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沫特萊與宋慶齡、魯迅

徐茂昌

闖蕩四海、百無禁忌，似乎什么都不怕、都敢惹的史沫特萊，內(nèi)心其實是強大和柔弱共存的混合體。她也渴望身后有依傍和支撐，身前能有人舉著熊熊火把和昭然若揭的路標(biāo)為她指路。

遇到了宋慶齡和魯迅，她為自己慶幸。這兩個身軀遠(yuǎn)比她單薄、矮小的人，卻是她眼中真正的高人、巨子。

1928年11月，在奔往中國的途中，她在莫斯科短暫逗留，意外地遇見了也在蘇聯(lián)的宋慶齡。這是她們的第一次見面。也沒有時間深談，但她卻已經(jīng)感受到了，自己一顆布滿冰霜、寒氣肅殺的心似被煦風(fēng)拂過，開始泛起縷縷暖意。次年她在上海將剛出版的《大地的女兒》贈送給宋慶齡，在扉頁上寫下了她內(nèi)心真切的躍動：“送給孫逸仙夫人，我無保留地尊敬和熱愛的一位忠貞不渝的革命家。”幾年后，當(dāng)她介紹路易·艾黎認(rèn)識宋慶齡時，她更是充滿敬意地告訴艾黎，孫夫人就像一棵參天的大樹，在白色的中國巍然屹立，她是一位大智大勇的中國女性。

第一次見到魯迅，是在她剛到上海幾個月之后。那天陽光很好，她走進公共租界一條弄堂里的一幢歐式樓房，輕輕叩開了魯迅家的門。在二樓書房，陽光透過窗簾斜照著室內(nèi)，魯迅坐在靠窗的藤椅上與史沫特萊親切交談起來——因為都懂得德語，語言的相通使兩人減卻了溝通的障礙，也使她不費時日便融進了上海的左翼文化陣營。

她從魯迅身上，得到的是一種強有力的人格和文化的啟示。1930年9月的一天，在參加完祝賀魯迅五十壽辰聚會后，她思緒洶涌地寫下了她仰望一個文化巨人的感受：

“……他矮小而孱弱，穿一身米黃色絲綢長衫，一雙中國軟底布鞋。他沒有戴帽子，剪得短短的黑頭發(fā)像一把刷子，面孔的輪廓是最常見的中國人的模樣，然而在我的記憶中，卻是我一生僅見的表情最為豐富的面孔，不斷流溢著智慧和機警的生動光輝。他的風(fēng)度、談吐和每一舉手投足，都輻射出一種完美人格的魅力。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似的笨拙而粗魯?！?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9/14/zwsz201709zwsz20170928-1-l.jpg" style=""/>

對于她，魯迅更是一位導(dǎo)師和“精神上的父親”。她毫不掩飾地表白說，“激勵著我的精神力量的魯迅，已成為我人生的路標(biāo)……將銘刻在我心中直至永遠(yuǎn)”。

同在一個城市的宋慶齡和魯迅，也同是左翼陣營的領(lǐng)袖，是上海政治天幕上的一對雙子星宿，在四圍的云障霧罩下卻光芒璀璨依舊，成為一道無法被吞淹、遮沒的天象奇觀。然而在1931年之前，他們兩人卻從未見過面，只是神交意會而已。史沫特萊一片熱誠地追隨著他們，無意間也為他們架設(shè)了一座橋梁。

那都是在“牛蘭夫婦事件”發(fā)生之后。

因為母親病逝，1931年7月，宋慶齡從德國柏林匆匆趕回上海家里。8月13日到達上海時，牛蘭夫婦就在前一天已被解赴南京，情況十分危急。沒過幾天，一封英文信件寄到宋家，讀罷，宋慶齡笑著告訴她的助手，這信寫得有水平，雖然僅有短短幾行文字，語言和用詞卻都很美。這信，正是史沫特萊寫來的。

信中史沫特萊請求孫夫人，在百忙中給她5分鐘的談話時間。幾天后，史沫特萊便走進莫利哀路29號（今香山路7號）宋慶齡的寓所，請孫夫人牽頭成立牛蘭夫婦國際營救委員會。宋慶齡爽快地答應(yīng)了，談話也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5分鐘時間。

史沫特萊也踏進魯迅家里，游說他加入營救委員會。魯迅也慨然答應(yīng)了。

幾個月后，牛蘭夫婦營救委員會由宋慶齡出面召集會議，宣告成立，32名委員中就有魯迅、史沫特萊和蔡元培、楊杏佛、斯諾、伊羅生等人。宋慶齡與魯迅，就有了神交許久后的第一次會面。從此，兩人便肝膽相照，一直并肩合力地奮戰(zhàn)在一起。

