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自榮自述：我和我的太太

童自榮，1944年1月11日出生，畢業(yè)于上海戲劇學(xué)院表演系，中國著名配音演員。代表作有《佐羅》《黑郁金香》《茜茜公主》《大圣歸來》等。由他配音的這些電影，陪伴了一代人的成長，他用聲音重塑出的人物形象，更生動地印刻在人們心中。

這是一個年近七十五的男子，以滿腹的深情寫下的一些文字，是贈予她的生日禮物，而這個她就是我的太太。太太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無論我們富有或是貧窮，她是一個一輩子要陪伴著我的女人，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是啊，我們的戀情，應(yīng)該說并無太多傳奇，或多大的學(xué)問。但愿你看了我們的故事，會感到溫馨，且嘴角不時地漾起微笑，這就夠了。

在2002年譯配的墨西哥電視連續(xù)劇中，我配的男主角與女主角第一次見面時說的第一句臺詞就是：“你相信一見鐘情嗎？”哈，好個大膽冒失的求愛者。然他是真的相信，我理解。說起一見鐘情當(dāng)然是人生中的一大幸運(yùn)，但恐怕生活中卻十分難得。而我和我的太太的戀愛，如同千萬普通百姓一樣，是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的。比起一見鐘情，好像少了許多浪漫，但也是一種緣分使然吧，且可靠性和溫暖也并不亞于那精彩如小說一般的婚姻。

1971年，請注意，這是一個特殊年代里的一個年份，也就是“文革”遠(yuǎn)未結(jié)束之時。一位親友應(yīng)我們請求送來了三張黑白照片，作為相親的開始。相片上的女孩子挺清秀的樣子，是一種學(xué)生氣的美麗，這讓我有好感。又聽說，她為人是少有的干凈和清純，甚至有點趨于封建了，走在外頭目不斜視，冷冷地誰也不理睬。我不由暗中喝彩，好極了，這就更合我的胃口。要是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孩子，像我這樣心胸的，必會疑神疑鬼，無法開脫，心境一旦失去平靜，那還有什么快樂可言。

第一次約會，是在大上海電影院看《白毛女》。在耀眼的霓虹燈下，她如約而至（當(dāng)然由親友陪著）。我只看了她一眼，還是側(cè)面，已有“驚為天人”或是說“驚為天仙”之感。我趕緊收回我的視線，不好意思再看。電影是熟悉的，但那天等于沒看。我原來單獨送她回家，不免有一些陌陌生生的交談。好像她有意愿找一個從事藝術(shù)工作的男生。那天她最后不冷不熱地拋給我一句話：“你覺得有必要再聊一聊，也可以?！边@才又有我們雙方的第二次約會。

我這個人自己不怎么樣，但對別人卻十分的挑剔，因此做我朋友實在很難。當(dāng)她從照片上走下來，本以為她會顯露出她的不完美，但這個女孩兒和想象中的大不一樣，卻是比照片還要有吸引力，坦白說，我沒有失望。這倒是真的，我只要人合適。

第二次見面，是在市中心的一個公園。是晚上，我從一堆施工用的小石頭堆后面躍出，不響不輕地叫了她一聲：“小楊?！彼孟駠樍艘惶?。她后來說：“怎么你好像孫大圣從石頭縫里蹦出來。”她還有一個強(qiáng)烈印象，我雄赳赳、氣昂昂地，像個解放軍（也對，我剛從泰州解放軍農(nóng)場“改造”回來）。

