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里，世界瞬間敞開

姚胤米

那條長度為110厘米的白色耳機線，是前往另一個世界的通道。

聲波通過耳機傳輸，振動雙耳鼓膜，在聽者的腦中拼湊出一個個迥異的場景。有時是咖啡館，說不上名的音樂，混雜著隔壁桌客人的聊天聲、遠處年輕人的笑聲和點單聲，幾乎吞沒錄音里最重要的采訪內(nèi)容；有時是某個村口，嘁嘁喳喳地，聚了很多人，不時冒出鞋底和土路上的石子之間鈍重的摩擦聲；有時是空間很“干凈”的會客室，些微的清脆聲，是續(xù)茶時細水流撞擊茶杯內(nèi)壁的聲音—這是主客之間的往來寒暄。

耳機被摘下的瞬間，通道關閉，各色場景幾乎同時倏然消失。

每天，像這樣在兩個世界里不斷跳進跳出的人，在中國，估計有幾萬個。馬瑞娟是其中之一。他們是職業(yè)速錄師。這份工作的職責就是“將聲音變成文字”。轉(zhuǎn)換完成后，來自于“另一個世界”的信息也在他們身上留下深深淺淺的痕跡。

塞入耳機，按下播放鍵，畫面開始了。“鏡頭”隨著“講述者”演員張譯的回憶而徐徐移動。有一年的冬天，下雪了，兩歲的張譯在雪地里亂跑，跑著跑著一下子掉進一口沒有蓋子的地下井里，井不深，旁邊的母親探頭一看，穿著厚棉襖棉褲的兒子飄在井水之上，當媽的一把把兒子撈了起來，抱在懷里一直跑，終于跑到了爐子旁，趕緊往下脫濕衣服，低頭一看，衣服已經(jīng)結(jié)冰了。

張譯在說話時，馬瑞娟腦子里浮現(xiàn)的是一大片白茫茫的荒野，一個小男孩在雪上走，兩三歲的孩子，走不穩(wěn)，“走著走著，滑出溜，一下子就滑進去了”。聲音距離得很近，有時候她會恍惚覺得講述人就坐在自己旁邊。一些新的認知也隨著談話的深入而產(chǎn)生。從前，她一直以為張譯和他演的那些部隊戰(zhàn)士一樣，是個粗喇喇的糙漢，聽到張譯說手機里的App圖標總是要分門別類排列整理時，她大吃了一驚。

馬瑞娟的家在河北邯鄲東站以北184公里的康莊村。一條狹長的柏油村路穿透村子，兩側(cè)矮山坡上錯落地拱起一戶戶小院。村子不大，人口數(shù)只有3000多，年輕人大都進城務工。從村口向西，繞上幾十米的土坡，被大鐵門和三間房圍出來的四方小院就是馬瑞娟生活的地方。平時，她很少出院門，整理錄音實在太累時才會從臥室的電腦前離開。往院子里一站，抬頭，頭頂便是一塊方形的天。

她的“工作臺”一開始并不在臥室，而是在旁邊的大客廳，比較空，電腦桌貼墻，正對著臥室的內(nèi)窗，門在背后。有一回馬瑞娟整理一起刑事案件的采訪錄音，電視臺催得急，臨近半夜還在加班。農(nóng)村“天黑得早”，9點一過，鐵門外就沒動靜了，馬瑞娟的家人—公婆、丈夫和女兒也早鉆進臥室。

現(xiàn)實的世界睡下了。耳機里的世界，兇手正好陳述到案情的關鍵階段：如何持刀，怎么動手，受害人反抗了多久，破碎的尸塊是怎樣被一點點處理掉的……全部都是“很細的細節(jié)”。馬瑞娟一個人坐在空曠的客廳里，耳機外什么聲音都沒有，窗、門，都是黑漆漆的，讓人不敢回頭。那之后，馬瑞娟把“工作臺”挪進了臥室，深夜加班，女兒就在背后的床上睡覺，心安多了。

起初，馬瑞娟聽到什么好玩兒的故事，總會在飯桌上和家人分享，“尤其是那種表達欲特別強的人，人家用的那個詞特別好，說出來特別好玩，然后就一直打，一直笑。”可很快她就發(fā)現(xiàn)聽到的故事用自己的話一轉(zhuǎn)述，就沒那么逗了。幾次之后，便興味索然。跳動出來的情緒，更多的是分享給同事潘麗，這是兩人之間無需多言的默契。有記者去火葬場采訪，談話對象是燒尸工和入殮師。到了晚上，她總控制不住想這是發(fā)生在火葬場的對話，后來“越講細節(jié)越害怕”，她就給潘麗打電話，消散情緒。

馬瑞娟有5個同事，都是姑娘，分別住在不同的城市，最北的在吉林通遼，最南的在福建福州，其中兩個人馬瑞娟連面都沒見過，平時團隊全靠線上溝通、協(xié)同辦公。

速記是在北京學的，半年的學費就超過一萬，很貴。學成之后她還在北京呆了幾年，因為結(jié)婚，6年前她回到了老家，剛回去時還在村里的一所小學當了一年的代課老師。后來，在速記公司認識的好朋友潘麗攢了一個小團隊，馬瑞娟又“重拾了老本行”。