而他們身邊，也總形影不離地站立著一個高岸的洋女子——史沫特萊。

營救牛蘭夫婦的浪潮還未平息，新的抗?fàn)幣c戰(zhàn)斗的浪潮又在一波波興起。前面站著兩位左翼領(lǐng)袖——宋慶齡和魯迅，身后，總緊隨著他們麾下的熱血戰(zhàn)士史沫特萊：她是民權(quán)保障同盟主席宋慶齡的得力助手，幾乎參加了同盟的全部活動；她與宋慶齡、魯迅一起，也是接待大文豪、世界反帝大同盟名譽主席蕭伯納的主要成員之一，那張流傳后世的7人合影中，就閃騰著她的女漢子的高大身影；她緊隨著宋慶齡和魯迅，也金剛怒目般地出現(xiàn)在黃浦路9號德國領(lǐng)事館，嚴(yán)正抗議法西斯壓迫民權(quán)、摧殘文化的暴行。宋慶齡和魯迅的周圍，漸漸又集結(jié)起一群來自各國的左派青年——路易·艾黎、馬海德、斯諾、伊羅生等等，他們都是經(jīng)史沫特萊的游說、鼓動而投奔而來的。她企望世界的左翼人士都能集合在一起，形成沖擊舊世界的更巨大的力量。

隨之也擴大了“家”的含義。得天獨厚的她開始擁有三個家——自己的寓所、宋家和魯迅的家。她逐漸由莫利哀路的?？投兂闪怂渭业囊粏T——沒有多久，她擔(dān)任了宋慶齡的英文秘書，忙碌不息地為她處理與外國人士的來往信件，撰寫英文演講稿，陪伴孫夫人從宋家啟程輾轉(zhuǎn)于各個社會活動場合。在魯迅家里，也從一個訪客而變成了長久落駐的房客。從1934年至1935年，幾乎有一年時間她都住在山陰路大陸新邨的魯迅家。為了她的到來，許廣平特地騰出二樓原是兒子海嬰住的房間，改為她的臥室兼書房。這一年時間，她幫助翻譯魯迅的作品，魯迅也翻譯她的作品，兩人后來還合作編輯了一本德國女版畫家凱綏·珂勒惠支表現(xiàn)工人階級疾苦和人民斗爭的版畫選。這是成果頗豐的一年。

魯迅家是個雷區(qū)，而她恰恰是一顆火種，在魯家居住的日子里，她時時得提防瞬息引爆的危險。每次出門歸來，她總要在弄堂口環(huán)視四周，警惕地張望一番，確信后邊沒有人跟蹤、盯梢，才飛快地拐進弄堂，閃身進入魯家。她不愿因自己的疏忽，而給自己的導(dǎo)師帶來麻煩。

白色恐怖籠罩，如《申報》一篇評論所說：“整個世界是瘋狂了，……文明破產(chǎn)了，野蠻復(fù)活了，白茫茫的霧彌漫了整個世界?！倍⑸?、暗殺、綁架、囚禁，那都是隨時隨地的事，史沫特萊時時擔(dān)憂著兩個左翼領(lǐng)袖的安危，又當(dāng)起了他們的紅色衛(wèi)士。

初秋時分，一天史沫特萊陪伴宋慶齡參加完一個聚會，正乘坐出租車回家。半路上突然竄出兩個衣衫破爛的男子，在馬路中央撕打成一團，一邊相互拉扯著一邊卻朝車前猛撲過來。史沫特萊一看來者不善，便推門跳下車，雙手叉腰嚴(yán)嚴(yán)地堵住車門，不讓那兩人靠近一步。endprint

那兩個男子一邊沖著她直喊，一邊又向汽車撲去，分明沖著孫夫人而來。史沫特萊急忙擋住那兩人的去路，又向司機大喊“快開車”。車剛開走，兩個男子氣急敗壞地?fù)]拳撲向史沫特萊，另幾個同伙也一齊包圍了上來。史沫特萊一邊招架，一邊機警地摸出身邊的一只哨子一陣猛吹，驚動法國巡捕騎馬趕來，才嚇跑了這伙歹徒。

史沫特萊知道孫夫人正身處險境，因為營救革命志士，她一次次奔走、呼號，仗義執(zhí)言，早已被蔣介石列入了暗殺黑名單。這次半路遭受圍攻，顯然是有人早有預(yù)謀。她為孫夫人悄悄地捏著一把汗。

她一樣也擔(dān)憂魯迅的安全，因為在蔣介石的黑名單上，同樣也有魯迅的名字。

1930年9月7日，魯迅五十歲生日，左聯(lián)發(fā)起百人聚會為他祝壽。地點選在呂班路法國公園附近、一家荷蘭人開的印尼餐館里。餐館是史沫特萊出面租下的，她一手操辦了這次聚會，事先還從商店挑了一幅白綢子衣料，作為生日禮物送給魯迅。那時風(fēng)聲已很緊，左聯(lián)被當(dāng)局視為洪水猛獸，舉行秘密集會須時刻繃緊神經(jīng)、小心提防。會前，史沫特萊帶著幾個人充當(dāng)暗哨，守衛(wèi)著餐館的花園門口，對來賓必經(jīng)的那條長街觀察了許久，生怕這座城市彌漫著的肅殺寒氣會將餐館吞沒。餐會結(jié)束客人陸續(xù)離去，她又搶先站到了大門口，警惕地向四周瞭望，直到所有的客人都走完，才和幾位朋友一起護送魯迅回家。