她是個影迷、戲迷，她迷越劇，還迷滬劇，我立馬覺得彼此近了許多。除了配音，之前我還陷在評彈、滬劇藝術(shù)里面不能自拔，那個年輕的袁派唱腔的首創(chuàng)者袁濱忠，我視之為一百年才能唱出來一個的好嗓子。然我是停留在想象中，至多在廣播里收聽節(jié)目，她卻不但現(xiàn)場去看了他的演出，還在散場之后，到演員必經(jīng)之路上，與一大幫粉絲試圖一睹其生活中的豐采。一想到她老三老四的樣子，我就不禁發(fā)笑，因為她那時候才讀初中。她還提到，她大哥有時會牽著她的手，去書場聽書，哇，滿場子的遺老遺少都驚訝地向她行注目禮，好像“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得，我和她至少在醉心于藝術(shù)這一點上彼此有共同語言，因此，以后每一次的逛街不愁會出現(xiàn)什么難堪的冷場了。但讓我深感對不住的是，直到這時，我依然還是在做配音的白日夢，早早晚晚在校園里混，前途未卜甚至渺茫，而她則是冒著風(fēng)險，來到我身邊陪我做夢。

懷著含含糊糊的希望，或是所謂在上戲當(dāng)老師的錯覺，1972年春節(jié)，我們結(jié)婚了。

是上天保佑吧，也是托我賢妻的福，1972年，學(xué)院上層突然宣布，所有滯留在學(xué)院里的學(xué)員，一律實行再分配，又適逢上譯廠需要補(bǔ)充新鮮血液，于是我逮住這個天大的機(jī)會，在表演老師的卓有成效的幫助下，在做了十二年配音夢之后，我終于圓了夢，當(dāng)上了一名令我癡迷的配音演員，做上了一份我此生最喜歡做也最適合于我的工作，我的心里充滿了幸福，我的太太因為把她的人生之夢也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她也因此充滿了幸福感。這件事發(fā)生在1973年1月，是上譯廠支部書記溫暖的手牽著我把我引入演員室。之后，什么收入偏低、無名無利以及跑五年龍?zhí)椎鹊葼顩r，我是都不放在心上的了。

就在這一年的2月，我的兒子誕生了，令我大喜過望。

回想我踏進(jìn)上譯廠以及成名前后的歲月，我無愧于這五個字：“把工作做好?！倍鴮τ谖姨珜ξ业哪刂С?，我真誠地在心里說：辛苦你了，有你真好。事實上，因我做事一向過分投入，接到一個角色，我便心不在焉，懈于再過問任何其他的事，細(xì)小的家務(wù)當(dāng)然更不管了。為了做好工作，騎車背臺詞也曾被大卡車撞飛，中午怕嗓子充血，不吃午飯亦是常有之事，我整天恍恍惚惚如夢游一般，這就苦了我太太了。真難以想象過去的一天又一天，她是怎么過來的。對付一日三餐，服侍、輔導(dǎo)小孩（五年后我們又添了一個女兒），除此之外，自己還要上班，而她從前是大小姐，連塊手絹都是人家洗的，一切需從頭學(xué)起，而我媽媽又特能干，要求也就特嚴(yán)格，可見我太太的日子過得絕不輕松。她現(xiàn)在是能省則省，跟從前讀書時判若兩人。然我看她一點也不抱怨，有時則是默默地忍著。特別對不住她的是，兩次生孩子，我都怕影響工作，不好意思請假，在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不能陪伴在她身邊，致使她獨自一人而對頭頂上白白的天花板發(fā)呆……

當(dāng)個配音演員發(fā)財夢做不成了，但說實話，名氣多少會有一點，特別是配了許多主要角色，尤其是配了“佐羅”，名字會隨著影片飛到全國各地，一時間，我好像紅遍大江南北。其實，這完全是無心插柳，事前我是完全沒有想到，也絲毫沒有刻意去追求。當(dāng)然，我們都非圣人，在這種情況下，心態(tài)不免有些得意，恐也是人之常情。相親相愛十年之后，我終于有一份事業(yè)上的名聲，給我太太臉上帶來光彩（哪怕這和利基本掛不上鉤），我是深感欣慰的，或是可這樣說，因為她對我的好，我一直在心底埋著個要報答她的意愿，現(xiàn)在我如愿以償了，而我太太比我要沉得住氣，她不張揚(yáng)，不炫耀，更滿足于把聽我配音作為自己的最大享受，這是她的家教所致。endprint