“老本行”也把她“圈”在了電腦前。有時候甲方催得急，臉都來不及洗，直接就干活。村頭每10天一次的趕集馬瑞娟經(jīng)常趕不上，周圍的鄰居她也不太熟。一日三餐通常是家人做好再叫她吃飯，聊天的話題也變?yōu)楣呸D(zhuǎn)述鄰里瑣事?！澳切┦虑殡x我挺遙遠的”，馬瑞娟感覺自己“被孤立了”。村里沒人見過速錄打字機，也沒人知道她真正的工作是什么，平時女兒學校里的老師、同學問起“你媽媽在干嘛呢？”，女兒都用一句話帶過：“在家干活呢?！?/p>

因為很少出門，也不和外面的人說話，家人總是擔心她與社會脫節(jié)?？赡撤N程度上，馬瑞娟又是以一種獨特的方式保持著與外界的緊密關聯(lián)。

因為理過很多互聯(lián)網(wǎng)方面的錄音，她知道O2O（Online To Offline），盡管在只有一條公交線路連接到邯鄲市的康莊村，沒有人用滴滴打車或大眾點評。電競也了解一點兒，以前，她只知道有人喜歡在網(wǎng)吧打游戲，沒聽說打游戲還能參加比賽拿獎金。那次錄音理得很痛苦，好多名詞、人名都沒聽過，總要不時停下來去網(wǎng)上搜一搜。自己不感興趣的內(nèi)容，留下的痕跡也淺，問她現(xiàn)在還記得電競的什么，她說只有出現(xiàn)過最多次的Sky—兩次世界電子競技大賽總決賽冠軍。

有時候馬瑞娟和潘麗也會覺得自己和記者們有著微妙的關聯(lián)。一個錄音文件丟過來，都不用聽完完整的一句話，只要一出聲，就知道去采訪的是哪位記者。有時候也會腦補記者的樣子：“聲音聽著柔柔的，肯定不是五大三粗那種?！瘪R瑞娟還特地去問過，果然是個白白凈凈的書生模樣。

就連記者們的采訪風格也可以從錄音里窺探一角。有的記者“采訪量特別大，有的選題能有幾十個小時，這么多東西，我都替她犯愁”。另一個記者“膽子也挺大……她在錄音里和網(wǎng)癮少年的家長說自己進不去那棟樓，我聽的時候也幫著想，怎么才能讓她混進去呢？”

可對于記者們來說，這世界上另外幾個對自己的聲音特別熟悉的人，約等于純粹的陌生人。某一次，一位記者打電話給潘麗，潘麗接起來的瞬間，她突然覺得太熟悉了，甚至有一點溫暖，那感覺就像是在和一個老朋友對話，盡管她們從沒見過面。

在所有的錄音材料里，馬瑞娟最喜歡聽受訪人講故事，特別是聽案子，可以“入戲”，像追電視劇一樣跟著劇情走。

有一個案子給馬瑞娟的印象格外深：那是一起搶劫案，兩個年輕人，一個87年的、一個88年的，沒錢花了，要劫錢。他們瞄準了一個司機，脖子上戴金鏈子的—看著比較有錢。兩個人把一切都預謀好了，什么時候出門，藏在哪兒，怎么動手。結(jié)果那天早上，戴金鏈的司機沒來出車。他們便隨機挑了一個人，只搶到了500塊錢和一部普通的智能手機?！翱伤麄儍蓚€人還是合伙把這個人給殺掉了。我覺得特別不值，就為了500塊錢把一個人給殺了?！?/p>

最近聽到的一個故事也讓她心里不太安生，就發(fā)生在邯鄲，離她生活的地方不遠。一個二婚離異的女人，有一個多年不離不棄的男友，因為一些瑣事兩個人產(chǎn)生了口角，男的在外面喝了點酒，回來一氣之下把女人的小外孫給砍死了，又捅了女人一刀。“這孩子死得太無辜了，你知道吧，在熟睡中就被人一刀給砍死了?！彼赖舻男『倓?歲，和馬瑞娟的大女兒年紀差不多，作為兩個孩子的母親，她聽到時心都要碎了。

這些感慨里夾雜著對于人性和命運的思考，這讓馬瑞娟看上去與許多生活在農(nóng)村的普通人不太一樣，交談間，她不會過分熱情，時常表現(xiàn)出抽離的冷靜與克制，但也保持坦誠。就像她工作狀態(tài)里的那樣：耳機里面受害人家屬哭天搶地地哀嚎，她總是要抽出一根神經(jīng)保持獨立，然后從嚎啕的哭聲里分辨出說話的內(nèi)容，敲進文檔。

摘下耳機，那個世界敞開的畫面就關閉了。采訪的間隙，大女兒掀開門簾，探了個頭進來，脆生生地說：“媽媽，妹妹要喝奶?！爆F(xiàn)實撲面而來。眼前才是她真實擁有的一切：一個院子、一個丈夫、兩個老人、兩個孩子。