更像惡夢一樣折磨她的，是1932年“一·二八事變”那幾個月。日本飛機的狂轟濫炸，鬼子兵的逐屋征逐，使全城陷入了一片戰(zhàn)亂之中。一天傳來消息，日軍的炸彈也投到了魯迅居住的那片區(qū)域，使史沫特萊心里好一陣緊張。她顧不得有被逮捕的危險，讓一個美國同行覓來一張軍事通行證，乘著同行的采訪車、手舉通行證闖過日軍的重重防線，趕往魯迅家?！拔乙贿吤土η瞄T，一邊用英語和德語喊叫，但是沒有人應(yīng)聲。許多被困在家里的中國人，拒絕回答任何人的詢問，有些，已經(jīng)餓死，當(dāng)時無法開門?！睅啄旰蟪霭娴摹吨袊膽?zhàn)歌》一書中，她寫下了當(dāng)時的情景，那一刻她別說有多么驚恐，擔(dān)憂。直到“一·二八事變”停戰(zhàn)之后，才知道魯迅一家已逃過了劫難，原來是被日本朋友救出去藏了起來。

追隨魯迅，使她迅速融入了左翼文學(xué)陣營。左聯(lián)的名冊上沒有她的名字，但她幾乎參加了左聯(lián)的所有活動，已然是個不在冊的左翼作家聯(lián)盟一員。左翼作家大多是年輕人，在魯迅生日晚會上，她見到了也細(xì)細(xì)觀察過他們：一群人衣著寒酸，顯得面有饑色，這是一個新成立的藝術(shù)劇團的代表；一個頎長、瘦削的年輕人急匆匆地走來，不時回頭張望，他是共產(chǎn)黨地下報紙的編輯；又來了一個人，穿了一身盡是皺褶的西裝，滿頭長發(fā)蓬亂，他是一個赤色組織的代表，剛從監(jiān)獄里放出來；一個矮胖、短發(fā)，顯得既嚴(yán)肅又可愛的年輕女子，她記住了她的名字——馮鏗，正是她，在會上吁請魯迅擔(dān)當(dāng)起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保護人和“導(dǎo)師”。與上海洋場那些高雅的“精神貴族”式的文人相比，他們不免太寒酸、太落拓了，但史沫特萊從他們身上卻看到了中國希望的曙色。當(dāng)滿頭亂發(fā)的青年講述他的獄中遭遇，地下黨報編輯報告“秋收起義”的經(jīng)歷時，她聽得十分入神，眼前似看到了起義的農(nóng)民成群結(jié)隊地走入紅軍營帳，如無數(shù)細(xì)流正匯入不斷壯大的江河，頓時，她內(nèi)心的江潮也在奔騰起伏。

可是，他們中間的一些人，很快就成了敵人屠刀下的亡靈。

因身心疲累，史沫特萊去菲律賓休息了幾個月。1931年3月一回到上海，就晴天霹靂似的聽到一個消息：一個月前，左聯(lián)的五個青年作家已在龍華慘遭殺害！他們中間，就有她在魯迅生日晚會上見到的那個胖胖而又可愛的馮鏗；還有她熟悉的柔石，她去菲律賓離開上海前夕，柔石還和魯迅幾人一起來探望過她。轉(zhuǎn)瞬間，天人永隔，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她滿懷悲憤地趕到魯迅家里。老人家出現(xiàn)在她面前，面色灰暗，頭發(fā)散亂，兩頰深陷，幾天都已沒刮胡須，已全然沒有幾個月前那樣的奕然神采。變化得那么厲害，使她感到震驚。

魯迅把已經(jīng)寫好的一篇文章遞給她：“幫我翻譯成英文，拿到國外去發(fā)表?！蹦锹曇衾锍錆M著憤怒和仇恨，灼熱的火花也在他的眼中閃耀著。

這是一篇如匕首如投槍、無情聲討國民黨當(dāng)局的文章：《寫于深夜里》。史沫特萊讀著，頓時被無邊的悲憤所淹沒，也被跳動于紙上的激憤之聲所震撼。但想到文章發(fā)表會引來的后果，她不禁擔(dān)憂地提醒魯迅：“這樣刊印出來，你的生命會有危險的！”

“有關(guān)系嗎？”他憤怒地回答?！翱傄腥顺鰜碚f話??！”

魯迅的回答，給她傳遞著一種力量和氣概，她不再猶豫、退縮。這一天，她與魯迅一起又起草了一封呼吁國際援助的公開信。史沫特萊將宣言和魯迅的文章譯成英文，投寄到美國《新群眾》雜志上發(fā)表，也帶往柏林、莫斯科和其他地方。世界進步作家和思想家的抗議怒潮很快澎湃而起，五十多位美國進步作家和來自世界各國作家、藝術(shù)家的抗議函電鋪天蓋地涌入了國民黨機關(guān)。

她周身的熱血，不禁又一次沸騰起來。

上海書店出版社

2017年3月版

責(zé)任編輯：

楊柏偉 邢俠

定價：75.00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