的、不合需要的元素，通通去掉，改造成代表國家臉面的模范神仙——神仙就是這樣煉成的，關(guān)鍵還是要求招安。

而同在哈佛大學的宋怡明（Michael Szonyi）則不同意這個說法。他對于明清時期五通神的研究發(fā)現(xiàn)：民間的信仰被國家收編的過程，并非真的“標準化”，而僅僅是看起來“標準化”了而已。如果研究者只看政府的官員報告和正式檔案，當然里里外外都是政治正確——地方野神被國家改造，從此為國為民護法，不合適的內(nèi)容一概沒有。但是如果往社會下層看呢，會發(fā)現(xiàn)民間永遠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地方人士的利益總是和當?shù)厣衩骷m葛（想想這香火中燒掉的錢?。?，該怎么搞還是怎么搞，和朝廷想象的完全不同。地方官員實在管不了，只好睜只眼閉只眼，或者干脆和地方合起來欺騙中央朝廷——皆大歡喜。

宋怡明的研究說明——國家控制的步伐，永遠趕不上民間信仰的實踐。而任何控制的企圖，從朝廷到地方，再回到朝廷，會遭到一再的扭曲。

民間信仰的社會縮影

可是，民間信仰到底是個好東西，還是糟粕呢？說白了，是現(xiàn)代化的障礙，還是助手呢？

大名鼎鼎的德國學者韋伯還真的回答過這個問題。他在《中國宗教》中問到：為啥西方才會出現(xiàn)工業(yè)化、現(xiàn)代化和資本主義？那是因為他們有個東西叫做“理性”。中國本土的儒教和道教，都是些說教和迷信，沒見到理性和“資本主義精神”?。看龠M現(xiàn)代化，肯定是不行的。

可是最近，韋伯的現(xiàn)代化觀念遭到了懷疑。很多學者發(fā)現(xiàn)，民間宗教其實有很多能適應、甚至促進現(xiàn)代化的元素。比如，美國學者葛希芝（Hill Gates）就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中國官方意識形態(tài)總是忌諱談論交易和金錢。但是民間宗教則充滿了“錢”的概念和象征。在葬禮中，大家燒冥幣；在敬鬼神的儀式中，大家供紙錢。錢不僅在現(xiàn)實世界中所向披靡，也是與超自然世界交易的手段。想得到保佑的，可以通過賄賂神靈實現(xiàn)。而祈禱的目的，無非是生活和經(jīng)濟上實在的利益（腦補奶奶廟的財神和車神）。葛希芝認為，民間宗教里錢的流行，不正證明了中國民間蓬勃的“資本主義精神”嘛？只是這種精神，一直被官方的意識形態(tài)壓制而已。一旦政府放開，就會蓬勃生長。就是說，只有在鬼神世界中，才能看清中國人的心理世界。

話說回來，這么想發(fā)財?shù)拿褡?，政府都號召了還不發(fā)，豈不是活見了鬼了？

廈門大學鄭振滿的研究也表明，在明清時期法制無法觸及的鄉(xiāng)村，宗教起到了類似法庭維護契約的作用。而契約的履行，正是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的重要基礎。傳統(tǒng)社會中的買賣合同、誓約、規(guī)定等等，往往需要大家到當?shù)厣駨R中舉行儀式，才能達到需要的效力。當?shù)蹏捏w制由于腐敗和戰(zhàn)亂，無法提供這種公共服務時，是那些泥塑的神明，重建了信任，凝聚了社會，促進了發(fā)展。

所以，這哪里只是好笑的廟宇、搞怪的神仙？在這煙火繚繞中，透露的分明是整個近代中國的影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