而得意得更早的，是因為我們的兒子是少見的好看，少見的可愛。我那時還處于跑龍?zhí)纂A段，有點空，于是有一回興致上來了，一早就把兒子抱到了譯制廠演員候場室。就像在我太太親友、同學(xué)、同事中一樣，同樣引起了轟動。有的說：希望這孩子永遠(yuǎn)不要長大。像邱岳峰老師，干脆一把把他抱走，去馬路對面的雜貨店給他買巧克力。的確，我和我太太都是凡夫俗子，有了以上這些補(bǔ)償，心里挺滿足的，但我在此要聲明，我的太太遠(yuǎn)比我沉得住氣，她好在習(xí)慣于低調(diào)，有修養(yǎng)，有家教，決不至于忘乎所以，骨頭輕得沒有四兩重。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有快樂（這是主要的）也有酸楚，一轉(zhuǎn)眼，幾十年過去了。現(xiàn)今我已年過七十，我的太太看起來比我年輕得多，不過也接近七十了。自然，各種老年性的病紛紛冒出來，所幸我們倆身上的“零件”基本上還都在，更有一個與眾不同、招人憐愛的小外孫，今年還會有一個即將面世的孫子或?qū)O女。

現(xiàn)在，我和我太太都已退休多年。沒閑著，也非大眼瞪小眼無話可說。除了非常樂意地辛苦著——帶小外孫，我有我的一些社會工作，她則有她的朋友圈，當(dāng)然少不了還有一份家務(wù)。生活還是這樣充實一點好。

這把年紀(jì)了，閑暇時，我愛海闊天空、胡思亂想，不免會懷著無限感慨，對過去多加回顧和總結(jié)。彼此的優(yōu)缺點，是每天必須面對的。我這個人缺點一抓一大把。諸如：孤僻、固執(zhí)、偏激，興趣單一，是個干巴巴挺乏味的男士。而我簡直找不出她有何明顯缺點，除了記性比以前差了些，每天都要找尋東西，動不動要我?guī)兔?，很鬧心。跟我恰恰相反，她雖不是能說會道的主，但人緣極好，大家都喜歡和她交朋友，因而形成好些朋友圈，自己再有不悅，也容易被沖淡。

我欣賞她對生活的濃濃的情趣，還有向往讀書的那種勁頭?？上?，因為“文革”，她一心向往上醫(yī)學(xué)院的夢早就破滅了。后來孩子們大了些，她又重燃出去上學(xué)進(jìn)修的念頭，卻被我的冷淡而遭一再扼殺。她后來聽說有老年大學(xué)聲樂班在招生，一周僅半天，她就非去不可了。我趁機(jī)動員她報烹飪班，她聽了要跳起來，我趕忙說：“報唱歌，報唱歌?！边@樣看來，她似乎個性挺倔，卻是很激勵人的事。

現(xiàn)在我知她還有兩個心愿。首先她有駕車的癮，這是令我莫名其妙的。不過，我對她考試很有信心，從前單位里進(jìn)修日語，她也是成績排在前列，現(xiàn)在考駕照路考居然也是一次通過，以她65歲高齡，一舉拿下駕照，讓她教練臉上好生光彩。拿完駕照喜滋滋開始研究買哪款車了，被我和兒女?dāng)r住，這把年齡別做“馬路殺手”啦，孩子們有事兒沒事兒都能載著我們出去，就夠了！她還有一個心愿，就是家里能再出一名演員，畢竟下一代再無人從事聲音藝術(shù)也頗為可惜。

最近，我和我太太經(jīng)常聊的則是健康的話題。倒是她常常叮囑我，要當(dāng)心身體，我們彼此都要當(dāng)心身體。是啊，人生雖有種種不盡如人意之處，但生活畢竟是美好的，我們倆亦可以經(jīng)常獲得一份好的心情。

我們知足。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7年7月版

責(zé)任編輯：陳博成

定價：42.00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